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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山梔子 -【招魂】《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8 03:05 PM     標題: 山梔子 -【招魂】《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10-17 05:47 PM 編輯

【書名】:招魂

【作者】:山梔子

【內容簡介】:

  從五陵年少到叛國佞臣,徐鶴雪一生之罪惡罄竹難書。

  即便他已服罪身死十五年,

  大齊市井之間也仍有人談論他的舊聞,唾棄他的惡行。

  倪素從沒想過,徐鶴雪死去的第十五年,她會在茫茫雪野裡遇見他。

  沒有傳聞中那般凶神惡煞,更不是身長數丈,青面獠牙。

  他身上穿著她方才燒成灰燼的那件玄黑氅衣,提著一盞孤燈,風不動衣,雪不落肩,赤足走到她的面前:「你是誰?」

  倪素無數次後悔,如果早知那件衣裳是給徐鶴雪的,她一定不會燃起那盆火。

  可是後來,

  兄長失蹤,宅田被佔,倪素跌落塵泥,最為狼狽不堪之時,身邊也只有孤魂徐鶴雪相伴。

  伴她咬牙從泥濘裡站起身,挺直腰,尋兄長,討公道。

  伴她雨雪,冬與春。

  倪素心願得償,與徐鶴雪分道揚鑣的那日,她身披嫁衣將要嫁給一位家世,姿儀,氣度都很好的求娶者。

  然而當夜,

  孤魂徐鶴雪坐在滿是霜華的樹蔭裡,看見那個一身紅的姑娘抱了滿懷的香燭不畏風雪跑來。

  「不成親了?」

  「要的。」

  徐鶴雪繃緊下頜,側過臉不欲再與她說話。

  然而樹下的姑娘仰望著他,沾了滿鬢雪水:「徐鶴雪,我有很多香燭,我可以養你很久,也不懼人鬼殊途,我們就如此一生,好不好?」

  ——

  寒衣招魂,共我一生。

  閱讀提示:

  1.本文鬼神體系部分來源於佛教傳入中原之前的傳說,靈感源自屈原的《招魂》。

  2.架空,官制仿宋,但並不是其它所有背景都仿宋。

  一句話簡介:落魄的閨閣小姐X死去的少年將軍

  立意:以仁心立身,以仁心濟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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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8 03:14 PM

第一章 雨霖鈴(一)

  風雨晦暝,霧濕燈籠。

  少年垂裳而跪,伴隨門檻外的雨珠噼啪,一記長鞭重重抽打在他的後背,衣料被一道血痕洇濕,他頸側青筋微鼓,卻仍一言不發地忍耐。

  「我如何養得你這個豎子!倪青嵐,你說,祖宗家法你全都忘了麼!」又一記鞭子抽來。

  「忘了,也沒全忘。」

  少年這一句話與他板正嚴肅的聲線格格不入。

  處在暴怒之中的倪准聽得這話,臉色更為鐵青:「你說什麼!你可知外頭如何說你?說你與那賀劉氏不清不楚,說你們私相授受!我倪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賀劉氏三十餘歲,我們嵐兒才十六,難道主君您也相信外頭那些流言蜚語?賀劉氏生產後身上便不好,屢出惡露,她婆家又不肯為她求醫用藥,也是沒有辦法才……」

  「你教出來的好兒子!」

  岑氏扶門而入,裙袂將將拂過門檻,話還沒說罷,倪准便轉過臉來瞪她:「他堂堂一個男兒郎卻鑽營婦科,如今竟還敢趁我不在,私自為賀劉氏診病,男女大防他是全然不顧!如今賀家正要狀告他,說他與賀劉氏私通!」

  倪准暴怒的吼聲幾乎要蓋過天邊的驚雷,被女婢擋在門外的女童看見岑氏杏黃輕薄的裙袂微揚,岑氏的語氣平靜:「您不是已經在縣太爺那處打點過了麼?」

  「子淑!」

  倪准好似忍無可忍般,難以相對這母子兩個如出一轍的情態,「你到底知不知道,他替賀劉氏看了病,名聲就壞了!」

  「難道見死不救,才是醫者本分?」

  倪准才落聲,卻聽身後少年又道,倪准提鞭回頭狠抽他數回,鞭聲摩擦著門邊女童的耳膜,她卻沒聽見倪青嵐發出一點兒聲音。

  岑氏發現了她,瞥了一眼門口的女婢,女婢立即走出門檻,將女童抱起,還沒撐起傘走入庭中,急促的步履踩踏雨水的聲音越來越近,女婢抬頭,發現是老內知,他一手遮頭,匆匆趕來,還沒上階便喊:「主君!出事了!」

  倪准正在氣頭上,回頭便罵:「這家裡真是一點規矩也不要了!」

  「主君……」

  老內知抖了一下,收回手,雨珠大肆打在他的面門,「去外頭跑腿買香燭的小廝說,那賀劉氏不堪夫家折辱,投河自盡了!」

  這一聲落,倪准手一顫,鞭子墜地。

  夜雨更濃,不堪雨露的蟬落了幾隻在樹蔭底下,發不出聲音。

  女童看著祠堂裡滿身血痕的少年回過頭來,鬢邊與鼻梁的汗珠細密,燈燭映出他愕然的神情。

  冗長的寂靜後,倪准再度看向跪在地上的倪青嵐,他滿面的怒色已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嘲諷:「小子,好好瞧瞧,你以為冒醫者之大不韙,到底是在救她,還是害她。」

  倪准連打,也沒有力氣再打他了。

  夜雨不靜,倪青嵐在祠堂跪了半夜,雙膝麻木不剩多少知覺,忽聽「吱呀」聲響,他回神,轉頭不經意一眼,向來不苟言笑的少年禁不住微扯了一下唇角。

  那個小女孩兒沒有徹底推開沉重木門的力氣,只能從不甚寬敞的那道縫隙裡側身擠進來。

  她半夜來此,身上的外衣繫帶都綁錯了,倪青嵐朝她抬了抬手:「阿喜,來。」

  倪素立即乖乖地跑到他面前,很小聲地喚:「兄長。」

  倪青嵐心不在焉地「嗯」一聲,一邊替她重新繫衣帶,一邊道:「好好的不睡覺,來這兒做什麼?你不是說祠堂有好多鬼,你很害怕嗎?」

  「所以我來陪兄長。」

  倪素扯來一個蒲團,擠到他身邊坐著,一點兒也不敢看供桌後那一排又一排黑漆漆的牌位。

  「兄長,你疼不疼?」

  她看著倪青嵐滿後背的血痕。

  「不疼的那是鬼。」倪青嵐少年老成,從衣袖裡摸出來一塊油紙包的麻糖遞給她,「拿了這個就回去吧。」

  倪素接來麻糖,卻一分為二,塞了一塊到他嘴邊,又將自己帶來的小枕頭往他膝下墊。

  「你素日討厭過硬的枕頭,只這麼一個合乎你意的,怎捨得拿來給我?」倪青嵐心中熨貼,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兄長有難,我自然捨得的。」

  倪素仰頭望他:「錢媽媽說,兄長認錯就不會挨打了。」

  錢媽媽是倪素身邊的僕婦。

  「阿喜也覺得我那日救人是錯?」倪青嵐吃掉那半塊麻糖,好些個時辰沒進水的嗓子沙沙的。

  倪青嵐出城為附近村落中的百姓義診那日,賀劉氏步履蹣跚地在山徑上攔下了他的馬車,那婦人哭得厲害,也疼得厲害,直喊「先生救我」。

  她行來每一步路都帶血,倪素在車中看到她身後蜿蜒的血跡,嚇得連餵到嘴邊的糕餅也吃不下。

  「她很疼,可是兄長看過她,給她苦苦的藥汁吃,她就不疼了。」

  倪素記得那婦人手捧那麼苦的藥汁卻滿心歡喜,像喝蜜糖水一般。

  「可是阿喜,」

  雨滴拍窗,倪青嵐聲線更迷茫,「你今日聽見了麼?她投河自盡了。」

  到底還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倪青嵐在面對這樣的事情時,並不能尋得一個坦然的解法。

  「她不疼了,為什麼要死?」

  倪素不過八九歲,尚不能明白「死」這個字真正的含義,可是她知道,人死了,就會變成祠堂供桌後那些漆黑單薄的牌位,只有名字,無有音容。

  「因為我以男子之身,為賀劉氏診女子隱秘之症。」

  「可是為什麼男子不能給女子診病?」倪素撐在膝上的雙手捧住臉,懵懂地問。

  不是不能診病,是不能診隱秘之病。

  但這些,倪青嵐也無心對小妹說,他垂下眼簾,庭內婆娑的樹影透過窗紗落在他面前的地磚上:「誰知道為什麼。」

  雨勢不減,淋漓不斷。

  倪素看著兄長的側臉,騰地一下站起來。

  倪青嵐抬眼,對上小妹一雙清澄天真的眼睛,她那麼小,燈影落在她的肩,她脆生生道:「兄長,我是女孩子,若我像你一樣,學我們家的本事,是不是就能讓她們不疼,也不會死?」

  她們。

  倪青嵐一怔。

  雨夜祠堂,少年審視小妹稚嫩又純真的面龐,他微揚唇角,揉了揉她的腦袋:「阿喜若有此志,她們一定不疼,也不會死。」

  雨聲漸退,拍窗一聲響,倪素滿鬢汗濕,睜眼醒來。

  「姑娘,可是吵醒您了?」才將將扣下朱窗的女婢星珠回身,柔聲道,「外頭落了雪,奴婢怕朔氣進了屋子,您若傷寒可不好了。」

  年關才過,雖是早春,天卻還不見轉暖。

  見倪素窩在被中不答,星珠到床邊關切道:「姑娘怎麼了?」

  「夢見兄長了。」

  倪素好似才清醒,她揉了揉眼睛,坐起身。

  星珠忙從木椸上取了衣裳來侍候倪素,「冬試已經過了兩月,依著咱們郎君的能耐,此番一定能得中,說不定消息很快就送來了!」

  雲京到雀縣,足有兩個多月的腳程,消息來得並不快,倪青嵐離開雀縣已有小半年,送回的家書也不過寥寥兩封。

  穿戴整齊,洗漱完畢,倪素才出房門,老內知佝僂著身子從纏著綠枝的月洞門那處來了,也顧不得擦汗,「姑娘,二爺他們來了,夫人讓您在房裡待著。」

  說罷,他揮手讓底下的小廝將食盒塞到星珠手中,又道,「早膳夫人也不與您一道用了。」

  「二爺這時候來做什麼?」星珠皺了一下眉,嘟囔道。

  老內知只聽夫人話,倪素見他不搭言,便知二叔此番來者不善,否則母親也不會要她待在房裡不出去。

  院牆旁綠竹孤清,春雪如細塵般穿堂而來,岑氏端坐在廳中,身旁的僕婦錢媽媽適時奉上一碗茶,她接來卻沒飲,碗壁暖著掌心,她聲線卻清寒平淡:「大清早的,天又寒,二弟帶著一大家子人到我這寡婦院裡,可是憐我這裡冷清,要給我添些熱鬧?」

  「大嫂,年關時事忙,咱們一家人也沒聚上,今日就來一塊兒補個年過,你看如何?」那倪家二爺倪宗眼珠一轉沒說話,坐他身邊捧著茶碗的柳氏一貫是個笑臉,不忍屋裡就這麼冷下去,忙和和氣氣地開了口,哪知一轉臉,正見倪宗狠瞪了她一眼。

  柳氏一滯,垂首不言。

  岑氏冷眼瞧著,緩慢開口,「我這兒一向吃得清淡,也沒備著什麼好東西,也不知弟妹你們吃不吃得慣。」

  柳氏瞧著倪宗,正斟酌自己該不該接話,卻見倪宗站起身來,將茶碗一擱,「大嫂,怎麼不見我那小侄女兒?」

  「姑娘天不亮時發熱症,吃了藥,如今還睡著。」錢媽媽說道。

  「發熱症?」

  倪宗捋著鬍鬚,「倒是巧了,咱們一來,她就病了。」

  「二爺這是什麼話?」錢媽媽將岑氏那碗半溫不熱的茶收了,「姑娘若非病著,定是要出來見客的。」

  見客二字,意在提醒倪宗,他們二房與大房早已分家。

  倪宗冷哼,睨她,卻對岑氏道,「大嫂,要我說,你是太仁慈寬和了,不但身邊的老奴沒規矩,就連我那侄女兒也是越發的不像話了。」

  「你可知倪素在外頭做了什麼?」倪宗幾個步子來回邁,「她與那些下九流的坐婆來往!咱們是什麼人家,她是什麼身份,如此不知自珍,大嫂你說,若傳揚出去,外頭人要如何看咱們倪家?」

  「二爺說話可要講憑證,不好這麼平白污蔑咱們家的姑娘。」岑氏不說話,立在她身邊的錢媽媽只好又開口道。

  「誰平白污她?大嫂大可以讓她出來,你問問她,昨日是否去過棗花村?又是否在一農戶家中與那坐婆一塊兒幫農婦生產?」倪宗不理那老奴,盯住岑氏,「大嫂,要我說,這麼一個妾生的女兒哪裡值得你護著她?她娘死了你才認她到自己膝下,難道還真將她當自己的親骨肉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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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椸:音同宜,衣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8 03:20 PM

第二章 雨霖鈴(二)

  「怎麼我家的事,二叔知道得這樣清楚。」

  細雪在簷外紛揚,一道女聲將近,帶些氣弱無力,一時堂內之人無不側目去瞧庭內越來越近的一行人。

  被女婢扶著的那少女淡青衫子霜白羅裙,梳三鬟髻,戴帷帽,面容不清,步子邁得慢些,似在病中。

  「倪素,你這是認了?」

  倪宗抬著下頜,做足了為人長輩的威風。

  「認什麼?」

  倪素上階,咳嗽了幾聲,寡言的岑氏瞥了一眼後頭跟來的老內知,那老內知在門檻外不敢進來,佝僂著身子擦汗。

  他哪裡攔得住姑娘。

  「請二叔見諒,我病著不好見人,怕失了禮數,便只好如此。」岑氏身邊的錢媽媽來扶著倪素坐下,又叫一名女婢遞了碗熱茶來給她暖手。

  「你昨日也戴的是這帷帽!」

  倪宗的女兒倪覓枝見父親的眼風掃來,便起身道,「我從我家的莊子上回來,路過棗花村就瞧見你了,莫以為你戴著帷帽我便不知道你,你的馬夫和女婢星珠我可都認得!」

  倪宗看向岑氏,但見岑氏跟個悶葫蘆似的不搭腔,他臉色更不好,正欲再說話卻聽那戴著帷帽的少女道:「是嗎?誰作證?」

  「總不能只因你一面之詞,便定我的罪過。那農婦和坐婆,可有證實?你從你家的莊子回來要路過棗花村,我從我家的莊子回來也要路過那兒,我自然不能說沒去過,可後頭的事,我可不認。」

  「這……」

  倪覓枝抿唇,「誰與你似的不自重,與那些醃臢下九流來往。」

  她不是沒想過要將人找來作證,可那農婦才生產完,不便下床,也咬死了說倪素只是路過借了碗水喝,至於那另一個坐婆,也與農婦一般,並不承認倪素與她一齊給人接生。

  「你說的醃臢下九流,是那農婦,還是那坐婆?」

  岑氏倏爾盯住倪覓枝,冷不丁地開口,「我不知咱們是什麼樣的人家,可以造如此口業,輕賤旁人,覓枝,你母親生你,難道家中是不曾請過坐婆的?她進你們家的門,你也覺得是髒的?」

  一時,堂內之人不由都想起倪宗的大哥倪准。

  五年前,倪准為附近村民義診,歸程時遭遇泥石流被埋而死,縣衙請了塊「懸壺濟世,德正清芳」的匾送來給倪准的遺孀岑氏。

  倪准尚不曾輕視窮苦農戶,岑氏自然也聽不慣倪覓枝這番話,倪宗看倪覓枝那副不敢言語的模樣便揮手讓她坐下,自己則軟了些聲音:「大嫂,大哥他一向心慈,可心慈有時候也是禍啊,行醫的,沒有要女子承這份家業的道理,大哥在時,也是不許倪素學醫的,可她不但偷學,還走了霽明的老路……盼大嫂明白我這份苦心,大哥用他的性命才使得咱家的名聲好些,可莫要再讓她糊裡糊塗地敗了!」

  霽明是倪青嵐的字。

  自他十六歲那年不忍賀劉氏被疼痛折磨致死而為她診隱秘之症,賀劉氏不堪流言投河自盡後,倪家的醫館生意便一落千丈。

  直至倪准死後,官府的牌匾送到倪家,生意才又好了許多。

  「杏林之家,再不許學,也難抵耳濡目染,二弟何必如此錙銖必較,且拿我嵐兒說事?嵐兒如今已棄醫從文,是正經的舉子,再者,覓枝一面之詞也無實證,你要我如何信你?」岑氏手中拈著佛珠,「你們家也知道我,並不是什麼慈母,我管束阿喜比你家管束覓枝還要嚴苛,阿喜有沒有到外頭去賣弄她那半吊子的醫術,有沒有破了咱家的規矩,我再清楚不過。」

  這一番話,岑氏說得不疾不徐,也聽不出什麼尖銳。

  但倪宗的臉色卻難看許多,他如何聽不出這般看似平靜的話底下,意在指責他家中對女兒的教養不及。

  又在提醒他,她的兒子如今是縣內看重的舉子,此番入雲京冬試,說不定要拿什麼官回來。

  可惜是撬不開那農婦與坐婆的嘴,他使銀子也說不動她們,也不知是倪素給那二人灌了什麼迷魂湯。

  「二弟一家子來也不易,若不嫌我這處的粗茶淡飯,便與我一道用些。」岑氏淡聲說道。

  倪宗氣勢洶洶地來,卻憋得滿肚子火氣,他哪裡吃得下,只一句「家中有事」便拂袖去了,倪覓枝心中也不痛快,瞪了戴帷帽的倪素一眼,趕緊跟著去了,只有倪宗的兒子倪青文慢悠悠地站起來,咬了口糕餅,那視線時不時黏在倪素身邊的星珠臉上,直到身邊的柳氏推他一下,他才哼著小曲兒大搖大擺地出去。

  「嫂子……」

  柳氏不敢多耽擱,她喚一聲岑氏,欲言又止。

  「回吧。」

  岑氏清寒的眉眼間添了一絲溫和,朝她頷首。

  柳氏只得行了揖禮,匆匆出去。

  春雪融化在門檻上落了水漬,堂內冷清許多,岑氏不說話,倪素便掀了帷帽起身,上前幾步,在岑氏面前跪下。

  岑氏垂眼瞧她,「昨日真去了?」

  「去了。」

  倪素低頭,咬字清晰,再無方才那般病弱氣虛之態。

  岑氏清癯的面容倦意太重,她起身也有些難,卻不要倪素相扶,錢媽媽忙來將岑氏攙扶起來,岑氏也沒多看倪素,只平淡道:「那便去祠堂跪著吧。」

  自倪青嵐被倪准逼著走仕途後,跪祠堂的人便從他變成了倪素,有時是因倪准發現她偷看他的手記,有時是因她偷跑出去跟著藥農在山中辨識百草。

  後來她漸大,比以往會藏事,倪准不知道,她祠堂便跪得少些,倪准去世後,這是倪素第二次跪祠堂。

  祠堂裡多了倪准的牌位,供桌上香燭常燃,煙熏火燎。

  「幸好姑娘昨兒也瞧見了覓枝姑娘的馬車,事先與那農婦和坐婆通了氣口,」星珠蹲在倪素身側,「真是好險,若是二爺使了銀子,她二人改了口就不好了。」

  「二叔平日裡是吝嗇些,但這件事他未必不肯使銀子,只是那二人不肯要他這份銀子罷了。」倪素跪了有一會兒了,腿有些麻,她伸手按了按,星珠見她蹙眉,便忙伸手替她按。

  「為什麼不要?」星珠想不明白。

  昨日倪素在那房中與坐婆一塊兒幫難產的農婦生產,星珠不敢進門,便在外頭待著,她瞧那院子那茅舍,怎麼看都是極清苦的人家,如何能不缺銀子?

  「我與那坐婆也算頗有交情,與那農婦雖不相熟,可人心是血肉,你若看得到她們的難處,她們自然也看得到你的難處。」

  星珠似懂非懂,撇嘴,「可我看那位覓枝姑娘的心便不是肉長的,她在家中受罰落下頭疼的毛病,來咱們家的小私塾念書時暈了過去,您好心替她施針,她卻轉過臉便回家去告狀,說您偷學醫術,那回夫人也罰了您跪祠堂。」

  自那以後,倪宗便時時注意倪素是否有什麼逾矩的舉止。

  「這回夫人問您,」星珠的聲音小下去許多,湊在倪素耳朵邊兒,「您怎麼就說了實話呢,您若搪塞過去,也不必來祠堂罰跪。」

  「我從不騙母親。」

  倪素搖頭,「以往是她不問,她若問我,我必是要實話實說的。」

  在祠堂跪了大半日,直至星幕低垂,倪素已是雙膝紅腫,麻木疼痛到難以行走,老管家叫了幾個女婢來與星珠一道,將倪素送回房去。

  岑氏不聞不問,也沒讓錢媽媽送藥過來,星珠只得叫小廝去尋倪家雇傭的坐堂大夫拿了些藥油回來給倪素擦。

  「姑娘,夜裡涼,早些睡吧。」星珠替倪素擦完了藥油出去淨了趟手回來,見倪素披衣在案前坐,手中筆不停,便上前輕聲勸。

  「兄長快回來了,我要將我這小半年的心得都整理好給他看,」兩盞燈燭映照倪素白皙秀淨的側臉,沾了濕墨的筆尖在紙上摩擦,「比起他走時,我如今更有所得,婦人正產胞衣不下該如何用藥,我已有更好的辦法。」

  她只顧落筆,根本忘了時辰,星珠進來剪了幾道燈芯,睏得在軟榻旁趴著睡著了,倪素起身喝了口冷茶,在木椸上拿了件衣裳來披在星珠身上。

  後半夜倪素在書案前睡著,幾盞燈燭燃到東方既白,才融成一團殘蠟,滅了焰。

  「姑娘,雲京來信了!」

  門外忽然傳來一名女婢清亮的聲音。

  倪素猛地驚醒,她起身,身上披著的衣裳落了地,蜷縮著睡了一夜的星珠也醒了,忙起來伺候倪素更衣洗漱:「姑娘,郎君定是中了!」

  若不是中了,此時也不會來的只是信,而不是人了。

  倪素昨日才跪過祠堂,今日走路走得慢,她到了岑氏的院子裡,卻發現奴僕們都立在庭內,老管家臉色煞白得厲害,在石階上不安地走來走去。

  小廝領著好些個倪家的坐堂大夫從倪素身邊匆匆跑過,進了岑氏的屋子,倪素被星珠扶著快步上前:「母親怎麼了?」

  「夫人她暈過去了!」

  老內知鬍鬚顫顫的,眼眶發紅地望著倪素:

  「姑娘,咱們郎君,失蹤了!」

  什麼?

  倪素腦中轟鳴。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8 03:29 PM

第三章 雨霖鈴(三)

  倪青嵐是在冬試後失蹤的。

  信是一位與倪青嵐交好的衍州舉子寄給倪青嵐的,他在信中透露,倪青嵐冬試後的當夜從客棧離開,那友人以為他冬試發揮不利,心中鬱鬱,故而依照倪青嵐往日與他提及的家鄉住址寫了信來悉心安撫,約定來年相聚雲京。

  依照這衍州舉子的口吻來看,倪青嵐冬試的確未中,可友人信至,為何倪青嵐卻並未歸家?

  一開始岑氏尚能安慰自己,也許兒子是在路上耽擱了,說不定過幾日便回來了,可眼看一兩月過去,倪青嵐不但未歸,也沒有隻言片語寄回家中。

  岑氏的身子本就不好,近來更是纏綿病榻,吃得少,睡得更少,人又比以往清減了許多。

  她不許倪素診她的脈,也不許倪素過問她的病情,平日裡總來給岑氏看診的老大夫口風也嚴,倪素只好偷偷帶著星珠去翻藥渣,這一翻,便被人給瞧見了。

  「你起來,我不罰你。」

  岑氏倚靠在軟枕上,審視跪在她榻前的少女,「但你也別覺得你沒做錯什麼,只是你近來幫我擋著倪宗他們那一大家子人,不讓他們進來污我耳目,也算抵了你的罰。」

  「母親……」

  倪素抬頭,岑氏瘦得連眼窩都深陷了些,她看著,心中越發不是滋味。

  「我請大鐘寺的高僧給平安符開光,近來病得忘了,你替我去取回來。」

  岑氏氣弱無力的嗓音透著幾分不容拒絕的威嚴。

  這當口,倪素哪裡願去什麼大鐘寺,可岑氏開了口,她沒有拒絕的餘地,只得出了屋子,叫來老管家交代好家中事,尤其要防著倪宗再帶人過來鬧。

  大鐘寺算是前朝名寺,寺中銅鑄的一口大鐘鐫刻著不少前朝名士的詩文,在一座清清幽幽的山上,靜擁山花草色不知年。

  也因此,大鐘寺常有文人雅士造訪,在寺中留下不少絕佳名篇,使山寺香火鼎盛綿延。

  倪素近來心神不寧,一路在車中坐,也滿腦子都是兄長失蹤,母親生病,馬車倏爾劇晃,外頭馬兒嘶鳴一聲,星珠不作他想,喚聲「姑娘」,同時下意識將倪素護在懷中。

  只聽得「咚」的一聲,倪素抬眼,見星珠的額頭磕在車壁,淤紅的印子起來,很快腫脹。

  「星珠,沒事吧?」

  馬車不走了,倪素扶住星珠的雙肩。

  星珠又疼又暈,她一搖頭就更為目眩,「沒事姑娘……」

  粗糲的手掀開簾子,一道陽光隨之落來倪素的側臉,老車夫身上都是泥,朝她道:「姑娘,咱們車軲轆壞了,昨兒又下了雨,這會兒陷在濕泥裡,怕是不能往前了。但姑娘放心,個把時辰,小老兒能將它弄好。」

  「好,」倪素點頭,她並不是第一回來大鐘寺,見前面就是石階山道,便回頭對星珠道,「你這會兒暈著不好受,我自己上去,你在車中歇息片刻。」

  「奴婢陪姑娘去。」

  星珠手指碰到額頭紅腫的包,「嘶」了一聲。

  「等回了府,我拿藥給你塗。」

  倪素輕拍她的肩,一手提裙,踩著老馬夫放好的馬凳下去,好在濕泥只在馬車右軲轆下陷的水窪裡,這山道已被日頭曬得足夠乾,她踩下去也沒有太泥濘。

  大鐘寺在半山腰,倪素踏著石階上去,後背已出了層薄汗,叩開寺門,倪素與小沙彌交談兩聲,便被邀入寺中取平安符。

  在大殿拜過菩薩,又飲了一碗清茶,寺裡鐘聲響起,曠遠綿長,原是山寺的僧人們到了做功課的時辰,他們忙碌起來,倪素也就不再久留。

  出了寺門,百步石階底下是一片柏子林,柏子林密,枝濃葉厚而天光遮蔽,其中一簇火光惹眼。

  她記得自己來時,林中的那座金漆蓮花塔是沒有點油燈的,高牆內,僧人誦經聲長,而柏子林裡焰光灼人。

  倪素遠遠瞧見那蓮花塔後出來一個老和尚,抱著個漆黑的大木匣子,幾步踉蹌就在濕泥裡滑了一跤。

  他摔得狠,一時起不來,倪素提裙匆忙過去扶他,「法師?」

  竟是方才在寺中取平安符給倪素的老和尚,他鬍鬚雪白,也不知為何都打著捲兒,看起來頗有些滑稽,齜牙咧嘴的也沒什麼老法師儀態,見著這少女梅子青的羅裙拂在污泥裡落了髒,他「哎呀」一聲,「女施主,怎好髒了你的衣裳。」

  「不礙事。」倪素搖頭,扶他起身,見他方才抱在懷中的匣子因他這一跤而開了匣扣,縫隙裡鑽出來些獸毛邊兒,迎風而動。

  老和尚觸及她的視線,一邊揉著屁股,一邊道,「哦,前些日子雨下不停,沖垮了蓮花塔後面那塊兒,我正瞧它該如何修繕,哪知在泥裡翻出這匣子來,也不知是哪位香客預備燒給已逝故人的寒衣。」

  大鐘寺的這片柏子林,本就是留給百姓們每逢年節給已逝故人燒寒衣冥錢的地方。

  倪素還不曾接話,老和尚聽見上頭山寺裡隱約傳出的誦經聲,他面露難色,「寺中已開始做功課了。」

  他回過頭來,朝倪素雙手合十,「女施主,老衲瞧匣中的表文,那已故的生魂是個英年早逝的可憐人,這冬衣遲了十五年,老衲本想代燒,但今日寺中的功課只怕要做到黃昏以後去,不知女施主可願代老衲燒之?」

  老和尚言辭懇切。

  「我……」

  倪素才開口,老和尚已將手中的一樣東西塞入她手中,隨後捂著屁股一瘸一拐地往林子外的石階上去,「女施主,老衲趕著去做寺中的功課,此事便交托與你了!」

  他與倪素以往見過的僧人太不一樣,白鬚老態,卻不穩重,不滄桑,更不肅穆。

  倪素垂眼看著手中的獸首木雕珠,猙獰而纖毫畢現,但她卻看不出那是什麼凶獸,心中無端怪異。

  「老衲的獸珠可比女施主你身上的那兩道平安符管用多了。」

  老和尚的聲音落來,倪素抬首回望,柏子林裡光影青灰而暗淡,盡頭枝葉顫顫,不見他的背影。

  誠如老和尚所言,那木匣中只有一件獸毛領子的氅衣,還有一封被水汽濡濕的表文,表文墨洇了大半,只依稀能辨出其上所書的年月的確是十五年前。

  收了老和尚的木雕珠,倪素便只好借了蓮花塔中油燈的火來,在一旁擱置的銅盆中點燃那件厚實的玄黑氅衣。

  火舌寸寸吞噬著氅衣上銀線勾勒的仙鶴繡紋,焰光底下,倪素辨認出兩道字痕:「子,凌……」

  那是氅衣袖口的繡字。

  幾乎是在她落聲的剎那,蓮花塔後綁在兩棵柏子上,用來警示他人不可靠近垮塌之處的彩繩上,銅鈴一動,輕響。

  人間五月,這一陣迎面的風卻像是從某個嚴冬裡刮來的,刺得倪素臉頰生疼,盆中揚塵,她伸手去擋。

  金漆蓮花塔內的長明燈滅了個乾淨,銅鈴一聲又一聲。

  風聲呼號,越發凜冽,倪素起身險些站不穩,雙眼更難視物,林中寒霧忽起,風勢減弱了些,天色更加暗青,她耳邊細微的聲音輕響。

  點滴冰涼落入她單薄的夏衫裡,倪素雙眼發澀,後知後覺,放下擋在面前的手臂,抬眼。

  若不是親眼所見,誰會相信,仲夏五月,山寺午後,天如墨,雪如縷。

  雪粒落在倪素烏黑的鬢髮,她的臉色被凍得發白,鼻尖有些微紅,不敢置信地愣在眼前這場雪裡。

  骨頭縫裡的寒意順著脊骨往上爬,倪素本能地想要趕緊離開這裡,但四周霧濃,裹住了青黑的柏子林,竟連山寺裡的誦經聲也聽不見了。

  天色轉瞬暗透了,倪素驚惶之下,撞到了一棵柏子,鼻尖添了一道擦傷,沒有光亮她寸步難行,大聲喚山寺的僧人也久久聽不到人應答。

  不安充斥心頭,她勉強摸索著往前,

  山風,冷雪,濃霧交織而來。

  腳踩細草的沙沙聲近。

  身後有一道暖黃的焰光鋪來她的裙邊,倪素垂眸。

  雪勢更重,如鵝毛紛揚。

  倪素盯住地面不動的火光,轉過身去。

  霧氣淡去許多,雪花點染柏枝。

  鋪散而來的暖光收束於不遠處的一盞孤燈,一道頎長的身影立在那片枝影底下,幾乎是在倪素轉過身來的這一剎,他又動了。

  她眼睜睜的,看著他走近,這片天地之間,他手中握著唯一的光源,那暖光照著他身上那件玄黑的氅衣。

  漆黑的獸毛領子,衣袂泛著凜冽銀光的繡紋。

  他擁有一張蒼白而清瘦的面龐,髮烏而潤澤,睫濃而纖長,赤足而來,風不動衣,雪不落肩。

  他近了,帶有冷沁的雪意。

  燈籠的焰光之下,他站定,認真地審視倪素被凍得泛白的臉龐。

  倪素瞳孔微縮,雪粒打在她的面頰,寒風促使強烈的耳鳴襲來,她隱約辨清他清冽的,平靜的聲線:

  「你是誰?」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8 03:52 PM

第四章 雨霖鈴(四)

  燈籠的焰光刺得人眼眶發澀,耳鳴引發的眩暈令倪素腳下踉蹌,站不穩,她雙膝一軟,卻被人攥住手腕。

  極致的冷意從他的指腹貼裹她的腕骨,那是比冰雪更凜冽的陰寒,倪素不禁渾身一顫,她勉強穩住身形抬頭,「多謝……」

  她被凍得嗓音發緊,目光觸及他的臉,那樣一雙眼睛剔透如露,點染春暉,只是太冷,與他方才收回的手指一般冷。

  正如仲夏落雪,有一種詭秘的凋敝之美。

  燈籠照得那座漆金蓮花塔閃爍微光,他的視線隨之落去,山風捲著銅鈴亂響,他看著那座蓮花塔,像是觸碰到什麼久遠的記憶,他清冷的眼裡依舊沒有分毫明亮的神光,只是側過臉來,問她:「此處,可是大鐘寺?」

  倪素心中怪異極了,她正欲啟唇,卻驀地瞳孔一縮。

  如星如螢的粼光在他身後漂浮,它們一顆接一顆地凝聚在一起,逐漸幻化出一道朦朧的影子。

  「兄長!」

  倪素失聲。

  粼光照著男人蒼白無暇的側臉,他靜默一瞥身後,幻影轉瞬破碎,晶瑩的光色也碾入風雪。

  大片的鵝毛雪輕飄飄地落來,卻在將要落在他身上的頃刻,被山風吹開,他始終片雪不沾。

  倪素的視線也順著雪花下落,燈火顫啊顫,她發覺他身上氅衣的銀線繡紋縹緲乘雲,振翅欲飛。

  袖口邊緣的字痕隱約閃爍。

  子凌。

  「你……」天寒雪重,倪素不知道她方才用過的銅盆哪裡去了,可她仍能嗅到山風中仍殘留的灰燼揚塵,嵌在骨頭縫裡的陰寒更重,她怕自己錯看,本能地伸手去觸碰他的衣袖。

  這一觸,卻沒有任何實感。

  寒風穿過倪素的指縫,她看見面前這個始終平靜凝視她的年輕公子的身形一剎融化成冷淡的山霧。

  消失了。

  倪素的手僵在半空,凍得麻木,雪還在下,但濃如墨色的天幕卻有轉明之象。

  山寺裡的誦經聲停了有一會兒了。

  老方丈與僧人們聚在大殿外,連連稱奇。

  「怎麼無端下起雪來?」

  一名小沙彌仰頭。

  「這可不是什麼好徵兆。」有人說。

  老方丈搖頭,念了聲「阿彌陀佛」,按下他們的議論聲,「不得胡言。」

  今日值守寺門的小沙彌厭煩極了這怪天氣,他身上僧衣單薄,哪裡防得住這嚴冬似的冷意,正琢磨要不要回禪房去翻找一件冬衣來穿,卻聽「篤篤」的敲門聲響,急促又驚慌。

  小沙彌嚇了一跳,忙打開寺門探頭出去。

  外頭的女施主他見過,是不久前才來寺中取平安符的那位,只是她此時鬢髮汗濕,衣裙沾污,臉色也是煞白的。

  「女施主,你這是怎麼了?」

  小沙彌愕然。

  「小師父,我要找那位給我取平安符的老法師。」倪素冷極了,說話聲線也細微地抖。

  小沙彌雖不明緣由,卻還是邀她入寺。

  「寺中的功課停了?」

  倪素入寺也沒聽到誦經聲。

  「原本還要一盞茶,只是忽然遇上這遮天蔽日的下雪奇觀,才結束得早些。」小沙彌一邊領著倪素往前,一邊答。

  一盞茶。

  倪素挪不動步子了。

  她分明記得在柏子林中,那老法師對她說,今日寺中的功課要到黃昏才畢。

  「慧覺師叔,這位女施主來尋您。」

  小沙彌的聲音響起,倪素下意識地抬頭。

  那慧覺身形臃腫,目慈而鬍鬚青黑,笑眯眯地走過來,念了聲「阿彌陀佛」,道:「女施主去而復返,可是平安符有誤?」

  「您是慧覺?」

  倪素難以置信。

  慧覺不明所以,與小沙彌相視一眼,雙手合十,和氣道,「貧僧慧覺。」

  「女施主,你不是才見過慧覺師叔麼?怎麼就不認得了?」小沙彌有些疑惑。

  倪素本能地後退一步,兩步。

  她的臉色更為蒼白。

  此時天色恢復澄明,這佛寺古樸而巍峨,日光落簷如漆金。

  不對,全不對。

  在寺中遞給她平安符的,是那個鬍鬚雪白打捲兒的老和尚,無論是身形,還是面容,亦或是聲音,他與眼前這個慧覺,沒有分毫相似之處。

  山寺滿殿神佛,此時卻給不了倪素任何心安,這雪,這寺,這人,扭曲成荒誕奇詭的繩索狠狠地扼住她的咽喉。

  慧覺見她魂不守舍,聲帶關切,「今日遇著怪雪,冷得竟像是寒冬臘月似的。」

  他轉頭對那小沙彌道,「快去給女施主尋一件披風來。」

  小沙彌才要點頭,卻見那位女施主忽然轉身跑了,他在後頭連喚了幾聲,卻催得她步履越發得快。

  「今日不但雪怪,人也怪……」

  小沙彌摸著光頭,低聲嘟囔著。

  大雪彌漫一日,整個雀縣城中都落了一層白,茶樓酒肆,街巷之間,多的是人議論這場怪雪。

  倪素自大鐘寺回到家中便病了一場。

  她高熱不退,錢媽媽每日要在岑氏那兒伺候又要來她院中時時探看,倪家醫館的坐堂大夫每一個都來替倪素診過病,開的湯藥卻大同小異。

  岑氏拖著病體來看過一回,聽幾個大夫說了會兒退熱的方子,她病得蠟黃清癯的臉上也看不出什麼表情。

  夜裡聽見錢媽媽說倪素的高熱退了,岑氏一言不發,卻極輕地鬆了一口氣,才張嘴喝下錢媽媽舀來的一勺藥汁。

  第三日倪素才算清醒,星珠喜極而泣,一邊用繡帕小心擦拭倪素額上的汗珠,一邊道,「姑娘,您渴嗎?餓不餓?」

  倪素反應遲鈍,好一會兒才搖頭,「母親呢?」

  她的嗓音嘶啞極了。

  「姑娘您別擔心,夫人好些了。」星珠端了一碗熱茶來餵她。

  其實星珠並不能去岑氏院中,她只聽老管家說岑氏今日已能下地,便以為岑氏的病好些了。

  哪知倪素才將養了一兩日,岑氏便開始嘔血。

  若非倪宗聞風而來,岑氏昏睡著起不了身,錢媽媽沒有法子才到倪素院中來,倪素只怕還被蒙在鼓裡。

  「你的風寒之症尚未好全,這幾日又要應付你二叔,又要在我跟前伺候,苦了你了。」岑氏看著錢媽媽將被血染紅的一盆水端出去,視線回落到面前這個女兒身上,她才嘔過血,嗓子都是啞的。

  「女兒不苦,」倪素握住岑氏的手,「母親才苦。」

  岑氏扯了扯唇,那並不能算是一個笑,她向來是不愛笑的,「這些天,你趁我睡著,應該偷偷替我診過脈了吧?」

  倪素沉默,才要起身,卻被岑氏握緊了手。

  「你不必跪我。」

  岑氏的眼窩深陷,極盡疲態,「我如今並不避著你用藥看病,你又診過我的脈,我這副身子還能撐幾天,你已心知肚明。」

  倪素迎向她的視線,「母親……」

  「在咱們家,女子是不能有這種志向的,」岑氏靠著軟枕,說話間胸口起伏,「你父親打過你,罰過你,但你這性子倔,挨了疼受了苦也不肯服軟。」

  「我知道,都是嵐兒教的你。」

  岑氏提及倪青嵐,泛白的唇才有了些柔軟的弧度。

  「……您知道?」

  倪素喃喃,愕然。

  「若不是嵐兒傾盡所學地教你,單靠你在醫館偷師又能偷得多少?你父親當初防你如防賊。」岑氏病得氣力全無,提及這些事來,卻有了些許的精神,「自從他十六歲替賀劉氏診病,賀劉氏投河死後,你父親逼著他讀書,他便帶著你在身邊偷偷地教你,有一回他教你背湯頭歌訣,我就在書房門外。」

  倪素原以為她與兄長瞞得很好,家中人只知她偷學醫術不成常挨父親的罰,卻不知兄長一直在教她。

  她更沒料想到,一向反對她學醫的岑氏,竟然早就發現她與兄長的秘密,卻並沒有在父親面前戳穿。

  她不是岑氏的親生骨肉,而岑氏卻從不曾苛待她半分,將她認到膝下,也認真將她當做親生的女兒教養,可岑氏從來一副冷臉,話也少,天生有一種疏離阻隔著她的親近,故而倪素自小敬愛她,卻不能如倪覓枝與柳氏那對母女一般自在。

  其實岑氏並不只是對她這樣,而是岑氏性子使然,令人難以接近,即便是倪青嵐,他們這對親母子之間的相處也平淡。

  「你兄長可有告訴過你,他一個兒郎,當初為何要鑽營婦科?」

  「沒有。」倪素恍惚搖頭,不受控制地想起大鐘寺的柏子林,那個身著玄黑氅衣,身骨單薄的年輕男子。

  她在他身後那片詭異的光裡,短暫看見過倪青嵐的影子。

  岑氏徐徐地嘆了一口氣,「他啊,是個孝順孩子,我生了他以後身上便有些隱病,原本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哪知年深日久,病就越狠了些,你也知道這世上的大夫們大都不通婦科也不屑婦科,你父親也是如此,我身上的事我也不願對他說。」

  「可這病實在越發不好忍,有一回我實在難受,被嵐兒瞧見了,他那時還是個孩子,我對著自己的兒子也實在難以啟齒,可他性子倔,我不肯說,他便要去找他父親來給我診病,我沒法子,才告訴他我這病他父親治不了,也不能治。」

  「可他上了心,竟去外頭找了個藥婆偷偷帶回來給我瞧病。」

  當下世道,三姑六婆是不折不扣的下九流,藥婆便是六婆之一,多在鄉下賣藥給身上有隱症的女人,沒正當名聲,為人所不齒。

  倪青嵐小小年紀,自己一個人跑到村裡頭去找了個藥婆回來給岑氏診病。

  「你小娘是個苦命的女人,她生了你,卻沒能將你養大,」岑氏提起那個溫柔恭順的女子,神情平和,「她生你弟弟難產,坐婆沒法子,你父親其實也不忍你小娘和你弟弟就這麼沒了,可他不通婦科,拋卻那些禮法,進了房裡去也沒能留住他們兩個的性命。」

  岑氏端詳著倪素,「那時你很小,哭得很慘,嵐兒給你買麻糖也哄不住你。」

  「阿喜,」

  岑氏說道,「你兄長甘冒醫者之大不韙,一是為我,二是為你,他見不得我受隱症之苦,也見不得你喪母之痛,他因你我而對女子有這份世上難得的憐憫之心,自然也見不得其他女子受隱症折磨。」

  可惜,倪青嵐第一回真正給女子診病,便成了最後一回。

  「他立志於此,卻不為人所容。」

  「阿喜,其實我應當謝你,他少年時便被流言蜚語所裹挾,受你父親所迫不得不棄醫從文,你敢延他之志,大約是他這些年來,心中唯一的慰藉。」

  聽著岑氏的字句,倪素想起昔年雨夜,她與兄長在祠堂中說過的那些話。

  「母親,等你好了,我去雲京找兄長。」

  倪素輕聲道。

  「何必等?咱們遣去雲京的人到如今也沒個信,你倒不如現在就去。」

  「母親?」

  倪素驚愕抬眸,隨即搖頭,「要我如今拋下您進京,您要我如何安心?」

  「你兄長生死不知,你我就能安心了嗎?」岑氏說著咳嗽起來,緩了好一陣才掙脫倪素輕撫她後背的手,喚錢媽媽進來。

  「阿喜,我讓你跪祠堂,是因為你父親從沒有什麼對不住你的,你在他心裡與嵐兒一樣重要,只是他有他的道理,你違逆了他,違逆了他倪家的規矩,是該跪他和他家的祖宗。」

  岑氏摸了摸她的臉,「你別怪我。」

  倪素眼眶發熱,她跪下去,「母親,我從來沒有怪過您,我知道您待我好。」

  「好孩子。」

  到了這份上,岑氏也難掩淚意,「你也知道我就這幾日了,守著我倒不如替我去找你兄長。你父親死前搏了個好名聲,縣衙送的這塊匾在咱們家裡,你二叔這幾年礙於我這個節婦,也不敢不要臉面的明搶咱們大房的家財,可如今你兄長下落不明,我身子不好的事他們也知道了,一旦我過了身,你一個孤苦的女兒家又如何能防得住你二叔那般狼子野心?」

  「沒有男丁在,外頭那些人也不會在意他這些事,因為你是女兒,他們倪家沒有讓你得了家業的道理,便是找縣太爺說理他也名正言順,大可以胡亂將你嫁了。」

  岑氏看了一眼錢媽媽,錢媽媽當即會意,從櫃門裡捧來一個小匣子,在倪素面前打開。

  匣子雖小,裡面卻是滿滿當當的交子。

  「你去大鐘寺取平安符那日,我就讓錢媽媽將咱們家的莊子田地都賣了,我的嫁妝首飾也都當了,換成這些錢給你上京傍身用。」

  岑氏憔悴的面容上浮出一絲冷笑,「咱們也不能事事由著他倪宗欺負,倪家的醫館生意他要接手便由他,但這些田宅家產,他做夢。」

  「母親……」

  「你聽我的話。」

  倪素才開口,便被岑氏強硬打斷,「你若真為我好,便趁早走,別讓你二叔算計你,你去找你兄長,帶他回來,到時再名正言順地拿回咱們家的醫館。倪宗他就是再不情願,也得風風光光的辦我的身後事,至於家中的這些奴僕,等我一過身,錢媽媽自會替我遣散。」

  錢媽媽不說話,卻忍不住用袖子邊兒擦淚。

  交代完這些話,岑氏彷彿已花完所有的氣力,她也不容倪素再說一句話,閉起眼,平靜道,「去吧,我累了。」

  倪素捧著匣子,強忍著鼻尖的酸澀,她站起身,被星珠扶著走到門口,那片仲夏的日光明亮而熾熱,鋪在門檻。

  「阿喜。」

  忽的,她聽見身後傳來岑氏的聲音。

  倪素回頭,床幔擋著,她站在門檻處已不能看清岑氏的面容,只聽她道:「此道至艱,天底下多的是小心眼的男人,你怕不怕孤身一人?」

  鑽營婦科的女子,多與下九流的「六婆」無異。

  倪素忍了好久的眼淚如簇跌出,她站在日光裡,影子靜靜垂落,她望著淡青床幔裡的人,清晰地答:

  「母親,我不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8 04:01 PM

第五章 雨霖鈴(五)

  夜雨聲聲,碾花入泥。

  倪覓枝攜女婢穿過廊廡,還沒走近書房,她回頭接來女婢手中的熱羹,上前幾步停在門前。

  「咱們大齊律法都准許女子改嫁,偏她岑子淑貪慕我倪家的家業,不惜為此做了多年的節婦,連縣太爺都嘉獎她,還給她弄了一個貞節牌坊!她住的那可是咱倪家的祖宅,可我如今想踏進那門檻都難!」

  房內又是摔盞又是怒吼,倪覓枝雙肩一顫,抿起唇,有些不敢敲門。

  「主君何必動怒,這幾日小的看醫館裡的坐堂大夫去她那兒去得很勤,她以往就是再不待見您,也是會請您進門用茶的,如今幾次三番閉門不見,只怕是病得起不來了,」內知一面躬身拾掇碎瓷片,一面抬起頭諂媚道,「她病得起不來,那青嵐郎君又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的,不正是您光明正大收回自家家業的機會麼?」

  倪家的家業原也豐厚,當年在澤州也算風光一時,只是在倪准,倪宗這對兄弟十幾歲時,他們的父親倪治光經營不慎,加之北邊打仗,將家底賠了大半。

  醫館是倪家祖上的立身之本,若非倪治光貪心插手旁的生意,他也不可能會賠得太狠,倪治光痛定思痛,帶著一家子人從澤州回到雀縣老宅,用僅剩的家財重開幾間醫館,又添置了布莊生意。

  倪宗雖是庶子,但倪治光也准許他與倪准一起學醫,只是倪宗學得不好,常有錯處,倪治光深以為他這條路走不通,故而倪治光去世前,讓他們兄弟二人分了家,倪家的祖宅與醫館都歸嫡子倪准,而布莊生意則歸倪宗。

  可布莊生意哪裡比得上老字號的倪家醫館?

  這些年來,倪宗一直對此心存不滿。

  尤其倪准死後,倪家的醫館生意握在一個寡婦手裡,每回他上門,他那孀居的嫂嫂,還總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樣,他心中大為窩火。

  「倪素那個油鹽不進的小庶女,也是個棘手的禍患,」倪宗坐回折背樣椅上,撇過臉迎向案上那一盞燈燭暗光,「她岑子淑難道真敢將咱們倪家的醫館交到那樣一個女兒家手上……」

  「主君,哪能呢,就沒這樣的理兒,再者說,」內知殷勤地奉上一盞茶,「女子終歸都是要嫁人的,那嫁了人,可就算是外人了。」

  倪宗接來茶碗,熱霧熏染他臉上的皺痕,他一頓,抬起頭來,微眯眼睛,「這倒是了,叫她倪素平日裡學她母親那清高的做派,不早早地挑個郎婿。」

  他驀地冷笑一聲:「如今,她是想挑也挑不成了。」

  夏夜的雨並不冷,但倪覓枝隔著單薄的門窗,卻從父親隱約的話聲中感受到一股令人心驚的寒意,她險些捧不穩瓷碗,回過神才發覺碗壁已經沒那麼熱了,她拉住女婢的一隻手,一股腦地往回走。

  挑不成,是何意?

  倪覓枝回房的路上想了又想,她驀地停步,跟在後頭的女婢險些撞上她的後背,懵懂地喚她,「姑娘?」

  閃電的冷光閃爍入廊,雨霧交織,倪覓枝掙扎了一會兒,還是回轉過身,對她道:「你悄悄去大伯母家找倪素,就說,就說……」

  她抿了一下唇,「讓她近日不要出門,恐有強人污她清白。」

  「是。」

  女婢揖禮,找來一柄紙傘,匆匆奔入雨幕裡。

  倪家祖宅。

  錢媽媽早張羅著讓人將行裝收拾到馬車上,如今正下著雨,又是夜裡,倪宗遣來盯梢的家僕都在食攤的油布棚底下躲雨去了,沒人注意倪家祖宅後門的巷子,正是倪素離開的好時候。

  「您別看那姓張的馬夫老了,他年輕時也是走過鏢,學過拳腳功夫的,所以夫人才放心讓他送您上京去。」

  錢媽媽給面前的少女撐著傘,替她拂去披風上沾染的水珠,眼有些酸,「姑娘,一個人上京,要好好的,啊。」

  倪素兒時,多是錢媽媽在照看,她握住錢媽媽的手,「我哪裡是一個人,張伯與星珠都陪著我,錢媽媽您放心,請您……」

  倪素忍著酸楚,喉嚨更乾澀,「請您照顧好我母親,也照顧好您自己。」

  「放心吧姑娘,夫人跟前有我。」

  錢媽媽拍了拍她的手背,隨即扶著她要往車上去,但倪素踩上馬凳,回頭望向半開的門內,一庭煙雨,燈影茸茸。

  她忽然鬆開錢媽媽的手,從傘下走出,上前幾步跪在階下。

  裙袂濕透,雨珠噼啪打在倪素的眼睫,她俯身,重重磕頭。

  錢媽媽捂著嘴,側過臉默默垂淚。

  「這個星珠,怎麼還不回來?」老馬夫將馬車套好,往巷子口張望了一番。

  倪素被錢媽媽扶上馬車,星珠遲遲不歸,她心裡也頗不安寧,便對馬夫道:「我們去書齋找她。」

  以往倪青嵐在家中教倪素學醫多有不便,便用攢下的銀子在城東買了一間極小的院子做書齋用。

  天才暗了些,岑氏見了雨便臨時起意,讓倪素趁夜便走,匆忙之下,倪素放在書齋的一副金針,還有幾本醫術也沒來得及去取,家裡的行裝也要收拾,星珠便自告奮勇,去書齋幫她取來。

  星珠自小跟著倪素,也知道她將東西收在何處,倪素便叫上一兩個小廝,陪著她一塊兒去了。

  夜雨漸濃,滴答打在車蓋,老馬夫駕車,軲轆匆匆碾過泥水,朝城東方向去。

  雨熄了不少燈籠,街上昏暗,進了巷子就更暗,老馬夫憑著車蓋底下搖晃的燈籠,看見書齋的院門外,有幾個披著蓑衣的小廝擠在牆根底下笑,見著有馬車駛來,他們立即收斂了笑,臉色變得緊繃起來,推搡著身邊人。

  「哎呀,那是不是大房的馬車……」

  有人虛起眼睛看馬車上帶「倪」字的燈籠。

  暗處裡被捆成粽子的兩個小廝聽見這聲,立即掙扎著滾到了燈影底下,被塞了麻布的嘴不斷發出「嗚嗚」的聲音。

  老馬夫認出被捆的兩人,又辨認出那幾名小廝中其中一個,是常跟在倪宗的庶子倪青文身邊的,他回頭,「姑娘,是青文郎君的人!」

  倪素掀簾,那小廝目光與她一觸,膽戰心驚,轉身便要跑進院門裡去通風報信,哪知老馬夫動作俐落地下了車,擋住他的去路。

  「張伯,給我打!」

  雨勢更大,淹沒諸多聲音,倪素心中更加不安,顧不上撐傘,沒有馬凳,她提裙跳下車去崴了一下腳踝。

  跟著倪青文的這幾人都跟瘦雞崽子似的,張伯將他們按在水裡痛打,倪素則忍著疼,快步進院。

  「救命,救命啊……」

  緊閉的門窗內哭腔淒厲。

  細眉細眼的年輕男人按著地上女子的肩,笑道:「好星珠,你識相些,與其做她倪素的女使還不如跟著我,她沒了兄長,大伯母那病得也要不成了,倪家的家業,遲早都是我的!」

  星珠滿眼是淚,尖叫地想要躲開他的手,卻迫於男女氣力的懸殊而掙扎不開,男人扯開她的衣衫領子,綢褲半褪,他獰笑著,正待俯身。

  「砰」的一聲,房門被人大力踹開。

  倪青文嚇了一跳,電閃雷鳴,他不耐地轉頭:「誰他媽……」

  冷光交織,迎面一棍子打來,倪青文鼻骨痛得劇烈,溫熱的血液流淌出來,他痛叫著,看清那張沾著雨水的臉。

  「倪素!」

  倪青文認出她,當即鐵青著臉朝她撲來奪她手中的木棍,倪素及時躲開他,正逢張伯跑進來,攔下倪青文,與他撕打起來。

  星珠躺在地上動也不動,直到一個渾身濕透的人將她扶起來,抱進懷裡,她眼眶裡積蓄的淚才跌出,她大哭起來:「姑娘,姑娘……」

  為防星珠逃跑,倪青文竟還唆使小廝將她的右腿打斷。

  倪青文一個不學無術的敗家子,力氣還不如張伯這個五旬老漢,被張伯打得連聲慘叫。

  倪素充耳不聞,幫星珠整理好衣裳,又摸著她的關節,溫聲道,「星珠,你忍著點。」

  話音才落,不等星珠反應,手上忽然用力,只聽得一聲響,星珠痛得喊了一聲,眼圈兒紅透。

  星珠渾身都在發顫,那種被人觸摸的恥辱感令她難以扼制心頭的嘔吐欲,倪素輕聲哄她,倪青文鼻青臉腫的,被張伯按在地上,他大喊:「倪素!你有什麼好得意的!你娘就要死了,祖宅,醫館遲早都是我們家的!你算什麼東西,不在我面前搖尾乞憐,你竟還敢打我!」

  倪素鬆開星珠,起身走到倪青文面前,居高臨下般,盯著他。

  水珠順著她烏髻一側的珠花下墜,在她的耳垂又凝聚晶瑩一滴,她俯下身,重重地給了倪青文一巴掌。

  「如今就是我肯向堂兄你搖尾乞憐,你只怕也不願大度地放過我。」

  倪青文被這一巴掌打蒙了,他又聽見她的聲音,遲緩地抬眼,面前的這個少女一身衫裙濕透,濕潤的淺髮貼在耳側,那樣一雙眼清亮而柔和,白皙的面頰沾著水澤。

  倪青文眼看她又站起身,從那張伯的手中接過棍子來,他瞪大雙眼,「倪素你……」

  一棍子打在他的後腦,話音戛然而止。

  張伯見倪素丟了棍子,去外面的藥簍子裡翻找了一陣,用繡帕裹著嫩綠團花狀的莖葉進來,他喚了聲,「姑娘,您要做什麼?」

  「張伯,星珠遭逢此事,腿又傷著,只怕不便與我上京,更不便留在雀縣,」倪素將帕子連帶著包裹其中的草葉都扔到倪青文的右手裡,「故而,我有一事相求。」

  張伯看她抬腳,繡鞋踩上倪青文的手,重重一碾,根莖裡白色的汁液流出,淌了倪青文滿手。

  「星珠的家鄉欒鎮很多年前遭逢水患,星珠幼年與母親逃難至此,母親病逝後,她沒了生計才來我家做我的女使,聽說她在欒鎮還有個親戚在,我給您與她留一些錢,請您送她回欒鎮,您最好也在欒鎮待著先不要回來,避一避風頭。」

  倪青文有個極厲害跋扈的妻子,他家裡的生意又是仰仗他妻子娘家的救濟才好了許多,即便他今夜在這裡吃了啞巴虧,只怕也不敢聲張,而倪宗新娶進門的妾又有了身孕,倪青文正怕那妾的肚子裡是個小子,倪宗礙於兒媳婦娘家的面子也不許倪青文納妾,又討厭他不學無術只知玩樂的做派,這個節骨眼,倪青文也不敢找倪宗告狀,卻一定會私下裡報復。

  呆滯的星珠聽見倪素的這番話,她動了動,視線挪來,卻先看見從繡帕裡落出來的莖葉。

  五鳳靈枝,藥稱漆澤,能清熱解毒,鎮咳祛痰,對付癬瘡,但它根莖的新鮮汁液卻有毒,沾之皮膚潰爛。

  星珠跟著倪素,這麼多年耳濡目染,她如何會認不得這東西。

  外頭藥簍裡那些還沒來得及晾曬的草藥,也都是她去找藥農收來的。

  「姑娘……」

  星珠喃喃地喚了一聲。

  她是奴婢,且不提倪青文還未得逞,即便他得逞,大齊的律法裡也沒有一條可以為她討回公道。

  雨霧茫茫,在門外的燈下忽濃忽淡,有風鼓動倪素的衣袖,她回頭來對上星珠紅腫的雙眼:

  「星珠,你不要怕,他哪隻手碰的你,我就讓他哪隻手爛掉。」

  庭內的槐樹被雨水沖刷得枝葉如新,濃濃的一片陰影裡,年輕的男人擁有一張蒼白的臉。

  他靠坐在樹上,身上穿著一件與仲夏不符的狐狸毛領子的玄黑氅衣,裡面雪白的衣袂垂落,他的影子落在淺薄暗淡的燈影底下,卻是一團無人發現的瑩光。

  他在枝葉縫隙間,靜默地望向那道門內。

  清冷的眉眼之間,盡是嚴冬的雪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8 05:10 PM

第六章 雨霖鈴(六)

  雨下了整夜,東方既白時才將將收勢。

  倪家祖宅裡的消息一送來,倪宗便匆匆披衣起身,帶著妻子柳氏,女兒倪覓枝與兒媳田氏前往祖宅。

  「大嫂何時去的?」

  倪宗面露悲色,立在門外問那老管家。

  「夫人是卯時去的。」老內知一面用袖子揩眼淚,一面哽咽著答。

  倪宗抬頭,看見門內柳氏坐在床沿嗚嗚咽咽地哭,他目光再一掃,只瞧見一旁站著個錢媽媽,他皺起眉頭來,這才想起自己進院以來,除了這位老內知與那錢媽媽以外,竟沒再見著一個奴僕。

  就連他那個侄女兒倪素,竟也沒露面。

  「府裡的奴僕呢?還有我侄女兒倪素呢?」

  倪宗覺得很不對勁。

  「夫人臨終前將府裡的奴僕都遣散了,」錢媽媽聞聲,從房中出來,朝倪宗揖禮,又接著道,「至於姑娘,夫人不忍她在跟前看著自己走,昨日就將她支去了大鐘寺,姑娘如今正在寺中為夫人祈福,咱們這兒的消息才送去,只怕要晚些時候姑娘才能回。」

  倪宗不知這對假母女哪裡來的這些情分,但眼下這當口,他也不好說什麼,只得點了點頭,又招手叫來自己府裡的內知,讓他帶著自己府中的奴僕們過來張羅喪事。

  倪宗心中有氣,氣岑子淑死前還給他添堵,明知她自個兒的身後事少不得人張羅,竟還先遣散了奴僕。

  不過轉念一想,岑子淑定是知道她走後,她一直緊緊攥在手裡的家業便要名正言順地落到他倪宗的手裡,她咽不下這口氣,才存心如此。

  倪宗有些得意,面上卻仍帶悲色,見著一個小廝躬身從旁路過,他踢了那小廝一腳,「青文呢?這節骨眼兒他跑哪兒去了?快帶人去給我找!」

  「是!」

  小廝後腰挨了一腳,摔倒在地,又忙不迭地起身跑走。

  倪宗在祖宅裡忙活了半日,他也沒等著倪素回來,卻聽內知回稟說,倪青文正在倪家醫館裡。

  倪宗趕到醫館裡,兒媳田氏正哭天搶地,「哪個天殺的,竟對官人下如此狠手!」

  什麼狠手?

  倪宗走進堂內,穿窗而入的陽光照見倪青文那隻皮肉潰爛的手,他只觀一眼,瞳孔微縮,沉聲問:「這是怎麼回事?」

  坐堂大夫是個有眼色的,倪家大房的主母過了身,他對這位二爺便更恭敬許多,「二爺,青文郎君這是沾了貓兒眼睛草的汁液。」

  貓兒眼睛草是當地藥農喊的俗稱,它正經的名字是五鳳靈枝,曬乾用作藥,便稱漆澤。

  「我自己吃醉了酒,不知摔在哪處,就這麼沾上了,」倪青文痛得臉色煞白,說話聲線都在抖。

  凶悍的妻子在旁,倪青文哆哆嗦嗦的,一點兒也不敢透露實話。

  「老子怎麼養了你這麼個……」倪宗怒從心頭起,指著倪青文,見他那隻手血淋淋的,他把頭一偏,沒罵完的話咽下去,又催促著大夫,「你快給他上藥啊!」

  大夫連聲稱是,替倪青文清理完創口,便喚藥童取來傷藥。

  「老爺!」

  倪宗府裡的內知滿頭大汗地跑進門,也不顧上歇口氣,「小的依您的吩咐去大房的莊子上查賬收田,哪曉得大房的田地莊子全被轉賣了!」

  什麼?

  倪宗只覺眼前一黑,管家忙上前扶住他。

  「都賣了?」

  倪宗不敢置信地喃喃。

  「是,都叫李員外收去了,走的是正經的手段,小的還差人去李府問了,說是前些天岑氏身邊的錢媽媽親自料理的這些事。」

  內知氣喘籲籲。

  「岑子淑!」

  倪宗回過神,怒火燒得他面色鐵青,拂開管家的手,他在堂內來回踱步,又朝管家吼道,「倪素呢?倪素在哪兒?岑子淑換了那些錢,除了留給她還能給誰?」

  「老爺,咱們遣去大鐘寺的人也回來了,祖宅那兒根本沒人去大鐘寺傳話,最要緊的,是那素娘根本沒去大鐘寺!」

  內知擦著額上的汗,憤憤道。

  「沒去?」

  倪宗胸腔內的心突突直跳,他心中不好的感覺越發強烈。

  「她去什麼大鐘寺?我昨兒可在外頭見過她!」倪青文瞧著父親那越發陰沉的臉色,他劇痛之餘,不忘顫著聲音添一把火,「她和倪青嵐兄妹兩個在外頭有一個書齋,她昨兒就去了那兒!我還瞧她收拾了幾樣東西,若她昨夜沒回府,只怕是帶著那些錢跑了!」

  「你既瞧見了你為何不回來告訴我?你在外頭喝什麼花酒?要不是看你手傷著,老子非打斷你的腿!」倪宗氣得一腳將坐在椅子上的倪青文踹到地上。

  倪青文昨夜本就在書齋挨了打,正被倪宗踹中衣裳底下的傷處,他卻不敢聲張,見妻子田氏俯身,他便要伸手借她的力起來,哪知她徑自拽住他的衣襟,狠狠瞪他:「倪青文,你去喝花酒了?」

  「沒有,沒有……」

  事實上倪青文在去書齋前是喝了的,但他哪敢跟田氏說實話。

  田氏仗著娘家對他家的救濟,在倪青文這兒是跋扈慣了的,哪肯跟他罷休,醫館裡一時鬧騰極了,倪宗也懶得管,他快步走出門去,靠在門框上,儼然氣得話也說不出了。

  「老爺,依著郎君的意思,素娘是昨兒夜裡才走,可那會兒雨勢不小,怕是走不遠的,如今才過午時,叫人去追,也是來得及。」

  內知跟出來,低聲說道。

  「叫人?」倪宗停下揉眼皮的動作,「你的意思,是叫什麼人?」

  內知神秘一笑,「聽聞城外金鵲山上有強人出沒,他們都是些拿錢辦事的主兒,若老爺肯花些錢,讓他們去,指定能將人帶回來。」

  倪宗沉思片刻,縱然平日裡百般吝嗇,但這會兒他只要一想起大房那些變賣的莊子田地加在一起值多少錢,他便蜷緊了手,「此事你趕緊去辦,但你絕不能與那些人說她身上有什麼,只說她是逃婚的,務必讓他們把人給我帶回來。」

  「是,」內知應了一聲,瞧著倪宗的臉色,又小心翼翼地問,「可眼下,岑氏的喪事,咱們還辦麼?」

  倪宗聞言,臉色更加不好。

  誰讓他的兄長倪准當年治好了縣太爺身上的頑疾呢?縣太爺對他們倪家大房一向是多有照拂,岑氏這一過身,只怕縣太爺也要來吊喪,倪宗要想將倪家的醫館名正言順地都握進手裡,便不能撒手不管。

  他臉頰的肌肉抽動,咬牙道:「辦,還得風風光光的,給她大辦。」

  ——

  倪素昨夜送走張伯與星珠後,也沒立即離開,而是讓兩個小廝回去找了馬車來,先去了棗花村尋一個藥婆,那藥婆手中有她半生所見女子隱疾的詳細記載,也有她年輕時從旁的藥婆那兒學來的土方子手段。

  倪素一月前便付了銀錢給她,讓她請一個識字的人,她來口述,記下自己半生的所見所聞,藥婆活了半輩子還沒見過這樣年紀輕輕還沒成親便敢與她們這些人來往的姑娘,加之又有相熟的坐婆引見,她便滿口應下了。

  從藥婆那兒拿到東西,倪素立即乘車離開,但夜裡的雨到底下得急了些,馬車在泥濘的山道上陷了兩次,蹉跎了不少時間。

  天盡黃昏,兩個小廝將馬車停在溪水畔,解開馬來,讓其在溪邊食草飲水,倪素吃了幾口小廝拿來的乾糧,望著斜映在水面的夕陽發呆。

  此處距離最近的橋鎮還有些路程,可天已經要黑了,兩個小廝不敢耽擱,餵飽了馬便又上路。

  路行夜半,眼看橋鎮就要到了,趕車的小廝強打起精神,推醒身邊人,正欲說話,卻聽一陣又一陣的馬蹄聲疾馳臨近。

  另一個驚醒的小廝回頭張望,月色之下,一片浸在光裡的黑影伴隨馬的嘶鳴聲更近,不知為何,小廝心頭一緊,忙喚:「姑娘,後頭來了好些人!」

  倪素聞聲掀簾,探出窗外,果然見那片黑影臨近,她心中也覺不好,卻來不及說些什麼,那些人輕裝策馬,比晃晃悠悠的馬車快多了,很快跑上前來將馬車團團圍住,來者竟有十數人。

  倪宗這回是真捨得了。

  「姑娘……」兩個小廝哪見過這陣仗,一見那些人手中的刀,嚇得連忙往馬車裡縮。

  緊接著,為首的大鬍子在外頭一刀割下簾子,接著用刀鋒取下掛在車蓋底下的燈籠往車內一湊,旁邊另一個騎馬的身形高瘦的男人將畫像展開來,眯起眼睛一瞧,「得了,大哥,就是她。」

  大鬍子盯著倪素的臉,有點移不開眼,「都說這燈下看美人,是越看越漂亮,這話果然不錯。姑娘到底是家底殷實的閨秀,沒出過雀縣,也不知道這一路可有比官道更近的山路,我們哥兒幾個緊趕慢趕,可算是將你給逮住了。」

  「倪宗給你們多少錢?」倪素靠在最裡側,盯著那掛了一盞燈籠的利刃,強迫自己鎮定。

  「怎麼?姑娘也有銀子給?」那大胡子吊兒郎當的,在馬背上用一雙凶悍的眼睛審視她,「咱們可不是仨瓜兩棗就能打發得了的。」

  「倪宗給得起,我也給得起。」

  倪素手心滿是汗意,「只要諸位不再為難於我。」

  「大哥,她一個逃婚的姑娘能有幾個錢?」那瘦子瞧著倪素一身衣裙還沾著泥點子,髮髻也唯有一枚珠花做襯,可視線再挪到她那張臉上,瘦子嘿笑起來,「要我說,她這般姿色的小娘子我還沒見過,若是賣了,只怕價錢比那財主開得還高呢!」

  「你們敢。」

  大鬍子本被瘦子說得有點動搖,卻聽得車內那女聲傳來,他一抬眼,見那小娘子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正抵在她自己頸間。

  「有話好好說嘛……」瘦子傻眼,他還沒見過這樣的,遇到他們這群人,她一個柔弱女子竟還拿得穩匕首。

  「我知道你們所求的不過就是錢,我給得起比倪宗更高的價錢,願意花這個錢來保我的平安,可若你們敢動別的心思,我便讓你們人財兩空。」

  倪素一邊說話,一邊觀察那大鬍子的神色,見他果然為難,她便知自己猜對了,倪宗要的是活口。

  她立即道,「我死了,我藏的錢你們也不知道在哪兒,我這兩個僕人他們也不知道,倪宗那兒的錢,你們也得不到。」

  「大哥……好像還真是。」瘦子撓了撓頭,再看倪素頸間已添一道血痕,他有點惱怒,「我說你這小娘子,還真他媽烈性!」

  大鬍子銳利的目光在倪素臉上掃視,他似乎仍在忖度,而這一刻的寂靜於倪素而言無疑是煎熬的,她沉默與其相視對峙,不敢放鬆半分,後背卻已被冷汗濕透。

  兩個小廝抱著腦袋更是瑟瑟發抖,動也不敢動。

  「你說的是。」

  大鬍子冷笑一聲,「可老子最煩女人的威脅,既殺不了你,那就殺你一個小廝先洗洗刀!」

  若不見血,只怕還真不能叫這小小女子知道什麼是害怕,只要她嚇破了膽,就不會有那麼多的條件了。

  「你住手!」

  倪素眼見那大鬍子刀鋒一轉,燈籠滾落在車中,那刃光凜冽,直直迎向其中一個小廝的後頸。

  燈籠的光滅了。

  這一剎吹來的夜風竟凜冽非常,騎在馬背上的瘦子被揚塵迷了眼,他揉了一下眼睛,不知為何後背陰寒入骨,他一轉頭,只見郎朗一片月華底下,他們這些人的包圍之中不知何時多出了一道身影。

  「大哥!」

  瘦子嚇得不輕,才喊了一聲,寒風灌入口鼻,堵了他的話音,那人手中一柄劍脫手,從他頰邊掠過,刺穿大鬍子的腰腹。

  大鬍子完全沒有防備,他的刀鋒離小廝的後頸還差半寸,卻忽然停滯,一名小廝抬頭,正看見刺穿他腹部的劍鋒,小廝嚇得驚叫起來。

  倪素渾身僵冷,她看著那個身形魁梧的大鬍子瞪著雙目從馬背上摔下去,發出沉重的悶響。

  玄黑的氅衣隨著那人的步履而動,露出來底下雪白的衣袂,他銀冠束髮,側臉蒼白而無暇,濃睫半垂,俯身在死去的屍體身上抽回那柄劍。

  瘦子看見他的劍鋒,血珠滴答而下。

  他太詭異了。

  悄無聲息地出現,但這殺人的手段卻又不像是鬼魅,瘦子心中越發害怕,但周圍其他人已經一擁而上,他也只好衝上去。

  馬蹄聲亂,慘叫更甚。

  兩個小廝哆哆嗦嗦的,根本不敢探頭去看,而倪素趴在馬車的簾門邊,只見賊寇接二連三地從馬背跌落。

  天地忽然安靜下來,凜冽的風也退去,蟬鳴如沸。

  倪素見那些受驚的馬匹逃竄跑開,有一個人立在那些躺在地上,動也不動的賊寇之間。

  她大著膽子從車上下去,雙膝一軟,她勉強扶住馬車緩了一下,挪動步子朝前去。

  月華銀白,

  而他身上的氅衣玄黑,繡線飄逸。

  倪素驀地停住。

  大鐘寺柏子林的種種盤旋於腦海。

  倪素不自禁後退兩步,卻見他稍稍側過臉來,眼睫眨動一下,手中所持的劍仍在滴血,他半垂的眸子空洞而無絲毫神采。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8 05:16 PM

第七章 臨江仙(一)

  也許是他周身自有一種嚴冬的凜冽,倪素看見伏在他腳邊的屍體汩汩的鮮血流淌,竟在月輝之下彌漫著微白的熱霧。

  山野空曠,唯蟬鳴不止。

  「死,都死了?」

  倪素聽到身後傳來一名小廝驚恐的叫喊,她回過頭,見那兩人趴在車門處,抖如篩糠。

  倪素再轉身,山道上死屍橫陳,而方才立於不遠處的那道身影卻已消失不見。

  她渾身冰涼,深吸一口氣逼著自己鎮定地回到馬車上,從包袱中取出來一些交子分給兩個小廝。

  「姑,姑娘,是誰救了咱們?」手裡捏著交子,其中一個小廝才後知後覺,抖著聲音問。

  「不知道。」

  倪素抿唇,片刻又道,「你們是跟著我出來的,若再回倪家去,二叔也是不會放過你們的,不如就拿了這些錢走吧。」

  「可姑娘您……」

  那瘦小些的小廝有些猶豫,卻被身邊人拽了一下衣角,他話音止住,想起那柄差點砍了他脖子的刀刃,他心裡仍後怕不止。

  「多謝姑娘!多謝姑娘!」皮膚黝黑的小廝按著另一個小廝的後腦勺,兩人一齊連連磕頭,連連稱謝。

  這一遭已讓他們兩個嚇破了膽,而雲京路遙,誰知道一路上還會不會再遇上這樣的事?倪素知道這兩個人留不住,她看著他們兩個忙不迭地下了車,順著山道往漆黑的曠野裡跑,很快沒了影子。

  而她坐在車中,時不時仍能嗅到外頭的血腥氣。

  馬車的門簾早被那賊寇一刀割了,月光鋪陳在自己腳邊,倪素盯著看,忽然試探地出聲:「你還在這裡嗎?」

  她這聲音很輕,如自言自語。

  炎炎夏夜,忽來一陣輕風拂面,吹動倪素耳畔的淺髮,她眼睫微顫,視線挪向那道被竹簾遮蔽的窗。

  胸腔裡的那顆心跳得很快,她幾乎屏住呼吸,大著膽子掀開竹簾。

  極淡的月光照來她的臉上,倪素看見他站在窗畔,整個人的身形有些淡,是那種趨於半透明的淡。

  好像只要她一碰,他就會像那日在山寺柏子林中一樣,頃刻融霧。

  倪素倏爾放下簾子,她坐在車中,雙手緊緊地揪住裙袂,冗長的寂靜過後,她才又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一直跟著我?」

  微風輕拂,像是某種沉默的回答。

  倪素側過臉,看向那道竹簾,「你為什麼跟著我?」

  「非有所召,逝者無入塵寰。」

  簾外,那道聲音毫無起伏,凌冽而死寂。

  倪素立即想起那件被她親手燒掉的寒衣,她唇顫:「是一位老法師,他請我幫他的忙。」

  倪素如夢初醒,從袖中找出那顆獸珠。

  「你手裡是什麼?」

  外面的人似乎有所感知。

  倪素抿唇,猶豫片刻,還是將手探出窗外。

  竹簾碰撞著窗發出輕微的響,極年輕的男人循聲而偏頭,他的眉眼清寒而潔淨,試探一般,抬手往前摸索。

  他冰涼的指骨倏忽碰到她的手,倪素渾身一顫,像是被冰雪裹住,短暫一瞬,她雙指間的獸珠落入他掌中。

  他的眸子無神,手指略略摩挲獸珠的紋路,眼瞼微動:「是他。」

  「誰?」

  倪素敏銳地聽見他篤定的兩字。

  「幽都土伯。」

  幽都?土伯?

  倪素不是沒聽過「幽都」其名,只是如今最普遍的說法,應該是黃泉亦或地獄,可土伯,又是誰?

  他又為何要設計這一局,引她招來這道生魂?

  「你此時不走,或將見官。」

  獸珠被從外面丟了進來,滾落在她的腳邊,倪素被他這句話喚回神,心知他是在提醒自己,將有人來。

  倪素只好拾起獸珠,生疏地拽住韁繩,馬車在山道上走得歪七扭八,倪素始終不得要領,卻不敢耽擱,朝著一個方向往前。

  走了好久也沒看見橋鎮的城廓,倪素才發現自己似乎走錯了方向,所幸她找到一處破舊的山神廟暫時棲身。

  廟中燃起一盞燈燭,倪素抱著雙膝坐在乾草堆中,恍惚一陣,淚濕滿臉。

  她知道,倪宗如此捨得下本錢抓她回去,定然是他已經發覺岑氏賣了田地莊子,也知道那筆錢在她手中。

  這無不說明一件事。

  母親,去了。

  眼眶紅透,倪素咬緊牙關,將臉埋進臂彎,忽覺後背清風拂過,她雙肩一顫,本能地坐直身體。

  她沒有看向身後那道廟門,良久,卻出聲:「你為什麼幫我?」

  聲音裡有一分壓不住的哽咽。

  廟內鋪陳而來的焰光雖昏暗,但照在徐鶴雪的臉上,他眼睫眨動,那雙空洞的眸子竟添幾分神光,他挪動視線,看清廟門內背對著他,蜷縮在乾草堆中的那個姑娘。

  「如今是哪一年?」

  倪素等了許久才聽見他冷不丁的一問,她沒有回頭,卻如實答,「正元十九年。」

  正元十九年。

  徐鶴雪一怔。

  人間一月,即幽都半載。

  他在幽都近百歲月,而人間才不過十五春秋。

  倪素再沒聽見他說話,可她看著地面自己的影子,卻想起之前看到的幻影,她不由追問:「為什麼那日大鐘寺外柏子林中,我會在你身後看到我兄長的影子?」

  「也許我沾到了他的魂火。」

  徐鶴雪立在簷下,聲線冷淡。

  「什麼意思?」倪素這麼多天都不敢想一件事,她猛地回過頭,燭光照見她泛紅的眼眶,「你是說我兄長他……」

  燭焰閃爍,門外那道原本比月光還要淡的身影竟不知何時添了幾分真實。

  「幽都與人間相隔恨水,恨水畔的荻花叢常有新魂出沒,其中也不乏離魂者的魂火。」

  只有人患離魂之症,才會有零星如螢的魂火落在恨水之畔,唯有其血親方能得見魂火所化之幻影。

  「我兄長怎會患離魂之症?」倪素心中亂極,想起母親的囑咐,她眼眶又熱。

  也不知母親如今是否已在恨水之畔,荻花叢中?

  倪素壓抑滿腔的悲傷,抬起眼,那個人身長玉立,背對著她,抬著頭也不知在看長夜裡的哪一處。

  這樣看他,似乎又與常人無異。

  他好似忽有所感,驀地轉過臉來,那雙剔透而冷極的眸子迎向她的視線,淡色的唇輕啟:「倪素。」

  他不止一次聽人這麼喚過她。

  也知道她要去雲京。

  倪素怔怔望他。

  「我受你所召,在人間不能離你半步,但我亦有未了之事。」徐鶴雪盯著她,「既然如此,不如你我做個約定,此去雲京,我助你尋得兄長,你助我達成所願。」

  山間破廟,夏夜無邊,倪素隔了好一會兒,才出聲:「你的未了之事,是什麼?」

  「與你一樣,尋人。」

  「尋什麼人?」

  徐鶴雪聞聲垂眸,而倪素也隨著他的視線落在他衣袖邊緣那一道銀線字痕上。

  「故人。」

  他簡短兩字。

  也許是那位明明預備了這件冬衣,也寫了表文,卻遲了整整十五年都沒有燒給他的友人,倪素記得那日老和尚說過的話。

  倪素不說話,他立在門外也並不出聲,而她發現他落在地上的影子,是一團浮動的,瑩白的,毛茸茸的光。

  與鬼魅同路,倪素本該沒有這樣的膽子。

  「好。」

  倪素喉嚨發緊,卻迎上他的目光,「只要不傷無辜性命,不惹無端之禍,我可以答應你。」

  說罷,她在乾草堆躺下來,背對著他,閉起眼睛。

  可是她一點也睡不著。

  且不說門外有一擺脫不掉的鬼魅,

  她閉起眼便是母親的臉,是兄長的臉,倪素眼角濕潤,她又坐起身,從包袱中找出來一塊乾糧,一口一口地吃下去。

  她回頭,又看到了他的影子,毛茸茸的,似乎還有一隻尾巴,像不知名的生靈,生動又可愛。

  倪素抬頭,不期與他視線相觸。

  她不知道自己眼角還掛著淚,只見他盯著自己,便垂眼看向自己手中的乾糧。

  倪素取出一塊,朝他遞去。

  可他沒動,神情寡淡。

  倪素收回那半塊餅,盯著燭焰片刻,又從包袱中翻出一支蠟燭,試探一般,遞給他:「你們鬼魅,是不是愛吃這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8 05:25 PM

第八章 臨江仙(二)

  倪素從沒像如今這樣狼狽過,棲身破廟,蜷縮在乾草堆中,枕著枯草安靜地煎熬長夜。

  地上那支白燭孤零零的,倪素盯著看,不由回想起以往看過的志怪書籍裡幾乎沒有鬼魅不食香燭,不取精氣。

  但他卻並非如此。

  一翻身,身下的乾草又窸窣地響,倪素看見門外那個人不知何時已坐在了階上,背影孤清如竹,時濃時淡,好似隨時都要融入山霧裡。

  不知不覺,倪素好似淺眠了一陣,又好像只是迷迷糊糊地閉了一會兒眼睛,天才泛魚肚白,晨光鋪陳眼皮,她就警惕地睜起眼。

  清晨薄霧微籠,有種濕潤氣,倪素踏出廟門四下一望,卻沒有看見昨夜孤坐階上的男人,時有清風拂過她面頰,倪素聽見馬兒吐息的聲音,她立即下去將馬匹卸下。

  馬車中有錢媽媽為倪素收拾的行裝,其中有她的首飾衣裳,還有她常看的書,常用的墨,但眼下都不方便帶了。

  倪宗不可能輕易放過她,倪素便也不打算再找車夫,倒不如輕裝簡行,暫將這些東西都藏起來。

  她只帶了要緊的醫書與岑氏交給她的交子,以及一副金針。

  雀縣也有跑馬的去處,倪素也曾跟著倪青嵐去過,只是那時她只在旁看倪青嵐與他那些一起讀書交遊的朋友騎馬,自己並沒有真正騎過。

  她記得兄長腳踩馬鐙翻身上馬一氣呵成,但眼下自己有樣學樣,馬兒卻並不配合,尾巴晃來晃去,馬蹄也焦躁地踩來踩去。

  倪素踩著馬鐙上下不得,折騰得鬢邊冒汗,林間簌簌而響,她只覺忽有清風相托,輕而易舉地便將她送到了馬背上。

  朝陽的金光散漫,年輕而蒼白的男人立在一旁,察覺她的視線,他輕抬起那雙比昨夜要清亮許多的眸子,修長的指骨挽住韁繩,他的手輕撫過馬兒的鬃毛,「馬是有靈性的動物,你要駕馭它,就要親近它。」

  倪素不言,只見他輕輕撫摸過馬,牽扯韁繩往前,這匹馬竟真的好像真的少了幾分焦躁,乖乖地跟著他往前走。

  不知為何,倪素看他撫摸馬鬃,便覺察出一絲他的不同,彷彿這是他曾無數次重復過的動作。

  他將馬牽到草葉豐茂之處,倪素見其迫不及待地低頭啃食野草便恍悟,昨夜到今晨,她沒有餵過它。

  倪素握住他遞來的韁繩,「多謝。」

  清晨附近村莊中總有零星的農戶上山砍柴,倪素慢吞吞地騎著馬走在山道上,遇見一名老翁,她簡單問了幾句,便知自己果然走錯了路。

  往橋鎮去的一路上倪素漸得騎馬要領,雖不敢跑太快,但也不至於太慢,她並沒有在橋鎮上多做停留,只買了一些乾糧,便繼續趕路。

  母親新喪壓在倪素心頭,兄長可能罹患離魂之症的消息又壓得她幾乎要喘息不得,倪素恨不能日夜不休,快些趕去雲京。

  可夜裡終歸是不好趕路的,倪素坐在溪邊吃又乾又硬的餅時,被從山上打柴回來的農婦撿回了家中。

  「姑娘趕上好時候了,咱們對門兒的兒媳婦正生產呢,說不得晚上就要擺席。」農婦家裡是沒有什麼茶葉的,用葫蘆瓢舀了一碗水給她。

  倪素道了謝,將自己身上的麻糖都給了農婦家的小女孩,那小女孩在換牙期,收到麻糖,便朝倪素燦爛一笑,露出缺了兩顆門牙的牙床。

  「長生?長生啊……」

  門裡出來一個顫顫巍巍的老嫗,渾濁的眼不知在看著哪處,一遍遍地喊一個名字。

  農婦趕緊放下手裡的活計,一邊輕哄著,一邊將那老嫗送回了房中,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又出來。

  「我那郎君去年修河堤被水沖走了,婆婆她受了刺激,常常不記得兒子已經去了的事兒。」農婦笑了笑,主動提及家中的事。

  見倪素一副不知該說些什麼的模樣,農婦一邊做著繡活,一邊道,「好在去年孟相公還在咱們這兒做官,朝廷發的撫恤金才沒被那些天殺的私吞了去,我也就不用改嫁換些聘禮錢給婆婆過活了。」

  倪素是聽過那位孟相公的。

  孟雲獻行伍出身,後來卻做了文官,在文士治國的大齊佔得一席之地,早年官至副相主理新政,但十四年前新政被廢,孟雲獻也被罷相貶官到了小小文縣。

  「蔣姐姐,孟相公今年便不在文縣了嗎?」倪素捧著碗,問道。

  「前幾月剛走,聽說官家改了主意,將孟相公召回雲京,這回好像是要正式拜相了。」蔣娘子有時也會去文縣的酒樓茶肆裡找些洗碗的活計,這些事,她也是從那些人多口雜的地方聽來的。

  烈日炎炎,一片碧綠濃蔭之下卻清風徐徐,穿梭於枝葉縫隙的日光細碎,落在徐鶴雪的肩上。

  「孟相公」三字落到耳畔,他睜開眼。

  蟬聲太近,聒噪不停。

  「張崇之,他是你的學生,你應當比我更了解他的為人,今日你就是讓他跪死在這裡,只怕也難改其志!雛鳥生翼,欲逆洪流,縱為師長,焉能阻之?」

  夏日黃昏,雲京永安湖上,謝春亭中,十四歲的少年跪在階下,聞聲抬首,濤聲起伏,兩名寬袍文士怒目爭執,背影雋永。

  樹下的雜聲喚回徐鶴雪的神思,他輕抬眼簾,看見方才還坐在桌旁的年輕姑娘匆匆擱下碗,跟著那蔣娘子跑去了對面那戶人家。

  倪素沒等到吃席,全因那戶人家的兒媳難產,聽見聚在對面門口的村鄰議論了幾聲,倪素便跟著蔣娘子一塊兒過去。

  聽見房中的坐婆驚道「不好」,產婦的丈夫即刻慌了神,忙要去請大夫,卻被自己的母親攔住:「兒啊,哪能讓那些個大夫進去瞧你媳婦兒啊?」

  「可月娘……」男人被老母親攔著,他急得滿頭大汗,「可月娘她咋辦?我兒子咋辦?」

  「我去看看。」

  倪素不打算再看他們這一家子的糾結戲碼,挽起衣袖只道了一聲,便淨手入了房中去。

  大家面面相覷,怎麼也想不起方才那個姑娘是誰家的。

  「蔣娘子,那姑娘是誰?」

  有人瞧見她是跟蔣娘子一塊兒來的,便湊到蔣娘子跟前兒問。

  「這,」蔣娘子用手背蹭了一下鬢角,路邊才撿來的姑娘,她哪裡來得及問她家中的事,「她姓倪,是從咱這兒過路的。」

  有個跟進去的婦人跑出來,「她好像是個藥婆!」

  什麼?藥婆?

  眾人又你看我我看你,蔣娘子也是面露驚詫,道:「藥婆哪有這樣年輕的,她瞧著也不過是個十五六的姑娘。」

  那舉止看著也不像尋常農戶家的孩子,倒像是個落魄了的閨秀,可哪家的閨秀會做這藥婆的勾當?

  天漸黑,外頭的人等了許久,方聽得一聲嬰兒的啼哭,那產婦的丈夫腦中緊繃的弦一鬆,回頭緊盯著那道門。

  坐婆推門出來,臂彎裡小心護著一個嬰兒,她先瞧了那老嫗一眼,笑著走到男人的面前:「孫家大郎,是個女兒。」

  此話一出,男人倒還好,小心地接過坐婆手中的嬰孩來瞧,那老嫗卻沉下臉,拐杖重重一杵,瞥著那道門:「生個女兒頂什麼事!」

  村鄰們不好說話,在旁裝沒聽到,老嫗聲音不小,裡頭才從鬼門關挺過來的年輕媳婦兒聽見了,眼角浸出淚來,泛白的唇輕顫:「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你好好休息。」

  屋中沒了乾淨的水,倪素滿手是血,衣裳也沾了不少血跡,她看了榻上的婦人一眼,走出門去,聽見那老嫗仍在嘟囔嫌棄兒子懷裡的女嬰,便道:「夫人不也是女子麼?」

  老嫗眼一橫,視線落到她身上,初時被她滿手的血嚇了一跳,隨即又審視起她來,眉眼生得倒是齊整,那身衣裳瞧著也是好料子,挽著三鬟髻,雖無飾物作襯,卻越發顯出這女子的乾淨出塵。

  「哎呀倪姑娘,快回我家洗一洗吧!」蔣娘子哪不知這家的老嫗是什麼脾性,見老嫗臉色越發不對,便忙扶著倪素穿過人堆。

  「年紀輕輕做什麼藥婆……」

  那老嫗在後頭冷哼著,盯著倪素的背影,小聲嘟囔。

  「母親誒,人家好歹救了月娘和你孫女兒的命,快別說!」那男人抱著自己的女兒,無奈地嘆氣。

  「姑娘快去淨手,再換身衣裳,他家的飯吃不成倒也罷,我給你做好飯吃!」蔣娘子將倪素帶回院中,又將她推進偏房裡。

  倪素不止一次幫農婦生產過,她當然知道有個不成文的規矩便是即便家中媳婦生產,也不留「六婆」之流宴飲用飯。

  倪素不在乎,入了房中洗淨雙手,才要解開衣帶,卻驟然停住,隨即四下一望,試探般:「你……在吧?」

  蔣娘子的女兒正在院中玩石子,忽聽一陣風動,她抬起腦袋,看見自家院中的那棵大樹枝葉搖晃,樹蔭底下如縷輕煙飄出,落入燈籠所照的光裡,消失不見。

  房中的倪素沒聽見什麼響動,她才稍稍放下心,拉下衣帶,卻聽「哐當」一聲,木凳倒地。

  她嚇了一跳,隔著簡陋的屏風,她隱約看見一道影子立在桌旁,他的舉止有些怪,那雙眼睛似乎也有些不對勁。

  倪素重新繫好衣帶,扶燈走近,果然見他雙目空洞,神采盡失,她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影子隨之而搖曳,但他眼睫未動,毫無反應。

  「你的眼睛……」

  倪素愕然。

  明明白日裡他尚能視物,但思及遇到賊寇那夜,他在車外似乎也是如此,倪素恍然,「難道,是雀盲?」

  可鬼魅,也會患雀盲之症?

  徐鶴雪不答,但倪素見他抬手之間,有風拂來,她手中的燈燭熄滅,房中昏暗許多,只有簷外燈籠的光順著窗櫺鋪陳而來。

  徐鶴雪隱在濃深的陰影裡巋然不動,嗅到燭芯熄滅的煙味,便道,「點燃它。」

  倪素不明所以,卻還是從自己的包袱中摸出來火折子,重新將燈燭點燃放到桌上,隨即她一抬頭,正對上他的雙眼。

  春暉粼波,剔透而清冷。

  「你……」倪素驚詫地望著他片刻,隨即又去看那盞燈燭,再看向自己的雙手。

  她終於明白,

  原來只有她親手點燈,才能令他在夜裡得以視物。

  「你們鬼魅,都是如此嗎?」

  倪素只覺怪誕。

  「我生前這雙眼受過傷,非你點燈而夜不能視物。」徐鶴雪平淡道。

  他本是傷殘之魂,除非回到幽都,否則夜裡若沒有招魂者親手點燈,他便不能視物。

  倪素一怔,隔了好一會兒,她忽然吹熄了燈燭。

  毫無預兆的,徐鶴雪眼前又歸於一片漆黑。

  「我等一下再給你點燈。」

  倪素說著,走回屏風後面去。

  徐鶴雪聽見衣料的摩擦聲,他大約也反應過來她在做什麼,他纖長的眼睫垂下去,背過身。

  「你本可以不必遭受那些非議。」

  倪素才脫了沾血的衣裳,忽聽屏風外傳來他的聲音,意識到他說的是什麼事,倪素回頭,透過縫隙,看見他立在那片陰影裡,好像攜霜沾雪的松枝。

  「這些話我不是第一次聽,但我救過的女子從不曾輕賤於我,她們將我當救命稻草,我也樂於做她們的救命稻草,至於旁人怎麼說,我管不住他們的嘴,只求我行止光正,無愧於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8 06:13 PM

第九章 臨江仙(三)

  房中再燃燈燭,倪素已換了一身衣裳,她在桌前磨墨,影子映於窗紗上,蔣娘子的小女兒在院子裡洗菜,她的麻糖吃完了,有點期望那個姐姐能再給她一塊,可她一點兒也不好意思要,只能這樣時不時地回頭往偏房望上一望。

  可是她歪著腦袋,看見窗紗上那個姐姐的影子旁邊,有一團毛茸茸的瑩光浮動。

  她「咦」了一聲,也不洗菜了,跑到偏房的門窗前,好奇地朝那團映在窗紗上的瑩光伸出手。

  「吱呀」一聲,房門忽然開了。

  小女孩仰頭,看見她心心念念的麻糖姐姐。

  「阿芸,幫我將這個送去給對面那個孫叔叔好嗎?」倪素蹲下去,月白的羅裙邊堆疊在地面,她摸了摸女孩兒的腦袋,遞給她一張藥方。

  阿芸點點頭,小手捏著那張單薄的紙,轉頭就往院子外跑。

  倪素舒了口氣,抬頭看見窗紗上的瑩光,她回過頭,「我本以為鬼魅是不會有影子的。」

  而且,他的影子很奇怪。

  「除你之外,只有七八歲以下的孩童能看見。」

  稚兒的雙目尚與成年之人不同,能洞見常人所不能見之事。

  「那要怎麼辦?一會兒她回來,我將燈熄了?」倪素站起來,合上門走過去。

  徐鶴雪沒抬眼,輕輕頷首便算作應答。

  他身上仍穿著那件與夏不符的獸毛領子氅衣,蒼白瘦削,目清而睫濃,淺淺的陰影鋪在眼瞼底下,彌漫著沉靜而死寂的凋敝之感。

  好像一個久病之人,人間的炭火與驕陽,都不能消融他深刻骨髓的清寒。

  「倪姑娘,出來用飯吧!」

  蔣娘子的聲音傳來。

  倪素應了一聲,隨即吹滅燭火,她在簷外落來的昏暗光線下辨清他的身影,道:「徐子凌,我會很快吃完的。」

  陰影裡,徐鶴雪沒動,也沒有出聲。

  倪素推門出去,蔣娘子已將飯菜擺上桌,正逢女兒阿芸從對面回來,見她手裡捧著一碗醬菜,蔣娘子便問:「你這是做什麼去了?怎麼還端了一碗醬菜回來?」

  「我讓阿芸幫我送了一張藥方子去,孩子好不容易生下來,那位月娘姐姐也需要用藥調理。」倪素走過去說道。

  「好歹是讓送了碗醬菜過來,那孫家大郎不像他那娘,還有些良心。」蔣娘子從阿芸手中接來醬菜,她做的是鮮菇素麵,正好添一些醬菜到裡頭。

  蔣娘子邀請倪素坐下吃麵,又回房中去服侍婆婆吃了小半碗,這才又出來與阿芸,倪素兩個一塊兒吃。

  「倪姑娘莫嫌棄,咱們這兒也就時令菜拿得出手。」蔣娘子朝她笑笑。

  「蔣姐姐手藝很好。」

  倪素一邊吃,一邊道。

  兩人又閒聊了幾句,蔣娘子猶豫了會兒,還是忍不住問:「依我說,姑娘看著便不像是尋常人家的,年紀又這樣輕,怎麼就……」

  她後半句話斟酌了一下還沒出口,見倪素抬頭來看她,她便換了話頭,「姑娘莫怪,只是你做這些,實在是吃力不討好。」

  若不是日子難過,逼得人沒法,也沒幾個女人家敢去做藥婆的勾當,名不正言不順的,白白讓人唾棄。

  蔣娘子不是沒見過藥婆,那都是些年紀大的老嫗,半截身子入了土。

  倪素彎眉,「好在蔣姐姐你不但不趕我走,還好飯招待。」

  「你救的是月娘和她女兒的命,我哪能輕看了你去?」蔣娘子嘆了口氣,「我生阿芸的那時候,我公公還在,他也跟月娘那婆婆似的,指桑罵槐地說我不爭氣,但好在我婆婆不那樣,人家的媳婦兒前一天生了孩子第二天就得下地,我婆婆愣是將我照顧了個把月,後來她跟我說,她生我郎君長生的時候差點沒命,只有女人才知道女人的苦。」

  「可我看,女人也未必知道女人的苦,」蔣娘子吃了一口醬菜,筷子指了指對面,「你看那孫家大郎的娘,這世上,還是她那樣的人多啊。」

  「倪姑娘你做這些事,只怕不好嫁人。」

  這話並非冒犯,而是很早就擺在倪素眼前的一個事實,行醫的男子是大夫,為人所敬,行醫的女子則與藥婆無異,為人所惡。

  這世間之人多如孫老嫗,少如蔣娘子。

  「我兒時立志,豈因嫁娶而易?」倪素將碗擱到桌上,對上蔣娘子復雜的目光,她坦然而輕鬆,「我不信救人是錯,若我未來郎君覺得這是錯,那麼錯的也不是我,而是他。」

  蔣娘子哪裡見過倪素這樣奇怪的姑娘,嫁娶是女子一生中最重要的大事,可很顯然,這似乎並不是她眼前這個素衣烏髮的姑娘心中最重要的大事。

  在農戶家沒有每日沐浴的可能,出門在外,倪素不得不忍下在家中的那些習慣,這夜和衣而睡,總有光影透過屏風鋪來她的眼皮。

  倪素睡了一覺醒來天也沒亮,她起身繞過屏風,只見桌上一燈如豆,那人卻並不在。

  外頭的燈籠已經滅了,倪素扶燈而出,夏夜無風,但院中槐樹卻簌簌輕響,她一手護著燭焰,走到樹蔭底下去。

  倪素仰頭,濃蔭裡垂落他衣衫的袍角,他輕靠在樹幹上,大約是察覺到了光亮,睜開眼睛,他眼底少有地流露一絲茫然。

  「人鬼之間,男女之別也要這樣涇渭分明嗎?」倪素仰望著他。

  她為他點燈,他卻寧願摸黑到這棵樹上待著,看來他縱然已是鬼魅,也是一個君子般的鬼魅。

  她手中捧燈,而燈影落在她的臉上。

  徐鶴雪垂眼看她,並不說話。

  「徐子凌。」

  只是這一刻,倪素忽然覺得他好像親切了那麼一點,也許是因為他的守禮知節,又或者,是因為他手中抓了一隻蟬在玩兒。

  倪素忽然就想與他說話,「你知不知道,這隻蟬的外殼也能入藥?」

  「不知。」

  徐鶴雪手指按住的蟬,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藥稱蟬蛻,可疏散風熱,宣肺利咽,止定驚痙。」倪素信手拈來,燭焰的影子在她側臉輕晃,「我去年七八月中,還去過山中跟藥農們一起撿,才蛻下來的知了殼在陽光底下晶瑩剔透,像琥珀一樣,好看極了。」

  樹上的徐鶴雪看著她片刻,「你母親生前無惡,如今魂歸幽都,也定會有個好去處。」

  他輕易看出她夜半驚醒是因為什麼,心中又在難過什麼,為什麼會立在這片樹蔭底下與他沒話找話說。

  倪素沉默了片刻,垂下眼睛,問他,「人死之後,不會立即輪迴嗎?」

  「幽都有濃霧終年不散,可濯魂火,可易容顏,但這些,都需要時間。」

  幽都半載,人間一月。

  時間一直是遺忘的利器,幽都的濃霧可以濯洗生魂的記憶,也會慢慢改變魂魄的形容,一旦期滿,再入輪迴,那就徹徹底底的是另外一個人了。

  倪素從小到大聽過很多傳聞,也看過不少書籍,但那些都遠不如今夜,這個來自幽都的生魂親口與她所說的一切來得直觀而真實。

  倪素又在看地上那團浮動閃爍的瑩光:「可你好像沒有忘。」

  不然,他也不會與她約定去雲京找什麼舊友。

  「我雖身在幽都,但並不屬於幽都。」

  徐鶴雪簡短作答。

  所以幽都的濃霧濯洗不了他的記憶,也未能改換他的形容。

  倪素聽不太明白,但也知分寸,不欲再追問,她盯著搖晃的燭焰片刻,忽而仰頭:「徐子凌,不如我們現在就趕路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8 07:13 PM

第十章 臨江仙(四)

  心中裝著母親的臨終囑托,倪素想夢見她,又怕夢見她,這後半夜再也不能安睡,她索性收拾了自己的行囊,留了幾粒碎銀與字條壓在燭台下,提著一盞燈籠,牽起馬,悄無聲息地離開蔣娘子的家。

  夜路並不好走,倪素騎馬慢行,有個生魂靜默在側,在淺淡吹拂的夜霧裡,伴她一道前行。

  在馬背上晃晃悠悠,倪素早前丟失的睡意不知為何又無聲襲來,壓得眼皮有些沉,她強打起精神,晃了晃腦袋,又禁不住側眼,偷偷打量他。

  他看起來年輕極了,走路的姿儀也很好看。

  「那時,你幾歲?」

  徐鶴雪半垂的眼睫因她忽然出聲而微抬,領會她所說的「那時」,他手提孤燈,啟唇:「十九。」

  倪素吃了一驚,「十九你就……」

  她的後半句話音淹沒於喉。

  「是因為什麼?」

  倪素想象不到,十九歲本該是最好的年紀,他又因何而英年早逝,游離於幽都。

  徐鶴雪聽她問「為什麼」,他也想了片刻是為什麼,但最終,他搖頭,答:「不知。」

  「你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

  「不,」

  燈影溶溶,鋪陳在徐鶴雪的衣袂鞋履,他徑自盯著看,聽見一側江河濤聲翻湧,他抬首看去,山如墨,水粼粼,「是不知為何要死。」

  倪素聽不明白,想了想,說,「人生之半數都還不到,你一定有很多遺憾吧?」

  「時間太久,忘了很多。」

  徐鶴雪棲身於霧,更襯面頰蒼白,「如今只記得一件。」

  「就是你在雲京的那位舊友?」

  倪素看著他身上的氅衣。

  徐鶴雪聞言,側過臉來對上她的視線,卻不說是與不是。

  「就像我們說好的,你替我尋兄長,」倪素握著韁繩,聽見馬兒吐息的聲音便摸了摸馬鬃,又對他說,「我也會幫你找到你的舊友,盡力一圓你的憾事。」

  遠山盡處隱泛白鱗,徐鶴雪靜默地審視馬背上的少女,片刻他移開眼,淡聲道:「不必你幫我什麼,只要你肯為我點燈就好。」

  燈籠裡的燭焰熄滅,天色愈見青灰,右側綠樹掩映之間這一河段靜謐許多,有一橫跨兩岸的石橋在上,牽牛的老翁慢慢悠悠地從另一頭來,斗笠往上一推,他眯起眼睛瞧見那山道上有人騎馬走近。

  馬蹄輕踏,馬背上那名年輕女子腦袋一點一點的,身體時而偏左時而偏右,老翁正瞧著,見那馬兒屁股一轉,衝到草木豐茂的溝渠旁,而馬背上打瞌睡的女子沒有防備,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下來。

  老翁張嘴還沒喊出聲,卻見她歪下來的身體好像被什麼一托。

  老翁疑心自己錯了眼,揉了揉眼皮,見那女子在馬背上坐直身體,茫然地睜著眼。

  「怪了……」

  老翁嘟囔著,下了橋往河岸的小路上去放牛。

  倪素才覺手中空空,垂眼看見握著韁繩的那隻手,蒼白單薄的肌膚之下,每一寸筋骨都漂亮而流暢。

  她身後有個人,可她察覺不到他的鼻息,只是他的懷抱很冷,冷得像雪,好像要將她的瞌睡蟲都一股腦兒地凍死。

  他忽有所覺,與她稍稍拉開些距離,道:「若是睏,就睡吧。」

  倪素沒有回頭,看著原本該在她身上,此時卻掛在馬脖子上的包袱,她輕應了一聲,還沒被凍死的瞌睡蟲壓著她的眼皮,在晃晃悠悠的這一段路中,她打起瞌睡竟也算安心。

  眼下正是炎熱夏季,即便是日頭不再,天已見黑,青州城內也還是熱得很,松緣客棧的掌櫃在櫃台後頭撥弄著算盤,時不時地用汗巾擦拭額頭的細汗。

  幾個跑堂的忙活著在堂內點上燈籠,掌櫃的瞧見櫃台上映出來一道影子,他一抬頭,看見個風塵僕僕的姑娘。

  「小娘子可是住店?」掌櫃臉上掛笑。

  「兩間房。」

  倪素將錢往櫃台上一擱。

  兩間?

  掌櫃伸長了脖子往她身後左右張望,也沒見有第二個人,他疑惑道:「瞧著您是一個人啊。」

  倪素一怔,她險些忘了旁人並不知徐子凌的存在,她「啊」了一聲,也沒改口,「我等一個朋友,他晚些時候過來。」

  掌櫃的點了點頭,「您放心,咱們客棧夜裡也是有人在堂內守著的,您的朋友若來敲門,定能迎他進來。」

  「多謝。」

  倪素簡短地應了一聲,隨即便提裙跟著店小二上樓。

  簡單向店小二要了飯菜,倪素將包袱放到床上,回身便滅了房中燈燭,又親手點燃,她一連點了五盞燈燭,果然見那道身影在燈下越發真切。

  「是不是我多點一些,你在旁人眼前顯出身形的時間就越長?」倪素在桌前坐下,倒了一碗茶喝。

  徐鶴雪掃了一眼桌上的燈盞,輕輕頷首:「這些足以支撐一些時間。」

  他並非是不能顯身,而是招魂者為他點的香燭越多,他的身形就會越發真實,以至於與常人一般無二。

  「那等你去見你那位舊友時,我給你點一屋子的燈。」

  倪素撐著下巴,對他道。

  徐鶴雪抬眸,片刻,卻道,「其實你不用再要一間房。」

  「你是守禮的君子,不肯與我同處一室,我不再要一間房,那你今夜在哪裡棲身?又在外面找一棵樹嗎?」

  見他又不說話,倪素放下茶碗,「徐子凌,你做了鬼也這樣謙遜有禮,我又豈能因你是鬼而不對你以禮相待?與我兄長有關的線索如今全在於你,請你不要推拒。」

  她這樣說,不過是為了讓徐鶴雪接受她的好意。

  他這樣守禮知節,生前一定不是尋常人,而孤魂棲身人世,若無片瓦遮頭,豈不更加彷徨?

  畢竟,他也曾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多謝。」

  半晌,徐鶴雪垂下眼簾。

  趕了整日的路,倪素疲乏不堪,所幸客棧有人打水,她終於沐浴洗漱了一番,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沾枕即眠。

  萬籟俱寂的夜,店小二強撐著睡意在堂內守夜,有一瞬,他覺得樓上有孤光一晃,壓下去的眼皮立刻挑起來,往上一瞧,那間還沒人住進去的房內燭火明亮,樓上靜悄悄的,並無人聲。

  店小二百無聊賴,想起那間房中燃的數盞燈燭還是他去替那位姑娘找來的,明明她那位朋友還沒來,也不知她為何要在那空房中點那麼多的燭火。

  心裡總覺得有種說不上來的怪異,店小二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心中期盼著這夜快點熬過去,他才好回去睡上一覺。

  樓上燈籠遇風搖晃,一抹極淡的霧氣順著半開的門縫潛入房中,在燈燭明亮的焰光裡,化為一個年輕男子的身形。

  徐鶴雪靜默地打量房中簡潔的陳設,半晌,他在榻旁坐下,就那麼安靜地坐了一會兒,直到他輕皺起眉。

  挽起左袖來,暖黃的燈火照見他肌膚慘白的手臂,完好的皮肉在他的目光注視下寸寸皸裂,形成血線般凌亂的刀傷劍痕。

  殷紅的血液順著他的手腕流淌滴落,一觸地面卻轉瞬化為細碎的瑩塵,浮動,散開。

  徐鶴雪放下衣袖,指骨觸摸綿軟的床被,他試探般,舒展身體,就像好多年前,他還曾作為一個人時,那樣躺下去。

  房中瑩塵亂飛,又轉瞬即逝。

  他閉起眼。

  聽見右側櫺窗外松風正響,雀鳥夜啼,還有……篤篤的敲門聲。

  徐鶴雪一瞬睜眼。

  他起身下榻,走過去一打開房門,便見外面立著一個睡眼惺忪的姑娘,她烏黑的長髮披散著,幾縷淺髮貼在頰邊,聽見開門聲就大睜了些眼睛,望他。

  「怎麼了?」

  徐鶴雪出聲。

  「忘了問你,你要不要沐浴?」倪素忍著哈欠沒打,眼睛卻憋出了一圈兒水霧。

  這一段路風塵僕僕,他看起來就乾乾淨淨的,一定也很愛乾淨。

  徐鶴雪一怔,沒料到她覺睡一半,起來竟是為了問他這個。

  「我,」

  他斟酌用詞,答,「不用水。」

  「不用水?那用什麼?」聽見他的回答,倪素的睡意少了一些,她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

  底下的大堂內,店小二已趴在桌上熟睡了,鼾聲如雷。

  倪素輕手輕腳地下了樓,掀簾走到客棧的後院裡。

  渾圓的月被簷角遮擋了大半,但銀白的月輝鋪陳院中,倪素看見徐鶴雪站在那兒,他身上沒穿那件氅衣,一身衣袍潔淨如雪。

  被廊廡裡的少女注視著,徐鶴雪清寒的眸子裡流露幾分不自然的神情,他雙指稍稍一動,倪素只覺這院中的月華更如夢似幻。

  照在他的身上,點滴瑩光從他的衣袂不斷飛浮出來,很淺很淡,比他地上的影子還淡。

  倪素實在難以形容自己此刻看到的這一幕。

  她幾乎以為自己身在夢中。

  曬月亮……就可以嗎?

  倪素滿目愕然,幾乎是呆呆地望著立在庭內的年輕男人,不,應該說他還尚是個少年的形容,神清骨秀。

  此時身在一片光怪陸離的瑩塵裡,且帶疏離,又具神性。

  「你一點也不像鬼魅。」

  倪素走到他的身邊,伸手觸碰點滴瑩塵,只顧仰頭,卻不知她手指相觸一粒瑩塵時,他的眼睫細微地顫動了一下。

  地上那團毛茸茸的瑩光也晃動了一下尾巴。

  「我覺得……」

  倪素仰望著飛簷之上的那片夜幕:「星星一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8 10:13 PM

第十一章 臨江仙(五)

  雲京,集天下繁華於一城,帝居壯麗,芳桂祥煙。

  今日天陰,瓦子裡樂聲隱約,雲鄉河上虹橋寬闊,兩旁的攤販們顧不上吆喝,一個個地都在朝不遠處的御街上張望。

  河上行船,船工們也心不在焉,都搶著往那處看。

  「那穿紫袍的,便是孟相公吧?」

  有人伸長了脖子,看見那堆青綠朱紅的顏色裡,那道紫色顯眼極了。

  「不是孟相公還能是誰?」光著膀子的大漢擦了擦額上的汗水,「孟相公從文縣回來便正式拜了相,如今又受官家器重,卻還不忘親自來迎舊友回京。」

  「哪裡還算得是舊友喲。」

  一個儒衫打扮的白鬍子老頭在橋上言之鑿鑿,「當初兩人一個貶官,一個流放,就在那城門口割袍,不少人都看得真真兒的,再說,如今孟相公拜同平章事,是正經的宰執,而那位張相公呢?這一流放十四年,聽說他兒子死在了流放路上,前兩年,他的妻子也因病去了,如今他孤身一人回來,卻屈居與他恩斷義絕的故交之下,拜參知政事,是為次相,這兩人如今在一塊兒,只怕是不好相與的。」

  說話間,眾人只見乾淨整潔的御街盡處,有一架馬車駛來,那馬車破舊而逼仄,沾滿泥濘。

  老馬夫驅趕著馬車近了,風拂起破了洞的簾子,隱約顯露端坐其間的一道人影。

  「張相公來了。」

  一名綠服官員瞧見那馬車,便露出笑臉。

  而立在所有官員之前的紫袍相公年約五十餘歲,鬢邊有斑白之色,玉簪束髻,神清目明。

  他靜默地看著那架馬車停穩,馬夫扶著車中那白髮蒼蒼的老者一出來,他臉上才不由露了些詫色。

  奉旨前來迎次相張敬回京的一眾官員中,也有幾個張敬早年收的學生,十四年後再見老師,幾人皆是一怔,隨即紅了眼眶。

  張敬比他們印象中的模樣老得多了,後背稍顯佝僂再打不直,頭髮全白了,面容清癯又鬆弛,這幾步路走到他們前來,還要拄一根拐。

  其實他也只比孟相公孟雲獻年長五歲,但如今卻是傷病加身,不良於行了。

  「崇之兄……」

  紫袍相公一見他走近,心中滋味百轉。

  「有勞孟相公與諸位前來相迎,張敬謝過。」張敬錯開眼,稍微一頷首,極盡疏離的態度令場面一度有些冷卻。

  張敬不作停留,步履蹣跚地往前,聚在一處的官員們立即退到兩旁,他的幾位學生哭腔哽咽地連聲喚「老師」,張敬也不理。

  「張相公。」

  才行過禮,卻生生被忽視的一名緋服官員重新站直身體。

  張敬停步,回頭,他仔細端詳了那名官員的容貌,視線定在他長在鬢邊的一顆黑子痣:「是你。」

  「下官蔣先明,不想張相公還記得,實乃榮幸。」蔣先明已至中年,蓄著青黑的鬍鬚,端得一副板正的好儀態。

  「如何不記得?我離開雲京時正是你蔣大人春風得意之際,十四年過去,聽說你如今已是御史中丞了?」張敬雙手撐在拐杖上。

  蔣先明迎著那位老相公的目光,「張相公這話,可是還氣我當初在雍州……」

  「你別跟我提他。」

  話沒說罷,張敬神色一沉,打斷他。

  這一霎,場面更添劍拔弩張,御街上無有百姓,翰林院的一名學士賀童不由憤聲:「蔣大人,今日我老師回京,你為何要提及那逆臣?官家已許老師再入兩府,你當街如此,意欲何為?」

  「賀學士這是何必?我只是好奇,你們這幾位張相公的學生在旁,張相公為何理也不理。」蔣先明上前兩步,聲音卻壓低了些,「還是說,在張相公眼中,原有比你們幾位,更重要的學生?」

  「蔣大人這話是怎麼說的?」孟雲獻倏爾出聲,見蔣先明垂首,又笑,「張相公最討厭人哭哭啼啼的,七尺男兒當街無狀,他不理,又有什麼奇怪的?」

  蔣先明聞聲,再看向被他那幾個學生護在中間的張敬,縱然華髮衰朽,依舊氣骨清傲。

  片刻,蔣先明鄭重再行一禮,這一番態度忽然又鬆懈許多,帶些尊敬,「懇請張相公勿怪,只因先明多年未忘您當初離開雲京前在城門處對下官那一番痛罵,先明今日誠心來迎相公,並非有意為難,十五年了,先明承認當初任雍州知州時,對逆臣徐鶴雪所行凌遲之刑罰實為民憤,也為吾憤,確有私心所致,大齊律法無剮刑在前,我先刑罰而後奏君,的確有罪。」

  「官家不是已免了蔣大人你的罪責麼?」有名官員小心搭腔,「您當日所為即是民心所向,快不必為此耿耿於懷,那逆臣叛國,若非凌遲,也該梟首。」

  「可我想問張相公,」

  蔣先明仍躬身,「您心中,如今是怎麼想的?」

  什麼怎麼想的?

  孟雲獻眼底的笑意淡去許多,但他沒說話,張敬的幾個學生正要幫老師說話,卻見老師抬起手來,他們一霎噤聲。

  天陰而青灰,雲鄉河畔柳樹成碧,瓦子裡的樂聲傳至御街更為隱約,張敬雙手拄拐,闊別已久的雲京清風吹動他的衣袖,「那逆臣十四歲時,便已不再是我的學生了。」

  作為張敬的學生,賀童為首的幾名官員無不鬆了一口氣。

  要說朝中官員最怕的,還得是這位以剛直嚴正著稱的御史中丞蔣大人,他手握彈劾之權,官家且許其以風聞言事,不必有足夠證據,哪怕只是隻言片語也能成為彈劾之詞,上奏官家案頭。

  再者,誰又能保證他今日這番詰問,不是官家授意?

  「下官蔣先明,敬迎張相公回京。」

  話至此處,蔣先明的神情更為恭謹,他朝這位老相公再度俯身。

  御街上的官員們來了又走,簇擁著當今大齊的兩府相公往禁宮的方向去,守在道旁的官兵也分為幾隊,陸陸續續地離開。

  「徐子凌?」

  倪素在橋上看夠了熱鬧,才轉過臉,卻見身邊的孤魂身形好似更加單薄,天色陰沉日光淺薄,而他發呆似的盯著一處。

  「你看見誰了?」

  倪素又回頭,御街上已經沒有什麼人影了。

  清風拂煙柳,滿河波光動,這是徐鶴雪離開好多年,也忘記好多年的地方,可是他此刻再站在這裡,過往種種,又明晰如昨。

  「我的老師。」

  他說。

  那是他十四歲那年,在永安湖謝春亭中,對他說「你若敢去,此生便不要再來見我」的老師。

  「你想見他嗎?」

  倪素問他。

  徐鶴雪不言,只是目光挪回到她的臉上,半晌卻道:「我這裡仍有你兄長的魂火,只要我將它放出去,便知你兄長行蹤。」

  這一路魂火毫無異樣,正說明倪青嵐並沒有離開雲京。

  他話音才落,倪素便見他輕抬起手,也不知施了什麼術,比火星子還要散碎細小的光痕從他袖中飛出,倪素順著它們漂浮的方向轉過身,看見它們飛躍至雲京城的上空,掠入重樓瓦舍之後。

  「要多久?」

  倪素望著那片瓦簷。

  細如銀絲的流光在徐鶴雪指尖消失,他的臉色更蒼白了些,衣袖遮掩之下的無數傷痕寸寸皸裂,殷紅的血液順著手腕淌進指縫,滴在橋上又化瑩塵,他強忍痛楚,聲線冷靜:「魂火微弱,也許要些時辰。」

  倪素回頭之際,他收攏袖袍,玄黑的氅衣也看不出血跡浸潤。

  「與我兄長交好的那位衍州舉子在信中提過他與我兄長之前在雲京住過的那間客棧,我們不如先去那裡?」

  「好。」

  徐鶴雪頷首。

  倪素一到慶福客棧,便照例要了兩間房,才在房中放好包袱,她便下樓與掌櫃交談。

  「小娘子誒,先前的冬試是官家臨時御批的一場會試,以往可沒這先例,也是因著官家想迎孟、張二位相公回京再推新政,才辦了這冬試為新政選拔新人才,那些天不光咱們這兒住滿了舉子,其他客棧也是啊,那麼多人,我哪記得住您問的那麼一個人啊……」掌櫃被問得頭疼,連連擺手,「您要問我殿試的三甲,我還能跟您說出名姓來,只不過住在我這兒的,沒一個中的。」

  倪素沒問出一點兒消息來,更不知她兄長之前住在這客棧的哪一間房。

  天色漸暗,雲京的夜市顯露出有別於白日的另一番熱鬧,櫺窗擋不住瓦子裡的絲竹之聲,倪素卻無心欣賞雲京這番與眾不同的風情,只吃了幾口飯菜,她便擱下碗筷跑到隔壁房門前,敲了敲。

  榻上的徐鶴雪睜眼,他艱難起身,啞聲:「你進來。」

  倪素聽見他的聲音推門而入,桌上燃的數盞燈燭皆是她先前為他點的,她走近,見徐鶴雪坐在榻上,披起氅衣。

  「你的臉色不好。」

  倪素看著他,說。

  「沒事。」徐鶴雪撫平衣袖,遮住手腕。

  倪素在他對面的折背椅坐下,燈燭在側,她順手再點一盞,「我來是想問你,你的舊友叫什麼名字?如今芳齡幾何?」

  聽清「芳齡」二字,徐鶴雪倏爾抬眸。

  「倪素,我從沒說過故交是女子。」

  「不是女子?」

  倪素望向他,明亮的燭光裡,她依稀還能看見他衣袖邊緣的繡字,「對不住,我見你衣袖上的字跡娟秀,所以……」

  她理所應當地以為那位給他預備寒衣的,應是一個女子,畢竟一般而言,是沒有男子會在寒衣上繡一個名字的。

  「他有一位青梅,這繡字應當是出自她之手。」

  徐鶴雪說道。

  「是我會錯意了。」

  倪素赧然,看著榻上端坐的年輕男人,他蒼白文弱,連唇也淡得沒什麼血色,衣襟嚴整,風姿斐然。

  徐鶴雪正欲說些什麼,卻見她身後那道櫺窗外絲縷銀光纏裹而來,其中卻並無他白日放出去的點滴魂火。

  他神色微變,本能地站起身,卻不防一陣強烈的眩暈襲來。

  倪素只見他一個踉蹌,便立即上前扶他,這一相觸,倪素握著他的手腕只覺自己握住了一捧雪,冷得她一個寒顫。

  但倪素沒鬆手,將他扶到榻上,「你怎麼……」

  手指觸摸到冰冷且濕潤的一片,她的話音倏爾止住,垂眼才覺他藏在氅衣之下,雪白的衣袖染了殷紅的血跡,血珠順著他的手臂蜿蜒而下,弄髒了他瘦削蒼白的手,修長的指節蜷縮起來,以至於單薄的手背肌膚下青筋微鼓。

  無聲昭示他此時正承受著什麼。

  倪素鬆手,看著自己掌中沾染的,屬於他的血液一點點化為漂浮的細碎瑩塵,在燭火之間轉瞬即逝,倪素意識到了什麼,猛地抬眼:

  「你幫我找兄長,會讓你自己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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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癯:音同渠,清瘦、瘦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9 03:04 PM

第十二章 臨江仙(六)

  「我的傷多是生前所受,你不必多想。」

  衣冠之下肌膚緩慢皸裂,滿身的刀傷劍痕洇濕他的衣衫,徐鶴雪盡力攏緊衣袖,不欲讓她再看。

  他沒有血肉之軀,身上的傷與所流的血,其實都是魂體受損的具象表現,像一個活生生的人一樣帶著滿身傷口,淌出殷紅血液,但其實那血液,是他減損的魂火。

  只要他在陽世動用術法,那麼不論他生前還是死後所受之傷,都將成為嚴懲他的刑罰。

  可這些,徐鶴雪並不願對她講。

  「可是你幫我,的確會讓自己很痛苦。」縱然他常是一副病弱之態,但倪素也能分得清他此時比之以往又是何種情形。

  難怪,從虹橋之上到此間客棧,他走得很慢,比往常要慢許多。

  「我雖通醫術,卻於你無用,」倪素蹲下去,知道他不願讓她碰,她只將雙手放在床沿,「你告訴我,我要怎麼樣才能幫你?」

  徐鶴雪垂著眼簾,看倪素趴在他的床沿,她身後數盞燈燭同燃,明亮暖融的光線為她的髮髻鑲上一層淺金的茸邊。

  「請你再點一盞燈。」

  他說。

  「好。」倪素聞聲立即起身,回到桌前再添一盞燈燭,她放穩燭台回頭,見徐鶴雪一手扶著床柱,緩緩坐起身。

  他又在看窗外。

  倪素順著他的視線轉身,櫺窗畔,絲線般的銀光纏繞著一粒魂火。

  「倪素。」

  身後傳來他虛弱的聲音:「找到了。」

  雲京夜落小雨,不減夜市風光,氈棚底下多的是消夜閒談之人,臨河的瓦子裡燈火通明,層層燈影搖落雲鄉河上,掛燈的夜船慢慢悠悠地從橋洞底下穿過。

  街市上人太多,何況天子腳下,本不許騎馬夜馳,倪素在人群裡疾奔,綿軟如絲的小雨輕拂她的面頰,多少雙陌生的眼睛在她身上短暫停留,她渾然不覺,只知道跟著那一粒旁人看不見的魂火跑。

  雲京城門猶如伏在晦暗光線裡的山廓,倪素眼睜睜看著那粒魂火掠過城牆,她倏爾停步,看向那道緊閉的城門前,身姿筆挺,盔甲冷硬的守城軍。

  一陣清風吹斜了雨絲,天邊悶雷湧動,倪素只覺被一隻手攬住腰身,她抬頭望見一個人的側臉。

  又濃又長的睫毛在他的眼瞼底下留了片漂亮的影子,倪素手中提燈,頃刻乘風而起,隨著他悄無聲息地掠去城牆之上。

  燈影在頭頂輕輕一晃,城門處與城樓上的守城軍幾乎是同時抬頭,卻只見夜幕之間,雨霧愈濃。

  風雨迎面,倪素看見其中夾雜瑩塵浮動,立即去拉他的衣袖:「我們快下去。」

  哪知話音才落,徐鶴雪便脫了力似的,失去支撐,與她一齊墜向林梢之下。

  雨聲沙沙的,預想的疼痛沒有來,倪素睜眼,最先看見玄黑銀鶴紋的衣袂,她躺在一個人的懷裡。

  那是比打在她臉頰的雨要冷百倍的懷抱。

  「徐子凌,你怎麼樣?」倪素立即起身。

  徐鶴雪搖頭,骨節修長的手指一抬,倪素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發現了那粒漂浮的魂火。

  「我兄長怎麼會在雲京城外?」

  倪素心中越發不安,也更覺怪異。

  「跟著它,就知道了。」

  徐鶴雪扶著樹幹起身,松枝上的雨水滴下來,淌過他的指節。

  燈籠裡最後一點焰光被雨水澆熄,倪素本能地抬頭去看他的眼睛,果然,漆黑又空洞。

  倪素伸手,卻又忽然停住,輕聲詢問,「我可以碰你嗎?」

  她記得方才在客棧中,他那份無聲的抗拒。

  徐鶴雪循著她聲音所在的地方側過臉,就好像在看著她一樣,雨絲拂來,他半垂起眼簾,慢慢地伸出手。

  倪素看著他伸來的手,毫不猶豫地握住。

  雨水順著兩人的指縫滴落,倪素扶著他跟著那粒魂火往前,雖無燈籠照明,但徐鶴雪身上浮出的瑩塵卻如淡月輕籠,令她足以勉強視物。

  山間雨勢更盛,悶雷轟然炸響。

  殘破的佛廟裡,靠著牆根安睡的小乞丐猛地驚醒,眼下雖是孟秋,時節仍熱,但乞丐在睡夢裡被雨淋濕了破舊的衣裳,此刻醒來不免打一個寒顫。

  廟裡也不知誰點上了蠟燭,那麼小半截燃著,小乞丐仰頭,雨水順著破碎的瓦縫遞到他的臉上。

  窸窣的響動傳來,小乞丐聞聲望去,看見他的爺爺正舉著半截殘蠟在佛像那兒細細地看。

  「爺爺,您在看什麼?」

  小乞丐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頭髮花白的老乞丐探頭,見朝他招手:「小子,你來看這菩薩的後背。」

  小乞丐不明所以,從草堆裡爬起來,雨水順著破瓦縫四處亂灌,弄得地上又濕又滑,他腳上沒鞋穿,小心翼翼地踩水過去,嘟嘟囔囔,「山裡的菩薩,都是咱們這樣窮狠了的人用泥塑的,有什麼好看……」

  話還沒說罷,小乞丐聽到一陣越來越近的步履聲,爺孫兩個一下回頭,只見雨霧茫茫的山廟門外閃電驚芒,照亮一名女子的形容。

  她梅子青的羅裙沾了泥水,雨珠順著她鬢邊的幾綹淺髮滴答,她的視線最先落在廟中那對乞丐爺孫身上,但又很快挪開,她提裙進門,四下張望。

  爺孫兩個的視線也不由追隨著她。

  老乞丐不防被蠟油燙了手,他嘶了一聲,見那女子又朝他看來,他摸不著頭腦,問:「姑娘,你這是做什麼呢?」

  山野佛廟,夜雨聲聲,冷不丁遇著個年輕姑娘,老乞丐心中甚怪。

  「您何時在此的?可有遇見一個年輕男子?」

  倪素鞋履濕透,踩水聲重。

  「這又不是什麼好待的地方,除了咱們爺孫,誰會到這雨也避不起的地方來?」小乞丐先開了口。

  這的確是個雨也避不起的地方。

  四面漏風,潮濕積水。

  可是倪素是追著那一粒魂火而來的,若她的兄長倪青嵐不在這裡,那魂火又為何會游離至此?

  電閃雷鳴,短暫照徹破簷之下,閃電冷光與老乞丐小心相護的燭焰暖光相撞,倪素又看見那一粒魂火。

  她的視線追隨著它,快步走到那那一尊泥塑菩薩身後。

  魂火消失了。

  雨水擊打殘瓦,淅淅瀝瀝。

  倪素匆忙張望,可這間佛廟就這麼大,除了殘垣就是破窗,冷光斜斜一道落來她的臉上,倪素渾身僵冷,猛地回頭。

  光影如刀割在菩薩彩繪斑駁的肩頸。

  而它寬闊的脊背泥色與其它地方並不相同,像是水分未乾的新泥。

  乞丐爺孫兩個面面相覷,正茫然之際,卻見那姑娘忽然搬起來地上的磚石用力地朝菩薩的後背砸去。

  「你這是做什麼?可不敢對菩薩不敬啊!」老乞丐嚇得丟了殘蠟。

  倪素充耳不聞,只顧奮力地砸。

  煙塵嗆得她忍不住咳嗽,磚石倏爾砸破菩薩的整片脊背,一塊塊泥皮掉落下來,那老乞丐忽然失聲:「菩薩裡頭居然是空……」

  這一剎,裡頭不知是什麼被黑布纏得嚴嚴實實,重重地砸在地面,也砸沒了老乞丐的後半句話。

  潮濕的雨水裡,腐臭的味道越發明顯。

  閃電頻來,小乞丐定睛一看,黑布底下露出來半腐不腐的一隻手,他嚇得瞪大雙眼,驚聲大叫。

  老乞丐忙捂住孫兒的眼睛,回頭卻見那個臉色煞白的姑娘竟朝前兩步,俯身,伸出手。

  她的手止不住地發顫。

  停在半空片刻,倏爾手指蜷緊一個用力將那黑布徹底掀開。

  雷聲滾滾,大雨如瀑。

  老乞丐只一瞧便即刻轉身,幾欲乾嘔。

  地上的屍骸面目全非,但倪素認得他髮髻間的銀簪,認得他身上的衣裳是母親在他臨行前親手縫製。

  大腦轟鳴,倪素嘴唇微張,顫抖得厲害,根本發不出一點聲音。

  乞丐爺孫兩個嚇得不輕,眼下也顧不得什麼雨不雨的,兩人一前一後的,匆忙跑出廟門。

  夜雨聲重,四下淋漓。

  倪素雙膝一軟,跪倒在地。

  「兄長……」

  眼淚如簇跌出,倪素雙手撐在泥水裡,「兄長……」

  扶著門框慢慢摸索朝前的徐鶴雪身影很淡,淡到方才從他身邊跑過那對乞丐爺孫根本沒有發覺他的存在。

  「倪素?」

  他輕聲喚。

  廟中尚有一盞殘燭在燃,可那光亮不屬於他,他的眼前漆黑一片,聽不到倪素回應,卻聽她嗚咽聲重,模模糊糊地喚著「兄長」兩字。

  夜雨交織她無助的哭喊,

  徐鶴雪循聲而摸索往前,一點,一點地挪動到她的身邊。

  他試探著伸手,逐漸往下,耐心地摸索,直至觸碰到她的肩背,沾了滿手雨露。

  她渾身都濕透了。

  徐鶴雪觸摸繫帶,解下自己身上玄黑的氅衣,沉默俯身,輕輕披在她的身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9 04:20 PM

第十三章 菩薩蠻(一)

  「那清源山上的泥菩薩廟已經荒廢了十幾年了,誰曉得那菩薩裡頭怎麼封著一具屍體……」

  光寧府衙議事廳內,楊府判緋服而坐,肩頭還殘留雨水的深痕,他用汗巾擦拭起桃子的絨毛,想起自己天不亮在停屍房中見過的那具屍體一霎又沒了胃口,將桃子擱下轉而端起茶碗:「聽說砸開菩薩後背,發現那舉子屍體的,正是該舉子的親妹。」

  「親妹?」

  靠在折背椅上的陶府判正有一搭沒一搭地捶打官袍底下的風濕腿,聽了這話不由坐正了些,「荒郊野廟,她一個弱女子如何知道自家哥哥被封在那尊泥菩薩像中?」

  連在廟中棲身的那對乞丐爺孫都不知道,何以她能找到那兒去,又知道屍體就在裡頭?

  「聽她說,是兄長托夢。」

  一名推官恭敬添言。

  「托夢?」陶府判吃了一驚,手中的茶碗也擱到一旁,「這算什麼說辭?不可理喻!」

  「現如今,那女子人在何處?」

  楊府判被汗巾上的桃子毛刺了手,有些不大舒服地皺起眉。

  「正在司錄司獄中,早前那乞丐爺孫兩個跑來報官便驚動了尹正大人,尹正大人的意思是她所言實在不足以解釋她為何會出現在那泥菩薩廟中的一干事,故而尹正大人讓田啟忠先將其帶進司錄司審問一番。」

  推官繼續說道。

  「如此,豈不是要先來一番殺威棒?」陶府判一聽,與那楊府判相視一眼,他捋了捋白鬚,「這案子,甚怪啊……」

  議事廳這廂說起的田啟忠,正是光寧府中的另一名推官,此刻陰雨綿綿,他正在司錄司獄中審案。

  「倪小娘子,你如今還堅持你那番托夢的說辭麼?」

  田啟忠面無表情,端坐書案後,審視著春凳上伏趴的那名年輕的姑娘。

  梅子青的衣裙上鮮血濡濕,她滿鬢冷汗,幾綹淺髮貼在頰邊,一張臉慘白如紙,渾身都在不自覺地顫抖。

  「是。」

  倪素一手撐在春凳上,氣音低弱。

  「子不語怪力亂神。」

  田啟忠緊皺眉頭,厲聲呵斥,「你這小女子,還不快快招實?」

  只見他一個眼色,一旁的皂隸舉起水火棍重打下去,逼出倪素已近喑啞的慘叫,她渾身顫抖得更厲害,暗黃燈影裡,倪素半張臉抵在凳面上,汗濕的亂髮底下,一截白皙的後頸纖細而脆弱。

  刑杖之痛,絕不會麻木,只會一杖比一杖更痛,痛得人皮肉戰慄,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液洇濕衣料的黏膩。

  「大人不信鬼神,身上又為何帶一避邪黃符?」

  她的唇顫抖不停,努力發出聲音。

  田啟忠神情一滯,不由觸摸自己的腰側,他這件綠官服下,的確綁著一道折角的黃符。

  那是家中老母親特地求來給他隨身帶的,縱然他不信那些,也不好辜負母親的心意。

  可黃符藏在官服底下,這女子又是如何知道的?

  「我說過,我在夢中夢到那間泥菩薩廟,也夢到自己砸開菩薩的後背,」倪素艱難呼吸,一字一句,「我甚至夢到大人您,雨天路滑,您的黃符掉在了山徑上,然後是您身邊的皂隸幫您撿起……」

  她越說,田啟忠的臉色就越發不對。

  「哎呀田大人,她怎麼會知道……」

  站在田啟忠旁邊的一名皂隸驚愕捂嘴。

  今晨西城門才開,那對乞丐爺孫跑到光寧府報官,田啟忠便帶著人往清源山上的那間泥菩薩廟裡去。

  廟中一具腐屍,再就是跪坐在屍體旁的這個年輕女子。

  田啟忠先令人將她押解,自己則與幾名皂隸跟在後頭慢行,他分明記得自己身上這道黃符掉落時,這女子已被押著去了山徑底下,不可能看見他身上掉了什麼東西。

  可如此一來,

  此事就更加詭異了。

  難道……還真有托夢一說?田啟忠摸著衣袍底下黃符的棱角,驚疑不定。

  「大人,她暈過去了。」

  立在春凳旁的皂隸忽然出聲,打斷了田啟忠的沉思。

  田啟忠抬眼一看,果然已經不省人事,可她以荒誕言論應對光寧府審問,按照章程,是無論如何也該先給一頓殺威棒,才好教她不敢藐視光寧府。

  可她一弱女子,不但生生捱過這頓殺威棒,且仍不改其說辭。

  「找個醫工來,」

  田啟忠話說一半,又惦記其是個女子,便指著近旁的皂隸道,「再讓你媳婦兒來幫個忙,給她上藥。」

  「是。」

  那皂隸忙點頭。

  倪素昏昏沉沉,偶爾聽到一些刻意壓低的人聲,又感覺得到有人解開她的衣裙,一點一點地揭下與皮肉黏連的衣料,那種痛,痛得她想叫喊卻又頭腦昏沉,掀不開眼皮。

  藥香是最能令她心安的味道,她下意識地辨別其中有哪幾味藥,思緒又逐漸混沌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勉強半睜起眼。

  晦暗牢獄裡,哪有半點人聲。

  但是有一個人乾乾淨淨地立在那兒,因為牢獄遮蔽了天光,而獄中的燈於他無用,他那雙眼睛是暗淡的,沒有神采的。

  也許是聽見她不同昏睡時的吸氣聲,徐鶴雪敏銳地朝她這處望過來,他看不見她,卻聽見她在輕微地啜泣。

  他摸索著,慢慢地走到她的床前,蹲下去。

  「徐子凌。」

  倪素眼眶濕潤,喃喃,「我好疼。」

  她的嗓音乾澀而沙啞。

  徐鶴雪沉默片刻,道:「我本可以……」

  「我們說好的,」

  倪素打斷他,半睜的眼睛並不能將他的面容看得清楚,「你已經幫我找到了兄長,可我還沒來得及幫你。」

  「即便沒有那對乞丐爺孫,我也是要報官的,可如此一來,我要如何解釋我為什麼知道兄長在泥菩薩廟?他們都查得出我是昨日才到的雲京,我有什麼手段,什麼人脈可以助我查清一個失蹤幾月的人就在清源山上那座無人問津的破廟裡?」

  她慢慢搖頭,「既都說不通,那就說不通吧,但若你再用你的術法幫我逃脫這頓打,那到時候,不是你被發現,就是我被當做妖怪處置了。」

  「反正他們既知我是昨日才來雲京,那麼害死我兄長的凶手,也就絕不可能是我,我一個雀縣來的孤女,無權無勢,且無時間與動機謀害我的兄長,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以我結案。」

  在泥菩薩廟裡,在兄長腐化的屍體旁,倪素已經想清楚了這些事。

  那田啟忠身上的黃符其實也是她所想的一環,看見黃符的不是她,而是徐鶴雪,她提及田啟忠的黃符,也不過是為了印證自己這番「冤者托夢」的言辭。

  倪素疼得神思模糊,她更看不清面前的年輕男人,淚珠壓著眼睫,她很快又昏睡過去。

  牢內靜悄悄的,徐鶴雪再沒聽見她的聲音。

  細雨如絲,光寧府司錄司正門之外對著長巷,穿過巷子口,便是一條熱鬧街市,留著八字鬍的窮秀才支了個攤在牆根兒底下,這一上午也沒等來一個代寫文書的活計。

  他百無聊賴,正嘆了口氣,卻覺一陣清風拂面,他微抬眼皮,只見攤子前不知何時多了一個人。

  此人幕笠遮面,身上還穿了一件獸毛領子的冬衣,老秀才心頭怪得很,卻聽幕笠之下,傳來一道凌冽平靜的聲音:「請代我寫一封手書。」

  「啊?」

  老秀才瞧見那人蒼白的手指將一粒碎銀放在他的攤上,他反應過來,忙道,「好好好,公子想寫什麼,只管說來就是。」

  老秀才匆忙磨墨,匆忙落筆,可是越寫,他就越是心驚,忍不住道:「公子,您這手書是要送去哪兒的?」

  年輕公子不答,他也就不敢再問,吹乾了墨就遞上去。

  人已走出老遠,老秀才還禁不住張望,瞧見那年輕公子在路旁蹲下去與一孩童似乎說了幾句話,那孩童便接了他手中的書信蹦蹦跳跳地跑了。

  光寧府司錄司幾道街巷之外左邊的地乾門內,便是夤夜司所在。

  夤夜司中,知鑑司使韓清正聽底下親從官奏報。

  「昨日官家將張相公原來的府邸歸還於他,張相公回府以後,親自收拾了家中的雜物,在院子裡燒了。」

  「雜物?」

  韓清是個宦官,年約三十餘歲,眉目肅正,聲音清潤,聽不出什麼尖細的調子。

  「回使尊,二十年前逆臣徐鶴雪進士及第之時,他曾贈張相公一幅親手所畫的《江雪獨釣圖》,其時,張相公讚不絕口,並在畫上題詩,其詩也曾流傳一時。」

  那親從官恭謹答道。

  「你是說,張相公將那幅圖燒了?」

  韓清端著茶碗,將飲不飲。

  「是,親手燒的。」

  親從官說罷,見使尊遲遲不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他便小心翼翼地又道:「使尊,如此您也好向官家回話了,張相公對那逆臣,情義早絕。」

  簷外雨露沙沙,韓清手中的茶碗久久沒放下。

  「使尊。」

  一名親從官匆匆進來,忙行禮道:「咱們正門外來了個孩童,說有人讓他將這道手書交給您。」

  韓清瞥了一眼,令身旁之人去取來。

  韓清放下茶碗,展開信箋來打眼一瞧,他的眉頭輕皺起來,視線來回在紙上流連,隨即抬首:「那孩童在何處?」

  那親從官立即出去將那小孩兒帶來,韓清身邊的人連著上去問了幾番,也只從那小孩兒口中得知,是一個年輕男人讓他送的信。

  「光寧府那邊,今日是否有人報官?死的可是雀縣來的舉子?屍體是在西城門外的清源山上被發現的?」韓清又問幾名親從官。

  「好像是有這麼一回事。」

  有個才上值的親從官家住得離光寧府那邊近些,來前聽家裡人說了幾嘴,「聽說那舉子的屍體被封在那尊泥菩薩裡。」

  死了個舉子,還是來雲京參加冬試的舉子。

  韓清垂眼,寫此封手書之人是篤定他一定會管與冬試有關的這樁事,可此人究竟是誰?

  韓清的視線停在紙上「倪素」兩字,「死者的妹妹倪素,如今可在光寧府司錄司?」

  「聽聞那女子滿口荒誕之言,如今應該在司錄司中受殺威棒。」

  那親從官答。

  韓清揉了手書,正色道:「你幾個帶著我的印信,快去司錄司將人提到我夤夜司來。」

  數名親從官魚貫而出,冒著綿綿細雨疾奔出去。

  他們沒一個人看見立在簷下的一道頎長身影。

  離開倪素身邊太遠,徐鶴雪便要承受更重的痛楚,倪素昨日為他點的燈盞,全用在這一路來消耗。

  他的魂體越發得淡。

  點滴瑩塵淹沒在雨霧之中,徐鶴雪一手扶柱,滿身的傷口又在撕裂,他疼得恍惚,往前兩步,卻又倏爾停駐,回過頭,他看見在廳中出神的宦官。

  他並不記得這個人的樣子。

  因為他當初離開雲京時,此人不過才十一二歲。

  徐鶴雪轉身,清癯的身形融入雨霧裡。

  可腦海裡,卻總有些人聲在盤旋:

  「張相公親自收拾了雜物,在院子裡燒了。」

  「親手燒的。」

  「張相公對那逆臣,情義早絕。」

  徐鶴雪不禁抬首,青灰朦朧的天色裡,簷上垂脊,鴟吻如栩,恰似當年春風得意馬蹄疾,他在老師府中敬聽教誨。

  「子凌,盼爾高飛,不墜其志。」

  老師滿含期許之言猶在耳。

  可終究,

  十四歲那年,他與老師的殷殷期許背道而馳。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9 06:08 PM

第十四章 菩薩蠻(二)

  司錄司外煙雨正濃,獄中返潮更甚,倪素瑟縮在簡陋木床上,冷不丁的鎖鏈碰撞一響,刺得她眼皮微動。

  嶙峋牆壁上映出一道影子,輕微的步履聲臨近,牆上黑影更成了張牙舞爪的一團,很快籠罩過來。

  一隻手猛地扣住倪素的後頸,倪素一剎驚醒,卻被身後之人緊捂住了嘴,她的嗓子本是啞的,身上也沒力氣,她奮力掙扎也無濟於事,只見那人在她身後騰出一隻手來,從枯草堆中抓出來那條沾血的汗巾一下子繞到她的頸間。

  頃刻,汗巾收緊,倪素瞪大雙眼,她幾近窒息,原本煞白的臉色漲紅許多,她仰著頭,看見一雙凶悍陰沉的眼。

  男人作獄卒打扮,仗著她受了刑杖只能伏趴在床上,便一膝抵在她的後背,一手捂著她的嘴,另一隻手用力拉扯汗巾。

  倪素的臉色越發漲紅,像是有一塊大石不斷擠壓著她的心肺,汗巾上濕潤的血漬濡濕了她的脖頸,男人見她越發掙扎不得,眼底正有幾分陰狠的自得,他手上正欲更用力,卻猛地吃痛一聲。

  倪素咬著他的手指,她此時已不知自己究竟用了多大的力道,唇齒都是麻的,她只顧收緊齒關。

  十指連心,男人痛得厲害也不敢高呼,他鬍子拉碴的臉上更添戾色,更用力地拉拽汗巾,迫使伏趴的倪素不得已隨之而後仰。

  纖細的脖頸像是要被頃刻折斷,胸腔裡窒息的痛處更加強烈,倪素唇顫,再咬不住男人的手。

  男人正欲用雙手將其脖頸勒得更緊,卻覺身後有一陣凜風忽來,吹得獄中燈火亂晃,可這幽深牢獄裡,窗都沒有,又怎會有這般寒風?

  男人後脊骨發涼,才要回頭,卻不知被什麼擊中了後頸,頸骨脆響,他來不及呼痛,便重重倒下去。

  頸間驟然鬆懈,倪素禁不住大口大口地喘息,又一陣猛咳,眼皮再抬不起來,她只感覺有一隻冰涼的手輕撫了一下她的後背,又喚了聲「倪素」。

  木床上的姑娘連咳也不咳了,徐鶴雪摸索著去探她的鼻息,溫熱的氣息地拂過他沒有溫度的指節,竟有輕微癢意。

  「她是受了殺威棒,但田大人也找了醫工,還叫了人給她上藥……」值房內的獄卒領著夤夜司的幾位親從官過來,正說著話,不經意抬頭一瞧,卻傻眼了,「這,這怎麼回事?」

  本該綁在牢門上的鐵鏈銅鎖竟都在地上。

  夤夜司的親從官們個個色變,比獄卒反應更快,快步過去,踢開牢門,牢頭和幾個獄卒也忙跟著進去。

  一名親從官試探了床上那女子的鼻息,見他們進來,便回過頭來,指著地上昏迷的男人:「認識他嗎?」

  「認,認識,錢三兒嘛……」

  一名獄卒結結巴巴地答。

  那親從官面無表情,與其他幾人道:「咱們快將此女帶回夤夜司。」

  隨即,他又對那牢頭與幾名獄卒說:「此獄卒有害人之嫌,我等一並帶回夤夜司,之後自有文書送到光寧府尹正大人手中。」

  牢頭嚇得不輕,哪敢說個不字,只管點頭。

  倪素在睡夢中只覺自己喉嚨好似火燒,又乾又痛,她神思混沌,夢裡全是清源山上的那座泥菩薩廟。

  她夢見那尊泥菩薩後背殘破,露出來空空的內裡,猶如螢蟲般的魂火密密麻麻地附著其中,慢慢地在她眼前拼湊成兄長的模樣。

  倪素猛地睜眼,劇烈喘息。

  此時她方才發現自己好像又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零星幾盞燈嵌在平整的磚牆之上,精鐵所致的牢門之外便是一個四方的水池,其中支著木架與鐵索,池壁有不少陳舊斑駁的紅痕,空氣中似乎還隱約彌漫血腥的味道。

  一碗水忽然遞到她的面前,倪素本能地瑟縮了一下,抬頭卻對上一雙空洞無神的眼。

  徐鶴雪沒聽見她說話,也感覺不到她觸碰瓷碗,他便開口道:「喝一些,會好受許多。」

  在她昏迷的這幾個時辰,他就捧著這一碗水一直坐著。

  倪素口中還有鐵鏽似的血味,是她咬住那個男人的手指時沾的,她不說話,順從地抵著碗沿喝了一口,又吐掉。

  血味沖淡許多,她才又抿了幾口水,這已然很費力氣,待徐鶴雪將碗挪開,她又將臉頰抵在床上,啞著聲音問:「這是哪兒?」

  「夤夜司。」

  徐鶴雪摸索著將碗擱到一旁,垂著眼,「比起光寧府的司錄司,夤夜司於你要安全許多。」

  夤夜司受命於天子,掌宮城管鑰、木契,督察百官,刺探情報,不受其他管束,擔得「人間陰司」之稱。

  「你做了什麼?」倪素乾裂的嘴唇翕動,聲音低弱。

  「我請人代寫了一道手書,將你的事告知給夤夜司的使尊韓清,官家再推新政,冬試便是他的第一道詔令,你兄長是參與冬試的舉子,夤夜司聞風便動,絕不會輕放此事。」

  其中還有些隱情,譬如夤夜司使尊韓清舊時曾受當朝宰執孟雲獻恩惠,此人應是心向於孟,而孟雲獻這番拜相,第一把火還不曾燒。

  既還不曾燒,那麼不如便從冬試開始。

  「只是不料,這麼快便有人對你下手。」

  徐鶴雪之所以冒險送手書給夤夜司,便是擔心藏屍之人一旦得知事情敗露,會對倪素痛下殺手以絕後患。

  比起光寧府司錄司,夤夜司才是鐵桶一般,外面人的手輕易伸不進來。

  「能這樣快收到消息的,一定不是普通人。」光寧府推官田啟忠帶人將兄長的屍體與她帶回城內時天色尚早,也只有靠近光寧府的少數人看見,能在官府裡聽到消息並且知道她在司錄司中,又如此迅速地買通獄卒來殺她,怎麼看,也不是普通人能夠有的手段。

  她沙啞的嗓音透露幾分頹喪哀慟,「徐子凌,若按他們所說的時間推算,我兄長被害時,我與你正在半途。」

  徐鶴雪靜默半晌,才道:「一旦夤夜司插手此事,自會有人讓其水落石出。」

  「會嗎?」

  倪素恍惚。

  「那你可要放棄?」徐鶴雪什麼也看不見,只能循著她的方向,「倪素,你若真要放棄,在光寧府司錄司獄中,你就不會花錢請獄卒去太尉府送信了。」

  倪素沒說話。

  她讓獄卒送去太尉府的那封信其實是岑氏親手所寫,當年南邊流寇作亂,倪素的祖父救過澤州知州的命,那位知州姓蔡,他的孫女蔡氏如今正是太尉府二公子的正妻。

  岑氏寫這封信提及這段舊事,也不過是想讓倪素在雲京有個投奔之處。

  「你哪裡有錢請人代寫手書?」

  倪素忽然出聲。

  徐鶴雪不防她這麼一問,他先是一怔,隨即垂下眼睫,「用了你的,等你從夤夜司出去,我會還給你。」

  「你離世十幾年,在雲京還有可用的銀錢嗎?」

  倪素咳嗽了幾聲,嗓子像被刀子割過似的。

  「我也有位兄長,他年長我許多,在家中受嫂嫂管束,常有身上不得銀錢用的時候,」徐鶴雪主動提及自己的生前事,本是為安撫她此時的難受,但好些記憶盤旋而來,他清冷的面容上也難掩一絲感懷,「我那時年幼,生怕將來與兄長一般娶一個潑辣夫人,不許我買糖糕吃,我便藏了一些錢埋在一棵歪脖子樹下。」

  倪素身上疼得厲害,神思有些遲緩,卻也能察覺得到,這道孤魂正以這樣的方式安撫她的不堪,她眼眶裡還有些因疼痛而濕潤的淚意,扯了扯唇:「你喜歡糖糕啊?」

  徐鶴雪想了想,說:「我已經不記得它的滋味了。」

  倪素「嗯」了一聲,這獄中燈燭暗淡,她望著他:「你是為我去請人寫手書的,我怎麼可能讓你還我。」

  「徐子凌,等我出去了,我請你吃糖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9 07:43 PM

第十五章 菩薩蠻(三)

  「諸位辛苦,加祿這一項還需再議,加多少,如何加,咱們這裡明日就得拿出個章程,後日奏對,也好教官家知道。」

  政事堂內,眉濃目清的紫袍相公在上首端坐,「今日便到這兒吧。」

  堂候官趕緊收揀案上的策論,到一旁去整理擺放。

  天不亮趕著早朝進宮,又在政事堂裡議事到天黑,聽見孟相公這一聲,數名官員如釋重負,起身打揖。

  坐在孟雲獻身邊的張敬很沉默,一手撐著拐,將餘下的一篇財策看了,抬起頭見堂內的官員走得差不多了,他也不說話,拄拐起身。

  「崇之,到我家去,今晚上我夫人要弄鍋子,咱們一塊兒吃。」

  孟雲獻與身邊人說了兩句話,回頭見翰林學士賀童要扶著他老師出去,孟雲獻便笑著走過去。

  「我吃慣了粗茶淡飯,就不麻煩你孟大人了。」

  張敬隨口扔下一句便要走,豈料孟雲獻也幾步跟到了門口,絲毫不管自己是不是熱臉貼冷屁股,「那我到你家吃去?粗茶淡飯我也慣。」

  張敬一頓,他轉頭,對上孟雲獻那張笑臉,片刻,他冷聲,「你孟相公當初不是最喜歡整頓吏治麼?怎麼這回反倒開始梳理財政了?」

  說罷,張敬便由學生賀童扶著,目不斜視地走出去。

  簷外煙雨朦朧,孟雲獻站在門檻處,看著賀童給張敬撐開傘,又扶著步履蹣跚的他朝階下去。

  「您這是何必。」

  中書舍人裴知遠走到孟雲獻身旁,雙手交握,「張相公如今哪還肯給您好臉色,您怎麼還喜笑顏開的。」

  「當初是我三顧茅廬,日日去他家裡頭吃飯,才說服他與我共推新政,我與他分別這十四年,我還想他心中是否萬分後悔當初與我一道做的事。」

  「可你方才也看見了,他是嫌我這趟回來,弄得不痛不癢,沒從前痛快,覺得我折了骨頭,開始討好逢迎。」

  孟雲獻仰望雨霧。

  「您沒有嗎?」

  裴知遠拂去衣袖上沾惹的雨珠。

  孟雲獻聞聲,轉頭對上裴知遠的目光,隨即與其相視一笑,他伸手示意不遠處的宦官拿傘來,慢悠悠道:「當然有。」

  時隔十四年再回雲京,無數雙眼睛都緊盯著孟雲獻,跟烏眼雞似的,警惕極了,生怕此人再像十四年前那般鋒芒太露,一朝拜相便亟不可待地觸碰他們的利益。

  可誰也沒料到,他這一回來,最先提的,竟是「厚祿養廉」的新策。

  這哪裡是整頓,分明是迎合。

  「那當初反對您反對得最厲害的諫官李大人,近來看您也眉清目秀的。」裴知遠這個碎嘴不著四六,就差手裡握把瓜子了。

  「多好,顯得咱們朝中同僚親近,官家也能少聽些他們罵我的話。」

  孟雲獻取來宦官手中的傘,自個兒撐了,往雨幕裡去。

  回到家中,孟雲獻接來女婢遞的茶,見夫人姜氏還在朝庭外張望,便笑著搖頭:「夫人,張崇之不肯來,只能咱們自個兒吃鍋子了。」

  姜氏細眉微蹙,回過頭來用帕子擦了擦他身上的雨水,「你也是活該,當初在那謝春亭中你就說了他不愛聽的話,生生地讓他放跑了自個兒的好學生,好好一個進士及第的少年英才,非要跑到邊關沙場裡頭去做武夫……」

  「夫人忘了,我原也出身行伍。」

  姜氏輕哼一聲,睇他,「是了,你也原是個武夫,可咱大齊的武夫要是得用,你怎麼一門心思扎到文官海裡了?」

  孟雲獻正欲說些什麼,卻聽下人來報:「老爺,有客來了。」

  老管家不提名姓,但孟雲獻卻已知來人是誰,他脫了官服交給姜氏,披上一件外衫,道:「在書房?」

  「是。」

  老管家垂首。

  孟雲獻才到書房,便見一身常服打扮的韓清捧著茶碗坐在折背椅上正出神,他走進去:「韓使尊怎麼得空來我這兒?」

  「孟相公。」

  韓清立即擱下茶碗起身相迎,「相公回京不久,韓清本不該在此時來這一趟,但咱家私以為,孟相公等的機會到了。」

  「哦?」

  孟雲獻坐到韓清旁邊,示意他也坐下,「這話兒是怎麼說的?」

  韓清依言坐下,隨即將懷中的那道手書取出,遞給他:「相公請看。」

  孟雲獻伸手接來,靠近燭火逐字逐句地瞧。

  「這倪素既是死者的親妹,怎會被關去光寧府司錄司中?」

  「她給光寧府的說辭是冤者托夢,所以她才找到清源山上去,光寧府的尹正大人以為此女言行荒誕,故押解至司錄司,受殺威棒。」

  韓清如實說道。

  「冤者托夢?」孟雲獻不由失笑,「此女如今可在你夤夜司?」

  「是。」

  韓清點頭。

  孟雲獻沉吟片刻,將那封手書收起,神清氣爽:「韓使尊所言不錯,這冬試舉子倪青嵐正是我等的機會。」

  ——

  夤夜司聽不見外頭的雨露霏霏,夜裡上值的親從官在刑池對面的值房裡用飯說笑,也有人給昏睡的倪素送了飯來,就放在桌上。

  可她起不來,也沒有應。

  「那小娘子起不了身,只怕也不好用飯啊……」送飯的親從官回到值房內,與同僚說話。

  「怎麼?你小子想去餵給她吃?」

  有人打趣,「或是給她請個什麼僕婦女使的?」

  「咱們使尊可還沒審過她,我這不是怕她死了麼?」那親從官捧起來花生殼朝貧嘴的同僚打去。

  「等使尊過來,咱們再請示一下,給她找個醫工瞧瞧。」

  值房裡毫不收斂的說話聲隱約傳來,倪素遲緩地睜開眼,看見陰暗牢獄內,那個年輕男人正在桌邊耐心摸索。

  倪素看著他雙手觸碰到放在桌上的瓷碗,他頓了一下,又摸到碗上的湯匙,隨即慢吞吞地,一步步憑著感覺往她這邊走過來。

  「倪素。」

  徐鶴雪不知道她已經醒了,在床沿坐下,輕聲喚她。

  「嗯。」

  倪素應了一聲。

  徐鶴雪聽見她這樣快應聲,他怔了怔,隨即道:「你這一日都沒用過飯。」

  他捏著湯匙,舀了一勺粥,慢慢往前。

  「左一點。」

  倪素看著他偏離方向的手,嗓音虛弱又沙啞。

  徐鶴雪依言往左了一些。

  「再往前一點。」

  徐鶴雪又試探著往前了些。

  倪素的唇碰到湯匙裡的熱粥,她堪堪張嘴吃下去,可是看著徐鶴雪,她總覺得他的身形淡了許多。

  細微的瑩塵浮動。

  她沒有多少力氣的手勉強拉拽他的衣袖。

  徐鶴雪看不見,不防她忽然的舉動,衣袖後褪了些,濕潤的血跡,猙獰皸裂的傷口,縱橫交錯。

  此時此刻,倪素方才想起,他如果擅自離開她的身邊,應該也是會受苦的。

  即便如此,他也還是去請人寫了手書。

  倪素看著他攏起衣袖,她望了一眼燈火明亮的值房口,忍著劇痛直起身,烏黑的鬢髮早已被冷汗濕透,她的臉色十分慘白,一手抵在鐵欄桿上,重重地敲擊牢門的銅鎖:「來人,快來人!」

  她高聲呼喊更扯得嗓子刀割似的疼。

  徐鶴雪不知她為何如此,卻聽值房那邊有了動靜,他便將碗放下,沒有出聲。

  「姑娘,你這是做什麼?」

  一名親從官走近。

  「請給我幾支蠟燭,一個火折子。」

  倪素輕輕地喘息,艱難說道。

  徐鶴雪聽見「蠟燭」兩字,他纖長的睫毛微顫,沒有神采的眸子迎向她聲音所在。

  幾名親從官不知她要蠟燭做什麼,他們面面相覷,最終還是從值房裡拿來幾支沒點的蠟燭,但基於他們夤夜司中的辦事手段,他們給了火折子也沒走,監視著那年輕女子從榻上起來,強撐著身體顫著雙手,將燈燭一一點燃。

  親從官們只當她是怕黑,但他們還是收走了火折子,又擔心她此舉萬一存了不好的心思,便將她點燃的蠟燭放到深嵌牆壁的,高高的燭台上,確保她一個身受重傷的女子碰不到,這才放心地回了值房。

  靜謐的牢獄內燈影搖晃,那是倪素給徐鶴雪的光明。

  到此時,徐鶴雪方才看見受刑後的倪素是怎樣一番狼狽的形容,她渾身都是血,被汗濕的淺髮黏在她的頰邊,她脆弱得不像話,無力地趴在榻上,枕著手背和他說:「我這樣,其實並不想被人看見。」

  徐鶴雪垂眸片刻,端起那碗粥,舀了一勺湊到她唇邊:「我知道。」

  他曾經,也不想被人看見。

  「但是,我願意為你點燈。」

  倪素吃下他餵的這口粥,輕聲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9 07:52 PM

第十六章 菩薩蠻(四)

  倪素吃了小半碗粥又睡過去,只是身上疼得厲害,她睡得也並不安穩,聽見值房那邊鐵柵欄開合的聲音,她立即睜開眼睛。

  「周挺,將人提出來。」

  倪素只聽見這樣一道聲音,隨即一陣腳步聲匆匆而來,幾名親從官出現在牢門處,正要解開那銅鎖。

  燈燭燒了半夜,徐鶴雪已然好受許多,他的魂體也不像之前那樣淡,看著那幾名親從官開鎖進來扶起倪素,他也沒有現身,只是觸及倪素看過來的目光,他輕輕搖頭,對她道:「不要怕。」

  他不現身,就只有倪素能聽見他的聲音,那幾名親從官是半點也察覺不到,將倪素帶出牢門,淌著刑池裡的水,將她綁到了刑架上。

  冰冷的鐵鏈纏住她的雙手與腰身,更束縛著她的脖頸,使她不得低頭,更無法動彈,只能望著那位坐在刑池對面,作宦官打扮的大人。

  「倪姑娘初來雲京,究竟是如何發現你兄長屍體在清源山的?」

  韓清接來身邊人遞的茶碗,審視她。

  「兄長托夢,引我去的。」

  倪素氣音低弱。

  韓清才要飲茶的動作一頓,他眼皮一挑,「倪姑娘不會以為,咱家的夤夜司比他光寧府衙還要好糊弄吧?」

  立在刑架身後的親從官一手收緊鎖鏈,迫使倪素後背緊貼刑架,擠壓著她受過仗刑的傷處,同時她頸間的鐵鏈也一道收緊,如此屈辱的桎梏,迫使她不得不仰頭。

  「我不信您沒問過光寧府的田大人,」

  倪素痛得渾身發抖,嘴唇毫無血色,「我初到雲京本沒有什麼人脈手段,我若還有其他解釋,又何必在光寧府司錄司中自討苦吃?還是說,大人您有比我更好的解釋?」

  韓清見此女孱弱狼狽,言語卻還算條理清晰,他不由再將其打量一番,卻道:「姑娘如何沒有人脈?一個時辰前,太尉府的人都跑到我夤夜司來問過你了。」

  「我的信是何時送到太尉府的,大人不知麼?」

  倪素被鎖鏈纏緊了脖頸,只得勉強垂眼看向他,「若非身陷牢獄,我也輕易不會求人。」

  立在夤夜司使尊韓清身邊的汲火營指揮周挺聞言,眼底稍露詫色,區區弱質女流,在男人都少不得害怕的夤夜司刑架上,言辭竟也不見憂懼。

  「倪姑娘有骨氣,可僅憑那推官田啟忠的一個黃符,就要我等相信你這番荒誕言辭,你是否太過天真了些?」

  韓清將茶碗扔給周挺,起身接來一根長鞭,那長鞭隨著他走入刑池而拖在水中,其上密密麻麻的鐵刺閃爍寒光。

  與夤夜司的刑罰相比,光寧府的那些便只能算作小打小鬧。

  長鞭的手柄抵上倪素的臉頰,那種徹骨的冷意令她麻木,她對上韓清那雙眼,聽他道:「這鞭子是男人也熬不住的,倪姑娘,你猜這一鞭下去,會撕破你多少皮肉?」

  他說得過於森冷血腥,倪素佯裝的鎮定被擊潰,她渾身止不住地顫抖,卻聽韓清一揮鞭,重重擊打水聲的同時厲聲質問:「還不肯說實話麼!」

  「我所言句句是真!」

  激蕩起來的水花打在倪素的臉頰。

  「好,」

  韓清揚鞭,水聲滴答,「姑且當你所言是真,那你既知道自己很有可能無法解釋,你為何不逃?」

  「我為何要逃!」

  倪素失控,眼眶紅透。

  這一剎,刑房內寂靜到只剩淅瀝水聲。

  徐鶴雪立在刑池旁,「倪素,記得我與你說過什麼嗎?」

  倪素方才聽清他的話,便見韓清忽然舉鞭,作勢朝她狠狠打來,倪素緊閉起眼:「大人如何明白!」

  預想的疼痛沒有來,倪素睫毛一動,睜開眼,正看清近在咫尺的鞭身上,尖銳細密的鐵刺猶帶沒洗淨的血漬。

  「至親之重,重我殘生。」

  她喃喃似的。

  韓清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他過分肅正的面容上顯露一絲錯愕,「你……說什麼?」

  「我不逃,是要為我兄長討一個公道,我的兄長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倪素的氣力都快用盡了,「哪怕我解釋不清自己的緣故,我也要這麼做。」

  韓清近乎失神般,凝視她。

  「使尊?」

  周挺見韓清久無反應,便出聲喚。

  韓清回神,手中的鐵刺鞭卻再不能握緊,他盯著那刑架上的年輕女子,半晌,他轉身走出刑池。

  水珠在袍角滴答不斷,韓清背對她:「倪姑娘真是個聰慧的女子,你那番冤者托夢的說辭我一個字都不信,但正如你心裡所想的那樣,不論是光寧府還是我夤夜司,都不能憑你言辭荒誕便定你的罪,大齊律沒有這一條。」

  韓清轉過身,扔了手中的鐵刺鞭,「太尉府二公子如今也是個朝奉郎的官身,他來問,我自然也不能不理會。」

  這般心平氣和,彷彿方才執鞭逼問的人不是他。

  夤夜司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天色也愈發有泛白之勢,晨間的清風迎面,倪素被人扶出夤夜司還有些恍惚,從光寧府的牢獄到夤夜司的牢獄,這一天一夜,好似格外冗長。

  「倪姑娘放心,你兄長的案子咱們使尊已經上了心,事關冬試,他必是要查個水落石出的。」

  周挺命人將倪素扶到太尉府派來的馬車上,掀著簾子在外頭對她說道。

  倪素點頭,看他放下簾子。

  「小周大人何時這般體貼人?還讓人家放心……」一名親從官看那馬夫趕著馬車朝冷清的街上去,不由湊到周挺身邊,用手肘捅了捅他。

  「少貧嘴,人雖從這兒出去了,可還是要盯著的。」

  周挺一臉正色。

  那親從官張望了一下漸遠的馬車,「不過我還真挺佩服那小娘子,看起來弱質纖纖,卻頗有幾分骨氣。」

  多的是各色人犯在夤夜司裡醜態畢露,這倪小娘子,實在難得。

  馬車轆轆聲響,街巷寂靜。

  倪素蜷縮在車中,雙眼一閉就是那夤夜司使尊韓清朝她打來的鐵刺鞭,她整張臉埋在臂彎裡,後背都是冷汗。

  「韓清沒有必要動你,」

  清冷的聲音落來,「他方才所為,無非攻心。」

  倪素沒有抬頭,隔了好一會兒,才出聲:「為什麼他聽了你教給我的那句話,就變了臉色?」

  「因為他在你身上,看到了他自己。」

  倪素聞聲,抬起頭,竹簾遮蔽的馬車內光線昏暗,年輕男人坐在她的身邊,眸子不甚明亮。

  「什麼意思?」

  「他當年也有過與你相似的境遇,那句話,便是那時的他說與人聽的。」

  「那你怎麼會知道?」

  倪素望著他,「你生前也是官場中人嗎?」

  徐鶴雪沒有否認。

  「韓清幼年受刑入宮,他唯一的牽掛便是至親的姐姐,那時他姐姐為人所騙,婚後受盡屈辱打罵,他姐姐一時失手,刺傷其夫,深陷牢獄將獲死罪。我教你的那句,便是他跪在一位相公面前所說的第一句話,那時,我正好在側。」

  「那後來,他姐姐如何了?」

  「那相公使人為其辯罪,官家開恩,免除死罪,許其和離。」

  徐鶴雪所說的那位相公,便是孟雲獻,但當年孟雲獻並未親自出手,而是借了旁人的力促成此事。

  所以至今,除他以外,幾乎無人知道韓清與孟雲獻之間這段恩義。

  「難怪你讓我不要怕。」

  倪素終於知道,那句「至親之重,重我殘生」為何是殘生了,「可是我看見他手裡的鐵刺鞭,還是很害怕。」

  怕那一鞭揮下來,上面的鐵刺就要撕破她的血肉。

  「你已經足夠勇敢了。」

  遮蔽光線的馬車內,徐鶴雪並不能將她看得清楚。

  倪素搖頭,「那是因為我知道你在。」

  「你在看著我,我會覺得我至少還有一些底氣在,」她的聲音很輕,「我只能盡力抓住你給我的那一分勝算。」

  徐鶴雪垂著眼睫,沒有說話。

  「你有沒有聞到什麼味道?」

  他出神之際,卻聽倪素忽然問。

  徐鶴雪下意識地抬眼,也看不清她的神情,他有點茫然,「嗯?」

  「老伯。」

  倪素盡力提高了些聲音。

  外頭的馬夫聽見了,回頭應了一聲,「小娘子您怎麼了?要到咱們太尉府還要過幾條街呢!」

  「請幫我買兩塊糖糕。」

  倪素說。

  街邊的食攤總是天不亮就擺好,食物的香氣飄了滿街。

  馬夫停了車,買了兩塊糖糕掀開簾子遞給趴在車中的倪素,又瞧見她身上都是血,嚇人得緊,便道:「我這就趕緊送您回府裡,二少夫人一定給您請醫工。」

  簾子重新放下,徐鶴雪的眼前從清明到模糊,忽然有隻手將油紙包裹的糕餅塞到他手中。

  「我答應過你,要給你買糖糕吃。」

  徐鶴雪垂眼,看著手中的糖糕,他有片刻的怔愣。

  熱霧微拂,

  好似融化了些許他眉眼處的冷意。

  再抬起眼,徐鶴雪捧著那塊熱騰騰的糖糕,輕聲道:「謝謝。」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9 08:55 PM

第十七章 菩薩蠻(五)

  事實上,徐鶴雪早忘了糖糕是什麼樣的。

  為人時的習慣,好惡,他遊離幽都近百年,早已記不清了,只是有些東西,恰好關聯著他某些勉強沒忘的記憶。

  就譬如這塊與兄嫂相關的糖糕。

  它散著熱氣,貼著他的掌心,此時此刻,徐鶴雪方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掌冷如冰雪堆砌,而它便顯得滾燙非常。

  外面的天色還不算明亮,竹簾壓下,車內更加昏暗,徐鶴雪隱約看見身邊趴在車座上的姑娘一側臉頰抵著手背,張嘴咬了一口糖糕。

  他垂下眼睫,又看自己手中的糖糕。

  試探般,

  他慢吞吞地咬下一口。

  甜是什麼滋味?

  他忘了。

  但一定不是此刻入口的,乾澀的,嚼蠟般麻木的感覺。

  它好像沒有一點味道。

  「裡面的紅糖還是熱熱的,你小心不要被燙到,」倪素一咬開金黃鬆脆的外皮,便吃到了裡面的糖漿,「真的好甜。」

  徐鶴雪看不太清裡面的糖漿,只見模糊的白糯裡有一團黑紅的顏色,聽見她說甜,他不由抬頭朝她看去。

  「好吃嗎?」

  倪素撞上他的目光,問。

  「好吃。」

  他答。

  倪素勉強吃了幾口糖糕,沒一會兒又在馬車的搖搖晃晃中陷入渾噩,馬車在太尉府門口停穩她也不知。

  只是鼻息間再沒有血腥潮濕的氣味,她夢到自己在一間乾淨舒適的居室裡,很像是她在雀縣的家。

  「好威風的朝奉郎,咱們家的文士苗子只你一個,那眼睛都長頭頂上了!」

  倪素半睡半醒聽見些說話聲,陡然一道明亮的女聲拔高,驚得她立即清醒過來。

  一道青紗簾後,隱約可見一身形豐腴的婦人躲開那高瘦男子的手。

  「春絮,你快小聲些,莫吵醒了裡頭那位姑娘,」男子一身綠官服還沒脫,說話小心翼翼,還有點委屈,「大理寺衙門裡頭這兩日正整理各地送來的命官、駐軍將校罪犯證錄,我身為司直,哪裡脫得開身……」

  「少半日都不成?你難道不知那夤夜司是什麼地方?你遲一些請人說和,她就被折磨成這副模樣了!」

  「春絮,醫工不是說了,她身上的傷是仗刑所致,是皮肉傷,你不知夤夜司的手段,真有罪,誰去了都要脫層皮,或者直接出不來,但夤夜司的韓使尊顯然未對她用刑,畢竟她無罪,」男子試探般,輕拍婦人的肩,「夤夜司也不是胡亂對人用刑的,韓使尊心中有桿秤,咱們這不是將她帶出來了麼?你就別氣了……」

  婦人正欲再啟唇,卻聽簾內有人咳嗽,她立即推開身邊的男人,掀簾進去。

  榻上的姑娘病容蒼白,一雙眼茫然地望來。

  年輕婦人見她唇乾,便喚:「玉紋,拿水來。」

  名喚玉紋的女婢立即倒了熱水來,小心地扶著倪素起身喝了幾口。

  倪素只覺喉嚨好受了些,抬眸再看坐在軟凳上的婦人,豐腴明豔,燦若芙蓉:「可是蔡姐姐?」

  「正是,奴名蔡春絮,」她伸手扶著倪素的雙肩讓她伏趴下去,又親自取了軟墊給她墊在底下,「你身上傷著,快別動了。」

  說著,她指著身後那名溫吞文弱的青年,「這是我家郎君,苗易揚。」

  「倪小娘子,對不住,是我去的晚了些。」

  這位苗太尉府的二公子跟隻貓似的,挨著自家的媳婦兒,在後頭小聲說。

  「此事全在我自己,」

  倪素搖頭,「若非平白惹了場官司,我也是斷不好麻煩你們的。」

  「快別這麼說,你祖父對我娘家是有恩的,你們家若都是這樣不願麻煩人的,那我家欠你們的,要什麼時候才有的還?」

  蔡春絮用帕子擦了擦倪素鬢邊的細汗,「好歹是從那樣的地方兒出來了,你便安心留在咱們院中養傷,有什麼不好的,只管與我說。」

  「多謝蔡姐姐。」

  倪素輕聲道謝。

  蔡春絮還欲再說些什麼,站在她後面的苗意揚卻戳了兩下她的後背,她躲了一下,回頭橫他一眼,不情不願地起身,「妹妹可有小字?」

  「在家時,父兄與母親都喚我『阿喜』。」倪素說道。

  「阿喜妹妹,我將我的女使玉紋留著照看你,眼下我有些事,晚些時候再來看你。」

  說罷,蔡春絮便轉身掀簾出去了。

  「倪小娘子好生將養。」

  苗易揚撂下一句,忙不迭地跟著跑出去。

  女婢玉紋見倪素茫然地望著二郎君掀簾就跑的背影,便笑了一聲,道:「您可莫見怪,二郎君這是急著請我們娘子去考校他的詩詞呢!」

  「考校詩詞?」

  倪素一怔。

  「您有所不知,我們娘子的父親正是二郎君的老師,但二郎君天生少些寫漂亮文章與詩詞的慧根,虧得官家當初念及咱們太尉老爺的軍功,才讓二郎君以舉人之身,憑著恩蔭有了個官身。」

  大理寺司直雖只是個正八品的差遣,但官家好歹還給了苗易揚一個正六品的朝奉郎。

  「朝廷裡多的是進士出身的官兒,文人氣性可大了,哪裡瞧得起咱們二郎君這樣舉人入仕的,自然是各方排擠,二郎君常要應付一些詩詞集會,可他偏又在這上頭使不上力,得虧我們娘子飽讀詩書,時常幫襯。」

  「原是這樣。」

  倪素下頜抵在軟枕上。

  「姑娘,您身上若痛,就再休息會兒,中午的飯食一送來,奴婢再叫您用飯。」玉紋含笑拉下牙勾,放下床幔,隨即掀簾出去了。

  不下雨的晴日,陽光被櫺窗揉碎了斜斜地照在地上,屋中熏香的味道幽幽浮浮,倪素隔著紗帳,看見一道淡如霧的影子立在窗邊。

  他安安靜靜的,也不知在看什麼。

  倪素這樣想著,卻沒說話,只是壓下眼皮。

  中午吃了些素粥,倪素下午又發起高熱,蔡春絮讓玉紋去又請了醫工來,她在睡夢中不知被灌了幾回湯藥,苦得舌苔麻木,意識模糊。

  玉紋夜裡為倪素換過幾回濕的帕子,後半夜累得在案几旁睡了過去。

  倪素燒得渾噩,屋中燃的一盞燈燭並不是她親手點的,徐鶴雪眼前漆黑一片,只能循著她夢囈的聲音判斷她所在的方向,一步一步挪過去。

  她意識不清,一會兒喚「兄長」,一會兒又喚「母親」。

  徐鶴雪伸手要觸碰她的額頭,然而眼睛的失明令他試探錯了方向,指腹不期碰到她柔軟的臉頰。

  正逢她眼瞼的淚珠滾下來,溫熱的一滴落在他的手指。

  指節蜷縮一下。

  徐鶴雪立即收回手。

  他坐在床沿,氅衣之下,袍角如霜,濃而長的睫毛半遮無神的眼瞳,半晌,他復而抬手,這回倒是準確地碰到她額上的帕子。

  已經不算濕潤了。

  倪素彷彿置身火爐,夢中的兄長還是個少年,在她面前繪聲繪色地講一隻猴子被放進煉丹爐裡卻燒成了火眼金睛的故事。

  忽然間,

  倪素只覺天地陡轉,她抬首一望,滿枝冰雪,落了她滿頭。

  幾乎是在那種冰涼冷沁的溫度襲來的一瞬,倪素一下睜眼雙眼。

  屋中只一盞燈燭在燃。

  她呆愣地望著坐在榻旁的年輕男人,發覺夢中的冰雪,原來是他落在她額頭的手掌。

  「徐子凌。」

  倪素喉嚨燒得乾啞,能發出的聲音極小。

  「嗯?」

  但他還是聽到了。

  發覺她有掙扎起身的意圖,徐鶴雪按著她的額頭,說:「不用。」

  她想起身點燈。

  他知道。

  「那你怎麼辦?」倪素輕輕喘息,在晦暗的光線裡努力半睜起眼,看著他說。

  「我可以等。」

  徐鶴雪失去神采的眼睛滿是凋敝的冷。

  「那你,」

  倪素眼皮似有千斤重,她說話越發遲緩,「你只等我這一會兒,我好些了,就請人給你買好多香燭……」

  「好。」

  徐鶴雪抬首,燈燭照在他的肩背,氅衣之下的骨形清瘦而端正。

  他的手放在倪素的額頭,就這麼在夜半無聲之際,巋然不動地坐到天明。

  天才亮,倪素的高熱便退了。

  蔡春絮帶著醫工來瞧,倪素在睡夢中又被灌了一回湯藥,快到午時,她終於轉醒。

  玉紋端來一碗粥,一旁還放著一碟切成四方小塊的紅糖,「奴婢不知姑娘喜好多少,姑娘若覺口苦,便放些紅糖壓一壓。」

  倪素見玉紋說罷便要出去,便道:「可否請你代我買些香燭?」

  香燭?

  玉紋雖不明所以,卻還是點了點頭,「姑娘要的東西,府中也是有的,奴婢自去為您尋來。」

  倪素道了聲謝,玉紋忙擺手說不敢,這就退出去了。

  居室裡靜謐下來。

  倪素靠著軟枕,看向那片青紗簾外,輕喚:「徐子凌?」

  托風而來的淺淡霧氣逐漸在簾子外面化為一個人頎長的身形,緊接著骨節蒼白的一隻手掀簾,那樣一雙剔透的眸子朝她看來。

  而倪素還在看他的手。

  昨夜後來,她一直記得自己在夢中仰見滿枝的冰雪落來她滿鬢滿頭,消解了她置身烈火的無邊苦熱。

  「你過來,」

  倪素的精神好了很多,她拈起天青瓷碟裡的極小一塊的紅糖,說:「我們一起吃糖。」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9 09:05 PM

第十八章 菩薩蠻(六)

  「我已著人在吏部問過,那倪青嵐的確是雀縣來的舉子。」

  中書舍人裴知遠端著一隻瓷碗,在魚缸前灑魚食,「只是他冬試並不在榜,吏部也就沒再關注此人,更不知他冬試後失蹤的事兒。」

  「不過,夤夜司的人不是在光寧府司錄司裡抓住了個想殺人滅口的獄卒麼?」裴知遠放下瓷碗,搓了搓手回頭來看那位紫袍相公,「凶手是怕此女上登聞院啊……」

  若那名喚倪素的女子上登聞院敲登聞鼓,此事便要正式擺上官家案頭,請官家斷案。

  「登聞院有規矩,無論男女敲鼓告狀,都要先受杖刑,以證其心,只此一條,就擋住了不知道多少百姓,」孟雲獻垂眼漫不經心地瞧著一篇策論,「凶手是見那倪小娘子連光寧府衙的殺威棒都受得,若好端端地從司錄司出去,必是不懼再受一回登聞院的仗刑,非如此,凶手絕不會急著買通獄卒錢三兒滅口。」

  「那獄卒錢三兒,夤夜司如何審的?就沒吐出什麼?」

  「韓清還沒用刑,他就咬毒自盡了。」

  那錢三兒還沒進夤夜司的大門,就嚇得咬碎齒縫裡的毒藥,當場死亡。

  「是了,殺人者若這麼輕易露出狐狸尾巴,也實在太磕磣了些。」裴知遠倒也不算意外,「只是倪青嵐那個妹妹,該不該說她好膽魄,進了夤夜司她也還是那套說辭,難不成,還真是她兄長給她托了夢?」

  孟雲獻聞言抬眼,迎著那片從雕花窗外投射而來的亮光,忽然道,「若真有冤者托夢這一說,倒也好了。」

  「這話兒怎麼說的?」

  裴知遠從袖中掏出一顆青棗來啃了一口。

  「若是那樣,我也想請一人入夢,」

  孟雲獻收攏膝上的策論,「請他告訴我,他究竟冤或不冤?」

  棗核順著裴知遠的喉管滑下去,卡得他一時上下不得,漲紅了臉咳嗽了好一陣,邊擺手邊道:「咳……孟公慎言!」

  「敏行,虧得你在東府這麼多年,膽子還是小,這後堂無人,只你與我,怕什麼?」孟雲獻欣賞著他的窘態,含笑搖頭。

  「張相公回來都被官家再三試探,您啊,還是小心口舌之禍!」這一番折騰,棗核是吞下去了,裴知遠,也就是裴敏行額上出了細汗,無奈地朝孟雲獻作揖。

  「你瞧瞧這個。」

  孟雲獻將膝上的策論遞給他。

  裴知遠順勢接來展開,迎著一片明亮日光一行行掃視下來,他面露訝色,「孟相公,好文章啊!針砭時弊,對新法令自有一番獨到巧思,就是這駢句用的也實在漂亮!」

  「倪青嵐所作。」

  孟雲獻端起茶碗,「有一位姓何的舉子還在京城,倪青嵐入京後,與他來往頗多,這是從他手中得來的。」

  「不應該啊。」

  裴知遠捧著那策論看了又看,「若真是倪青嵐所作,那麼他冬試又為何榜上無名?這樣的英才,絕不該如此啊。」

  「你說的是,」

  孟雲獻收斂笑意,茶碗裡熱霧上浮,而他神情多添一分沉冷,「如此英才,本不該如此。」

  裴知遠少年入仕便追隨孟公,如何不知新政在孟公心頭的分量,又如何不知孟公有多在乎新政實幹之才。

  瞧他不再笑眯眯的,裴知遠心裡大抵也曉得這事兒孟公算是查定了,他也不多嘴,又從袖子裡掏了個青棗來啃。

  「你哪裡來的棗兒吃?」

  冷不丁的,裴知遠聽見他這麼問。

  「張相公今兒早上給的,說他院兒裡的棗樹結了許多,不忍讓鳥啄壞了,便讓人都打下來,分給咱們吃,這還真挺甜的。」

  裴知遠吐掉棗核,「您沒分著哇?也是,張相公早都與您絕交了,哪還肯給您棗吃。」

  「孟相公,諸位大人都齊了。」

  外頭有名堂候官敲門。

  孟雲獻不搭理裴知遠,重重擱下茶碗背著雙手朝外頭走去。

  到了正堂裡頭,孟雲獻打眼一瞧,果然見不少官員都在吃棗,只有他案前乾乾淨淨,什麼也沒有。

  「孟相公。」

  一見孟雲獻,官員們忙起身作揖。

  「嗯。」

  孟雲獻大步走進去,也不管他們手忙腳亂吐棗核的樣子,在張敬身邊的椅子坐下,他忍了又忍,還是出聲:「怎麼沒我的份兒?」

  「孟相公在吃這個字上頗有所得,聽說還親手所著一本食譜,我這院兒裡渾長的青棗,如何入得你眼?也是正好,到您這兒,便分沒了。」

  張敬目不斜視。

  政事堂中,諸位官員聽得這番話,無不你看我我看你,屏息凝神的,沒敢發出聲響。

  「張崇之,」

  孟雲獻氣得發笑,「想吃你幾個棗也排擠我?」

  ——

  倪素在太尉府中養了些時日,勉強是能下地了,期間夤夜司的周挺來過,除了獄卒錢三兒自殺身亡的消息,還有另一則極重要的事。

  夤夜司使尊韓清欲調閱倪青嵐在冬試中的試卷,然而貢院卻正好弄丟了幾份不在榜的試卷,其中便有倪青嵐的試卷。

  雖說未中的試卷並不算重要,但依照齊律,所有試卷都該密封保存,一年後方可銷毀。

  貢院懲治了幾名在事之人,線索便好像就這麼斷了。

  「倪姑娘,我當時也真沒往那壞處想,因為那兩日他正染風寒,在貢院中精神也不大好……我只以為他是因病失利,心中不痛快,所以才不辭而別,」茶攤上,一身青墨直裰的青年滿臉懊悔,「若我那夜不睡那麼死,也許他……」

  他便是那位送信至雀縣倪家的衍州舉子何仲平。

  自何仲平坐下,所說的也不過就是這些,作為一同冬試的舉子,他也的確不知更多的內情,「不過,之前夤夜司一位姓周的大人從我這裡拿了一篇策論,那是倪兄寫的,我借來看還沒來得及還,如今在夤夜司手中,我想,他們一定會給倪兄一個公道。」

  倪素捧著茶碗,片刻才道,「可公道,也是要憑證據才能給的。」

  聽了此話,何仲平也有些鬱鬱,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

  倪素沒待太久,一碗茶沒喝光便與何仲平告辭。

  玉紋與幾名太尉府的護院等在街對面的大榕樹底下,倪素邁著緩慢的步子往那處走,有個小孩兒被人抱著,走出好幾步遠,一雙眼還直勾勾地往她這兒瞧。

  倪素垂眼,毛茸茸的瑩光在地面晃動。

  她停步,它也不動。

  倪素沒有什麼血色的唇扯動一下。

  「倪姑娘,娘子讓咱們直接去雁回小築,她們詩社的幾位娘子都到齊了,那位孫娘子也在。」

  玉紋將倪素扶上車,對她說。

  「好。」

  倪素一聽「孫娘子」,神色微動。

  大齊文風昌盛,在這繁華雲京,女子起詩社也並非是什麼稀罕事,書肆常有傳抄詩社中女子所吟的詩詞,收成集子傳出去,故而雲京也頗有幾位聲名不小的才女。

  其中一位,正是當朝宰執孟雲獻的夫人——姜芍。

  如磬詩社原本是姜芍與幾位閨中密友在雁回小築起的,但十四年前孟相公因事貶官,她也隨孟相公一起遠走文縣,剩下她幾個故交也散了,只有一位中書侍郎夫人趙氏還維持著詩社,邀了些年輕的娘子一起。

  蔡春絮正是其中一人,而那位孫娘子則是前兩年方才開始與她們交游。

  「聽娘子說那孫娘子昨兒月信就來了,得虧是您的方子管用,不然她只怕今日還腹痛得出不了門。」

  到了雁回小築,玉紋小心扶著倪素,一邊往臨水的抱廈裡去,一邊說道。

  倪素正欲啟唇,卻聽一道明亮的女聲傳來:「阿喜妹妹!」

  抬頭,倪素撞見抱廈那處,正在桌前握筆的蔡絮春的一雙笑眼,她今日一身橘紅對襟衫子,繡的蝶花翩翩,梳雲鬟髻,戴珍珠排簪斜插嬌豔鮮花。

  「快,諸位姐姐妹妹,這是我恩人家的妹妹倪素,小字阿喜,平日裡也是讀書頗多的,所以我今兒才叫她一塊兒來。」

  蔡春絮擱了筆便將倪素帶到諸位雲鬢羅衣的娘子面前,笑著介紹。

  身著墨綠衫子,年約四十餘歲的婦人擱下手中的鮮花,將倪素上下打量一番,和善道,「模樣兒生得真好,只是這般清減,可是在病中?」

  這般溫言,帶幾分得體的關切,餘下其他幾位官夫人也將倪素瞧了又瞧,只有一位年約二十餘歲的年輕娘子神色有些怪。

  倪素正欲答話,卻聽有人搶先:「曹娘子有所不知,她這身傷,可正是在您郎君的光寧府裡受的。」

  此話一出,抱廈裡驀地冷下來。

  「孫娘子,此話何意?」

  曹娘子神色一滯。

  那說話的,正是玉紋方才提過的孫娘子,現下所有人都盯著她,她也有些不太自然,「聽說她胡言亂語,在光寧府司錄司中受了刑……」

  「孫芸,」蔡春絮打斷她,常掛在臉上的笑意也沒了,「我看你是這一年在家病得昏了頭了!」

  「你犯不著提醒我。」

  孫芸囁喏一聲,抬眸瞧了一眼站在蔡春絮身側那個乾淨蒼白的少女,又撇過臉去,「你若不將她帶來這裡,我必是不會說這些的。」

  坐在欄桿畔一位年輕娘子滿頭霧水,柔聲詢問:「孫娘子,到底是什麼緣故,你怎麼也不說說清楚?」

  「你們不知,」

  孫娘子用帕子按了按髮鬢,「這姑娘做的是藥婆行徑。」

  什麼?藥婆?

  幾位官家娘子面面相覷,再不約而同地望向那位姑娘,她們的臉色各有不同,但在她們這些官宦人家的認知裡,藥婆的確不是什麼好聽的。

  「孫芸。」

  蔡春絮臉色更沉,「你莫忘了,你那麼久不來月信,成日在府裡忍著腹痛不出門,是誰在茶館裡頭給你看的脈,開的方子?她一個出身杏林之家的女兒,自幼耳濡目染,通些藥理有什麼稀奇?難為你那日口口聲聲說個謝字,到今兒不認這話也就算了,何苦拿話辱她?」

  抱廈裡的娘子們只知道孫芸這一年常病著也不出門同她們來往,卻不知她原來是有這個毛病,一時諸般視線湧向她。

  孫芸一直藏著的事被蔡春絮這樣大剌剌地抖落出來,她更難堪了許多,「女子做這些不是藥婆是什麼?她難道只給我瞧過病?」

  她乾脆起身將自己手上的玉鐲金釧都一股腦兒地褪下來,全都塞到倪素手中,「我既瞧了病,用了你的方子,給你錢就是了!」

  「孫芸!」

  蔡春絮正欲發作,卻被身旁一直沉默的姑娘握住了手腕。

  「是,」

  晴日裡波光粼粼,倪素迎著這抱廈中諸般莫測的視線,「我並不只給你瞧過病,我也並非只是耳濡目染粗通藥理,男子十年寒窗為一功名,而我十年杏林為一志向,我也的確不同諸位,讀的最多的並非詩書,而是醫書,這本沒有什麼不敢承認的。」

  「我承蔡姐姐的情才能早些從夤夜司出來,我為你診病,是因蔡姐姐提及你身上不好,若真要論診金,你可以當蔡姐姐已替你付過,這些,我便不收了。」

  倪素輕輕一拋,所有人只見那幾隻玉鐲金釧摔在了地上,金玉碰撞一聲脆響,玉鐲子碎成了幾截。

  「不好再擾諸位雅興,倪素先行一步。」

  倪素唇邊牽起極淡的笑,朝幾位娘子打揖。

  「曹姐姐,諸位,我先送我阿喜妹妹回去。」蔡春絮橫了孫娘子一眼,與其他幾人點頭施禮,隨即便趕緊追著倪素去了。

  抱廈裡靜悄悄的。

  「我如何瞧那姑娘,她也不像個藥婆……」有位娘子望著廊廡上那年輕姑娘的背影,忽然出聲。

  在她們這些人的印象裡,藥婆幾乎都是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嫗,哪有這樣年紀輕輕又知禮識文的姑娘。

  可方才她們又聽得真真兒的,那姑娘親口說,她的確是給人瞧病的。

  「阿喜妹妹,此事怪我,早知我便不讓你去那兒了,平白受她羞辱……」回太尉府的馬車上,蔡春絮握著倪素的手,柳眉輕蹙。

  倪素搖頭,「蔡姐姐你知道我有事想與孫娘子打聽,孫娘子又不常出門,她府上也並不方便去拜會,只得今日這個機會,你如此幫我,我已經很是感激,只是這一番也連累你不痛快了。」

  「我如今倒希望你那方子少管些用,最好疼得孫芸那張嘴都張不開才好!」蔡春絮揉著帕子憤憤道。

  回到太尉府的居室,玉紋忙去打開屋子,哪知滿屋濃鬱的香火味道襲來,嗆得三人都咳嗽起來。

  「阿喜妹妹,你走前怎麼在屋子裡點了這麼多香?」蔡春絮一邊咳嗽,一邊揮袖,「我瞧你也沒供什麼菩薩啊。」

  「啊?」

  倪素被熏得眼皮有些微紅,「供了一個的。」

  「在哪兒?」

  蔡春絮只敢在外頭張望,並不進去。

  倪素不知如何回,模糊地說了句,「心裡記著呢……」

  若不是玉紋走前關了窗,其實也不至於滿屋子都是那香燒出的煙。

  屋子是暫時進不去了,玉紋在樹蔭底下的石凳上放了個軟墊讓倪素坐著,幾名女婢家僕在廊廡拐角處灑掃說話。

  玉紋不在,倪素一手撐著下巴:「徐子凌,孫娘子這條道是走不通了。」

  為杜絕科考舞弊的亂象,每回科考的試卷都要求糊名謄抄,再送到主考官案頭審閱。

  那位孫娘子的郎君金向師便是此次冬試負責糊名謄抄試卷的封彌官之一。

  「存志不以男女而別。」

  濃濃的一片樹蔭裡,倪素聽見這樣一道聲音,她仰頭在閃爍的日光碎影裡,看見他霜白的袍角。

  倪素望著他,「我知道,從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世上除了母親所說的小心眼的男人以外,還有一些注定不能理解我的女人。」

  正如孫娘子,用了她的方子,便在心裡徹底將她劃分為不可過分接近的六婆之流,自然也就不能容忍蔡春絮將她帶去如磬詩社。

  「可是,我想我總要比兄長好一些。」

  她說,「我是女子,世人不能以男女之防來束縛我,便只能用下九流來加罪於我,可是憑什麼我要認罪?大齊律上寫著嗎?」

  「他們覺得我應該為此羞愧,為此而畏縮,可我偏不,我要帶著我兄長與我自己處世的心願,堂堂正正地活著。」

  滿枝碎光有些晃眼,倪素看不太清他的臉:「我們不如直接去找金向師吧?」

  「你想怎麼做?」

  枝葉沙沙,眉眼清冷的年輕男人在樹蔭裡垂著眼簾與她目光相觸。

  「你裝鬼……」

  倪素說一半覺得自己這話不太對,他本來就是鬼魅,「我們趁夜,你去嚇他,好不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10 11:25 AM

第十九章 菩薩蠻(七)

  金向師原本在禮部供職,但因其畫工出挑,冬試後被調職去了翰林圖畫院做待詔,前兩月去了宛寧畫輿圖,前幾日回來復命後便一直稱病在家。

  因疑心牽扯官場中人,而案情起因不明,夤夜司暫未正式將冬試案上奏正元帝,因而找貢院一干官員問話也只能旁敲側擊。

  倪素養傷不能起身這些時日,夤夜司不是沒查到幾位封彌官身上,但在貢院裡能問的東西並不多,而金向師回來得了官家稱讚,又賞賜了一斤頭綱團茶,回到府中便告假不出。

  夤夜司暫無上門詢問的理由。

  倪素原想通過孫娘子來打聽,但如磬詩社一事,便已說明孫娘子十分介意倪素的身份,是斷不可能再來往的。

  「我白日裡點的香和蠟燭真的有用嗎?你身上不疼吧?」倪素貓著腰躲在金家庭院一片蓊鬱的花叢後頭,伸手去拉徐鶴雪的衣袖。

  「不疼。」

  徐鶴雪攏住衣袖,搖頭。

  「那我牽著你的衣袖好嗎?你看不見,我得拉著你走。」倪素小聲詢問他。

  眼下是夜闖他人家宅,她手中不好提燈。

  「嗯。」

  徐鶴雪點頭,朝她聲音所在的方向試探抬手,將自己的衣袖給她牽。

  感覺到她拽住衣袖的力道,徐鶴雪眼睫微動。

  「我們走這邊。」

  倪素在庭院裡瞧了好一會兒,見沒什麼家僕靠近那間亮著燈的書房,她才牽著徐鶴雪輕手輕腳地挪到書房後面的櫺窗外。

  櫺窗用一根竹棍半撐著,倪素順勢往裡頭一瞧。

  燈火明亮的書房內,金向師心不在焉地嚼著醬牛肉,又灌了自己一口酒,「你身上不好為何不告訴我?咱們家中是請不起醫工麼?現如今你在外頭找藥婆的事兒被那些詩社中的娘子們知道了,才來我跟前訴苦。」

  「這是什麼可以輕易說出口的事麼?我也不是沒請過醫工,只是他們也不能細瞧,開的方子我也吃了,總不見好,我天天的腹痛,你瞧了也不問我麼?」孫娘子負氣,背對他坐著,一邊說,一邊用帕子揩淚,「若不是那日疼得實在捱不住,我也不會聽蔡娘子的話,找那小娘子治。」

  「你也不怕她治死你?藥婆是什麼你還不知?有幾個能有正經手段?治死人的多的是,真有本事救人的能有幾個?」

  金向師眼也沒抬,又往嘴裡塞了一塊醬牛肉,「若真有,也不過瞎貓撞上死耗子。」

  「可我確實好些了。」

  孫娘子手帕捂著面頰。

  「如今其他那些官夫人可都知道你找藥婆的事兒了,你以為,她們回家能不與自個兒的郎君說?那些男人能再叫你帶壞了他們的夫人去?」金向師冷哼一聲,「我早讓你安心在家待著,不要去和人起什麼詩社,如今倒好,你這番也叫我吃了瓜落兒,那些個大人們,指不定在背地裡要如何說我治家不嚴。」

  「我看詩社你也不必去了,沒的讓人笑話。」

  「憑什麼?蔡娘子她還大大方方與那小娘子來往,她都敢在詩社待著,我又為何不能去?」孫娘子一個回頭,鬢邊的步搖直晃。

  「那蔡娘子與你如何一樣?她父親致仕前雖是正經文官,但他早年也在北邊軍中做過監軍的,少不得沾染些武人粗枝大葉的習氣,如今她嫁的又是太尉府,那不還是武人堆兒麼?就她那郎君獨一個文官,她大伯哥不還是個殿前司都虞侯的武職麼?那在內侍省大押班面前都得輕聲細語……他們家粗魯不忌,這你也要學?說不定今兒這事過了,那些娘子也容不下她繼續在詩社裡待著。」

  金向師如今才得了官家讚賞,不免有些自得,「今兒就這麼說定了,那詩社你也不必再去,不過只是一些年輕娘子在一處,孟相公的夫人姜氏,還有裴大人的夫人趙氏都沒怎麼露過面,你去了,又有什麼用?也不能到她們跟前去討個臉熟。」

  「郎君……」

  孫娘子還欲再說,金向師卻不耐煩了,朝她揮手,「出去吧,今晚我去杏兒房裡。」

  不但將她出去與女子交遊的路堵死了,竟還在她跟前提起那個叫杏兒的妾,孫娘子雙眼更紅,卻不敢再說什麼,憋著氣悶退出房去。

  孫娘子走了,房中便只剩金向師一人。

  他一人在桌前坐著,不免又露出些凝重的憂思來,醬牛肉沒再吃,酒卻是一口接著一口。

  陡然一陣寒風襲向他的後背,冷得他險些拿不穩手中的杯盞,桌前的燈燭一剎熄滅,屋中一時只有淡薄月華勉強照亮,煙霧從身後散來,金向師脊背僵硬,臉頰的肌肉抽動一下,他緩慢地轉過身,在一片浮動的霧氣裡,隱約得見一道半真半幻的白衣身影。

  他吃了一驚,從椅子上跌下去,酒盞碎裂。

  「徐子凌,」

  順著窗縫往裡瞧的倪素小聲提醒,「他在你右邊。」

  徐鶴雪一頓,依言轉向右邊。

  「金向師。」

  輕紗幕笠之下,被遮掩了面容,不知是人是鬼的影子棲身月華,淡薄如霧,準確地喚出他的名字。

  「你,你是誰?」

  金向師臉頰的肌肉抽動更厲害,霧氣與風相纏,迎面而來,他勉強以袖抵擋,雙眼發澀。

  「倪青嵐。」

  這道嗓音裹冰含雪。

  金向師雙目一瞠,臉色忽然變得更加難看。

  「你知道我。」

  徐鶴雪雖看不見,卻敏銳地聽清他的抽氣聲。

  「不,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金向師雙膝是軟的,本能地往後挪。

  豈知他越是如此,徐鶴雪便越發篤定心中猜測。

  「金大人。」

  素紗幕笠之下,徐鶴雪雙目無神,「我如今孤魂在野,若不記起我是因何而亡便不能入黃泉。」

  金向師眼見那道鬼魅身影化為霧氣又轉瞬在他幾步開外重新凝出身形,他嚇得想要叫喊,卻覺霧氣如絲帛一般纏住他的脖頸。

  金向師驚恐地捂住脖頸,又聽那道冷而沉靜的聲音緩慢:「金大人究竟知道些什麼?還請據實相告。」

  他眼見那道清白的影子周身浮出淺淡的瑩光來。

  倪素在窗外看見這樣一幕,便知徐鶴雪又動用了他的術法,她心中擔憂,再看那抖如篩糠的金向師,她立即開口:「金大人,還不快說!難道你也想與我們一般麼?」

  冷不丁的又來一道女聲,金向師驚惶地朝四周望了望,卻沒看見什麼女子的身形,霧氣更濃,他嚇得唇顫:「您,您又是誰啊?」

  「我是淹死在枯井裡的女鬼,金大人,你想不想與我一道去井裡玩兒啊?」

  倪素刻意拖長了些聲音。

  「啊?」金向師雙手撐在地上,拼了命地磕頭:「我可沒有害你啊倪舉人,負責糊名謄抄的可不止我一個啊……」

  「既如此,你為何從宛寧回來後便裝病不出?」徐鶴雪問道。

  「我,我的確見過倪舉子的試卷,因為文章實在寫得好,字也極好,我便有了個印象,我謄抄完後,便將試卷交給了其他人沒再管過,只是後來一位同僚要將所有糊名過的試卷上交時鬧了肚子,請我去代交的……」金向師滿頭滿背都是汗,根本不敢抬頭,「我這人就是記性有些太好,去交試卷的路上我隨意翻了翻,又瞧見了那篇文章,只是那字跡,卻不是我謄抄的那份了!」

  金向師心中疑竇頗多,卻一直隱而未發,後來去了翰林圖畫院供職,他便將此事拋諸腦後,趕到宛寧去畫輿圖了。

  只是畫完輿圖回來,金向師便聽說了光寧府在清源山泥菩薩廟中發現一屍體,正是冬試舉子倪青嵐,又聽貢院的舊友說,夤夜司的人近來去過貢院,金向師心中憂懼,便趁著正元帝得了輿圖正高興的時候,提了告假的事。

  他將自己關在府中這些天,正是怕夤夜司的盤問,也怕自己就此牽連進什麼不好的事裡。

  這事,他本打算爛在肚子裡。

  滴答,滴答。

  金向師覺得有冰涼的,濕潤的水珠從他的頭頂滴落,順著他的額頭,再到他的鼻骨,直至滴在地面,他方才看清那是殷紅的血珠。

  而血珠轉瞬化為瑩塵,在他眼前浮動消散。

  金向師腦中緊繃的弦斷了,他一下栽倒在地上,竟嚇得暈死過去了。

  月白風清,長巷寂寂。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不要用你的術法,你只要站在那兒,他就很害怕了。」倪素牽著一個人的衣袖,走得很慢。

  徐鶴雪起初不說話,只亦步亦趨地跟著她走,但片刻,他想起在金家時,她裝作女鬼拖長了聲音,他忽然道:「他應該比較怕你。」

  倪素有些不太自在,「你太守禮了,一點也不會嚇人,我那樣,也是想讓他快點說實話。」

  明明他才是鬼魅。

  「你兄長的試卷應該是被調換了。」

  徐鶴雪說。

  談及兄長,倪素垂下眼睛,輕輕點頭,「嗯,可是此事他不敢隱瞞鬼魂,卻並不一定會告知夤夜司。」

  「你不是留了字條?」

  冷淡月輝照在徐鶴雪蒼白的側臉,「金向師若怕惡鬼纏身,他一定會主動向夤夜司交代此事。」

  他話音才落,發覺倪素似乎身形不穩,立即攥住她的手腕往回一拽。

  倪素猝不及防撞上他的胸膛。

  春花淹沒積雪之下,那是一種凜冽淡香。

  她滿身的溫暖更襯徐鶴雪像是永遠凋敝的嚴冬,他明明排斥她的溫度,明明抗拒此時此刻與她之間如此相近的距離。

  可徐鶴雪輕眨眼睫,像一個被人隨意堆砌的雪人般動也不動,他並不敢輕易放開她的手,只得抬起被她髮髻輕蹭的下頜,喚她:「倪素?」

  「嗯。」

  倪素鬢邊冷汗細密,晃了晃腦袋,解釋:「沒事,就是方才翻窗進去的時候不小心碰到傷處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10 11:37 AM

第二十章 滿庭霜(一)

  蔡春絮一大早去公婆院裡問安,回來聽了一名女婢的話便立即趕到西側的居室,才一進門,她果然見那姑娘正彎腰收拾書本衣裳。

  「阿喜妹妹,」蔡春絮握住她的雙手,「咱們這兒有什麼不好的,你只管告訴我就是了,如何就要走呢?」

  倪素一見她,便露了一分笑意,她拉著蔡春絮在桌前坐下,倒了一杯茶給她,「蔡姐姐待我無有不好。」

  「那你好好的,怎麼就要走?」

  蔡春絮接了茶碗,卻顧不上喝,「可是雁回小築的事你還記在心上?」

  倪素搖頭,「不是我記在心上,是昨日孫娘子一番話,只怕是要你們詩社的其他幾位娘子們記在心上了。」

  「那又有什麼要緊?我與她們在一塊兒起詩社,本也是吟詩作對,圖個風雅,她們若心裡頭介意,我不去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蔡春絮拉著她來跟前坐,「阿喜妹妹,我祖父在任澤州知州前,是在北邊監軍的,我幼年也在他那兒待過兩年,在軍營裡頭,救命的醫工都是極受兵士們尊敬的,而今到了內宅裡頭,只因你女子的身份,便成了罪過。」

  「但這其實原也怪不得她們,咱們女子嫁了人,夫家就是頭頂的那片天,只是我嫁在了太尉府,幸而公婆沒有那麼多繁文縟節多加約束,但是她們的夫家就不一樣了,若問她們,曉得其中的緣故嗎?知道什麼是六婆之流嗎?她們也未必明白,只是夫家以為不妥,她們便只能以為不妥。」

  倪素聞言,笑了笑,「蔡姐姐這樣心思通透,怪不得如磬詩社的娘子們都很喜歡你。」

  「你莫不是長了副玲瓏心肝兒?」

  蔡春絮也跟著笑了一聲,嗔怪,「你怎麼就知道她們都很喜歡我?」

  「昨日在雁回小築,我才到抱廈,就見姐姐左右圍的都是娘子,連坐在那兒的年長一些的娘子們也都和顏悅色地與姐姐說話,就是孫娘子她再介意你將我帶去詩社的事,我看她也很難與你交惡。」

  「姐姐才有一副剔透玲瓏的心肝,你能理解她們,也願意理解我,」倪素握著她的手,「相比於我,姐姐與她們的情分更重,只是在這件事上,你不與她們相同,不願輕視於我,又因著我們兩家舊日的情分,所以才偏向於我,可若你不去詩社,往後又能再有多少機會與她們交遊呢?」

  此番話聽得蔡春絮一怔。

  正如倪素所言,她背井離鄉,遠嫁來雲京,又與府中大嫂不合,唯一能在一塊兒說知心話兒的,也只有如磬詩社的幾位姐姐妹妹。

  到這兒,她才發覺原來倪素要離開太尉府,並非只因為她,還因為那些在詩社中與她交好的娘子。

  若她還留倪素在府中,那些娘子們又如何與她來往呢?

  「阿喜妹妹……」

  蔡春絮其實還想留她,卻不知如何說,「其實我很喜歡你,你這樣一個柔弱的小娘子,為了兄長甘入光寧府受刑,連到了夤夜司那樣的地方也不懼怕,我打心眼兒裡覺得你好。」

  「我也覺得蔡姐姐很好。」

  倪素笑著說。

  昨日倪素在去見舉子何仲平之前,便托牙人幫著找一處房舍,倪素隨身的行裝本就不多,本打算今日與蔡春絮告辭後便去瞧一瞧,但蔡春絮非說自己手頭有一處閒舍鋪面,就在南槐街。

  倪素本欲推辭,但聽見南槐街,她又生生被吸引住了。

  雲京的藥鋪醫館,幾乎都在南槐街。

  蔡春絮本不要倪素的錢,卻抵不住倪素的堅持,只好收下,又讓玉紋帶些太尉府的小廝家僕去幫著打掃屋舍,置辦器具。

  倪素忙了大半日,房舍收拾得很像樣,她甚至買來了一些新鮮藥材,就放在院中的竹篩裡,就著孟秋還算熾熱的日頭暴曬。

  院子裡都是藥香,倪素聞到這樣的味道才算在雲京這樣的地方有了些許的心安。

  才近黃昏,一直暗中守在外面的夤夜司親從官忽然來敲門,倪素當下就顧不得其它,趕緊往地乾門去。

  周挺本是夤夜司汲火營的指揮,前兩日又升了從七品副尉,如今已換了一身官服穿,他出了門,抬眼便瞧見那衫裙珠白的姑娘。

  「倪姑娘,今晨有一位冬試的封彌官來我夤夜司中,交代了一些事。」周挺一手按著刀柄走上前去。

  他只說是封彌官,卻不說名姓。

  「什麼事?」

  倪素明知故問。

  「你兄長的試卷被人換了。」

  「換給誰了?小周大人,你們查到了嗎?」

  倪素昨夜難眠,今日一整日都在等夤夜司的消息,金向師既然已經到了夤夜司交代事情,那麼夤夜司只需要向金向師問清楚那篇文章,哪怕只有幾句,便可以在通過冬試的貢生們的卷子裡找到答案。

  周挺搖頭,「今日得了這個封彌官做人證,韓使尊便親自又抽調了一番貢院的試卷,卻並沒有發現那篇文章。」

  沒有?

  倪素有些難以接受這個事實,「若偷換試卷不為功名,又何必……」

  「韓使尊也是這麼認為。」

  周挺繼續說道:「這場冬試原是官家為選拔新政人才而特設,官家原本有意冬試過後直接欽點三甲,不必殿試,但後來諫院與御史台又覺得保留殿試也可以再試一試人才,如此才能選用到真正有用之人,幾番進諫之下,剛巧在冬試才結束時,官家改了主意。」

  「凶手是知道自己殿試很有可能再難舞弊,為絕後患,他與我兄長乃至另外一些人的試卷就都被丟失了……甚至,對我兄長起了殺心。」

  倪素垂下眼簾,「所以,凶手並不是冬試在榜的貢生,而是落榜的舉子。」

  周挺沒有反駁,只是提醒道:「倪姑娘,韓使尊允許我與你說這些,一則是憐你愛惜至親之心,二則,是請你不要貿然去登聞院敲登聞鼓。」

  「為什麼?」

  「那封彌官的證詞雖似乎是有用的,但,他好像有些怪,他來時戰戰兢兢,恐懼難止,韓使尊問他為何此時才說,他說昨夜見了一對兒鬼夫妻,才想起那些事。」周挺不知如何與她形容,驀地又想起她入光寧府受刑杖的理由,好像……她也很怪。

  「官家日理萬機,夤夜司若無實在的線索便不好在此時上奏官家,而你如今身上的傷還沒好,若再去登聞院受刑,只怕性命不保。」

  周挺看著她蒼白的面容,「你且安心,此事還能查。」

  「多謝小周大人。」

  倪素有些恍惚。

  「今日叫你來,還有一事。」

  周挺又道:「我們司中數名仵作具已驗過你兄長的屍體,之前不對你說,是我夤夜司中有規矩,如今屍首上的疑點具已查過,你可以將你兄長的屍首帶回去,入土為安。」

  「那,驗出什麼了?」

  倪素一下抬眼,緊盯著他。

  「你兄長身上雖有幾處新舊外傷,但都不致命,唯有一樣,他生前,水米未進。」周挺被她這般目光盯著,不禁放輕了些聲音。

  水米未進。

  倪素幾乎被這話一刺,刺得她頭腦發疼,半晌,她才顫聲:「他是……活生生餓死的?」

  周挺沉默。

  孟秋的烈日招搖,倪素渾身卻冷得徹骨,她顧不得周圍人投來的目光,像個遊魂一樣,由周挺與手底下的人幫著將她兄長的屍首抬出,又在清幽無人的城外河畔用一場大火燒掉兄長的屍首。

  烈火吞噬著兄長的屍體,她在一旁看,終忍不住失聲痛哭。

  「小周大人,快去安撫一下啊……」

  跟隨周挺的幾名親從官瞧著不遠處哭得滿臉是淚的姑娘,小聲與周挺說道。

  周挺看著倪素,他堅毅的下頜緊繃了一下,「我如何會安慰人?」

  幾名親從官匆忙在自己懷裡,袖子裡找了一番,有個年輕的親從官撓頭,說:「咱們幾個又不是女人,也沒個帕子,總不能拿身上的汗巾給她擦眼淚吧?」

  什麼汗巾,周挺橫了他們一眼,懶得再聽他們幾個說些什麼,他只是看著那個女子,冷靜的神情因她的哀慟而有了些波瀾,他走到她的身邊去,一片刺眼的豔陽被他高大的身形遮擋:「倪姑娘,此事我夤夜司一定不會放過,我們也會繼續派人保護你。」

  倪素捂著臉,淚珠從指縫中垂落。

  山風吹拂長林,枝葉沙沙作響。

  在穿插著細碎光斑的濃蔭裡,徐鶴雪安靜地看著那名夤夜司副尉笨拙地安撫跪坐在地上的姑娘。

  從黃昏到夜暮,徐鶴雪看她悲痛之下也不忘親手點起一盞燈籠,她懷抱著一個骨灰罐,像個木偶一樣,只知道挪動著雙腿往前走。

  那一團瑩白的,毛茸茸的光一直跟在她的身邊,而跟在幾步開外,一直與倪素保有距離的周挺等人看不見她身側有一道孤魂在與她並肩。

  「你們幾個今晚守著,天亮再換人來上值。」

  到了南槐街的鋪面,周挺看著倪素走進去,回頭對手底下的幾名親從官說道。

  「是。」

  幾人點頭,各自找隱蔽處去了。

  今日才打掃過的屋舍被倪素弄得燈火通明,她將骨灰罐放到一張香案後,案上有兩個黑漆的牌位。

  那都是她今日坐在簷廊下,親手刻名,親手上了金漆的。

  點香,明燭,倪素在案前跪坐。

  忽然有人走到她的身邊,他的步履聲很輕,倪素垂著眼,看見了他猶如淡月般的影子,還有他的衣袂。

  倪素抬頭,視線上移,仰望他的臉。

  徐鶴雪卻蹲下來,將手中所提的燈籠放到一旁,又展開油紙包,取出其中熱騰騰的一塊糖糕,遞到她面前。

  他做什麼都是好看的。

  就連放一盞燈,打開油紙包,他的姿儀都那麼好。

  「你去買這個,身上就不疼嗎?」

  倪素終於開口,痛哭過後,她的嗓子沙啞得厲害。

  她知道這一定是他趕去隔了幾條街巷的夜市裡買來的,他一定動用了他的術法,否則這塊糖糕不會這樣熱氣騰騰。

  徐鶴雪不答疼與不疼,只道,「你今日只用了一餐飯。」

  孤清長夜,燭花飛濺。

  倪素沒有胃口,可是她還是接來糖糕,咬下一口。

  見徐鶴雪的視線落在案上那本書上,她說:「我兄長雖從頭到尾只給一位婦人真正看過病,但他問過很多坐婆,也找過很多藥婆,鑽研過許多醫書,他被父親逼迫放棄行醫那日,他與我說,要將他所知道的女子疑症都寫下來給我,教我醫術,等我長大,再讓我看過那些女子的苦症後,用我的心得來教他。」

  那本來是倪素要與兄長一起完成的女經醫書。

  「若能行醫,他也不會遠赴雲京考科舉,」

  倪素捏著半塊糖糕,眼眶又濕,「這本不是他的志向,可他卻因此而死。」

  燈燭下,徐鶴雪看見她眼眶裡一顆又一顆淚珠剔透而落。

  「倪素,你兄長的事夤夜司雖暫不能更進一步,但有一個人一定會另闢蹊徑,這件事,即便你不上登聞院告御狀,也可以宣之於朝堂。」

  他說。

  「誰?」

  「當朝宰執孟雲獻。」

  徐鶴雪捧著油紙包,對她說:「夤夜司沒有直接逮捕刑訊的職權,但御史台的御史中丞蔣先明卻可以風聞奏事,孟相公或將從此人入手。」

  晴夜之間,月華郎朗,倪素手中的糖糕尚還溫熱,她在淚眼朦朧間打量這個蹲在她面前的年輕男人。

  他生前,也是做官的人。

  倪素幾乎可以想象,他身著官服,頭戴長翅帽,年少清雋,或許也曾意氣風發,如日方升,可那一切,卻在他的十九歲戛然而止。

  正如她兄長的生命,也在這一年毫無預兆地終止。

  「徐子凌。」

  倪素眼瞼微動,她忽然說:

  「若你還在世,一定是一個好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10 12:31 PM

第二十一章 滿庭霜(二)

  「若你還在世,一定是一個好官。」

  徐鶴雪知道,倪素會如此神情篤定的與他說這樣一句話,也許是出於一種信任,又或者,是出於她自己看人的準則。

  她說的明明是一句很好聽的話。

  但徐鶴雪卻不免為此而自傷。

  他不是。

  但此時此刻,他卻什麼都不能對她說。

  「徐子凌。」

  徐鶴雪恍惚之際,卻聽她又一聲喚,視線落在被她抓住的衣袖,他抬首,對上面前這個姑娘那雙水霧剔透的眼。

  「我既能招來你的魂魄,是否也能招來我兄長的魂魄?」倪素緊盯著他。

  若能招來兄長的魂魄,就能知道到底是誰害了他。

  她的目光滿含期盼,但徐鶴雪看著她,道:「你之所以能召我再入陽世,是因為有幽都土伯相助。」

  這是他第二次提及幽都土伯,倪素想起在雀縣大鐘寺柏子林裡,那白鬍子打捲兒的老和尚,她從袖中的暗袋裡,摸出來那顆獸珠。

  「你這顆獸珠,雕刻的就是土伯的真身,他是掌管幽都的神怪。」

  徐鶴雪看著她的獸珠,說。

  既為神怪,又豈會事事容情?個中緣法,只怕強求不來,倪素心中才燃起的希望又湮滅大半,她捏著獸珠,靜默不言。

  「倪素。」

  徐鶴雪又將一塊糖糕遞給她,「但有這顆獸珠在,再有你兄長殘留的魂火,我也許,可以讓你再見他一面。」

  倪素聞言猛地抬頭,她正欲說些什麼,卻見他周身瑩塵淡淡,她立即去看他的袖口,搖頭,「可你會因此而受傷。」

  「獸珠有土伯的力量,不需要我動用術法。」

  徐鶴雪索性在她旁邊的蒲團坐下來,「只是幽都生魂眾多,要通過獸珠找到你兄長,只怕要很久。」

  也許並不能那麼及時。

  「哪怕不能聽他親口告訴我,我也會自己為他討回公道。」倪素望向香案後的兩個牌位,說。

  徐鶴雪不言,盯著她的側臉,又倏爾垂眸看向自己衣袖邊緣的繡字。

  「真的不需要你動用術法嗎?」

  倪素有些不安,又回過頭來望他。

  「嗯。」

  他頷首。

  「那你,」

  明明倪素才是為這道孤魂點燈的人,可是此刻,她卻覺得自己心中被他親手點燃了一簇火苗,「還是不願告訴我,你舊友的名字嗎?」

  倪素一直有心幫他,可不知道為什麼,他始終不肯提起他那位舊友的名姓,也從不說讓她帶著他去找誰。

  「他此時並不在雲京。」

  徐鶴雪說。

  「那他去了哪兒?」倪素追問他,「我可以陪你去找,只要我找到害我兄長的人,哪怕山高水遠,我也陪你去。」

  她早就不哭了。

  眼眶沒再有淚珠掛著,只是眼皮紅紅的,就這麼望著他。

  徐鶴雪聽見她說「山高水遠」,不期抬眼對上她的視線,簷廊外雨打芭蕉,來得突然。

  「他會回來的。」

  他說,「我不用你陪我去很遠的地方,倪素,有些人和事,只有在雲京才能等得到。」

  滿堂橙黃明亮的燭光映照徐鶴雪的臉龐,垂下去的眼睫遮住了他的神情,只是好像在這一刻,他似乎被一種不屬於這個人間的死寂所籠罩。

  他很少提及他生前的事,除了在夤夜司的牢獄中為了安撫她而向她提起的那段有關兄嫂的幼年趣事以外,他再沒有多說過一個字。

  他抗拒她的過問。

  倪素不知他生前到底遭遇了什麼,她也不願觸碰他的難堪,夜雨聲聲,她在冗長的沉默中想了很久,才道:「那如果你有要我幫忙的事,你一定要告訴我,不管是什麼,我都可以。」

  燈燭之下,她清亮的雙眸映著她的真誠。

  外面的雨聲沙沙作響,敲擊櫺窗,徐鶴雪與她相視。

  他不說話,而倪素被門外的細雨吸引,她將剩下半塊糖糕吃掉,看著在雨霧裡顯得尤其朦朧的庭院,忽然說:「下雨了。」

  她回過頭來,「這樣的天氣,你就不能沐浴了。」

  因為沒有月亮。

  徐鶴雪望向簷廊外,聽著滴答的雨聲,他道:「明日,你可以帶我去永安湖的謝春亭嗎?」

  「好。」

  倪素望著他。

  才接回兄長的骨灰,倪素難以安眠,她給自己上過傷藥後,又去點燃隔壁居室裡的香燭。

  做完這些,她又回到香案前,跪坐在蒲團上,守著燈燭,一遍又一遍翻那部尚未寫成的醫書裡,屬於兄長的字跡。

  而徐鶴雪立在點滿燈燭的居室裡,書案上整齊擺放著四書五經,幾本詩集,筆墨紙硯應有盡有,牆上掛著幾幅字畫,乍看花團錦簇,實則有形無骨,都是倪素白日裡在外面的字畫攤子上買來的。

  素紗屏風,淡青長簾,飲茶的器具,棋盤與棋笥,瓶中鮮花,爐中木香,乾淨整潔的床榻……無不昭示布置這間居室之人的用心。

  素雅而有煙火氣。

  徐鶴雪的視線每停在一處,就好像隱約觸碰到一些久遠的記憶。

  他想起自己曾擁有比眼前這一切更好的居室,年少時身處書香文墨,與人交游策馬,下棋飲茶。

  靠牆的一面櫃門是半開的,徐鶴雪走過去,手指勾住櫃門的銅扣,輕微的「吱呀」聲響,滿室燈燭照亮裡面疊放整齊的,男子的衣裳。

  幾乎堆放了滿滿一櫃。

  銅扣的冷,不抵他指間溫度。

  徐鶴雪幾乎一怔,呆立在櫃門前,許久都沒有動。

  徐鶴雪躺在床榻上。

  香爐中的白煙幽幽浮浮,滿室燈燭輕微閃爍。

  他閉起眼睛。

  腦海中卻是長煙彌漫,恨水東流,漆黑的天幕裡時有電閃雷鳴,刺激耳膜,一座高聳的寶塔懸在雲端,塔中魂火跳躍撕扯,照徹一方。

  「將軍!將軍救我!」

  「我恨大齊!」

  數不清的怨憎哭嚎,幾乎要刺破他的耳膜。

  徐鶴雪倏爾睜眼,周身瑩塵四散,生前所受的刀剮又在一寸又一寸地割開他的皮肉,耳畔全是混雜的哀嚎。

  不知不覺握了滿手的血,他才感覺到捏在掌中的那枚獸珠很燙,燙得他指節蜷縮,青筋微鼓。

  燭花亂濺,房中的燈燭剎那熄滅大半。

  劇痛吞噬著徐鶴雪的理智,他的身形忽然變得很淡,漂浮的瑩塵流散出強烈的怨戾之氣,杯盞盡碎,香爐傾倒。

  倪素在香案前靜坐,忽然聽見了一些動靜,她一下轉頭,卻見簷廊之外,細雨之中,竟有紛紛雪落。

  她雙手撐在地板上站起身,步履蹣跚地走出去。

  對面那間居室裡的燈燭幾乎滅盡,倪素心中頓感不安,顧不得雨雪,趕緊跑到對面的廊廡裡。

  「砰」的一聲,房門大開。

  廊上的燈籠勉強照見滿室狼藉,零散的花瓣嵌在碎瓷片裡,整張屏風都倒在地上,鮮血染紅了屏風大片的素紗。

  室內滿是香灰與血腥的味道。

  那個男人躺在滿是碎瓷片的地上,烏濃的長髮凌亂披散,平日裡總是嚴整貼合的中衣領子此刻卻是完全敞露的,他頸線明晰,鎖骨隨著他劇烈的喘息而時有起伏。

  「徐子凌!」

  倪素瞳孔微縮,立即跑過去。

  她俯身去握他的手臂,卻沾了滿掌的血,一盞勉強燃著的燈燭照亮他寬袖之下,生生被刀刃剮過的一道傷口。

  那實在太猙獰,太可怕,刺得她雙膝一軟,跪倒在他身側。

  他仰起臉,那雙眼睛看不清楚,也全然忘記了她是誰,他顫抖,喘息,頸間的青筋脈絡更顯,那已經不是活生生的人所能顯現的顏色。

  他的喉結滾動一下,微弱的燭火照不進他漆黑空洞的眸子,周身的瑩塵好似都生了極其尖銳的棱角,不再那麼賞心悅目,反而刺得人皮膚生疼。

  「徐子凌你怎麼了?」倪素環抱住他的腰身,用盡力氣想將他扶起來,又驚覺他的身形越發淡如霧,她回頭看了一眼案上僅燃的燈燭,才要鬆開他,卻不防被他緊緊地攥住了手腕。

  倪素沒有防備,踉蹌傾身。

  他的力道之大,像是要捏碎她的腕骨。

  倪素另一隻手肘抵在地板上,才不至於壓到他身上去,可她抬頭,卻見他雙眼緊閉起來,纖長的眼睫被殷紅的血液浸濕。

  他的眼睛,竟然在流血。

  倪素想要掙脫他的手,卻撞見他睜開眼睛,血液沾濕他蒼白的面頰,倪素被他那樣一雙血紅的眼睛盯著,渾身戰慄發麻。

  倪素立即伸出另一隻手去搆燈燭,然而手指才將將觸碰到燭台的邊緣,她的脖頸倏爾被他張口咬住。

  徐鶴雪遵從於一種難以克制的毀壞欲,齒關用力地咬破她細膩單薄的頸間肌膚。

  燭台滾落,焰光熄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10 01:40 PM

第二十二章 滿庭霜(三)

  徐鶴雪嘗不出血腥的味道, 只知道唇齒間濕潤而溫熱,他顫抖地收緊齒關,深墮於鐵鼓聲震, 金刀血淚的噩夢之中。

  「早知如此,將軍何必臥身沙場, 還不如在綺繡雲京,做你的風雅文士!」

  黃沙煙塵不止,血污盔甲難乾, 多的是身長數尺的男兒挽弓策馬,折戟沉沙, 那樣一道魁梧的身影身中數箭, 巋然立於血丘之上, 淒哀大嘆。

  那個人重重地倒下去, 如一座高山傾塌,陷於污濁泥淖。

  無數人倒下去,血都流乾了。

  乾涸的黃沙地裡, 淌出一條血河來。

  徐鶴雪被淹沒在那樣濃烈的紅裡,他渾身沒有一塊好皮肉,只是一具血紅的, 可憎的軀殼。

  無有衣冠遮掩他的殘破不堪, 他只能棲身於血河,被淹沒, 被消融。

  「徐鶴雪。」

  幻夢盡頭,又是一個炎炎夏日, 湖畔綠柳如絲, 那座謝春亭中立著他的老師,卻是華髮蒼蒼, 衰朽風燭。

  他發現自己身上仍無衣冠為蔽,只是一團血紅的霧,但他卻像曾為人時那樣,跪在老師的面前。

  「你有悔嗎?」

  老師問他。

  可有悔當年進士及第,前途大好,風光無限之時,自甘放逐邊塞,沙場百戰,白刃血光?

  他是一團血霧,一點也不成人形,可是望著他的老師,他仍無意識地顧全所有的禮節與尊敬,俯首,磕頭,回答:

  「學生,不悔。」

  他知道,這注定是一個令老師失望的回答,然而他抬首,卻見幻夢皆碎,亭湖盡隕。

  只剩他這團霧,濃淡不清地漂浮在一片漆黑之中,不知能往何處。

  「徐子凌。」

  直到,有這樣一道聲音一遍又一遍地喚他。

  徐鶴雪眼皮動了動,將要睜開眼睛,卻聽她道:「你先別睜眼,我給你擦乾淨。」

  他不知他這一動又有殷紅的血液自眼瞼浸出,但聽見她的聲音,他還是順從地沒有睜眼,只任由她浸過熱水的帕子在他的眼睛,臉頰上擦拭。

  倪素認真地擦拭他濃睫上乾涸的血漬,才將帕子放回水盆裡,說:「現在可以了。」

  她起身出去倒水。

  徐鶴雪聽見她漸遠的步履聲,後知後覺地睜開眼,滿目血紅,他幾乎不能視物。

  她又回來了。

  徐鶴雪抬眼,卻只能隱約看見她的一道影子。

  「我扶你起來洗洗臉。」倪素將重新打來的溫水放到榻旁。

  徐鶴雪此時已經沒有那麼痛了,但他渾身都處在一種知覺不夠的麻木,倚靠她的攙扶才能勉強起身。

  「不必……」察覺到她伸手來幫他鞠水洗臉,徐鶴雪本能地往後避了避。

  他說話的力氣也不夠。

  「可你如今這樣,自己怎麼洗?」

  倪素溫聲道:「你讓我幫你這一回。」

  月光可以助他驅散身上所沾染的污垢飛塵,但如今正是清晨,外面雨霧如織,而倪素忙了一夜,無論她如何為他擦拭都始終不能擦乾淨他乾涸的血漬,那些都是凝固的瑩塵,只用水是擦不掉的。

  幸而那枚獸珠飛出一縷浮光來,指引著她去了永安湖畔,折了好些柳枝回來,柳葉煮過的水果然有用。

  倪素不給徐鶴雪反應的機會,掬了水觸摸他的臉,徐鶴雪左眼的睫毛沾濕,血紅褪去了些,他不自禁地眨動眼睫,水珠滴落,他卻借著恢復清明的左眼,看見她白皙細膩的脖頸上,一道齒痕血紅而深刻。

  某些散碎而模糊的記憶回籠。

  雨雪交織的夜,昏暗的居室,滾落的燭台……

  原來唇齒的溫熱,是她的血。

  徐鶴雪腦中轟然,倏爾,他身體更加僵直,卻忽然少了許多抗拒,變得柔順起來,但也許那本不是柔順,而是他如此直觀地發覺自己做錯了事,顯露出來一種少有的失措。

  倪素發現他忽然變得像一隻乖順的貓,無論是觸碰他的臉頰,還是他的睫毛,他都任由她擺弄。

  血紅不再,徐鶴雪的雙眼宛如剔透琉璃。

  他又濃又長的睫毛還是濕潤的,原本呆呆地半垂著,聽見她起身端水的動靜,他眼簾一下抬起來:「倪素。」

  倪素回頭,珍珠耳墜輕微晃動。

  她看見靠坐在床上的年輕男人那張蒼白如玉的面容上流露出一分惶然不安,他似乎並不知如何面對她,可又不得不面對她。

  「對不起。」

  他說。

  倪素看著他,隨即將水盆放回,又坐下來,問:「昨夜,你為什麼會那樣?」

  猶如困獸之終,孤注一擲的掙扎。

  倪素很痛,因為被他的齒關咬破脖頸,也因為被他冰冷的唇舌抵住破損的傷處,她顫慄,驚懼。

  直到他毫無預兆地鬆懈齒關,靠在她的肩頭,動也不動。

  「是我忘了幽釋之期。」

  徐鶴雪寬大的衣袖底下,他昨夜顯露的傷口此時已經消失不見。

  「幽釋之期?」

  「幽都有一座寶塔,塔中魂火翻沸,困鎖無數幽怨之靈,每年冤魂出塔長渡恨水,只有身無怨戾才能在幽都來去自如,等待轉生。」

  「他們出行之期,怨戾充盈,」

  徐鶴雪頓了一下,「我,亦會受些影響。」

  「若是之後,你再遇見我這樣,」徐鶴雪望著她,「盼你離我遠一些,不要靠近,不必管我。」

  他為何會受幽釋之期的影響?

  是因為他生前也有難消的怨憤嗎?

  倪素看著他,卻久久也問不出口,又聽他這樣一句話,她道:「若你一開始不曾幫我,我自然也不會管你,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我一直如此處事。」

  永安湖謝春亭是暫時去不得了。

  倪素點了滿屋的燈燭用來給徐鶴雪安養魂魄,廊廡裡漂了雨絲,她不得不將昨夜挪到簷廊裡的藥材再換一個地方放置。

  雨絲纏綿,其中卻不見昨夜的雪。

  倪素靠在門框上,看著廊外煙雨,她發現,似乎他的魂體一旦減弱,變得像霧一樣淡,就會落雪。

  雲京之中,許多人都在談論昨夜交織的雨雪。

  即便那雪只落了一個多時辰,便被雨水沖淡,今日雲京的酒肆茶樓乃至禁宮內院也仍不減討論之熱。

  「孟相公,您那老寒腿還好吧?」

  裴知遠一邊剝著花生,一邊走進政事堂,「昨兒夜裡那雪我也瞧見了,勢頭雖不大,也沒多會兒,但夜裡可寒啊。」

  「只你們城南下了,我家中可瞧不見。」

  孟雲獻也是上朝前才聽說了那一陣兒怪雪,竟只落在城南那片兒,不多時便沒了。

  「誒,張相公,」

  裴知遠眼尖兒,見身著紫官服的張敬拄拐進來,他便湊過去作揖,「您家也在城南,昨兒夜裡見著那場雨雪沒?」

  「睡得早,沒見。」

  張敬隨口一聲,抬步往前。

  「可我怎麼聽說你張崇之昨夜裡,紅爐焙酒,與學生賀童暢飲啊?」孟雲獻鼻腔裡輕哼出一聲來。

  後頭的翰林學士賀童正要抬腳進門,乍聽這話,他一下抬頭,正對上老師不悅的目光,他一時尷尬,也悔自己今兒上朝前與孟相公多說了幾句。

  張敬什麼話也不說,坐到椅子上。

  孟雲獻再受冷落,裴知遠有點憋不住笑,哪知他手裡才剝好的幾粒花生米全被孟雲獻給截去一口嚼了。

  得,不敢笑了。

  裴知遠捏著花生殼,找了自個兒的位子坐下。

  東府官員們陸陸續續地都齊了,眾人又在一塊兒議新政的條項,只有在政事上張敬才會撇下私底下的過節與孟雲獻好好議論。

  底下官員們也只有在這會兒是最鬆快的,這些日,吃了張相公的青棗,又得吃孟相公的核桃,聽著兩位老相公嘴上較勁,他們也著實捏了一把汗。

  但好在,事關新政,這二位相公卻是絕不含糊的。

  今日事畢的早些,官員們朝兩位相公作揖,不一會兒便走了個乾淨。

  孟雲獻正吃核桃,張敬被賀童扶著本要離開,可是還沒到門口,他又停步,回轉身來。

  「學生出去等老師。」賀童低聲說了一句,隨即便一提衣擺出去了。

  「請我喝酒啊?我有空。」

  孟雲獻理了理袍子走過去。

  「我何時說過這話?」張敬板著臉。

  「既不是喝酒,那你張相公在這兒等我做什麼呢?」

  「你明知故問。」

  張敬雙手撐在拐杖上,借著力站穩,「今日朝上,蔣先明所奏冬試案,你是否提前知曉?」

  「這話兒是怎麼說的?」

  孟雲獻學起了裴知遠。

  「若不是,你為何一言不發?」

  張敬冷笑,「你孟琢是什麼人,遇著與你新政相關的這第一樁案子,你若不是提前知曉,且早有自己的一番算計,你能在朝上跟個冬天的知了似的啞了聲?」

  「官家日理萬機,顧不上尋常案子,夤夜司裡頭證據不夠,處處掣肘,唯恐牽涉出什麼來頭大的人,而蔣御史如今正是官家跟前的紅人,他三言兩語將此事與陛下再推新政的旨意一掛鉤,事關天威,官家不就上心了麼?」

  孟雲獻倒也坦然,「我這個時候安靜點,不給蔣御史添亂,不是皆大歡喜的事兒嗎?諫院的老匹夫們今兒也難得勁兒都往這處使,可見我回來奏稟實施的『加祿』這一項,很合他們的意。」

  「可我聽說,那冬試舉子倪青嵐的妹妹言行荒誕。」今兒朝堂上,張敬便聽光寧府的知府提及那女子所謂「冤者托夢」的言行。

  更奇的是,即便入了光寧府司錄司中受刑,她也仍不肯改其言辭。

  「言行荒誕?」

  孟雲獻笑了一聲,卻問:「有多荒誕?比崇之你昨兒晚上見過的那場雨雪如何?」

  整個雲京城中都在下一樣的雨,然而那場雪,卻只在城南有過影蹤。

  雪下了多久,張敬便在廊廡裡與賀童坐了多久。

  他雙膝積存的寒氣至今還未散。

  「你敢不敢告訴我,你昨夜看雪時,心中在想些什麼?」

  孟雲獻忽然低聲。

  「孟琢!」

  張敬倏爾抬眸,狠瞪。

  「我其實,很想知道他……」

  「你知道的還不夠清楚嗎!」張敬打斷他,雖怒不可遏卻也竭力壓低聲音,「你若還不清楚,你不妨去問蔣先明!你去問問他,十五年前的今日,他是如何一刀刀剮了那逆臣的!」

  轟然。

  孟雲獻後知後覺,才意識到,今日,原來便是曾經的靖安軍統領,玉節將軍徐鶴雪的受刑之期。

  堂中冷清無人,只余孟雲獻與張敬兩個。

  「孟琢,莫忘了你是回來主理新政的。」

  張敬步履蹣跚地走到門口,沒有回頭,只冷冷道。

  他們之間,本不該再提一個不可提之人。

  孟雲獻在堂中呆立許久,揉了揉發酸的眼皮,撣了幾下衣袍,背著手走出去。

  御史中丞蔣先明一上奏,官家今晨在朝堂上立即給了夤夜司相應職權,下旨令入內侍省押班,夤夜司使韓清徹查冬試案。

  城中雨霧未散,夤夜司的親從官幾乎傾巢而出,將貢院翻了個遍,同時又將冬試涉及的一干官員全數押解至夤夜司中訊問。

  夤夜司使尊韓清在牢獄中訊問過幾番,帶鐵刺的鞭子都抽斷了一根,他渾身都是血腥氣,熏得太陽穴生疼,出來接了周挺遞的茶,坐在椅子上打量那個戰戰兢兢的衍州舉子何仲平。

  「看清楚了麼?這些名字裡,可有你熟悉的,或是倪青嵐熟悉的?」

  韓清抿了一口茶,乾澀的喉嚨好受許多。

  「俱,俱已勾出。」

  何仲平雙手將那份名單奉上,「我記得,我與倪兄識得的就那麼兩個,且並不相熟,我都用墨勾了出來。」

  他結結巴巴的,又補了一句:「但也有,有可能,倪兄還有其他認識的人,是我不知道的。」

  周挺接來,遞給使尊韓清。

  韓清將其擱在案上掃視了一番,對周挺道:「將家世好,本有恩蔭的名字勾出來。」

  周挺這些日已將冬試各路舉子的家世,名字記得爛熟,他不假思索,提筆便在其中勾出來一些名字。

  這份名單所記,都是與倪青嵐一同丟失了試卷的舉子。

  共有二十餘人。

  韓清略數了一番,周挺勾出來的人中,竟有九人。

  「看來,還故意挑了些學問不好的世家子的卷子一塊兒丟,憑此混淆視聽。」韓清冷笑。

  此番冬試不與以往科舉應試相同。

  官家為表再迎二位相公回京推行新政之決心,先行下敕令恢復了一項廢止十四年的新法,削減以蔭補入官的名額,若有蒙恩蔭入仕者,首要需是舉子,再抽簽入各部尋個職事,以測其才幹。

  「使尊,凶手是否有可能是在各部中任事卻不得試官認可之人?」周挺在旁說道。

  有恩蔭的官家子弟到了各部任事,都由其部官階最高者考核,試探,再送至御史台查驗,抽簽則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試官與其人家中或因私交而徇私的可能。

  「勾出來。」韓清輕抬下頜。

  周挺沒落筆,只道:「使尊,還是這九人。」

  「這些世家子果然是一個也不中用。」韓清端著茶碗,視線在那九人之間來回掃了幾遍,其中沒有一人與何仲平勾出來的名字重合。

  韓清將那名單拿起來,挑起眼簾看向那何仲平:「你再看清楚了這九個人的名字,你確定沒有與你或是倪青嵐相識的?不必熟識,哪怕只是點頭之交,或見過一面?」

  何仲平滿耳充斥著那漆黑甬道裡頭,牢獄之中傳來的慘叫聲,他戰戰兢兢,不敢不細致地將那九人的名字看過一遍,才答:「回韓使尊,我家中貧寒,尚不如倪兄家境優渥,又如何能有機會識得京中權貴?這九人,我實在一個都不認得。」

  「你知道倪青嵐家境優渥?」

  冷不丁的,何仲平聽見韓清這一句,他抬頭對上韓清那雙眼,立即嚇得魂不附體,「韓使尊!我絕不可能害倪兄啊!」

  「緊張什麼?你與裡頭那些不一樣,咱家這會兒還不想對你用刑,前提是,你得給咱家想,絞盡腦汁地想,你與倪青嵐在雲京交游的樁樁件件,咱家都要你事無巨細地寫下來。」

  韓清自然不以為此人有什麼手段能那麼迅速地得知光寧府裡頭的消息,並立即買凶去殺倪青嵐的妹妹倪素。

  「是是!」何仲平忙不迭地應。

  周挺看何仲平拾撿宣紙,趴在矮案上就預備落筆,他俯身,低聲對韓清道:「使尊,此人今日入了夤夜司,若出去得早了,只怕性命難保。」

  凶手得知倪青嵐的屍首被其親妹倪素發現,就立即下手,應該是擔心倪素上登聞院敲登聞鼓鬧大此事。

  當今官家並不如年輕時那麼愛管事,否則夤夜司這幾年也不會如此少事,底下人能查清的事,官家不愛管,底下人查不清的事,除非是官家心中的重中之重,否則也難達天聽。

  這衍州舉子何仲平逗留雲京,此前沒有被滅口,應是凶手以為其人並不知多少內情,但若今日何仲平踏出夤夜司的大門,但凡知道夤夜司的刑訊是怎樣一番刨根問底的手段,凶手也不免懷疑自己是否在何仲平這裡露過馬腳,哪怕只為了這份懷疑,凶手也不會再留何仲平性命。

  「嗯。」

  韓清點頭,「事情未查清前,就將此人留在夤夜司。」

  話音落,韓清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他抬起頭,「何仲平,咱家問你,你與倪青嵐認識的人中,可還有沒在這名單上,但與名單上哪家衙內相識的?」

  何仲平聞言忙擱下筆,想了想,隨即還真說出了個名字來:「葉山臨!韓使尊,倪兄其實並不愛與人交遊,這名單上識得的人,也至多是點頭之交,再說那名單外的,就更沒幾個了,但我確實識得的人要多些,這個葉山臨正是雲京人氏,他也參與了此次冬試,並且在榜,成了貢生,只是殿試卻榜上無名……」

  「他與哪位衙內相識?」

  「他家中是做書肆生意的,只是書肆小,存的多是些志怪書籍,少有什麼衙內能光顧的,但我記得他與我提過一位。」

  「誰?」

  「似乎,是一位姓苗的衙內,是……」何仲平努力地回想,總算靈光一閃,「啊,是太尉府的二公子!」

  「他說那位二公子別無他好,慣愛收集舊的志怪書籍!越古舊越好!」

  周挺聞言,幾乎一怔。

  「苗易揚。」

  韓清推開那份試卷遺失的名單,找出來參與冬試的完整名單,他在其中準確地找出了這個名字。

  可他卻不在試卷遺失的名單之列。

  苗太尉的二公子,冬試落榜,後來抽簽到了大理寺尋職事,前不久得大理寺卿認可,加官正八品大理寺司直,而官家念及苗太尉的軍功,又許其一個正六品的朝奉郎。

  細密如織的雨下了大半日,到黃昏時分才收勢。

  雲京不同其他地方,酒樓中的跑堂們眼看快到用飯的時間,便會跑出來滿街的叫賣,倪素在簷廊底下坐著正好聽見了,便出去叫住一人要了些飯菜。

  不多時,跑堂的便帶著一個食盒來了,倪素還在房中收拾書本,聽見喊聲便道:「錢在桌上,請你自取。」

  跑堂是個少年,到後廊上來真瞧見了桌上的錢,便將食盒裡的飯菜擺出,隨即提著食盒收好錢便麻利地跑了。

  倪素收拾好書本出來,將飯菜都挪到了徐鶴雪房中的桌上。

  「和我一起吃嗎?」

  倪素捧著碗,問他。

  徐鶴雪早已沒有血肉之軀,其實一點兒也用不著吃這些,他嘗不出糖糕的甜,自然也嘗不出這些飯菜的味道。

  他本能地想要拒絕。

  可是目光觸及她白皙的頸間,那道齒痕顯眼。

  每看一回,徐鶴雪總要自省。

  他說不出拒絕的話,乖乖地坐到她的面前去,生疏地執起筷,陪她吃飯。

  「我要的都是雲京菜,你應該很熟悉吧?」

  倪素問他。

  「時間太久,我記不清了。」

  「那你嘗一嘗,就能記得了。」

  徐鶴雪到底還是動了筷,與她離開夤夜司那日遞給他的糖糕一樣,他吃不出任何滋味。

  可是被她望著,徐鶴雪還是道:「好吃。」

  倪素正欲說些什麼,卻聽一陣敲門聲響,她立即放下碗筷,起身往前面去。

  她的手還沒觸摸到鋪面的大門,坐在後廊裡的徐鶴雪忽然意識到了些什麼,他的身形立即化作淡霧,又轉瞬凝聚在她的身邊。

  「倪素。」

  徐鶴雪淡色的唇微抿,朝她遞出一方瑩白的錦帕。

  「做什麼?」

  倪素滿臉茫然。

  徐鶴雪聽見外面人在喚「倪姑娘」,那是夤夜司的副尉周挺,他只好伸手將那塊長方的錦帕輕輕地繞上她的脖頸,遮住那道咬傷。

  「雖為殘魂,亦不敢污你名節。」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10 01:59 PM

第二十三章 滿庭霜(四)

  「倪姑娘可在裡面?」

  周挺隱約聽見些許人聲, 正欲再敲門,卻見門忽然打開,裡面那姑娘窄衫長裙, 披帛半掛於臂,只梳低髻, 簪一支白玉梳。

  卻不知為何,她頸間裹著一方錦帕。

  「倪姑娘,你這是怎麼了?」周挺疑惑道。

  「下雨有些潮, 起了疹子。」

  倪素徹底將門打開,原本站在她身側的徐鶴雪剎那化為雲霧, 散了。

  周挺不疑有他, 進了後廊, 他接來倪素遞的茶碗, 立即道:「倪姑娘,今日早朝御史中丞蔣大人已將你兄長的案子上奏官家,夤夜司如今已有職權徹查此事, 韓使尊今日已審問了不少人,但未料,卻忽然牽扯出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誰?」

  倪素立即問道。

  「苗太尉的二公子,」周挺端詳她的臉色, 「便是那位將你從夤夜司帶出去的朝奉郎苗易揚。」

  周挺一直有差遣夤夜司的親從官監視與保護倪素,自然也知道她在來到南槐街落腳前, 一直都住在苗太尉府裡。

  「怎麼可能是他?」

  倪素不敢置信。

  在太尉府裡時,倪素因為臥床養傷, 其實並沒有見過苗易揚幾回, 但她印象裡,苗易揚文弱溫吞, 許多事上都需要他的夫人蔡春絮幫他拿主意。

  「其實尚不能確定,只是你兄長與那衍州舉子何仲平並不識得什麼世家子,你兄長又不是什麼行事高調的,來到雲京這麼一個陌生地界,何以凶手便盯上了他?但不知倪姑娘可還記得,我之前同你說,那何仲平借走了你兄長一篇策論。」

  倪素點頭:「自然記得。」

  「你兄長少與人交遊,但這個何仲平卻不是,酒過三巡亦愛吹噓,自己沒什麼好吹噓的,他便吹噓起自己的好友,你兄長的詩詞,文章,他都與酒桌上的人提起過。」

  「與他有過來往的人中,有一個叫做葉山臨的,家中是做書肆生意的,何仲平說,此人認得一位衙內,那位衙內喜愛收集古舊的志怪書籍,正是苗太尉府的二公子——苗易揚。」

  「而他也正好參加過冬試,卻未中榜。」

  「不可能是他。」

  倪素聽罷,搖頭,「若真是他,在光寧府司錄司中他買通獄卒殺我不成,而後我自投羅網,從夤夜司出去便到了太尉府上,我既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是否更好動手些?既如此,那他又為何不動手?」

  若真是苗易揚,那麼他可以下手的機會太多了,然而她在太尉府裡養傷的那些日,一直是風平浪靜。

  「也許正是因為在他眼皮底下,他才更不敢輕舉妄動,」周挺捧著茶碗,繼續道,「不過這也只是韓使尊的一種猜測,還有一種可能,這位朝奉郎,也僅是那凶手用來迷惑人的手段之一。」

  「你們將苗易揚抓去夤夜司裡了?」倪素不是沒在夤夜司中待過,但只怕夤夜司使尊這回絕不會像此前對待她那般,只是嚇唬而不動手,他得了官家敕令,有了職權,任何涉及此案的官員他都有權刑訊。

  「使尊並沒有對朝奉郎用刑。」

  周挺離開後,倪素回到徐鶴雪房中用飯,但她端起碗,又想起蔡春絮,心中又覺不大寧靜,也再沒有什麼胃口。

  「苗易揚沒有那樣的手段。」

  淡霧在房中凝聚出徐鶴雪的身形,他才挺過幽釋之期,說話的氣力也不夠:「苗太尉也絕不可能為其鋌而走險。」

  「你也識得苗太尉?」倪素抬頭望他。

  徐鶴雪與之相視,視線又難免再落在她頸間的錦帕上,他的睫毛垂下去:「是,我還算了解他。」

  他十四歲放棄雲京的錦繡前途,遠赴邊塞從軍之初,便是在威烈將軍苗天照的護寧軍中,那時苗天照還不是如今的苗太尉。

  十五年前,在檀吉沙漠一戰中,苗天照也曾與他共禦外敵。

  太尉雖是武職中的最高官階,但比起朝中文臣,實則權力不夠,何況如今苗太尉因傷病而暫未帶兵,他即便是真有心為自己的兒子謀一個前程,只怕也在朝中使不上這麼多的手段。

  「其實我也聽蔡姐姐說起過,她郎君性子溫吞又有些孤僻,本來是不大與外頭人來往的,也就是做了大理寺的司直才不得不與人附庸風雅,除此之外,平日裡他都只願意待在家中,又如何肯去那葉山臨的宴席暢飲?」

  倪素越想越不可能。

  她有些記掛蔡春絮,但看徐鶴雪魂體仍淡,他這樣,又如何方便與她一塊兒出門?

  「徐子凌,我再多給你點一些香燭,你是不是會好受一些?」倪素起身從櫃門裡又拿出來一些香燭。

  「謝謝。」

  徐鶴雪坐在榻旁,寬袖遮掩了他交握的雙手。

  外面的天色漸黑,倪素又點了幾盞燈,將香插在香爐裡放在窗畔,如此也不至於屋中有太多煙味。

  她回轉身來,發現徐鶴雪脫去了那身與時節不符的氅衣,只著那件雪白的衣袍,即便他看起來那樣虛弱,但坐在那裡的姿儀卻依舊端正。

  只是他的那件衣裳不像她在大鐘寺柏子林中燒給他的氅衣一般華貴,反而是極普通的料子,甚至有些粗糙。

  這是倪素早就發覺的事,但她卻一直沒有問出口。

  然而此時她卻忽然有點想問了,因為她總覺得今日的徐子凌,似乎很能容忍她的一切冒犯。

  「你這件衣裳,也是你舊友燒給你的嗎?」

  她真的問了。

  徐鶴雪聞言抬起眼睛來,他微動了一下唇,看著她,還是順從地回答:「是幽都的生魂相贈。」

  他很難對她說,他初入幽都時,只是一團血紅的霧,無衣冠為蔽,無陽世之人燒祭,不堪地漂浮於恨水之東。

  荻花叢中常有生魂來收陽世親人所祭物件,他身上這件粗布衣袍,便是一位老者的生魂相贈。

  倪素不料,他竟是這樣的回答。

  她想問,你的親人呢?就沒有一個人為你燒寒衣,為你寫表文,在你的忌辰為你而哭?

  她又想起,是有一個的。

  只是他的那位舊友,到底因何準備好寒衣,寫好表文,卻又不再祭奠?

  倪素看著他,卻問不出口。

  「月亮出來了。」

  倪素回頭看向門外,忽然說。

  徐鶴雪隨著她的視線看去,簷廊之外,滿地銀霜淡淡,他聽見她的聲音又響起:「你是不是要沐浴?」

  一如在橋鎮的客棧那晚,徐鶴雪站在庭院裡,而他回頭,那個姑娘正在廊上看他。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徐鶴雪總覺得今夜被她這樣看著,他格外拘束。

  月光與瑩塵交織,無聲驅散生魂身上所沾染的,屬於陽世的污垢塵埃,在他袖口凝固成血漬的瑩塵也隨之而消失。

  他的乾淨,是不屬於這個人間的乾淨。

  倪素看著他的背影,想起自己從成衣鋪裡買來的那些男子衣裳,他其實長得很高,只是身形清癯許多,那些衣袍顯然更適合再魁梧些的男子。

  徐鶴雪聽見廊上的步履聲,他轉身見倪素跑進了她自己的房中,不一會兒也不知拿了什麼東西,又朝他走來。

  她走得近了,徐鶴雪才看清她手中捏著一根細繩。

  「抬手。」

  倪素展開細繩,對他說。

  徐鶴雪不明所以,但今天他顯然很聽她的話,一字不言,順從地抬起雙臂,哪知下一刻,她忽然靠他很近。

  倪素手中的細繩纏上他的腰身,徐鶴雪幾乎能嗅聞到她髮間極淡的桂花油的清香,他的眼睫輕顫,喉結滾動:「倪素……」

  「我欠了考慮,那些櫃子裡的衣裳尺寸不適合你,我也沒問過你喜歡什麼顏色,喜歡什麼式樣,也是我那時太忙,成衣鋪掌櫃的眼光有些太老,那些衣裳我看著倒像是四五十歲的人才會喜歡的。」倪素仍在專注於手中的細繩。

  「我並不在意,你知道,我若還在世,其實……」

  徐鶴雪話沒說盡。

  倪素知道他想說什麼,十五年前他死時十九歲,那麼若他還在世,如今應該也是三十餘歲的人了。

  她抬起頭,朝他笑了笑,「那如何能算呢?你永遠十九歲,永遠處在最年輕而美好的時候。」

  年輕而美好,這樣的字句,徐鶴雪其實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用來形容他自己,可是他面前的這個姑娘,卻是如此認真地對他說。

  他剔透的眸子映著簷廊底下的燭光,聽見她說「不要動」,他就僵直著身體,動也不動,任由她像白日裡為他洗臉時那樣擺弄。

  「給你量好了尺寸,我便自己為你裁衣,你放心,我在家中也給我母親做過衣裳,父親雖去的早,但我也做過寒衣給他,一定能做得好看些。」

  倪素繞到他的身後,用細繩比劃著他的臂長。

  「其實你不必為我裁衣,我,」此刻她在身後,徐鶴雪看不見她,卻能感受到她時不時的觸碰,「昨夜冒犯於你,尚不知如何能償。」

  「你如今肯乖乖站在這裡任我為你量尺寸,就是你的償還了。」

  「我記下這尺寸交給成衣鋪,讓他們多為你做幾件,但我是一定要自己做一件衣裳給你的。」

  倪素不明白,為什麼他這樣一個人在十九歲死去,卻無人祭奠,連身上的衣裳都是幽都裡的其他生魂所贈。

  他活在這人間的時候,一定也是在錦繡堆裡長大的少年吧?

  收起細繩,漂浮的瑩塵裡,倪素認真地說:

  「那是我要送給你的禮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10 02:07 PM

第二十四章 滿庭霜(五)

  苗易揚在夤夜司中待了一整夜, 翌日清晨,夤夜司使尊韓清親自下令開釋苗易揚,許其回家。

  「使尊。」

  周挺走出夤夜司大門, 先朝韓清行禮,隨即看向階梯底下那駕來接苗易揚的馬車, 「杜琮是潘三司的人,想不到他竟會出面來保苗易揚。」

  「你是想問,咱家為何這麼輕易就將人放了?」韓清看著馬車裡出來一位年輕的娘子, 將那位步履虛浮的朝奉郎扶上去。

  杜琮其人,禮部郎中, 如今又在三司做戶部副使。

  苗太尉在朝中本無什麼交好的文臣, 按理苗易揚的嫌疑也不夠大, 但杜琮這麼一出面, 不就又證明,苗太尉也並非什麼手段都使不上麼?

  如此本該加重苗易揚的嫌疑,但韓清還是將人給放了。

  「使尊心中自有考量。」

  周挺垂眸。

  「苗易揚任大理寺司直前, 幾乎成日裡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跟個娘子似的,在夤夜司裡待了一夜, 三魂七魄去了一半, 卻還念叨『清白』二字,若不是他城府深, 便真是個小雞崽子似的膽子。」

  韓清看著那馬車遠了,才轉身朝門內去:「先叫人盯著就是。」

  晨霧不多時被日光烤乾, 苗易揚回到太尉府中, 即便躺在床上裹緊了被子也仍舊難以止住骨子裡的寒顫。

  「春絮,我在裡頭都不敢睡覺, 你不知道,他們那裡頭有一個刑池,裡面好多血水,我還看見了鑲著鐵刺的鞭子,全都帶著血……」

  苗易揚抓住蔡春絮要替他擦汗的手,「我聽見好多慘叫!他們都在喊冤!喊疼!整整一晚,他們都在問我同一個問題,我說得口乾舌燥,也不敢喝他們遞的茶,我瞧那茶的顏色,都像血似的……」

  「夤夜司使尊連上好的霧山紅茶都拿來給你喝,你怎麼沒出息成這樣?」蔡春絮聽煩了他的絮叨,從馬車上,到了府裡,他嘴裡一直絮叨個沒完。

  「你知道有多可怕嗎春絮……」

  苗易揚委屈極了,還不願放開她的手。

  「老子這輩子怎麼生了你這麼個玩意!」

  蔡春絮只聽得這中氣十足的渾厚嗓音,一下回頭,只見門檻處那片日光裡頭映出來好幾道影子,接著便是一個身形魁梧,約莫五十多歲的男人帶著一位與他年紀相仿的婦人進來,後面還跟著一對兒年輕的夫婦。

  「阿舅,阿婆。」

  蔡春絮立即起身作揖,先喚公婆,見後頭的兄嫂進來,又道:「大哥,大嫂。」

  「阿蔡,你莫管他。」

  苗太尉進來一見蔡春絮,便冷哼道:「只是進了趟夤夜司,半點刑罰沒受,便嚇破了膽子,成了這副病歪歪的樣子,討人嫌!說出去,都怕你這小雞崽子丟了老子的臉!」

  「他才剛出來,你快別說這些話。」

  王氏一瞧二兒子臉色煞白,滿額是汗,就心疼起來。

  「阿舅,咱們二郎君自小身子骨弱,哪裡又見過那夤夜司裡頭的醃臢事,這回明明是好心好意救個小娘子回來,哪知卻因為那小娘子的事兒進了夤夜司裡頭吃苦,若是我,我心中也是極難受的。」

  大兒媳夏氏在旁搭腔道。

  這話聽著有些味兒不對,大郎君苗景貞天生一張冷臉,聽了她這番話便皺了一下眉,「小暑。」

  「不會說話就別說了。」苗太尉也瞅著她,見她拿繡帕捂住嘴,這才又去瞧床上那半死不活樣兒的二兒子,「你倒還不如那個小娘子,姓什麼來著?」

  苗太尉想起來昨兒早朝聽見的冬試案,「啊,姓倪對吧?那小娘子在光寧府先受了殺威棒,後來又被關進了夤夜司,她怎麼不像你似的,腿軟成這樣?」

  苗易揚遇著他爹這樣爆竹似的脾氣,又聽他那大嗓門,什麼話也不敢說,見蔡春絮坐了回來,他趕緊挨著她,委委屈屈地不說話。

  「要不是三司的杜琮杜大人,你小子,指不定要在夤夜司裡待上幾天呢!」苗太尉瞧著他那樣子就來氣,招手喚來一名小廝,「去請個醫工來給他瞧瞧。」

  「爹,可杜大人為何要幫您?」

  苗景貞忽然問。

  「他啊……」

  苗太尉摸了摸鼻子,「他跟你老子在一塊兒喝過酒,你問那麼多幹什麼?你弟弟的事兒你出不了面,杜琮主動幫我的忙還不好麼?」

  苗景貞再將父親審視一番,「可您以為,這份情是好承的麼?他此時來說和,夤夜司使尊如何想?」

  「管那宦官如何想?」

  苗太尉冷笑,「你瞧瞧你弟弟這副樣子,能是殺人害命的材料?我雖在朝堂裡與那些文官們說不到幾句話,但誰要敢讓我兒子背黑鍋,我也是不能含糊的!」

  苗景貞本就寡言,一番言語試探,明白父親並非不知這其中厲害後,他也就不再說話了。

  「阿蔡啊,這個,」苗太尉揉了揉腦袋,又對蔡春絮道,「你得空就好好寫一首漂亮的,還得是適合我的詩來,給那杜大人送去。」

  「阿舅,只送詩啊?」

  夏氏有點憋不住笑。

  「自然還是要送些好東西的,請個會瞧古董的,買些字兒啊畫兒什麼的,我那詩不是隨他們那些文人的習慣麼?交朋友就愛扯閒詩送來送去。」苗太尉說的頭頭是道。

  正說著話,外頭僕婦來報,說有位倪小娘子來了。

  不多時,女婢便領著那年輕女子進了院兒。

  這還是苗太尉第一回真正見到傳聞中的那位倪小娘子,淡青的衫子,月白的長裙,裝扮素雅,而容貌不俗。

  「倪素見過太尉大人。」

  倪素進了屋子,經身旁女婢低聲提點,便朝坐在折背椅上的那位大人作揖,又與大郎君苗景貞,以及幾位女眷一一示禮。

  屋內人俱在打量她,見她禮數周全且全無怯懦,苗太尉的夫人王氏便道:「瞧著是個大戶人家的姑娘。」

  「阿婆,若不是出了這樣的事,我阿喜妹妹也不至於在雲京這麼無依無靠的。」蔡春絮見倪素來了,便用力掙脫了苗易揚的手,瞪他一眼的同時打了他一下,隨後走到倪素跟前來,拉著她坐下。

  「蔡姐姐,我不知此事會牽連到……」

  「又說這些做什麼呢?莫說你不知,我們又如何能算到這些事?我的郎君我自個兒知道,你瞧瞧他那樣兒,叫他殺雞殺魚只怕他都下不去手,如何能是個殺人的材料?」

  倪素的話才說一半,蔡春絮便拍了拍她的肩膀打斷。

  「二公子這是怎麼了?」

  倪素隨著蔡春絮地目光看去,躺在床上的苗意揚蔫噠噠的。

  蔡春絮沒好氣:「嚇著了,阿喜妹妹不如你給他瞧瞧,吃什麼藥才補得齊他嚇破的膽子。」

  「果真是個藥……」

  大兒媳夏氏不假思索,然而話沒說罷,便被自家郎君與阿舅盯住,她只得咽下話音,撇撇嘴。

  「咱們家沒那樣的怪講究,姑娘你若真有瞧病的本事,你先給他瞧瞧看。」苗太尉看著倪素說道。

  倪素應了一聲,與蔡春絮一塊兒去了床前。

  蔡春絮將一塊薄帕搭在苗易揚腕上,「阿喜妹妹,請。」

  一時間,屋中所有人都在瞧著那名坐在床前給苗易揚搭脈的女子,除蔡春絮外,幾乎大家對那女子都持有一種默然的懷疑。

  搭過脈,倪素給苗易揚開了一副方子,便與苗太尉等人告辭,由蔡春絮送著往府門去,卻正好遇見一名小廝帶著個提著藥箱的醫工匆匆穿過廊廡。

  「阿喜妹妹,對不住……」

  蔡春絮一見,面上浮出尷尬的神情。

  明明方才在房中,她阿舅已吩咐人不必再請醫工,但看那僕婦像是阿婆王氏身邊的,這會兒領著醫工來是什麼意思,不言而喻。

  「夫人愛子心切,又不知我底細,謹慎一些本也沒有什麼。」倪素搖頭,對蔡春絮笑了一下。

  蔡春絮正欲再說些什麼,卻驀地盯住倪素的脖頸。

  「蔡姐姐?」

  倪素不明所以。

  「阿喜妹妹,你可有事瞞我?」蔡春絮秀氣的眉蹙起來,一下握住倪素的手。

  「怎麼了?」

  倪素滿臉茫然。

  「你方才不是說你頸子上起了濕疹麼?可你這……哪裡像濕疹?」蔡春絮緊盯著她頸間歪斜的錦帕,她伸出一指勾起那帕子,露出來底下那個結了血痂的完整齒痕,她倒吸一口涼氣,隨即怒起,「阿喜妹妹!這,這到底是什麼登徒浪子敢如此!」

  倪素神情一滯,立即將帕子重新裹好,她的臉頰難免發熱,心中慶幸只有蔡春絮瞧見了端倪,她模糊道:「姐姐誤會了,哪來的什麼登徒浪子。」

  「可這印子……」蔡春絮怕被人聽見,壓低了聲音。

  幸好女婢在後頭也沒瞧清楚。

  「前日裡我抱過來送藥材的藥農的小孩兒,那小孩兒正鬧脾氣。」倪素隨口謅了一句。

  「什麼小孩兒牙口這樣利?你又抱他做什麼?」蔡春絮鬆了口氣,又怪起那不懂事的小孩兒來,「若叫人瞧了去,難道不與我一樣誤會麼?也不知家裡人是如何教的,耍起這樣的脾性……」

  蔡春絮才說罷,只覺身前來了陣兒寒風似的,大太陽底下,竟教人有些涼颼颼的。

  這陣風吹動倪素的裙袂,她垂下眼睛,瞧見地上微微晃動的,那一團淡白如月的瑩光,她不自禁彎了彎眼睛,卻與蔡春絮道:

  「他長得乖巧極了,一點兒也看不出來是那樣的脾性。」

  出了太尉府,倪素走在熱鬧的街市上,看著映在地面的,一團淡白如月的瑩光,她在一處茶飲攤子前買了兩份果子飲,要了些茶點用油紙包起來。

  「你既不怕陽光,為何不願現身與我一同在街上走。」

  倪素走上雲鄉河的虹橋,聲音很輕地與人說話。

  可是她身側並無人同行,只有來往的過客。

  「是不是在生氣?」

  倪素喝一口果子飲,「氣我與蔡姐姐說你是個脾性不好的小孩兒?」

  「並未。」

  淺淡的霧氣在倪素身邊凝成一個年輕男子的身形。

  倪素迎著晴光看他,他的身影仍是霧濛濛的,除了她,橋上往來的行人沒有任何人可以發現他。

  「那麼徐子凌,」

  倪素將一盅果子飲遞給他,「我們一起去游永安湖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10 02:47 PM

第二十五章 滿庭霜(六)

  永安湖上晴光正好, 波光瀲灩。

  浮棧橋直入湖心,連接一座紅漆四方攢尖亭,上有一匾, 曰「謝春」,西側湖岸垂柳籠煙, 高樹翠疊,隱約顯露近水的石階,倪素之前為給徐鶴雪折柳洗臉, 還在那兒踩濕了鞋子。

  謝春亭中,倪素將茶點與果子飲都放在石桌上, 臨著風與徐鶴雪一同站在欄桿前, 問他:「這裡可還與你記憶中的一樣?」

  如果不是記憶深刻, 他應該也不會向她提及這個地方。

  「無有不同。」

  徐鶴雪捏著一塊糕餅, 那是倪素塞給他的,這一路行來,他卻還沒咬一口。

  湖上粼波, 岸邊絲柳,以及這座屹立湖心的謝春亭,與他夢中所見如出一轍, 只是如今他要體面些, 不再是一團形容不堪的血霧,反而穿了一身乾淨的衣裳, 梳理了整齊的髮髻。

  而這些,全因此刻與他並肩之人。

  「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麼?」

  徐鶴雪忽然聽見她問。

  「什麼?」

  「我在想, 一會兒要多折一些柳枝回去,」倪素手肘撐在欄桿上,「若是遇上雨天, 你用柳葉煮過的水,也能沐浴除塵。」

  她語氣裡藏有一分揶揄。

  徐鶴雪看向她,清風吹得她鬢邊幾綹淺髮輕拂她白皙的面頰,這一路,徐鶴雪見過她許多樣子,狼狽的,體面的,受了一身傷,眼睛也常是紅腫的。

  前後兩位至親的死,壓得她喘息不得,但今日,她一向直挺緊繃的肩,似乎稍稍鬆懈了一些。

  「苗易揚這條線索雖是無用的,但夤夜司使尊韓清抓的那一干與冬試相關的官員裡,一定有人脫不了干係。」

  他說。

  夤夜司的刑訊手段非是光寧府衙可比,韓清此人少年時便已顯露其城府,他並非是為了倪素死去的兄長倪青嵐而對此事上心,而是在與孟雲獻布局,這也正是徐鶴雪一定要將倪素從光寧府司錄司的牢獄送到夤夜司的緣故。

  上位者未必真心在意一個舉子的死,可若是這個舉子的死,能夠成為他們可以利用的棋子,倪素想要的公道才有可能。

  「你真知道我心裡在想什麼。」

  倪素看著他,怔怔片刻,隨即側過臉,呢喃一聲,「你以前究竟是做什麼官的?怎麼如此會洞悉人心?」

  徐鶴雪一頓,他挪開視線,瞧見湖上漸近的行船,風勾纏著柳絲,沙沙聲響,滿湖晴光迎面,他說:「我做過官,但其實,也不算官。」

  「這是什麼意思?」

  倪素聽不明白。

  「我做的官,並非是我老師與兄長心中所期望的那樣,」也許是因為他身上這件雖不算合身卻很乾淨得體的衣袍,也許是她今晨在銅鏡前替他梳過髮髻,又或者是在太尉府裡,那名喚蔡春絮的婦人又一次提醒了他的冒犯,他忽然也想與她提及一些事,「當年,我的老師便是在此處——與我分道。」

  倪素本以為,他十分惦念的永安湖謝春亭,應該是一個承載了他生前諸般希望與歡喜的地方。

  卻原來,又是一個夢斷之地。

  她握著竹盅的指節收緊了些,半晌才望向他。

  眼前的這個人縱然身形再清癯,他也有著一副絕好的骨相,換上這件青墨織銀暗花紋的圓領袍,一點兒也不像個鬼魅,卻滿身的文雅風致,君子風流。

  「那我問你,」

  倪素開口道,「你生前可有做貪贓枉法,殘害無辜之事?」

  「未曾。」

  徐鶴雪迎著她的目光,「但,我對許多人有愧,甚至,有罪。」

  「既不是以上的罪,又能是什麼樣的罪?」

  他不說話,倪素便又道,「這世上,有人善於加罪於人,有人則善於心中罪己,徐子凌,你的罪,是你自己定的麼?」

  徐鶴雪一時無言。

  其實他身上背負著更重的罪責,但真正令他遊離幽都近百年都難以釋懷的,卻是他在心中給自己定下的罪。

  「我與你不一樣,我從不罪己。」

  倪素想了想,又笑了一下,「當然我也從不罪人,我看你也不是,你這樣的人,只會自省,不會罪人。」

  譬如,她頸間的那道齒痕,他還耿耿於懷。

  「你老師不同意你的,並不代表他是錯的,你與你老師之間的分歧,也並不是你的錯,就像我父親他不同意我學倪家的醫術,是因為他重視倪家的家規,我不能說他錯,但我也不認為我請兄長當我的老師學醫就是錯,只是人與人之間總是不同的,並不一定要分什麼對錯。」

  倪素習慣他的寡言,也接受他此刻垂著眸子時的沉默,她問:「你想不想去看你的老師?」

  幾乎是在倪素話音才落的同時,徐鶴雪驀地抬起眼簾。

  剔透的眸子裡,映著一片漾漾粼光,但僅僅只是一瞬,那種莫名的凋敝又將他裹挾起來,清風拂柳沙沙,他輕輕搖頭,與她說:「我不能再見老師了。」

  若敢赴邊塞,便不要再來見他。

  當年在謝春亭中,老師站在他此時站著的這一處,鄭重地與他說了這句話。

  他可以來謝春亭,可以在這裡想起老師,卻不能再見老師了。

  倪素已經懂得他的執拗,他的知行一致,他說不能,便是他真的不能,倪素不願意為了償還他而強求他一定要接受她的幫助,那不是真正的報答。

  恰好底下劃船的老翁離謝春亭更近,正在往亭中張望,她便道:「那我們去船上玩兒吧?」

  老翁看不見亭中女子身側還有一道孤魂,他只見女子朝他招手,便立即笑著點頭,劃船過來:「姑娘,要坐船遊湖嗎?小老兒船裡還有些水墨畫紙,新鮮的果子,若要魚鮮,小老兒也能現釣來,在船上做給你吃。」

  「那就請您釣上條魚來,做魚鮮吃吧。」

  倪素抱著沒吃完的茶點,還有兩盅果子飲,由那老翁扶著上船,但船沿濕滑,她繡鞋踩上去險些滑一跤,那老翁趕緊扶穩她,與此同時,跟在她身側的徐鶴雪也握住了她的手腕。

  倪素側過臉,日光明豔,而他面容蒼白卻神清骨秀。

  「謝謝。」

  倪素說。

  徐鶴雪眼睫微動,抿唇不言,但那老翁卻趕忙將她扶到船上,道:「姑娘說什麼謝,這船沿也不知何時沾了些濕滑的苔蘚,是小老兒對不住你。」

  「您也不是時時都能瞧見那邊緣處的。」

  倪素搖頭,在船中坐下。

  正如老翁所言,烏篷船內是放了些水墨畫紙,還有新鮮的瓜果,倪素瞧見了前頭的船客畫了卻沒拿走的湖景圖。

  她一時心癢,也拿起來筆,在盛了清水的筆洗裡鑽了幾下,便開始遙望湖上的風光。

  倪素其實並沒有什麼畫技,她在家中也不常畫,兄長倪青嵐不是沒有教過她,但她只顧鑽研醫書,沒有多少工夫挪給畫工。

  家中的小私塾也不教這些,只夠識文斷字,她讀的四書五經也還是兄長教的。

  遠霧裡的山廓描不好,近些的湖光柳色也欠佳,倪素又乾脆將心思都用在最近的那座謝春亭上。

  亭子倒是有些樣子了,她轉過臉,很小聲:「徐子凌,我畫的謝春亭,好不好看?」

  徐鶴雪看著紙上的那座紅漆攢尖亭,他生前,即便平日裡與好友交遊玩樂無拘,但在學問上,一直受頗為嚴苛的張敬教導,以至於一絲不苟,甚至書畫,也極力苛求骨形兼備。

  她畫的這座謝春亭實在說不上好看,形不形,骨不骨,但徐鶴雪迎向她興致勃勃的目光,卻輕輕頷首:「嗯。」

  倪素得了他的誇獎,眼睛又亮了些,又問他:「你會不會畫?」

  她忘了收些聲音,在前頭釣魚的老翁轉過頭來:「姑娘,你說什麼?」

  「啊,」倪素迎向老翁疑惑的目光,忙道,「我是自說自話呢。」

  老翁聽著了,便點了點頭。

  「快,他沒有看這兒,你來畫。」

  倪素瞧著老翁回過頭去又在專心釣魚,便將筆塞入徐鶴雪手中,小聲說道。

  握筆,似乎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

  徐鶴雪審視著自己手中的這支筆,與他模糊記憶裡用過的筆相去甚遠,因為它僅僅只是以竹為骨,用了些參差不齊,總是會掉的山羊毛。

  近鄉情怯般,

  他握緊它,又鬆開它。

  直到坐在身邊的姑娘低聲催促,他才又握緊,蘸了顏色,在紙上勾勒。

  不知為何,竟然,也不算生疏。

  倪素知道他一定很有學問,卻不知他簡單幾筆,便使那座謝春亭本該有的神韻躍然紙上,她驚奇地看著他畫謝春亭,又看他重新補救她筆觸凌亂的山廓,散墨似的湖景。

  戲水的白鷺,迎風而動的柳絲。

  無一處不美。

  倪素驚覺,自己落在紙上的每一筆,都被他點染成必不可少的顏色。

  徐鶴雪近乎沉溺於這支筆,握著它,他竟有一刻以為自己並非鬼魅殘魂,而是如身邊的這個姑娘一般,尚在這陽世風光之間。

  「這裡,可以畫上你與你的老師嗎?」

  她的手忽然指向那座謝春亭。

  徐鶴雪握筆的動作一頓,他眼見船頭的老翁釣上來一條魚,便將筆塞回她手中。

  指間相觸,冰雪未融。

  此間清風縷縷,徐鶴雪側過臉來看她,卻不防她耳畔的淺髮被吹起,輕輕拂過他的面頰。

  兩雙眼睛視線一觸,彼此的眼中,都似乎映著瀲灩湖光。

  老翁的一聲喚,令倪素立即轉過頭去,她匆忙與老翁說好吃什麼魚鮮,便又將視線落在畫上,與身邊的人小聲說:

  「你若不願,那便畫方才在亭中的你與我,也可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10 02:59 PM

第二十六章 鷓鴣天(一)

  遊船,吃魚鮮,握筆挑染山色湖光,徐鶴雪闊別陽世已久,彷彿是這一日才算真正處在人間。

  夜裡房中燈燭明亮,他想起了一些自己的往事。

  無關老師,無關兄嫂,是他年少最為恣意之時,與年紀相仿的同窗交遊玩樂的散碎記憶。

  徐鶴雪出神許久,才徐徐展開面前的畫紙。

  綠柳,白鷺,水波,山廓,以及那座紅漆的謝春亭,唯獨,少了倪素要他畫的人。

  燈燭之下,徐鶴雪凝視畫紙半晌,才將它又收好。

  無論是老師,還是倪素,他終究不敢落筆。

  「徐子凌。」

  紗窗上映出一道纖瘦的影子。

  徐鶴雪才一手撐著書案起身,回頭看見那道影子, 他「嗯」了一聲。

  「我選了一塊白色的,上頭有淺金暗花的緞子,用它給你裁衣,好不好?」倪素站在門外,隔著紗窗並看不見裡面的境況。

  徐鶴雪未料,她那夜才說要為他裁衣,這麼快便已選好了緞子, 他夜裡總有些虛弱無力,怕她聽不清他的聲音,便走去那道紗窗前,說:「好。」

  「你不看一眼嗎?」

  倪素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徐鶴雪才打開門,便見一塊柔滑雪白的緞子在他眼前展開,廊內的燈籠照著其上淺金的暗花,時時閃爍細微光澤。

  那塊雪白的緞子往下一移,露出來那個姑娘一雙明亮的眼睛,是彎著淺淺的笑弧的。

  「好看嗎?」

  她問。

  「好看。」

  徐鶴雪再度看向她手中的緞子,見她聽了便要往隔壁房中去,他立即叫住她:「倪素,夜裡用針線勞神傷眼。」

  「我知道的。」

  倪素點頭,抱著緞子進屋去了。

  一連好幾日,倪素不是在做衣裳,便是收拾打理前面的鋪面,她買些藥材在庭院裡曬,只是為了嗅聞藥香。

  南槐街最不缺賣藥材的鋪子,再者她開的是醫館也並非藥鋪,雖然大門已開了好幾日,也不是沒有人上門,但他們只瞧見坐堂的醫工是個女子,便扭頭就走。

  這些日,也僅有周挺帶一個腿上受了外傷的夤夜司親從官來過,再有就是一個在祥豐樓跑堂的少年阿舟,每到快用飯的時辰,他便會來南槐街叫賣,倪素總會叫住他,請他從祥豐樓送飯菜來。

  一來二去,熟絡了些,阿舟昨日便提起他家中母親又有身孕,近來卻不知為何時時腹痛,倪素便去了他家中給他母親診病,隨後又在自己的藥箱中給他配好了藥,念及阿舟家貧,倪素便沒有收他一分一釐。

  今日蔡春絮請倪素在茶樓聽曲子,欄桿底下一道輕紗屏風半遮半掩那女子裊娜的身影,鬢髮烏濃如雲,滿頭珠翠纏流蘇。

  素手撥挑箏弦,樂聲傾瀉,婉轉流暢。

  「要我說,阿喜妹妹你做些香丸藥膏的,開個藥鋪,就說是家中祖傳的方子,何愁無人上門?」蔡春絮手持一柄團扇搖晃著,「只有如此,他們才會少介意你的身份。」

  「我開醫館,卻不只是為個進項。」

  倪素說。

  「那還是為的什麼?」蔡春絮不再看底下弄箏的女子,將視線挪到身邊的倪素身上。

  「我小時候跟著兄長學醫時,便有這樣的心願,」倪素捧起茶碗抿了一口,又說,「因為父親對我說,女兒是不能繼承家族本事的,天底下就沒有女子能在醫館裡堂堂正正立足的。」

  「我想在這裡立足,有人上門,我自看診,無人上門,我便開給父兄看,開給那些不願意相信女子也能做一個好醫工的人看。」

  倪素很小的時候便明白,因為一句「嫁女如潑水」,多少家業傳承皆與女子無干,正如醫術之精多依托於家族,至於下九流的藥婆所學所得多來路不正,治死人的例子多有發生,這一重又一重的枷鎖,造就了當今世人對於行醫女子的不信任與輕視。

  「我也不是第一回聽你提起你的兄長。」

  蔡春絮手肘撐在茶几上,「這些日夤夜司辦冬試案鬧得沸沸揚揚,我聽說你兄長生前寫的那篇有關新政的策論也被書肆拓印,便連與我同在如磬詩社的曹娘子也說,她郎君,也就是光寧府的知府大人,也見過那篇策論,聽說是讚不絕口呢……」

  她說著,不由嘆息,「若你兄長還在世,如今定已功名在身。我郎君這幾日告假不出府門也連累得我出來不成,不知夤夜司查得如何了?可有線索?」

  倪素搖頭,「夤夜司查案是不漏口風的,我也見過那位小周大人,他只與我說有了一些進展,多的我便不知道了。」

  這些天,她等得心焦口燥。

  「阿喜妹妹且寬心,說不定很快便要水落石出了。」蔡春絮安撫她幾句,又看著她頸間仍裹錦帕,便道,「只是你頸子上的傷,可馬虎不得,最好用些能去印子的藥膏,我之前手背上不小心弄傷,用的就是南槐街口上那家藥鋪裡的藥膏,很是有用。」

  「多謝蔡姐姐,我記下了。」

  倪素點頭。

  近來多雨,只是在茶樓裡與蔡春絮聽了幾支曲子的工夫,外面便又落起雨來,倪素在街邊就近買了一柄紙傘,街上來往行人匆忙,只她與身側之人慢慢行於煙雨之間。

  「倪素,買藥。」

  看著她要走過藥鋪,徐鶴雪停下步履。

  倪素回頭,看他在傘外身影如霧,那纖長的眼睫沾了細微的水珠,一雙眸子正看向街邊的藥鋪。

  「我若留了印子,你心裡是不是還要別扭?」倪素撐傘走近他,本能將傘簷偏向他,但這舉止在路過的行人眼中便是說不出的怪異。

  「先去阿舟家中看看他母親吧,回來的時候再買。」

  倪素答應了那少年阿舟今日要再去他家中,若阿舟母親的腹痛還沒緩解,她便要再換一個方子。

  阿舟家住城西舊巷,是藏在繁華雲京縫隙裡的落魄處,今日下了雨,矮舊的巷子裡潮味更重,濃綠的苔蘚附著磚牆,凌亂而髒污。

  巷子深處傳來些動靜,而兩人才進巷口,又有雨聲遮蔽,倪素自然聽不清什麼,但徐鶴雪卻要敏銳些。

  再走近了些,倪素才看見身著想同衣裝,腰掛刀刃的光寧府皂隸,而在他們最前面,似乎還有一個穿綠官服的。

  不少百姓冒著雨聚集在巷子尾那道掉漆的門前,朝門內張望。

  那是阿舟的家。

  「都讓開!」

  身著綠官服的那人帶著皂隸們走過去,肅聲道。

  堵在門口的百姓們立即退到兩旁,給官差們讓開了路。

  「大人!大人請為我做主!請立即去南槐街捉拿那個害我母親的凶手!」一名少年說話聲帶有哭腔,幾近嘶啞。

  倪素聽出了這道聲音,在她身邊的徐鶴雪也聽了出來,他立即道:「倪素,你一個人在這裡可以嗎?」

  倪素只聽少年哭喊著「南槐街」三字,便知其中有異,她倏爾聽見身側之人這樣說,她一下望向他:「徐子凌,你不要……」

  然而話音未止,他的身形已化為霧氣消散。

  與此同時,那門內出來許多人,為首的官員也不撐傘,在雨中抬起頭,便與十幾步開外的倪素視線相撞。

  「倪素。」

  那官員準確地喚出她的名字。

  他便是此前在清源山上將她押解回光寧府司錄司受刑的那位推官——田啟忠。

  頃刻,他身後所有的皂隸都按著刀柄跑來將倪素的後路堵了。

  一時間,雨幕裡所有人的視線都交織於倪素一人身上。

  倪素扔了傘,走入那道門中,窄小破舊的院子裡擠了許多人,而簷廊裡,那少年哭得哀慟,正是近日常從祥豐樓給她送飯菜的那一個。

  而他身邊的草席上躺著一名渾身血污,臉色慘白的婦人,合著眼,似乎已經沒有氣息了,但她的腹部卻是隆起的。

  倪素昨日才見過她,正是少年阿舟的母親。

  「你這殺人凶手!是你害的我母親!」少年一見她,淚更洶湧,一下站起身衝向她。

  一名皂隸忙將他攔住,而田啟忠進來,冷聲質問:「倪素,你先前在光寧府中因胡言亂語而受刑,如今招搖撞騙,竟還治死了人!」

  聚在院中的許多人都在看倪素,諸如「藥婆」,「治死人」,「作孽」的字眼湧向她。

  「我開的藥絕不至於治死人。」

  倪素迎向他的目光。

  「那你說,我娘為何吃了你的藥便死了?」少年一雙紅腫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你這下三濫的藥婆,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兩條性命!」

  好多雙眼睛看著倪素,好多的指責侮辱混雜在雨聲裡,倪素不說話,蹲下身要去觸碰那名已經死去的婦人。

  少年見狀,立即衝上前來推開她:「我不許你碰我母親!」

  他力道之大,倪素被他推倒在雨地裡,一身衣裙沾了不少泥污,手背在石階上擦破了一片。

  「坐堂的醫工皆有坐診記錄在冊,你母親是什麼病症,我如何為你母親開的藥,藥量幾何,皆有記載,」倪素一手撐在階上站起身,裙邊水珠滴答,她看向那少年,「阿舟,你既一口咬定是我開的藥害死了你母親,那麼藥渣呢?藥方呢?你的憑證呢?」

  血液順著倪素的手背淌入指縫,少年看著她指間的血珠滴落沖淡在雨地裡,他再抬頭,竟有些不敢迎向她那雙眼睛。

  「你說的藥渣,他已先送去了光寧府衙,我們府衙的院判已請了醫工查驗,」田啟忠厲聲道,「你既行醫,竟不知生地黃與川烏相剋!」

  什麼?

  倪素一怔,川烏?

  雨天惹得人心煩,田啟忠更厭極了周遭這群人聚在此處,他立即對身後的皂隸道:「來啊,給我將此女拿下!押回光寧府衙受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10 03:20 PM

第二十七章 鷓鴣天(二)

  這是倪素第二次在光寧府司錄司中受審。

  但田啟忠並未向她問話,只叫人將藥渣拿到她面前,倪素一一辨別其中的藥材,的確在裡面發現了川烏。

  「我用的藥裡,絕沒有川烏。」

  倪素扔下藥渣,迎上田啟忠的目光。

  「有沒有的,怎可憑你一面之詞?」田啟忠尚未忘記之前此女在此受刑時輕易道破他身上有一道黃符的事實,至今,他仍覺古怪得緊。

  「阿舟,我給了你一張藥方。」

  倪素看向跪坐在一旁,垂著腦袋的少年。

  阿舟抬起頭,一雙眼腫得像核桃似的,見上座的推官大人正睨著他,才扯著嘶啞的嗓子含糊道:「我替母親煎藥時弄丟了……」

  他才話罷,撞上倪素的眼睛,又添聲:「即便藥方子還在,你,你就不會漏寫幾味藥麼!」

  「不會。」

  倪素冷靜地說,「醫者用藥本該萬分注意,為你母親所用何藥,用了多少,我都清楚地記在腦子裡。」

  「你算什麼醫者?」

  阿舟俯身朝推官田啟忠磕頭,「大人!她不過是個藥婆,怎麼能和正經醫工一樣呢?她若漏寫,誰又知道呢!」

  田啟忠卻不接話,只問那位鬚髮皆白的老醫工:「藥渣裡的藥材,您都辨認清楚了麼?」

  那老醫工忙點頭,將依照藥渣寫好的方子送到田啟忠案前,道:「大人請看,這藥渣中有當歸,白芍,生地黃,白術,炙甘草,人參,我看還有搗碎了的蘇木,沒藥,若不是多一味川烏,這方子便是個極好的方子,用以救損安胎,再合適不過。」

  田啟忠並不懂這些藥理,只聽老醫工說它本該是個好方子,他心中便怪異起來,正好仵作進門,他便立即招手:「說說看,驗得如何?」

  阿舟一見那仵作走近,他的雙肩便緊繃起來,緊抿起唇,極力掩飾著某種不安。

  「稟大人,的確是中毒所致。」

  仵作恭敬地答。

  這本該是阿舟最有利的作證,但無論是倪素還是田啟忠,他們都看見這少年在聽見仵作的這句話後,那雙眼睛瞪大了些。

  「至於是不是川烏的毒,那就不得而知了。」仵作只能查驗出是否中毒,而並不能分辨出是中了什麼毒。

  田啟忠之所以暫未刑訊倪素,是因他在等,等派去南槐街搜查的皂隸們回來,他喝了一碗茶,終於見到人回來,而倪素記錄看診用藥的書冊也被擺到了田啟忠的案前。

  「果真沒有川烏?」

  田啟忠比對著書冊上,與老醫工才寫來的藥方,又問那皂隸。

  「是,大人,屬下等人已將此女家中搜了個遍,也沒有發現川烏。」那皂隸老老實實地回答。

  這就奇了。

  田啟忠瞧了倪素一眼,又看著案前的書冊與藥方,她家中連一點川烏的蹤跡都沒有,怎麼偏這副藥裡便有?

  老醫工接了田啟忠遞來的書冊瞧了瞧,「這白芍和生地黃都是用酒炒過的,白術也是灶心土炒的,乳香去油,沒藥去油……」

  「不對嗎?」

  田啟忠聽不明白。

  「對,都對。」老醫工抬起頭來,看向跪在那兒的倪素,他神色裡顯出幾分復雜來,很顯然,他也並不信任這個看起來如此年輕的姑娘,但身為醫者,他卻也無法說出個「不對」來。

  他指著書冊對田啟忠道:「此女的記錄是要更詳細些,大人您看,這底下還寫了補氣血的食療方子,木瓜,鯉魚也都是對的,這鯉魚啊乃陰中之陽,味甘,性平,入脾,胃,腎經,有利水消腫,養血通乳之功效,用來安胎那是極好的,木瓜呢,性微寒……」

  眼看這老醫工要嘮叨個沒完,田啟忠便抬手打斷他,盯住那喚作阿舟的少年正欲問話,卻見一行人走了進來。

  為首那老者身著緋紅官服,頭戴長翅帽,被幾名綠衣的官員簇擁而來。

  「陶府判。」

  田啟忠立即起身從案後出來,朝來人作揖。

  「田大人,怎麼還不見你將此女押上光寧府衙正堂內受審?」陶府判的風濕腿不好受,這雨天卻恰是他上值,因而他臉色也有些不好。

  「稟陶府判,下官方才是在等底下人在此女家中搜查川烏。」

  「可搜查出來了?」

  「並未。」

  陶府判也沒料到會是這麼一個答案,但隨即他瞥了那恍惚不已的少年一眼,「瞧瞧,聽說他父親如今臥病在床,母親如今又沒了,這是何等的不幸,好好一個家,說散就給散了……」

  陶府判總是愛傷春悲秋的。

  光寧府衙裡雞零狗碎的案子這些年一直是他在辦著,因為除了他,府衙裡沒人有這樣的耐性,今兒也是難得辦一樁命案。

  但他這番話,又惹得少年阿舟鼻涕眼淚一塊兒流。

  「此女家中沒有川烏,那藥渣裡的川烏又是從哪兒來的?」陶府判不假思索,「說不得是她正好只有那麼點兒川烏,就給用了。」

  「說不通啊大人。」

  田啟忠道,「沒有誰買川烏只買那麼一些的,即便是她想,也絕沒有人這樣賣。」

  「那就是她將剩下的川烏都藏匿了?」

  「說不通啊大人,您忘了,咱們的人已經搜過了,底兒朝天的那種。」

  「那你說什麼說得通?」

  陶府判有點厭煩他了,「仵作如何說?」

  「府判大人,那婦人確實是中毒而死。」

  仵作立即躬身回應。

  陶府判點點頭,「若非是此女用錯了藥,誰還能毒害了這婦人不成?害她又什麼好的?」

  「還是說不通……」

  田啟忠見陶府判的眼風掃來,他立即止住話頭,轉而將倪素的記錄書冊與那老醫工所寫的方子奉上,「陶府判請看,除了川烏,這書冊裡記錄的幾味藥與藥渣都對得上,下官也請了醫工在此,他已斷定,若無川烏,此方分明有用,且是良方。」

  「若此女醫術果真來路不正,那麼怎會其它的幾味藥都用得極其精準,只在這一味川烏出了錯?」

  「田大人,」

  陶府判擰著眉,「如今不也沒有證據表明此女無辜麼?你怎麼不問問她,好好一個女子,如何做起這藥婆行徑?藥婆治死人的案子你田大人是沒審過嗎?哪個正經的杏林世家會容許女子學起祖業手段?她路子正不正,你又如何知道?」

  「何況,」陶府判的視線挪向那脊背直挺的女子,「上回她便在光寧府胡言亂語,受了刑也不知道改口,說不得她許是這裡有什麼不對勁。」

  田啟忠看陶府判說著便用指節敲了敲帽簷兒,他無奈嘆了聲:「府判大人,下官尚不能斷定此女無辜,但若說她有罪,又如何能證明呢?」

  「你找去啊。」

  陶府判沒好氣。

  「府判大人,我上回不是胡言亂語,這次也沒有害人性命,」倪素已經沉默許久,只聽陶府判敲帽簷兒的聲音,她回過頭來,道,「我南槐街的鋪子本不是藥鋪,只備了些新鮮藥材在庭院裡晾曬,除此之外便只有我的一隻藥箱裡存了一些,並不齊全,我也並沒有買過川烏。」

  「你的意思,是他誣陷你了?」

  陶府判輕抬下頜。

  倪素隨著他的視線看向阿舟,再與阿舟視線相觸,她道:「是。」

  「我沒有!」

  阿舟本能地大喊。

  「先將他二人帶上正堂去。」

  陶府判待夠了這潮濕的牢獄,但他理了理衣袍,顯然是預備在堂上好好審問一番。

  田啟忠在光寧府衙任職幾年,如何不知這位陶府判雖是極不怕麻煩的一位好官,審案卻多有從心之嫌,容易偏向他第一反應想偏向之人。

  所以尹正大人才會令陶府判主理一些百姓糾紛的案子,也正是因此,陶府判才對六婆之流有許多了解。

  雲京之中,不分大戶小戶,常有這一類人在他們家宅中鬧出事端。

  這實在於倪素不利。

  但偏偏,平日裡主理命案的楊府判如今正稱病在家。

  田啟忠見皂隸們已將那少年阿舟與倪素押著往外去,他正思忖著要不要去向尹正大人說明此事。

  「周大人,你們夤夜司的人來此作甚?」

  外頭傳來陶府判不甚愉悅的聲音。

  田啟忠一下抬頭,立即走了出去,果然見到那位夤夜司的副尉周挺。

  「奉韓使尊之名,特來提此二人回夤夜司。」

  周挺朝陶府判作揖,再將夤夜司使尊的令牌示人。

  夤夜司一直有人跟著倪素,城西舊巷子裡鬧出事端之時,便有藏在暗處的親從官趕回夤夜司稟報。

  周挺解決了手頭的事,便立即稟報使尊韓清,趕來光寧府要人。

  「我光寧府衙轄制之下的命案,怎麼夤夜司要過問?」陶府判心裡不得勁,卻又忽然想起,那名喚倪素的女子,正是冬試案中被害的舉子倪青嵐的親妹。

  難怪夤夜司要過問,但陶府判指了指身後不遠處被皂隸押著的少年阿舟,「他呢?你們也要帶走?」

  「是。」

  周挺並不多餘解釋,「文書我們韓使尊自會派人送到尹正大人手中。」

  陶府判如何不知那位光寧府知府,夤夜司來接手光寧府的案子,那位尹正大人自求之不得,樂得清閒。

  「那便交予你吧。」

  夤夜司愛接就接去吧,反正他風濕腿也難受著呢,陶府判擺擺手。

  又是這般情境。

  從光寧府到夤夜司,只不過這回倪素並未受刑,她是跟著周挺走進夤夜司的,沒有進裡面的刑房,就在外面的審室裡。

  「之前朝奉郎在這兒坐了一夜,就是坐的你這個位置。」韓清靠在椅背上,讓身邊人送了一碗熱茶給那衣裙濕透,鬢髮滴水的女子。

  是霧山紅茶。

  今日在茶樓之中,蔡春絮也講了一些她郎君苗易揚的笑話給倪素聽,其中便有苗易揚在夤夜司中將霧山紅茶當做了血,嚇得厲害。

  倪素此時捧著這碗紅茶,覺得它的確像血。

  韓清見她抿了一口熱茶,便問:「你果真沒錯用川烏?」

  倪素抬頭,看向那位使尊大人,他不僅是夤夜司使,還是宮中入內侍省押班,她仍記得那日在刑池之中,他手持鐵刺鞭子,所展露出的殘忍陰狠。

  「沒有。」

  她回答。

  韓清凝視著她。

  審室內,一時寂靜無聲。

  過了好半晌,韓清才挑了挑眉:「好,咱家信你。」

  出乎意料,倪素只在夤夜司中喝了一碗紅茶,便被開釋。

  「倪姑娘,注意腳下。」

  周挺看她步履沉重,像個遊魂,便出聲提醒她小心碎磚角縫隙裡的水窪。

  「小周大人。」

  倪素仰頭望見遮在自己頭上的紙傘,耳畔滿是雨珠打在傘簷的脆響,「韓使尊真的是因為相信我的清白才開釋我的嗎?」

  周挺聞聲看向她,卻說不出「是」這個字。

  韓使尊自然不可能僅僅只因為她的一句「沒有」便相信她,她一個孤女而已,又如何能與朝奉郎苗易揚相提並論?苗易揚有三司的杜琮作保,而她有什麼?

  唯「利用」二字。

  她身上的利用之處,在於她兄長是如今鬧得翻沸的冬試案中慘死的舉子,在於她這個為兄長伸冤的孤女身份。

  倪素不知道夤夜司使尊韓清與那位孟相公要借此事做什麼樣的文章,他們也許正是因為要借她兄長之死來作他們的文章才對她輕拿輕放。

  何況,她身在夤夜司便不能引真凶對她下殺手。

  這便是他們的利用。

  不是相信她的清白,而是根本不在乎她的清白。

  「倪姑娘,晁一松的腿已經不疼了。」

  晁一松便是前幾日被周挺送到倪素醫館中醫治外傷的那名親從官。

  急雨下墜,倪素在紙傘下望向他,沒有說話。

  他的避而不答,已經算作是一種默認。

  天色因風雨而晦暗,眼看便要徹底黑下去,倪素想起今日在城西舊巷子裡冒險離開她身邊的徐子凌,她立即提裙朝南槐街的方向跑去。

  今日所受,絕非空穴來風。

  光寧府衙的皂隸本該在她家中搜出川烏,以此來定她的罪。

  徐子凌一定是在聽到阿舟的話時便立即想到了這一層,所以那些皂隸才會空手而歸。

  周挺眼看她忽然從傘下跑出去,雨幕之間,她的背影好似融成了寫意的流墨。

  「小周大人,我就說你不會哄小娘子吧?」

  後頭一瘸一拐的親從官晁一松將傘給了身邊人,又趕緊鑽到他傘簷底下,「人家姑娘問你那句清不清白的,您就該說相信她啊!」

  晁一松方才隔了幾步遠,又有雨聲遮蔽,他聽得不太真切,但隱約聽著,他也猜出了那位倪姑娘在問什麼。

  周挺握著傘柄,一邊快步朝前走,一邊注視著煙雨之中,那女子朦朧的背影,他忽然站定。

  晁一松一腳邁了出去,不防噼裡啪啦的雨珠打了他滿頭滿臉,他鬱悶地回頭。

  周挺腰背直挺,玄色袍衫的衣擺沾了一片濕潤雨水:「我不信。」

  「啊?」

  晁一松愣了。

  「她的案子尚未審過,既無證據證明她有罪,也無證據證明她無罪,我貿然說信她,便是騙她。」

  周挺眼看那女子便要漸遠,他復而抬步,走過晁一松身邊:「先送她回去,今夜你晚些下值,就當報答她為你治腿傷之恩,與我一塊兒審那個阿舟。」

  「……」

  晁一松無言。

  倪素花了好幾日收拾出來的鋪面,被光寧府衙的皂隸搜過之後,便又是一地狼藉,連她擦洗過的地板都滿是凌亂的泥污腳印。

  外面雷聲轟隆,正堂裡光線昏暗,倪素滿身都是雨水。

  「晁一松,讓他們來收拾。」

  周挺進門,看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兒,又掃視一眼堂內的狼藉,便回頭說道。

  晁一松等人進來便開始扶書架,收揀物件。

  「不用了小周大人,我自己可以收拾。」

  倪素心裡惦記著徐子凌,她抬起頭拒絕。

  「舉手之勞,不必掛心。」

  周挺看她不自知地顫抖,回頭接了晁一松從外頭的茶攤上買來的熱薑茶遞給她。

  他們很快收拾好便出去了,只留幾人在外頭找了個能多雨的隱蔽處守著,周挺也撐傘離開。

  晁一松深一腳淺一腳地躲在周挺傘下,頗為神秘地琢磨了片刻,才用手肘捅了捅周挺,道:「小周大人,您猜我方才瞧見什麼了?」

  「什麼?」

  周挺神色一肅,以為他發現了什麼與案子有關的線索。

  「一件還沒做好的衣裳!」

  晁一松一臉笑意,對上周挺那張冷靜板正的臉,他又無言片刻,無奈:「大人,我瞧著,那可是男人穿的樣式。」

  男人穿的樣式?

  周挺一怔。

  「您說,那倪姑娘不會是給您做的吧!」晁一松終於說到自己最想說的這句話了。

  「光寧府那幫孫子,搜查又不是抄家,怎麼跟蝗蟲過境似的,」

  他嘆了口氣,「那衣裳還沒做好呢,我瞧就那麼和一堆繡線一塊兒落在地上,上面不知道踩了多少髒腳印子,只怕是洗也洗不得了,可惜了。」

  周挺沒說話,兀自垂下眼睛。

  天色徹底黑透了,倪素在周挺等人離開後便立即跑到後廊去,她點上一盞燈籠,連聲喚徐子凌,卻未聽有人應。

  倪素推開一道門。

  漆黑的居室裡,忽然籠上她手中燈籠的光,她繞過屏風,昏黃光影照見躺在床上的年輕男人。

  他很安靜,安靜到讓倪素以為,原來生魂也能再死一回。

  「徐子凌!」

  倪素放下燈籠,瑩塵浮動,她又一次清晰地看見他翻捲的衣袖之下,被生生剮去皮肉般的血紅傷口,交錯猙獰。

  她點起這盞燈籠似乎給了他一縷生息,徐鶴雪反應了許久,才睜開一雙眼,沒有血色的唇翕動:「倪素,可以多點幾盞燈嗎?」

  倪素立即找出香燭來,借著燈籠的燭焰才點了十支,便聽他說:「夠了,我看得清了。」

  倪素回過頭。

  「看來那位周大人去的及時,你在光寧府沒有受傷。」

  他有了些力氣,便攏緊了衣袖,掩飾不堪。

  倪素以為他是因為承受的痛苦才問她可不可以多點一些燈,卻原來,是在等待此時,他的眼睛恢復清明,再看她是否受刑。

  哪怕是今日在阿舟家的院子裡,許多雙眼睛看向她的時候毫不掩飾輕蔑鄙夷,哪怕是被阿舟辱罵「下三濫」,他們不肯以「醫工」稱她,他們總要以「藥婆」加罪於她,倪素也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可是她只聽眼前這個人說了一句話。

  眼眶便頃刻憋紅。

  「徐子凌,」

  淚意模糊她的眼,使她短暫體會到他一個人蜷縮在這間漆黑居室裡,雙目不能視物的感覺:「我再也不要請人送飯了,我自己學。」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10 03:45 PM

第二十八章 鷓鴣天(三)

  她的一句「我自己學」,裹藏著不願言明的委屈。

  她也果真如自己所說,翌日一早,便在廚房裡做早飯,從前在家中倪素從未沾手這些事,燒鍋灶不得法門,亦不知該多少米,多少水。

  廚房裡煙霧繚繞,嗆得倪素止不住地咳嗽,眼睛熏得也睜不太開,只覺有人小心地牽住她的衣袖,她亦步亦趨地跟著他走出了廚房。

  「你出來做什麼?」

  倪素一邊咳,一邊說,「你的身形若再淡一些,這裡就又該落雪了。」

  「我以為著火了。」

  徐鶴雪鬆開她,說。

  倪素在他房中點了許多盞燈,從昨夜到現在也不許他出來。

  眼皮被倪素揉得發紅,聽見他這句話,她有些窘迫地抿了一下唇。

  倪素一言不發地坐到簷廊底下的木階上,抱著雙膝,隔了好一會兒才說:「為什麼做飯也這麼難。」

  她的頹喪顯露在低垂的眉眼。

  「你一直知道它的難。」

  徐鶴雪立在她身後,說。

  他說的不是做飯,其實她嘴上說的,與她心裡想的也不相同,倪素回頭仰望他:「母親臨終前曾說此道至艱,問我怕不怕,那時我對她說了不怕。」

  她仰得脖子有點累,又轉過身,「但其實,我心中也是惶恐的。」

  雲京不是雀縣,而這天下更不僅僅只局限於一個小小雀縣,從前倪素在家中,父親雖不許她學醫,但待她卻不可謂不好,後來父親去世,她又有母親與兄長庇護,而如今她只剩自己,孤身在雲京城中,方才意識到,自己從前與父親犟嘴,所謂的抵抗,所謂的不服,不過都是被家人所包容的,稚氣的叛逆。

  而今父兄與母親盡喪,這雲京的風雨之惡,遠比她想像中還要可怕。

  「你已經做得很好,只是你在雲京一天,害你兄長的凶手便會心中不安。」徐鶴雪走來她身邊坐下,並習慣性地撫平寬袖的褶皺。

  「真是害我兄長的人在誣陷我嗎?」倪素忙了一個清晨也沒有吃上飯,她負氣地從一旁的簸箕裡拿了個蘿蔔咬了一口,「我總覺得,偷換我兄長試卷與這回誣陷我的人,很不一樣。」

  川烏一般是落胎的藥,卻被混在保胎藥裡,這怎麼看也不可能是一時糊塗用錯了藥就能解釋的,阿舟的指認從這裡開始便有錯漏。

  那位光寧府的推官田啟忠也正是因此才並沒有貿然給她下論斷。

  這手段拙劣,和冬試案的縝密像是兩個極端。

  「也許不是同一人,但應該都知曉內情,」徐鶴雪一手撐在木階上,輕咳了幾聲,「此人原本可以讓阿舟在送來給你的飯菜中下毒,但他卻沒有,他應該一直在暗中注視著你,並且知道你身邊有夤夜司的人保護,若你是中毒而亡,冬試案便會鬧得更大,朝中孟相公與蔣御史已將此案與阻礙新政掛鉤,而再推新政是官家金口玉言的敕令,官家勢必不會放過。」

  「他將你這個為兄申冤的孤女用符合律法的手段送入光寧府,再將從你家中搜出的川烏作為鐵證,我猜,他下一步,應該便是要利用你之前在光寧府『胡言亂語藐視公堂』的所謂言辭,來使你成為一個精神有異,不足為信之人,他甚至可以再找一些替死鬼,來證你買凶殺兄,只要你害人的罪定了,你一死,你與你兄長的事,便都可以說不清了。」

  即便倪青嵐死時,倪素不在雲京又如何?他們一樣可以加罪於人。

  「若是昨日光寧府的皂隸真在這裡搜出了川烏,」倪素說著,又慢慢地又咬下一口蘿蔔,「那夤夜司,便不能將我帶走了。」

  光寧府雖不吝於將案子移交夤夜司,但他們也不可能事事都肯讓,否則光寧府又該拿出什麼政績稟告官家呢?

  缺乏關鍵證據的,案情不明朗的,光寧府才會大方交給夤夜司,但看起來不難辦的案子,他們應該是不讓的。

  生蘿蔔其實也甜甜的,倪素一口一口地吃,抬起頭忽然對上身邊人的目光,她問:「你吃嗎?」

  暖陽鋪陳在徐鶴雪膝上,他在這般明亮的光線之間看著她啃蘿蔔的樣子,這應當是她第一回吃生的蘿蔔,明顯抱有一種對新鮮事物的好奇。

  徐鶴雪搖頭,置於膝上的手忽然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小的瓷罐,遞給她。

  瓷罐上貼著「完玉膏」,倪素一看便知是蔡春絮與她提過的那家藥鋪的去痕膏,倪素蘿蔔也忘了啃,看著那藥膏,又抬眼看他。

  淺金的日光落了層在他側臉,倪素接來藥膏,問:「昨日買的?」

  他受她所召,本該寸步不離,但昨日他卻冒險回到這裡替她清理那些被有心之人用來加害她的川烏。

  還,不忘買了藥膏。

  「倪素,這次,也還是你的錢。」

  徐鶴雪收回手,「記得我與你說過的那棵歪脖子樹嗎?我已經記起了它在哪裡。」

  庭內清風拂動枝葉,他隨著那陣傳來的沙沙聲而去望地面上那片搖晃的陰影,說:「我年幼時埋在那裡的錢,都給你。」

  倪素愣了好久。

  她掌心的溫度已經捂暖了小瓷罐,她另一隻手拿著半塊蘿蔔,垂下眼簾,目光不自覺地停留在地上的,他的影子。

  她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那是你瞞著潑辣夫人藏的私房錢,我如何能要呢?」

  徐鶴雪聽她提及「潑辣夫人」,便知道她在揶揄,他的視線再落回她的臉上,看見方才還鬱鬱難過的倪素臉上已帶了笑。

  他睫毛不自在地眨動一下,說:「倪素,你別笑了。」

  「真的沒有嗎?」

  倪素咬著蘿蔔,說。

  沒有什麼?

  徐鶴雪的眸子裡最先顯露一分茫然,隨即明白過來,他搖頭:「我未及娶妻之年便離開雲京了。」

  此後身居沙場,更無心此事。

  倪素正欲說話,卻聽前堂有人喚,她立即站起身來,將沒吃完的蘿蔔放回簸箕裡,囑咐徐鶴雪道:「你快回去躺著,若是香燭不夠了,你一定要喚我。」

  他不能離開倪素太遠,但這一個院子的距離,卻並不算什麼。

  「好。」

  徐鶴雪扶著廊柱起身,順從地應了一聲。

  看倪素轉身跑到前面去,他才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居室裡,站在屏風前片刻,徐鶴雪將視線挪動到書案上。

  那裡堆放著一些雜書。

  他走到案前,俯身在其中翻找。

  倪素到了前堂,發現是晁一松,「小晁大人,你怎麼來了?」

  「我可不敢叫大人,」晁一松揉了揉睏倦的眼睛,走過去就著面前的椅子坐下,「倪姑娘,我們小周大人抽不開身,讓我來與你說,那阿舟誣陷你的事,已經坐實了。」

  「阿舟母親並非是吃了你的藥才死的,那阿舟請你為他母親開保胎藥,卻不知他母親並不想保胎,而是想墮胎。」

  「阿舟家徒四壁,父親前些日子又受了傷臥病在床,他母親深以為家中再養不了第二個孩子,便與阿舟父親商量落胎,阿舟卻並不知他父親是知道此事的。」

  「阿舟母親沒有喝他煎的保胎藥,也沒有告訴他自己要落胎,大約是擔心阿舟阻攔,所以阿舟母親自己找了一個藥婆。」

  「所以,是阿舟母親找的藥婆給她用錯了量?」

  倪素問。

  「是,而且是故意用錯。」

  晁一松繼續說道,「阿舟母親前夜喝了藥,胎沒落下來,人卻不行了,阿舟本想去找那藥婆,卻在外面遇上了一個人,那人與他說,若他肯指認你害死了他母親,便給他足夠的錢財去請名醫救治他父親的病。」

  「那人你們找到了嗎?」

  倪素緊盯著他。

  「沒有,」晁一松昨夜與周挺一起審問阿舟,又到處搜人,累得眼睛裡都有了紅血絲,「那人做了掩飾,藥婆也找不到了。」

  「原本那人給了阿舟一副藥,讓阿舟煎出再加上他母親用的川烏藥渣,一口咬定那便是你開的方子,但阿舟前夜喪母,哀慟之下他圖省事,直接將川烏藥渣與你開的藥煎出的藥渣放到了一起。」

  說到這裡,晁一松便有些摸不著頭腦,「可奇怪的是,為何凶手沒有來你這處放川烏,也沒有偷走你的記錄書冊?」

  倪素自然不能與他說,她有徐子凌相助。

  那記錄書冊,一定也是徐子凌仿著她的字跡重新記錄的,他記得她給阿舟母親開的方子是什麼,而這麼些日,除晁一松的腿傷之外,便再沒有其他人上門看診,記錄書冊上只有寥寥幾筆,也正好方便了徐子凌在光寧府皂隸趕到之前,重新寫好書冊。

  至於晁一松說的那個神秘人交給阿舟一副藥,倪素想,那副藥一定更能證明她毫無正經醫術手段,只會渾開方子,而不是一副好好的安胎藥裡混入一味墮胎的川烏。

  那人一定沒有想到,阿舟會不按他的叮囑做事。

  「不過倪姑娘你放心,」

  晁一松也沒指望這個姑娘能解答他的疑惑,他只自說自話完了,便對她道,「那種收錢下藥的藥婆最是知道自己做下這些事之後該如何躲藏,她一定還活著,只要找到她,那人的尾巴就收不住了!」

  「再有,小周大人說,貢院涉事的官員裡,也有人撐不住要張口了。」

  「此話當真?」

  倪素一直在等的消息,直到今日才聽晁一松透了一點口風。

  「再具體些,便只有韓使尊與小周大人清楚,我也是奉小周大人的命,說可以告訴你這個。」

  晁一松帶來的消息,幾乎趕走了倪素連日來所有的疲乏,她請晁一松喝了一碗茶,等晁一松離開後,她便迫不及待地跑到後廊裡去。

  日光正好。

  倪素直奔徐鶴雪的居室,卻聽身後一道嗓音清泠:「倪素,我在這裡。」

  倪素一下回頭。

  簷廊之下,穿著青墨圓領袍的那個年輕男人面容蒼白,正坐在階上用一雙剔透的眸子看她。

  「你怎麼在廚房門口坐著?」

  倪素跑過去,問了他一聲,又迫不及待地與他說,「徐子凌,阿舟誣陷我的事查清了。」

  「阿舟的母親本想落胎,那凶手便買通了一個藥婆給阿舟母親下了重藥,又……」

  她就這麼說了好多的話。

  徐鶴雪一邊認真地聽,一邊扶著廊柱站起身,時不時「嗯」一聲。

  「被關在夤夜司的那些官員裡,似乎也有人要鬆口了。」

  倪素站在木階底下,仰望著站直身體的徐鶴雪,說:「還有那個藥婆,要是小周大人他們能夠早點找到她就好了……」

  「我們也可以找。」

  徐鶴雪說。

  我們。

  倪素聽他說起「我們」,她的鼻尖就有點發酸。

  如果沒有徐子凌,她知道自己就是孤身一人,她不能與這裡的任何人再湊成一個「我們」,沒有人會這樣幫她。

  除了孤魂徐子凌。

  「但你還沒好,」倪素有些擔心地望著他,「我一定每日都給你點很多香燭,徐子凌,你一定要快點好起來。」

  日光清凌,落在她的眼底。

  徐鶴雪被她注視著,也不知為何,他眼瞼微動,袖間的手指蜷縮一下,他側過臉:「你還餓不餓?」

  聽他這麼忽然一句,倪素不由去望一邊的廊椅。

  「我的蘿蔔呢?」

  不止蘿蔔,一簸箕的菜都不見了。

  「你跟我進來。」

  徐鶴雪轉身。

  倪素亦步亦趨地跟著他進去,抬頭正見四角方桌上,擺著熱騰騰的飯菜。

  倪素看見她的蘿蔔被做成湯了。

  「你……會做飯?」

  倪素喃喃。

  「今日是第一回。」

  徐鶴雪搖頭,從袖中拿出一本書給她,「這是你買的,就在我案頭放著,我在房中想起來見過這麼一本食譜,便用來試試。」

  倪素接過來一看——《清夢食篇》。

  「這是孟相公寫的食譜?」倪素看見了孟相公的名字,她翻了翻,「書是我請人買的,我讓他多給我買些當代名篇,他應該是因為孟相公其名,將這本食譜也算在內了。」

  「我依照食譜做好之後,才想起孟相公早年用鹽要重一些。」

  徐鶴雪其實也不知他做的這些算不算好吃。

  「我嘗一嘗。」

  倪素在桌前坐下,雖只是清粥小菜,但看著卻很不錯,她嘗了一道菜,便抬頭對他笑:「鹽是有些重,可能是因為我平日吃得清淡些。」

  「但也不妨事,還是很好吃。」

  她說。

  「你嘗著,是不是也有點重?」倪素喝了一口湯,抬起頭來問他。

  門外鋪散而來的光線落在徐鶴雪的衣袂,他輕輕點頭:「嗯。」

  「你不吃嗎?」

  「你吃吧。」

  倪素知道他身為鬼魅其實一點兒也用不著吃這些,便點了點頭,捧著碗吃飯,「我是不知道有這本食譜,若我知道,我照著做一定不會發生早晨的事……」

  「等我學會,說不定,我還能自己給你做糖糕吃。」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10 04:25 PM

第二十九章 鷓鴣天(四)

  倪素在雀縣不是沒有與藥婆打過交道,也聽說過治死人的藥婆四處逃竄的事,她也清楚一般鄉下窮苦的婦人若身上不好,只會找相熟的鄰里或者親戚提過的,絕不會輕易去找那些陌生的,不知道底細的藥婆。

  「夤夜司把人都放回來了?」

  倪素朝那舊巷子口張望著。

  「小娘子您說什麼呢?買不買啊?」

  菜攤兒的老頭頗為費解,只瞧她握著一把波棱,卻不看菜,歪著腦袋也不知在瞅哪兒,還自說自話似的,老頭也沒聽清她說了什麼。

  倪素正看夤夜司的親從官們從巷子口出來,聽見這話,她回頭對上老頭奇怪的目光,面頰浮出薄紅,訕訕地要放下那一把青碧的波棱,卻聽身邊有道聲音:「倪素,不要放回去。」

  她一頓,對上身側年輕男人的目光。

  「給你做湯喝。」

  爛漫日光裡,他的身影淡薄如霧。

  倪素乖乖地將波棱放到了自己的菜籃子裡。

  「你聽到什麼了?」

  倪素給了老頭錢,挎著菜籃子往回走。

  這個菜攤是她精心挑選的,離巷口很近,徐子凌去巷內聽夤夜司那些親從官在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也不至於受到牽制。

  但她還是有些不放心,在人群裡也不住地看他,打量他,「你身上真的不痛吧?」

  「不痛。」

  徐鶴雪看四周路過的行人或多或少都對她這個不住往身邊張望的姑娘報以一種奇怪的目光,他道:「倪素,你別看我。」

  「你若肯現身與我一塊兒在街上走,他們便不會看我了。」倪素一邊朝前走,一邊低聲道,「像在金向師家中一樣,我給你戴個帷帽。」

  徐鶴雪答不了她,哪怕那日在永安湖謝春亭中只有他們兩人,哪怕後來在船上畫畫,他也始終沒有真正顯露身形。

  「阿舟的鄰里俱已被放回,那晁一松說,阿舟母親找的藥婆那些人並不認識,但阿舟的父親說,那藥婆似乎與當初接生阿舟的坐婆關係匪淺。」

  徐鶴雪回應了她最開始的問題。

  「所以晁一松他們去找那個坐婆了?」倪素問道。

  「那坐婆幾日前已經去世。」

  徐鶴雪與她並肩,「他們已查驗過,她是因病而亡,並非他殺。」

  那要如何才能找得出那藥婆?倪素皺起眉來,卻見身邊的人忽然停下,她也不由停步,抬頭望向他。

  「你,」

  徐鶴雪看著她,淡色的唇輕抿一下,「若你不怕,我們夜裡便去那坐婆家中,夤夜司已查驗結束,也許她家中今夜便要發喪。」

  「只是去她家中,我為什麼要怕?」倪素不明所以。

  「因為,我們也許要開棺。」

  徐鶴雪解釋道,「才死去的人,會有魂火殘留,只要見到她的魂火,我……」

  「不可以再用你的術法。」

  倪素打斷他。

  徐鶴雪眨動一下眼睛,看她神情認真,他遲了片刻,道:「我不用。」

  「人死後,殘留的魂火若被放出去,便會不由自主地眷念生前的至交、至親,就如同我在雀縣大鐘寺外遇見你那日一樣。」

  倪素聽他提起柏子林中的事。

  那時他身上沾染了她兄長的魂火,而那些魂火一見她,便顯現出來。

  「這顆獸珠可以吸納死者身上的魂火,用它就足夠了。」

  聽見他的聲音,倪素不由看向他舒展的掌心中,靜靜地躺著一顆木雕獸珠。

  ——

  因為夤夜司將坐婆的屍體帶走查驗,她家中的喪宴挪到了今夜才辦,辦過之後,她兒子兒媳便要連夜發喪,將母親送到城外安葬。

  「城門不是一到夜裡就不讓出麼?」

  吃席的鄰里在桌上詢問主家兒媳龐氏,「怎麼你們夜裡能發喪?」

  因為那楊婆惹了人命官司,近來白日在城門把守的官兵都有許多,楊婆的畫像貼的到處都是。

  「再不發喪,我阿婆可怎麼辦?她在棺材裡可等不得,」龐氏一身縞素,面露悲戚之色,「本來那日就要發喪的,是夤夜司的大人們高抬貴手,查驗完了,便許我們連夜收葬。」

  「夤夜司那地方兒聽說可嚇人了,你們進去,可瞧見什麼了?」有一個老頭捏著酒杯,好奇地問。

  「沒……」

  龐氏搖頭,「那些大人們只是問我們夫妻兩個幾句話,便將我們先放回來了。」

  「聽說夤夜司裡頭的官老爺們最近都在忙著一樁案子呢!只怕是沒那些閒工夫來多問你們,這樣也好,好歹你們這就出來了。」

  老頭繼續說道:「都是那黑心腸的楊婆害的你們家,她若不作孽,你們何至於遇上這些事呢?」

  眾人連連點頭,表示讚同。

  龐氏聽到他提起「楊婆」,臉上便有些不對勁,她勉強扯了一下嘴唇,招呼他們幾句,就回過頭去。

  門外正好來了一位姑娘,梳著雙鬟髻,沒有什麼多餘的髮飾,衣著素淡且清苦,提著一盞燈,正用一雙眼朝門內張望。

  龐氏見她是個生面孔,便迎上去,道:「姑娘找誰?」

  「我聽聞錢婆婆去世,便想來祭奠。」

  女子說道。

  「你是?」

  龐氏再將她打量一番,還是不認得她是誰。

  「錢婆婆在雲京這些年,替多少人家接生過,您不知道也並不奇怪,我聽母親說,當年若不是錢婆婆替她接生,只怕我與母親便都凶多吉少,如今我母親身子不好,不良於行,她在家中不方便來,便告知我,一定要來給錢婆婆添一炷香。」

  龐氏又不做坐婆,哪知道阿婆這些年到底都給多少人接過生,她聽見這姑娘一番話,也沒懷疑其他,便將人迎進門:「既然來了,便一塊兒吃席吧。」

  簡陋的正堂裡放著一具漆黑的棺木,香案上油燈常燃,倪素跟在龐氏身後,暗自鬆了一口氣。

  龐氏燃了香遞給她,倪素接來便對著香案作揖,隨即將香插到香爐之中。

  「來,姑娘你坐這兒。」

  龐氏將她帶到空有位子的一張桌前,倪素頂著那一桌男女老少好奇打量的視線,硬著頭皮坐了下去,將燈籠放在身邊。

  「如今人多,只能等宴席散了,我們再尋時機開棺。」

  徐鶴雪與她坐在一張長凳上,說。

  「那我現在……」

  桌上人都在說著話,倪素努力壓低自己的聲音。

  「吃吧。」

  徐鶴雪輕抬下頜。

  倪素原本不是來吃席的,她來之前已經吃過糕餅了,但眼下坐在這兒不吃些東西,好像有點怪。

  「夤夜司的人還跟著我嗎?」她拿起筷子,小聲問。

  「嗯,無妨。」

  徐鶴雪審視四周,「你若坐在這裡不動,他們不會貿然進來尋你。」

  「姑娘是哪兒人啊?」

  倪素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肉丸,正欲再說話,坐在她右邊的一位娘子忽然湊過來。

  「城南的。」

  倪素嚇了一跳,對上那娘子笑眯眯的眼睛,答了一聲。

  那娘子含笑「哦哦」了兩聲,又神神秘秘地偏過頭與身邊的另一位娘子小聲說話,「可真水靈……」

  那娘子嗓門大,自來熟似的,又轉過臉笑著問:「城南哪兒的啊?不知道家中給你指婚事了沒有?若沒有啊,你聽我……」

  「有了。」

  倪素連忙打斷她。

  「啊?」那娘子愣了一下,下半句要說什麼也忘了,訕訕的,「這就有了?」

  倪素點頭,怕她再繼續刨根問底,便索性埋頭吃飯。

  哀樂摻雜人聲,這間院子裡熱鬧極了。

  倪素用衣袖擋著半邊臉,偷偷偏頭,撞上徐鶴雪那雙眼睛,坐著同一張長凳,這間院子燈火通明,卻只有他們之間的這一盞可以在他的眼睛裡留下影子。

  倪素張嘴,無聲向他吐露三個字。

  「騙她的。」

  幾乎是頃刻,徐鶴雪眼睫一顫,立即懂了那是哪三個字。

  倪素原本還沒意識到什麼,但發現他讀懂她的話,再與他視線相觸,忽然間,她一下轉過去,也忘了把討人厭的花椒摘出去,吃了一口菜,舌苔都麻了。

  她的臉皺起來,匆忙端起茶碗喝一口。

  徐鶴雪安靜地坐在她身邊,垂著眼簾在看她地上的影子,她一動,影子也跟著動,可是,他忽然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瑩白不具形,與她,天差地別。

  來的人太多,倪素與徐鶴雪找不到時機在此處便開棺吸納魂火,很快散了席,那些來幫忙的鄰里親朋才幫著龐氏與她郎君一塊兒抬棺,出殯。

  倪素在後面跟著,卻知自己出不了城,但她又不願再讓徐鶴雪因此而自損,正不知該如何是好,卻見身邊的徐鶴雪忽然化為霧氣,又很快在那棺木前凝聚身形。

  燈籠提在他手中,旁人便看不見。

  徐鶴雪審視著抬棺木的那幾個身形魁梧的男人,視線又落在那漆黑棺木,片刻,他垂下眼簾,伸手往棺底摸索。

  果然,有氣孔。

  倪素緊跟在人群之後,卻不防有一隻手忽然將她拉去了另一條巷中。

  「倪姑娘。」

  倪素聽見這一聲喚,即便她在昏暗的巷子裡看不清他的臉,也聽出是夤夜司的副尉周挺。

  「不要再往前了。」

  周挺肅聲。

  忽的,外面傳來好些人的驚叫,隨即是「砰」的一聲重物落地,周挺立即抽刀,囑咐她:「你在這裡不要動。」

  周挺疾奔出去,從簷上落來的數名黑衣人與忽然出現的夤夜司親從官們在巷子裡殺作一團,倪素擔心徐鶴雪,正欲探身往外看,卻聽一陣疾步踩踏瓦簷,她一抬頭,上面一道黑影似乎也發現了她。

  那人辨不清她,似乎以為她是夤夜司的人,反射性地扔出一道飛鏢。

  銀光閃爍而來,

  倪素眼看躲閃不及,身後忽有一人攬住她的腰身,一柄寒光凜冽的劍橫在她眼前,與那飛鏢一撞,「噌」的一聲,飛鏢落地。

  徐鶴雪踩踏磚牆借力,輕鬆一躍上了瓦簷。

  那巷中兩方還在拼殺,此人卻先行逃離,徐鶴雪見底下周挺也發現了簷上此人,他立即撿了碎瓦片拋出,擊中那人腿彎。

  那黑衣人膝蓋一軟,不受控地摔下去,正好匍匐在周挺的面前。

  跟著周挺的親從官們立即將人拿住。

  而周挺皺著眉,抬首一望,皎潔月華粼粼如波,鋪陳簷巷,上面並沒有什麼人在。

  「躲哪兒不好,真躲棺材裡,和死了幾天都臭了的屍體待一塊兒,那藥婆還真……嘔……」晁一松罵罵咧咧地跑過來,說著話便乾嘔幾下,「小周大人,您……」

  晁一松話沒說完,便見周挺快步朝對面的那條巷子中去。

  竟空無一人。

  「誰在盯倪素?」晁一松才跟過來,就見周挺沉著臉轉過身。

  「啊?」

  晁一松愣了一下,回頭問了一圈,有些心虛,「大人,方才咱們都忙著抓人呢……」

  與此同時,一牆之隔,也不知是誰家的院子。

  滿牆月季或深或淺,在一片月華之間,葳蕤豔麗。

  倪素躺在草地裡,睜著眼,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枕著一個人的手臂。

  燈籠裡的蠟燭燃了太久,忽然滅了,徐鶴雪擔心周挺發現她站在簷上,便匆匆帶她躍入這庭院,但沒有她點的燈照亮,他眼前一片漆黑,一時不察,與她一齊摔了下來。

  他嗅聞得到月季的香,幾乎是本能地將她護在懷裡。

  「倪素?」

  她一直不說話,徐鶴雪無神的眸子微動,輕聲喚她。

  「嗯。」

  倪素應一聲。

  「月季有花刺。」

  徐鶴雪解釋著自己的失禮,說著便要扶她起身。

  倪素聞言,看仰頭看向後面的一叢月季,他的手臂正好將她小心護了起來,避開了那些花刺。

  她忽然拉住徐鶴雪的衣袖。

  「他們好像走了。」

  倪素聽不到外面的聲音了。

  她不肯起身,徐鶴雪只好維持著原來的姿勢,只是他們這一動,叢中顫顫的花瓣落來他們的鬢髮與衣袂。

  他渾然未覺。

  倪素知道他的教養並不允許他一直這樣失禮,她將他的手放回去,往旁邊挪了挪,躲開那一叢有刺的月季。

  果然,他一直緊繃的肩頸鬆懈了一些。

  「我可以看一會兒月亮再回去嗎?」

  倪素枕著自己的手臂,望著他的側臉:「一會兒,我牽著你回去。」

  徐鶴雪看不見月亮,

  但不知道為什麼,他總能感覺到,她的視線似乎停留在他的臉上。

  修長的指節慢慢屈起。

  他喉結微動:「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10 04:36 PM

第三十章 鷓鴣天(五)

  周挺遣晁一松去南槐街查看倪素是否已經歸家,自己則帶著人,將藥婆楊氏,以及那對私藏她的夫妻,還有意欲對楊氏下手的殺手中僅存的幾名活口都帶回了夤夜司。

  「小周大人,他們齒縫裡都藏著毒呢。」一名親從官指了指地上,幾顆帶血的牙齒裡混雜著極小的藥粒。

  自上回光寧府獄卒服毒自盡後,夤夜司便在此事上更為謹慎。

  周挺瞥了一眼,回頭見數名親事官抱著書冊筆墨匆匆跑到刑房裡去,他便問身邊的親從官:「使尊在裡面?」

  那親從官低聲答:「是,使尊也剛來不久,聽說,是裡面的林大人要招了。」

  那位林大人便是謄錄院中的一位大人,也是此次冬試案的涉案官員之一。

  他要招了?

  周挺聞聲,望向刑房處鋪陳而來的一片燭影。

  「林大人,倪青嵐等一干人的試卷果真是被你親手所毀?」夤夜司使尊韓清坐在椅子上,示意親事官在旁書寫證詞。

  「是……」

  林瑜一說話,嘴裡就吐出一口血來,他身上的衣裳已經被鮮血浸透,整個人都處在痙攣中。

  「那姓嚴的封彌官是最後負責收齊試卷的,他說,有人事先告知於他,那舞弊之人在試卷中提及古地名『鳳麟洲』, 所以他才能認得出那人的試卷,而倪青嵐,則是他事先便認得倪青嵐的字跡,趁金向師不在,冒險查看他未謄抄完畢的試卷記下了隻字片語,此後他收齊了其他封彌官謄抄過的試卷,又偷偷重新謄抄倪青嵐與那人的試卷送到謄錄院交到你的手裡。」

  韓清吹了吹碗沿的茶沫子。

  據之前金向師交代,因為有一份試卷不但字寫得極好,文章也寫得很是漂亮,所以金向師對那份試卷有了印象。

  也正因為如此,他替同僚去交試卷的路上才會發現那份試卷已被人重新謄抄。

  金向師畫完輿圖歸京,聽說死了一個叫做倪青嵐的舉子,便猜測那試卷很有可能出了大問題。

  而冬試不只有一位封彌官,韓清讓他們一一留下筆跡,再讓金向師辨認,但因有人刻意隱藏筆鋒,一開始並不順利。

  直到周挺從封彌官們家中搜來他們的手書或者文書,又請金向師比對。

  這才揪出那個姓嚴的封彌官。

  又以那姓嚴的封彌官為破口,頗費了一番工夫,才抓住這位謄錄院林大人的馬腳。

  「不錯,」

  林瑜劇烈地咳嗽幾聲,「那封彌官手裡有已經糊名過的空白試卷,是事先被別人放入貢院的,我與他只知道倪青嵐是他們選中的人,至於舞弊者究竟是誰,我們並不知道,我們也不想知道。只是後來官家改了主意,要再加殿試,我便只得將他們二人的試卷,連同另外一些人的,趁著那兩日天乾,謄錄院失火,一塊兒焚毀。」

  「林大人吶,您可真是糊塗,」韓清將茶碗往桌上一擱,冷笑,「你是嫌官家給你的俸祿不夠?哪裡來的豹子膽敢在這件事上犯貪?你以為你咬死了不說話不承認,指著諫院裡那群言官們為你們抱不平,這事兒便能結了?」

  「只要官家的敕令在,咱家可是不怕他們的。」

  韓清正襟危坐,睨著他,「說吧,是誰指使的你?咱家猜你,也快受不住這些刑罰了。」

  這幾日在夤夜司,林瑜已體會到什麼是真正的生不如死,無論什麼鋒利的脾性見了這裡的刑罰也都要磨沒了,他艱難喘息:

  「杜琮。」

  東方既白,淫雨霏霏。

  杜琮在書房中幾乎枯坐了一整夜,自夤夜司將涉冬試案的官員全部帶走後,他幾乎沒睡過一個囫圇覺。

  天色還不算清明,杜琮看著內知引著一名身披蓑衣的人走上階來,內知退下,那人進門,卻不摘下斗笠,只在那片晦暗的陰影裡,朝他躬身:「杜大人。」

  「他如何說?」

  杜琮坐在椅子上沒起來。

  那人沒抬頭,只道:「我家大人只有一句話交代您,十五年的榮華富貴,您也該夠本了,是不是?」

  杜琮的手指驟然蜷縮。

  那人果真只交代了這麼一句話,隨即便轉身出門,消失在雨幕之中。

  雨聲更襯書房內的死寂。

  杜琮神情灰敗,呆坐案前。

  ——

  南槐街上沒有什麼賣早點的食攤,倪素只好撐著傘去了鄰街,在一處有油布棚遮擋的食攤前要了一些包子。

  「我遇上賊寇那回,在馬車中沒有看清,那時你殺他們,並沒有動用你的術法對嗎?」雨打傘簷,噼啪之聲不絕於耳。

  「若以術法殺人,我必受嚴懲。」

  雨霧裡,徐鶴雪與她並肩而行,身影時濃時淡。

  「那你是何時開始習武的?」

  倪素昨夜親眼見過他的招式,也是那時,她才真正意識到,他看似文弱清癯的身骨之下,原也藏有與之截然不同的鋒芒。

  「幼年時握筆,便也要握劍,」

  徐鶴雪仰頭,望了一眼她遮蓋到他頭上的傘簷,「家中訓誡便是如此。」

  後來他隨母親與兄長遠赴雲京,家中的規矩沒有人再記得那樣清楚,但他在修文習武這兩件事上,也算得上從未荒廢。

  說著話,兩人眼看便要出街口,雨裡忽然一道身影直直地撞過來,徐鶴雪反應極快,立即握住倪素的手腕,拉著她往後退了幾步。

  那人衣袖上帶起的雨珠滴答打在倪素手中的油紙包上,他沾著污泥的手撲了個空,踉蹌著摔倒在地。

  雨地裡的青年約莫二十來歲,他衣衫襤褸,膚色慘白,瘦得皮包骨一般,乍見他那樣一雙眼,倪素不禁被嚇了一跳。

  尋常人的瞳孔,絕沒有此人的大。

  裹纏的布巾鬆懈了些,露出來他沒有頭髮的腦袋,竟連眉毛也沒有。

  也不知為何,倪素總覺得他的目光,似乎有片刻停留在她的身邊。

  倪素從油紙包裡取出來兩個包子,試探著遞給他。

  那青年沒有絲毫猶豫,伸手抓來她的包子,從雨地裡起來,轉身就跑。

  「他看起來,像是生了什麼重病。」

  倪素看著那人的背影。

  「不是生病。」

  徐鶴雪道。

  「你怎麼知道?」倪素聞聲,轉過臉來。

  清晨的煙雨淹沒了那青年的身形,徐鶴雪迎向她的視線,「他看見我了。」

  「那他……也是鬼魅?」

  倪素愕然。

  可既是鬼魅,應該不會需要這些食物來充飢才是啊。

  徐鶴雪搖頭,「他不生毛髮,雙瞳異於常人,不是鬼魅,而是——鬼胎。」

  倪素差點沒拿穩包子。

  那不就是,人與鬼魅所生的骨肉?

  雨勢緩和許多,青年穿街過巷,手中緊捏著兩個包子,跑到一處屋簷底下,蹲在一堆雜物後頭,才慢吞吞地啃起包子。

  他一雙眼睛緊盯著對面的油布棚子。

  餛飩的香味勾纏著他的鼻息,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三兩口將冷掉的包子吃光,只聽馬車轆轆聲近,他漆黑的瞳仁微動,只見那馬車在餛飩攤前停穩,馬車中最先出來一位老者,看起來是一位內知。

  他先撐了傘下車,又伸手去扶車中那衣著樸素,頭髮花白的老者:「大人,您小心些。」

  青年隔著雨幕,看那內知將老者扶下馬車,他看著那老者,撓了撓頭,半晌,他才又去認真打量那輛馬車。

  馬車簷上掛的一盞燈籠上,赫然是一個「張」字。

  「今兒雨大,您還要入宮去,宮中不是有飯食麼?您何必來這兒。」內知絮絮叨叨。

  「這麼些年,我對雲京無甚眷戀,唯有這兒的餛飩不一樣,」張敬被扶著到了油布棚最裡頭去坐著,他打量著四周,「這攤子十幾年了,還在,也是真不容易。」

  「奴才去給您要一碗。」

  內知說著,便去找攤主。

  「再要一些醬菜。」

  張敬咳嗽兩聲,又囑咐。

  那攤主是個三四十歲的男人,手腳很麻利,很快便煮好一碗餛飩,內知將餛飩和醬菜端來張敬面前,又遞給他湯匙:「奴才問過了,他是原來那攤主的兒子,您嘗嘗看,味道應該是差不離的。」

  張敬接來湯匙,只喝了一口湯,神情便鬆快許多,點點頭:「果然是一樣的。」

  「賀學士應該再有一會兒便到了,有他與您一道兒走,也穩當些。」

  內知望了一眼油布棚外頭,對張敬道。

  張敬吃著餛飩就醬菜,哼了一聲,「我又不是老得不能動了,走幾步路的工夫何至於他時時看著?」

  「大人誒,賀學士他們多少年沒見您這個老師了,如今天天想在您跟前又有什麼不對呢?他們有心,您該欣慰的。」內知笑著才說罷,卻聽油布棚外頭有些聲響,他一轉頭,見趕車的兩個小廝將一個青年攔在了外頭。

  「做什麼不讓人進來?」

  張敬重重擱下湯匙。

  內知忙出了油布棚,擰著眉問那兩名小廝:「幹什麼將人抓著?」

  「內知,他哪像是吃餛飩的,我看他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咱張相公,看起來怪得很呢!」一名小廝說著。

  內知才將視線挪到那青年臉上,不禁被他那雙眼睛嚇了一跳,青年卻一下掙脫了那兩個小廝,一隻枯瘦的手在懷中掏啊掏,掏出來一封信件。

  「給張相公。」

  他竟還作了一個揖,卻像一個僵硬的木偶,看起來頗為滑稽。

  內知只見此人渾身狼狽而他手中的信件卻沒有沾濕分毫,且平整無皺,他想了想,還是接了過來。

  「家榮。」

  聽見張敬在喚,內知趕緊轉身。

  青年一直盯著那內知,看他將那信件遞給了張敬,他才如釋重負般,趁那兩名小廝不注意,飛快地跑入雨幕裡。

  「大人,說是給您的,但其餘的,他是什麼也沒說啊。」內知聽見小廝們驚呼,回頭見那青年已經不見,心裡更加怪異。

  張敬取出信來一看,他平靜的神情像是陡然間被利刃劃破,一雙眼盯緊了紙上的字字句句,他的臉色煞白無血。

  內知看張敬猛地站起來,連拐杖都忘了,步履蹣跚地往前走了幾步就要摔倒,他忙上去扶,「大人,您這是怎麼了?」

  張敬勉強走到油布棚子外頭,急促的呼吸帶起他喉嚨與肺部渾濁的雜音,他緊盯二人:「他是哪兒來的?!」

  一人老老實實答:「小的問了一嘴,他只說,他是雍州來的。」

  雍州。

  這兩字又引得張敬眼前一黑,胸口震顫,他將那信攥成了紙團,驀地吐出一口血來。

  「大人!」

  內知大驚失色。

  將將趕來的翰林學士賀童也正好撞見這一幕,他立即丟了傘飛奔過來:

  「老師!」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10 06:23 PM

第三十一章 鷓鴣天(六)

  眼下還不過申時,但盛大的雨勢卻令天色陰鬱不堪,孟雲獻匆匆走上階,將傘扔給身後跟來的小廝,他踏進房門內便留一串濕潤的印子。

  賀童等人才被張敬從內室裡轟出來,迎面撞上孟雲獻,便立即作揖,喚:「孟相公。」

  「好端端的,怎麼忽然就吐血了?請醫工了沒有?」

  孟雲獻隔著簾子望了一眼內室,視線挪回到賀童身上。

  「已經請過了,藥也用了。」

  賀童回答。

  孟雲獻掀了簾子進去,苦澀的藥味迎面,張敬髮髻散亂,躺在床上閉著眼,也不知是醒著還是睡著。

  「崇之。」

  孟雲獻走到床前,喚了一聲,可看著他枯瘦的面容,一時間,孟雲獻又忘了自己此時該說些什麼。

  「既沒有話說,又何苦來。」

  張敬合著眼,嗓子像被粗糲的沙子摩擦過,「當年咱們兩個割席時說得好好的,此生縱有再見之機,也絕不回頭了。」

  「那是你說的,」

  孟雲獻摸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不是我。」

  「你也不怕人笑話你孟琢沒臉沒皮。」張敬冷笑,肺部裹起一陣渾濁的雜音,惹得他咳嗽一陣。

  「你知道我一向不在乎這些。」孟雲獻搖頭,「崇之,當年你與我分道,難道真覺得我做錯了?若真如此,你如今又為何還願意與我共事?」

  「皇命難違而已。」

  「僅僅只是皇命難違?」

  冗長的寂靜。

  張敬睜開眼,他看著立在床畔的孟雲獻,「你一定要問嗎?孟琢,你可知道,我此生最後悔的事,便是當年應你,與你共推新政!」

  他不說對與不對,卻只說後悔。

  「孟琢,至少這會兒,你別讓我看見你。」

  張敬顫顫巍巍的,呼吸都有些細微地抖,他背過身去,雙手在被下緊握成拳。

  急雨更重,噼啪打簷。

  孟雲獻邁著沉重的步子從張宅出來,被內知扶著上了馬車,一路搖搖晃晃的,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家。

  「瞧你這樣子,是見到了還是沒見到啊?張先生如何?」孟雲獻的夫人姜氏撐著傘將他迎進門。

  「見到了。」

  孟雲獻堪堪回神,任由姜氏替他擦拭身上的雨水,「他躺在床上病著,哪裡還能攔我,可是夫人,今兒他對我說了一句話。」

  「什麼話?」

  「他說,至少這會兒,別讓他看見我。」

  聞聲,姜氏擦拭他衣襟的動作一頓,她抬起頭。

  「沒有橫眉冷對,亦不曾罵我,他十分平靜地與我說這句話,」孟雲獻喉結動一下,也說不清自己心頭的復雜,「卻讓我像受了刑似的……」

  「活該。」姜氏打了他一下,「你受的什麼刑?當年拉他入火坑的是你,後來放跑他學生的也是你,他如今就是拿起根棍子打你,那也是你該受的!」

  「我倒寧願他拎根棍子打我。」

  孟雲獻接了姜氏遞來的茶碗,熱霧微拂,他的眼眶有些熱,抬起頭,他望向簷外的婆娑煙雨,徐徐一嘆:「當年崇之是看了我的《清渠疏》才與我一起走上這條道的,可後來官家廢除新政時,對我是貶官,對他卻是流放,他這一被流放,妻兒俱亡……」

  「阿芍,我身邊有你,可崇之身邊……有誰?」

  ——

  天色黑透了,周挺攜帶一身水氣回到夤夜司中,韓清陰沉著臉將一案的東西掃落,怒斥:「昨日才上過朝的人,今兒天不亮你們就搜去了,怎麼就找不到!」

  周挺垂眼,沉默不語。

  今日天不亮時那林瑜張了口,吐出個「杜琮」來,那杜琮是何人?不正是上回來夤夜司撈過苗太尉的兒子苗易揚的那位禮部郎中,戶部副使麼?

  幾乎是林瑜一招供,周挺便領著親從官們去杜府拿人,可出人意料的是,杜琮失蹤了。

  周挺冒雨搜了一整日,也沒有找到杜琮。

  「沒了杜琮,此案要如何查下去?」韓清當然不認為那杜琮便是此案的罪魁禍首,杜琮已經在朝為官,又無子嗣要他冒這樣的險去掙個前程。

  那麼便只有可能是他得了什麼人的好處,才利用起自己的這番關係,行此方便。

  「使尊,藥婆楊氏已經招供。」

  周挺說道,「她證實,的確有人給了她十兩金,要她對阿舟的母親下死手,抓回來的那幾名殺手中也有人鬆了口,他們是受人所雇,去殺楊氏滅口。」

  「既都是受人所雇,雇主是誰,他們可看清楚了?」韓清問道。

  「並未。」

  周挺頓了一下,想起那名從簷上摔下來的領頭的殺手,「但我覺得,其中有一人,與他們不一樣。」

  既與那些人不一樣,那便一定是知道些什麼了?韓清才接來身邊人遞的茶碗,便「砰」的一聲擱下,「既如此,周挺,那你就盡快讓他開口!」

  「是。」

  周挺垂首。

  雲京的雨越來越多了,這幾日就沒有個晴的時候,到了晚上也見不到月亮,倪素只好去永安湖畔,打算多折一些柳枝回家。

  朝中一個五品官員失蹤,整個雲京鬧得翻沸,倪素總覺得這件事與她兄長的案子脫不開干係,但周挺不出現,她也並不能貿然去夤夜司打聽。

  「我記得之前便是那個杜琮從中說和,才讓夤夜司早早地放了苗易揚。」

  倪素小心地避開沾水的石階,墊腳折斷一枝柳條,她忽然意識到,「若調換我兄長試卷的真是他,那如今他浮出水面,苗二公子豈不是又添了嫌疑?」

  畢竟杜琮在風口浪尖上為苗易揚作保,如今杜琮失蹤,那麼被他擔保過的苗易揚,豈不是又要再回一趟夤夜司?

  「如今這樁案子若不查出個真凶,是不能收場的,」徐鶴雪注意著她的腳下,「所以,苗易揚便是那個被選定的『真凶』。」

  「但你也不必憂心,那夜去殺藥婆楊氏的殺手,還在夤夜司受審。」

  「我知道。」

  倪素聽著雨珠打在傘簷的脆聲,墊腳要去搆更高一些的柳枝,卻看見一隻手繞過她。

  雨水淅瀝,柳枝折斷的聲音一響。

  濕潤的水霧裡,倪素在傘下回頭,他蒼白的指骨間,點滴水珠落在她的額頭。

  「你冷不冷?」

  河畔有風,徐鶴雪看見她的右肩被風吹斜的雨絲浸濕。

  綠柳如絲迎風而蕩,倪素搖頭,任由他接過滿懷的柳枝,自己則從他手中拿來雨傘,避著濕滑處走出這片濃綠。

  「其實我不用你做這些。」

  雨露沙沙,路上行人甚少,徐鶴雪抱著柳枝跟在她身邊。

  「可是一直下雨,總不能讓你一直忍著。」倪素步子飛快,只想快點回去換掉這雙濕透了的鞋子。

  「你是人,你的乾淨,比我的重要。」

  徐鶴雪垂眸,看見她腳上那雙繡鞋已被泥水弄得髒透了。

  倪素聞聲,忽的停下步子。

  「為什麼一定要這樣說呢?」

  倪素撐著傘,望著他,「你的也很重要啊。」

  她也許不知她這句話對他來說的重量,徐鶴雪眼瞼微動,幾乎一顫。

  這一段路,

  即便她走得很快,她撐的這柄傘,一直都穩穩地遮蔽在他的頭頂,哪怕她的舉止在尋常人眼中那樣奇怪。

  「我若不給你撐傘,你一定不會傷寒生病,但就算你是鬼魅,你也應該不會喜歡身上濕漉漉的。」

  倪素拉了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往前走,「我不沐浴就會覺得不舒服,難道你不是這樣嗎?你看,我們其實差不多。」

  她試圖用「差不多」這三個字,去溫柔包容她與他之間最本質的區別,可終究,差若豪氂,謬以千里。

  回到南槐街的醫館,倪素看見晁一松在簷下等著,便立即走上前去:「晁小哥,你怎麼來了?」

  「倪姑娘折這麼多柳條做什麼?」

  晁一松瞧見她懷中抱了一把柳枝,有些疑惑。

  「晁小哥不知,柳枝也是一味藥。」倪素說道。

  「啊,那我還真不知,」晁一松撓了撓頭,想起了自己的來意,跟著倪素進了屋子,接來她的茶水便道,「姑娘是否已聽說有位杜大人失蹤的事兒了?」

  「聽說了。」

  倪素躲著晁一松的視線將針線活收拾好,藏起裡面還沒做好的男子衣裳,「難道他便是做主調換我兄長試卷的人?」

  晁一松愣了一下,然後點點頭:「是的,只是如今他失蹤了,咱們把雲京城都翻了個底兒朝天,也沒見著他人,我們小周大人叫我來便是與姑娘說這件事,好教姑娘安心些,可不要再去摻和危險的事了。」

  周挺意在警告她一個女子不要再輕舉妄動,但晁一松沒好意思說得嚴厲些,只得委婉許多。

  「請小周大人放心,我不會了。」倪素說道。

  晁一松聽她這麼說,自己也算鬆了口氣,「也不知那杜大人是插了翅膀還是怎麼的,竟就這麼憑空消失了,不過那天夜裡抓的藥婆和殺手還在夤夜司,小周大人正審呢。」

  「那位杜大人是什麼時候失蹤的?」

  倪素在桌前坐下來。

  「說來也怪,他前一日還上過早朝呢,當夜韓使尊撬開了一個林大人的嘴,我跟著小周大人找到他家裡去時,就剩他乾爹和他妻子兩個,他什麼時候不見的他們倆都全然不知。」

  這也不是什麼不能說的,晁一松喝茶吃著糕餅,便與倪素說起那杜琮,「我這兩日可聽了他不少事,聽說他原本是軍戶,以前他是北邊軍中的武官,十五年前認了一位文官做乾爹,一個二十多歲的武官,認了一個三四十歲的文官當爹,你說好笑不好笑?」

  晁一松嘖了一聲,「聽說那會兒他官階其實比那文官還高呢,但咱大齊就是這樣,文官嘛,天生是高武人一等的,他得了這麼個乾爹,後來呢,娶了這個乾爹孀居在家的兒媳,也不知道怎麼走的關係,聽說還改了名字,就這麼一路,升任朝官五品。」

  倪素正欲說話,卻聽身後步履聲響,她回頭,看見徐鶴雪不知何時已將柳枝放好,他身上的衣裳沾著水珠,他的臉色有些怪異。

  可晁一松在,倪素不方便喚他。

  「倪素,你問他,那杜大人從前叫什麼?」徐鶴雪抬眸,盯住坐在她對面的晁一松。

  倪素雖不明所以,卻還是回頭,問晁一松道:「那你知不知道,杜琮以前叫什麼名字?」

  這幾日夤夜司中沒少查杜琮的事兒,晁一松認真地想了想,一拍大腿,「杜三財!對,就這個名兒。」

  徐鶴雪瞳孔微縮,強烈的耳鳴襲來。

  倪素看見他的身形化為霧氣很快散去,她心中有了些不太好的感覺,便與晁一松說了幾句話,等他離開後,便趕緊跑去後廊。

  「徐子凌。」

  倪素站在他的房門外。

  房中燈燭閃爍,徐鶴雪望見窗紗上她的影子,「嗯」了一聲。

  「你……」

  倪素有點想問他的事,可是看著窗紗裡那片朦朧的燈影,她抿了一下嘴唇,說,「我去給你煮柳葉水。」

  她的影子消失在紗窗上。

  徐鶴雪還盯著那扇窗看,半晌,他的衣袖覆住眼睛。

  丹原烽火夜,鐵衣沾血。

  十四歲那年,他在護寧軍中,被好多年輕的面孔圍著,喝了此生第一碗烈酒,嗆得他咳個不停,一張臉都燒紅。

  他們都笑他。

  「小進士酒量不好啊,這可得再練練啊!」年輕的校尉哈哈大笑。

  他年少氣盛,一腳勾起一柄長槍來,擊破了那校尉手中的酒壇子,與他在眾人的起哄聲中打過。

  「薛懷,你服不服?」

  他以膝抵住那校尉的後背。

  「你們徐家的功夫,我能不服麼?」校尉薛懷也不覺丟臉,仍然笑著,「你年紀輕輕,便有這樣漂亮的功夫,小進士,那群胡人該吃你的虧了!」

  酒過三巡,他枕著盔甲在火堆旁昏昏欲睡。

  一名靦腆的青年忽然湊了過來,小聲喚:「徐進士。」

  「昂?」

  他懶懶地應。

  「你才十四歲便已經做了進士,為何要到邊關來?」青年說話小心翼翼的,手中捏著個本子,越捏越皺。

  「你手裡捏的什麼?」

  他不答,卻盯住青年的小本子。

  「哦,這個,」青年一下更緊張了,「徐進士,我,我想請您教我認字,您看可以嗎?」

  「好啊。」

  他第一次見軍營裡竟也有這般好學之人,他坐起身來,拍了拍衣袍上的灰痕,問:「你叫什麼?」

  火堆的光映在青年的臉上,他笑了一下,說:「杜三財。」

  徐鶴雪棲藏於眼前這片遮蔽起來的黑暗裡,他的指節收緊,泛白,周身的瑩塵顯露鋒利棱角,擦破燭焰。

  杜三財竟然沒有死。

  他到底,為什麼沒有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24-10-10 07:01 PM

第三十二章 烏夜啼(一)

  十五年前牧神山那一戰,杜三財是負責運送糧草的武官。

  可徐鶴雪與他的靖安軍在胡人腹地血戰三日,不但沒有等到其他三路援軍,也沒有等到杜三財。

  十五年,三萬靖安軍亡魂的血早已流盡了,而杜三財卻平步青雲,官至五品。

  房內燈燭滅了大半,徐鶴雪孤坐於一片幽暗的陰影裡,他的眼前模糊極了,扶著床柱的手青筋顯露。

  「徐子凌。」

  倪素端著一盆柳葉水,站在門外。

  徐鶴雪本能地循著她聲音所傳來的方向抬眸,卻什麼也看不清,生前這雙眼睛被胡人的金刀劃過,此刻似乎被血液浸透了,他不確定自己此刻究竟是什麼模樣,可那一定不太體面。

  「我不進來,你會好受一些嗎?」

  倪素放下水盆,轉身靠著門框坐下去,簷廊外煙雨融融,她仰著頭,「你知不知道,我其實很想問你的事,但是我總覺得,我若問你,就是在傷你。」

  昏暗室內,徐鶴雪眼瞼浸血,眼睫一動,血珠跌落,他沉默良久,啞聲道:「對不起,倪素。」

  她是將他招回這個塵世的人。

  他本該待她坦誠。

  可是要怎麼同她說呢?說他其實名喚徐鶴雪,說他是十五年前在邊城雍州服罪而死的叛國將軍?

  至少此時,他尚不知如何開口。

  「這有什麼好對不起的?」

  倪素抱著雙膝,回頭望向那道門,「你有難言之隱,我是理解的,只是我還是想問你一句話,如果你覺得不好回答,那便不答。」

  隔著一道門,徐鶴雪循著朦朧的光源抬頭。

  「你認識杜三財,且與他有仇,是嗎?」

  門外傳來那個姑娘的聲音。

  徐鶴雪垂下眼睛,半晌,「是。」

  「那他還真是個禍害。」

  倪素側過臉,望著水盆裡上浮的熱霧,「既然如此,那我們兩個便有仇報仇。」

  徐鶴雪在房內不言。

  他要報的仇,又何止一個杜三財。

  他重回陽世,從來不是為尋舊友,而是要找到害他三萬靖安軍將士背負叛國重罪的罪魁禍首。

  簷廊外秋雨淋漓不斷。

  徐鶴雪在房中聽,倪素則在門外看。

  「倪素,我想去杜三財家中看看。」

  他忽然說。

  杜三財家中如今只有他那位乾爹與他的妻子,杜府如今一定被圍得滴水不漏,倪素若想進去,是絕不可能的。

  但她還是點點頭,「好。」

  「那你願意讓我進去了嗎?」

  其實這裡的一切都是她的,這間乾淨的居室是她的,室內的陳設是她的,堆放的書冊,鋪陳的紙墨,每一樣都是她精心挑選。

  但她全無一個主人的自覺,守在房門外,一定要聽到他說一個「好」字,她才會推門進去。

  柳葉水尚是溫熱的,用來給他洗臉是正好。

  雨露沙沙,徐鶴雪坐在床沿,一手扶著床柱,沾血的眼睫不安地抖動,直到她用溫熱的帕子輕輕遮覆在他的眼前。

  「這回是你自己的事,我想我不能攔著你,可是我這趟不能陪你進去,只能在外面等你,我會盡量離你近一些,也會多買一些香燭等著你,」倪素擦拭著他薄薄的眼皮,看見水珠從他濕漉漉的睫毛滴落臉頰,他的柔順帶有一種令人難以忽視的僵硬,「但是徐子凌,若能不那麼痛,你就對自己好一些吧。」

  徐鶴雪聞言,睜開眼睛。

  他不知道她原來這樣近,烏黑的髮髻,白皙的臉頰,一雙眼睛映著重重的燭光,點滴成星。

  「你有沒有聽到我說話?」倪素等不到他回應,一面幫他擦臉,一面問他。

  「聽到了。」

  「你的睫毛怎麼一直動?」

  倪素忍不住撥弄一下他濃而長的睫毛。

  徐鶴雪握著床柱的指節倏爾用力,他錯開眼,卻不防她的手指貼著他的眼皮捉弄他。

  「你怕癢啊?」

  倪素彎起眼睛。

  徐鶴雪忘了自己生前怕不怕癢,但面對她的刻意捉弄,他顯得十分無措,側著臉想躲也躲不開,從門外鋪陳而來的天光與燭影交織,她的笑臉令他難以忽視。

  他毫無所覺地扯了一下唇角,那是不自禁的,學著她唇邊的笑意而彎起的弧度,他握住她的手,卻小心地沒有觸碰她,隔著衣袖,他說:「怕。」

  「那你以後可要小心了,」倪素作勢要再玩兒他的睫毛,看他往後躲了一下,她笑起來,「要是惹我生氣,我就這麼對你。」

  她說以後。

  徐鶴雪也不知道自己又還能有多少以後,他難以忽視自己心頭的那份憧憬,可越是憧憬,他越是難堪。

  天色逐漸暗下去。

  杜府之中一片愁雲慘淡,秦員外聽煩了兒媳的哭鬧,在房中走來走去:「哭哭哭,我親兒子死了你也只知道哭,那個不成器的義子是失蹤了不是死了,你哭早了!」

  「他一定是跑了,將您和我兩個扔在這兒,那個天殺的,我是白待他好了啊……」杜琮的妻子何氏幾乎要將手中的帕子哭濕透了。

  「事情是他做下的,官家仁厚,必不會牽連你與我。」

  「你怎的就如此篤定?」何氏哭哭啼啼的,「難道,難道他真不回來了?」

  「他回來就是個死,傻子才回來!」

  秦員外冷哼一聲,「也不知他在外頭是如何與人交遊的,平日裡送出去的銀子那麼多,底下人孝敬的,他自個兒貪的,這麼些年有多少他只怕自己也數不清,可那些銀子到他手裡頭待了多久?不還是送出去了?可你瞧瞧,如今他落了難,有誰拉他一把麼?」

  說罷,秦員外看著何氏,「那天晚上,他真沒與你說起過什麼?一夜都沒有回房?」

  「沒有,他一連好多天都在書房裡歇,」何氏一邊抽泣,一邊說,「我還當他外頭有了什麼人……」

  說著話,一陣凜冽的夜風掠窗而來,無端端地引得二人後脊骨一涼。

  秦員外抬頭望了一眼窗外,他心中不知為何添了一分怪異,沉吟片刻,他對何氏道:「不行,我還得去書房裡找找看。」

  「找什麼?他若真留了什麼字句,不就早被夤夜司的那些人搜走了?」何氏哽咽著說。

  「他留不留字句有什麼要緊?」

  秦員外擰著眉,「重要的是這個節骨眼,除了冬試案,別人給他送銀子,他給別人送銀子的事兒可得能藏便藏,若是其中牽扯了什麼大人物,少不得人家跺一跺腳,咱們兩個就得給他杜琮陪葬!」

  夜雨淅瀝,燈籠的火光毛茸茸的。

  倪素坐在茶攤的油布棚裡,聽著噼啪的雨聲,用油紙將籃子裡的香燭裹好,她才抬起頭,卻驀地撞見雨幕之間,身著玄色衣袍的青年的眼睛。

  青年不撐傘,英朗的眉目被雨水濯洗得很乾淨,他解下腰間的刀,走入油布棚來,一撩衣擺在倪素對面坐下。

  「小周大人。」

  倪素倒了一碗熱茶給他。

  「你在這裡做什麼?」

  周挺瞥一眼桌上熱氣繚繞的茶碗。

  「來看看。」

  「只是看看?」

  倪素捧著茶碗,迎上他的目光,「不然我還可以做什麼?小周大人看我有沒有那個本事進杜府裡去?」

  這間茶攤離杜府很近,離南槐街很遠,她出現這裡,自然不可能只是喝茶。

  可正如她所說,如今杜府外守滿了人,她既進不去,又能冒險做些什麼?

  周挺不認為她的回答有什麼錯處,可是他心中總有一分猶疑,他視線挪到她手邊的籃子上。

  「小周大人是專程來尋我的嗎?」倪素問道。

  「不是。」

  周挺回神,道,「只是在附近查封了一間酒肆,我這就要帶人回夤夜司中,細細審問。」

  他喝了一口茶便站起身,「倪姑娘,即便杜琮失蹤,還有其它線索可以追查害你兄長的凶手,還請你謹記我的勸告,喝了這碗茶,便早些回去吧。」

  「多謝小周大人。」

  倪素站起來,作揖。

  「職責所在,倪姑娘不必如此。」周挺將刀重新繫好,朝她點頭,隨即便走入雨幕之中。

  倪素隔著雨幕看見晁一松在不遠處,他們一行人押著好幾人朝東邊去了,她不自禁往前幾步,多看了幾眼。

  再回到桌前,她一碗茶喝得很慢,攤主有些不好意思地提醒:「姑娘,我這兒要收拾了。」

  倪素只好撐起傘,提著籃子出了茶攤。

  夜霧潮濕,她站在矮簷底下,靠著牆安安靜靜地等,她盯著簷下的燈籠看了好久,那火光還是被雨水澆熄了。

  她蹲下身,怕雨水濕了香燭,便將籃子抱在懷中,數著一顆顆從簷瓦上墜下來的雨珠。

  也不知過了多久,

  她低垂的視線裡有暖黃的燈影臨近。

  倪素一下抬頭。

  年輕男人雪白的衣裳被雨水與血液浸透,顏色沖淡的血珠順著他的腕骨而落,他擁有一雙剔透的眸子,映著燈籠的光。

  他手中的燈,是她親手點的。

  周挺走了,可跟著倪素的夤夜司親從官們卻還在,倪素不能與他說話,可是此刻仰頭望見他的臉,她也不知道為什麼鼻尖酸了一下。

  她站起身,沉默地往前走,卻偏移傘簷,偷偷地將他納入傘下。

  雨聲清脆。

  倪素望著前面,沒有看他,她的聲音很輕,足以淹沒在這場夜雨裡:「你疼不疼?」

  「不疼。」

  徐鶴雪與她並肩,在她不能看他的這一刻,他卻顯得有一分放肆般,望著她的側臉。

  倪素垂眼,看著籃子裡積蓄在油紙上的水珠:

  「騙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7 天前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4-10-11 08:47 AM 編輯

第三十三章 烏夜啼(二)

  徐鶴雪才走幾步,便覺眩暈,他踉蹌地偏離她的傘下,倪素下意識地伸手要去扶,卻見他搖頭:「不必。」

  倪素看他一手撐在濕潤的磚牆上,似乎緩了片刻,才勉強站直身體。

  「我們說好的,最多兩盞茶你就出來。」

  可她卻在外面等了他半個時辰。

  徐鶴雪主動回到她的傘下,「那位小周大人,有為難你嗎?」

  「我只是在茶棚裡喝茶,他做什麼為難我?」

  傘簷脆聲一片,倪素目不斜視。

  徐鶴雪沉默片刻,問:「你生氣了嗎?」

  「沒有。」

  話是這麼說的,但這一路倪素幾乎都沒有再說什麼話,回到南槐街的醫館裡,她也沒顧得上先換一身衣裳,便將提了一路的香燭取出來,多點了幾盞。

  徐鶴雪坐在床沿,看她點燃燈燭便要離開,他幾乎是頃刻出聲:「倪素。」

  倪素回頭。

  她還是什麼話也不說,這令徐鶴雪有些無措,他一手撐在床沿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說,「是我不對。」

  倪素沒有辦法無視他認真的語氣,她抿了一下唇,抹開貼在臉頰的濕潤淺髮,嘆了聲:「你在他家找到什麼了嗎?」

  她願意同他講話,令徐鶴雪僵直的脊背不由鬆懈了一些,他點頭,「從他老丈人那兒拿到了一本賬冊。」

  「你在他面前現身了?」

  倪素訝然。

  「他沒有看見我。」

  徐鶴雪之所以遲了那麼久才出來,是因為他悄悄跟著那位秦員外去了杜三財的書房,那秦員外在書房中找了許久也沒找到什麼,卻臨了在他自己床下的隔板裡發現了一本賬冊。

  秦員外還沒看清那賬冊的封皮,一柄劍便抵在了他的後頸,他嚇得是魂不附體,也不敢轉頭,不敢直起身,顫顫巍巍地問:「誰?」

  冰冷的劍鋒刺激得秦員外渾身抖如篩糠,他根本不知站在自己身後的,乃是一個身形如霧的鬼魅。

  任是徐鶴雪再三逼問,他也仍說不知杜三財的下落,徐鶴雪便手腕一轉,劍柄重擊其後頸,帶走了賬冊。

  倪素點點頭,聽見他咳嗽,便也不欲在此時繼續問他的事,她轉身去櫃子裡取出乾淨的中衣來放到他的床邊,說:「我其實沒有要和你生氣,如果你不會因為離開我太遠而受傷,我在外面等你多久都可以。」

  「你知道我在茶棚裡的時候,在想什麼嗎?」她抬起頭來,望他。

  「什麼?」

  「我在想,」

  倪素站直身體,迎上他的目光,「我明明是一個醫者,可我一直以來,卻只能旁觀你的痛苦,也許你已經習慣如此對待自己,但我每每看著,心裡卻很不是滋味。」

  她雖鑽營婦科,但也不是離了婦科便什麼也不懂,這世上的病痛無數,但只要她肯多努力一分,多鑽研一分,便能為患病者多贏一分希望。

  可唯獨是他,她從來都束手無策。

  徐鶴雪一時發怔,他沒有血色的唇微動,卻不知該如何與她說話。

  「你過來坐。」

  倪素朝他招手。

  徐鶴雪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

  倪素從籃子裡拿出來一塊糖糕,分成兩半,遞給他一半,「你知道我為什麼會想做一個專為女子診隱秘之症的醫者嗎?」

  「因為你兄長。」

  徐鶴雪接來糖糕咬下一口,他依舊嘗不出滋味。

  「是因為我兄長,但還因為一個婦人,」倪素吃著糖糕,說,「那時候我還很小,那個婦人追著我兄長的馬車追了好久,她哭著喊著,請我兄長救她,那時我看到她衣裙上有好多血,她來的路上都拖著血線……」

  「我兄長不忍,為她診了病,可她還是死了,是被流言蜚語逼死的。」

  「兄長因此絕了行醫的路,而我記著那個婦人,一記就是好多年,我時常在想,若我那個時候不那麼小,若那時,救她的是我,她也就不會死了,那我兄長,也不會……」

  倪素說不下去了,她捏著糖糕,在門外那片淋漓的雨聲中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抬頭望向他,「徐子凌,如果可以,我也想救你,讓你不要那麼疼。」

  徐鶴雪指節蜷縮,紛雜的雨聲敲擊著他的耳膜,觸及她如此認真的目光,他眼睫顫動一下。

  「可我好像做不到。」

  她說。

  徐鶴雪一直都知道,她有一顆仁心,這顆仁心驅使著她心甘情願地逆流而行,她以仁心待人,也以仁心處事。

  即便他是遊離陽世的鬼魅,她也願給他居舍棲身,衣冠遮蔽,甚至分食一塊糖糕。

  「所以,」

  徐鶴雪忽然又聽見她說,「你就對你自己好一些吧。」

  她今日已經是第二回說這樣的話。

  徐鶴雪看見她朝他露出一個笑,他與她坐在一塊兒,靜聽夜雨。

  「好。」

  他輕輕地應。

  後半夜雨停了,呼呼的風聲吹了好久,倪素夜裡夢見了兄長倪青嵐,可他站在那兒,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朝她笑。

  倪素早早地醒來,在床上呆呆地望著幔帳好一會兒,聽見外面好像有些動靜,她才起身穿衣洗漱。

  廚房裡的方桌上擺好了熱氣騰騰的粥飯,年輕的男人穿著一身青墨色的衣袍,坐在簷廊裡握著一卷書在看。

  他聽見她推門出來的聲音,抬起頭。

  「你在看什麼?」

  倪素走過去。

  「在杜府裡找到的那本賬冊。」徐鶴雪扶著廊柱要起身,不防她忽然伸手來扶,她掌心的溫度貼著他的手腕,更襯他的冷。

  她的觸碰像是一種提醒,提醒著他與她的不一樣,但他卻又難以啟齒地,眷戀著她手指的溫度。

  這本不應該。

  他輕聲:「吃飯吧。」

  倪素鬆開他,走進廚房裡去,見他沒有跟來,便道:「你可以陪我一起吃嗎?」

  徐鶴雪收起賬冊,頷首:「好。」

  「怎麼還有糖水啊?」

  倪素看了一眼桌上,驚喜地望向他。

  「看孟相公的食譜上寫了做法,我便試了試。」

  徐鶴雪坐下來,看她捏起湯匙喝了一口,他便問,「會不會很甜?」

  「你沒有嘗過嗎?」

  倪素搖了搖頭,又疑惑地問。

  「沒有。」

  徐鶴雪垂下眼簾。

  「那我們一起喝。」倪素拿來一只空碗,分了一些給他,「你身上還痛不痛?我說了要學做飯,你總不給我機會……你是不是擔心我燒廚房?」

  「沒有。」

  徐鶴雪捏起湯匙,在她的目光注視下喝了一口。

  「你心裡肯定是那麼想的。」

  倪素實在不是什麼做飯的材料,即便有孟相公的食譜在手,只要她一碰灶台,便會自然而然地手忙腳亂起來。

  徐鶴雪正欲說話,卻倏爾神色一凜:「倪素,有人來了。」

  倪素聞聲抬首,果然下一刻,她便聽到晁一松的聲音:「倪姑娘!倪姑娘在嗎!」

  她立即站起身,跑到前面去。

  晁一松滿頭大汗,看見倪素掀簾出來,他便喘著氣道:「倪姑娘,我們韓使尊請您去一趟夤夜司。」

  倪素心中一動。

  這個時候去夤夜司意味著什麼,倪素再清楚不過,她當下什麼也顧不得,幾乎是飛奔一般的,往地乾門跑。

  清晨的霧氣濕濃,倪素氣喘籲籲地停在夤夜司大門前。

  「倪姑娘,你,你跑這麼快做什麼?」晁一松這一來一回也沒個停歇,他雙手撐在膝上,話還沒說完,便見倪素跑上階去。

  他立即跟上去,將自己的腰牌給守門的衛兵看。

  韓清與周挺都是一夜未眠,但周挺立在韓清身邊,看不出絲毫倦色,反倒是韓清一直在揉著眼皮。

  「喲,倪姑娘來了?坐吧。」

  一見倪素,韓清便抬了抬下頜,示意一名親從官給她看茶,「咱家這個時候叫姑娘你來,你應該也知道是為什麼吧?」

  「韓使尊,」

  倪素無心喝茶,接來親從官的茶碗她便放到一旁,站起身朝韓清作揖,「請問,可是查到人了?」

  「原本杜琮一失蹤,這條線索也該斷了,但是好歹還有那些個殺手在,他們雖是雇的,不知道內情,可他們的掌櫃不能什麼也不知道啊。」

  韓清抿了一口茶,「昨兒晚上咱家讓周挺將他們那老巢給翻了個底兒朝天,忙活了一夜,那掌櫃好歹是招了。」

  倪素想起昨夜在茶棚中時,周挺說他查封了一間酒肆,想來那酒肆便是那些殺手的棲身之所。

  「可是倪姑娘,咱家須得提醒你,此人,你或許開罪不起。」

  韓清慢悠悠地說著,掀起眼皮瞥她。

  「是誰?」

  倪素緊盯著他,顫聲:「韓使尊,到底是誰害了我兄長?」

  韓清沒說話,站在一旁的周挺便開口道:「檢校太師,南陵節度使吳岱之子——吳繼康。」

  「這位吳衙內的姐姐,正是宮中的吳貴妃。」

  韓清看著她,「倪姑娘,你也許不知,自先皇后離世,官家便再沒有立新后,如今宮中最得官家寵愛的,便只有這位吳貴妃。」

  先是檢校太師,南陵節度使,又是吳貴妃。

  倪素很難不從他的言辭中體會到什麼叫做權貴,「韓使尊與我說這個,是什麼意思?」

  「只是提醒你,你招惹的,可不是一般的人。」

  韓清擱下茶碗,「若非是那吳衙內對你起了殺心,露了馬腳,只怕咱家與你到此時都還查不出他。」

  倪素聽明白了韓清的意思,此前她與徐子凌的猜測沒有錯,掩蓋冬試案的人與用阿舟母親陷害她的,的確不是同一人。

  前者滴水不漏,後者漏洞百出。

  但前者所為,無不是在為後者掩蓋罪行。

  「韓使尊想如何?要我知難而退?」

  「咱家可沒說這話,」韓清挑眉,「只是想問一問倪姑娘你怕不怕?你才只嘗過吳衙內的那點手段,可咱家要與你說的是官場上的手段,那一個個的,都是豺狼,你一個不小心,他們就能生吞活剝了你。」

  「那就讓他們來生吞活剝我好了!」

  倪素迎著他的目光,「就因為他們是這樣的身份,便要我害怕,便要我的兄長含冤而亡不能昭雪?韓使尊,難道您今日要我來,便是要為害我兄長之人做說客?」

  周挺皺了一下眉,「倪姑娘,慎言……」

  韓清聽出這女子話中的鋒芒,卻不氣不惱,他抬手阻止了周挺,隨即定定地審視起倪素,道:「你就真不怕自己落得與你兄長一般下場?到時曝屍荒野,無人問津,豈不可憐?」

  倪素憋紅眼眶,字字清晰:

  「我只要我兄長的公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7 天前

第三十四章 烏夜啼(三)

  「好。」

  韓清站起身,雙手撐在案上,「倪姑娘可千萬莫要忘了今日你與咱家說的這些話,咱家本也不喜歡半途而廢,怕的便是咱家在前頭使力,你在後頭若是被人嚇破了膽,那就不好了。」

  倪素本以為韓清是權衡利弊之下不願再繼續主理此案,卻沒想到他那一番話原是出於對她的試探。

  走出夤夜司,外頭的霧氣稀薄許多,被陽光照著,倪素有些恍惚。

  「倪姑娘尚不知他們的手段,韓使尊是擔心你抵不住威逼利誘。」吳繼康是太師之子,官家的妻弟,而倪素一個孤女,到底如何能與強權相抗?

  她若心志不堅,此案便只能潦草收尾,到時韓清作為夤夜司使尊,既開罪了吳太師,卻又不能將其子吳繼康繩之以法,只怕在官家面前也不好自處。

  「是我錯怪了韓使尊。」

  倪素垂下眼,「但我如今孑然一身,其實早沒有什麼好怕的,韓使尊還願意辦我兄長的案子,這比什麼都重要。」

  「小周大人留步,我自己可以回去的。」

  朝周挺彎腰行禮,倪素轉身朝人群裡走去。

  她的步子很快,周挺立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很快淹沒在來往的行人堆裡,晁一松湊上來,「小周大人,人家不讓您送,您怎麼還真就不送啊?」

  周挺睨了他一眼,一手按著刀柄,沉默地轉身走回夤夜司中。

  指使藥婆楊氏給阿舟母親下過量川烏並要阿舟誣陷倪素,後又買凶殺藥婆楊氏的,是吳太師之子——吳繼康的書僮,此事已經是板上釘釘,夤夜司使尊韓清仰仗官家敕令,當日便遣夤夜司親從官入吳太師府,押吳繼康與其書僮回夤夜司問話。

  此事一出,朝堂上一片嘩然。

  吳太師子嗣不豐,除了宮中的吳貴妃以外,便只得吳繼康這麼一個老來子,此次冬試吳繼康也確在其中。

  吳繼康在夤夜司中五日,吳太師拖著病軀日日入宮,沒見到官家不說,還在永定門跪暈了過去。

  第六日,吳繼康親手所寫的認罪書被韓清送至官家案頭,但官家卻不做表態,反而是令諫院與翰林院的文官們聚在一處議論吳繼康的罪行。

  「孟相公,那群老家伙們都快將金鑾殿的頂兒都給掀翻了,您怎麼一句話也不說啊?官家看了您好幾眼,您還在那兒裝沒看見。」

  中書舍人裴知遠回到政事堂的後堂裡頭,先喝了好大一碗茶。

  「太早了。」

  孟雲獻靠坐在折背椅上,「你看他們吵起來了沒?」

  「那倒還沒有。」

  裴知遠一屁股坐到他旁邊。

  「那不就得了?」孟雲獻慢悠悠地抿一口茶,「沒吵起來,就是火燒得還不夠旺。」

  「您這話兒怎麼說的?」裴知遠失笑。

  孟雲獻氣定神閒,「現今他們都還只是在為倪青嵐的這個案子鬧,不知道該不該定吳繼康的罪,如何定罪,只要還沒離了這案子本身,咱們便先不要急,就讓蔣御史他們去急吧。」

  ——

  得知吳繼康認罪的消息時,倪素正在苗太尉府中看望蔡春絮夫婦,苗易揚又進了一回夤夜司,出來又嚇病了。

  「那吳繼康就是個瘋子。」

  苗易揚裹著被子,像隻貓似的靠著蔡春絮,「我那天出來的時候瞧見他了,倪小娘子,他還笑呢,跟個沒事人似的,笑得可難聽了……」

  「阿喜妹妹,你快別聽他胡說。」

  蔡春絮擔心地望著倪素。

  倪素握筆的手一頓,隨即道,「這副方子是我父親的秘方,二公子晚間煎服一碗,夜裡應該便不會驚夢抽搐了。」

  「快讓人去抓藥。」

  王氏一聽倪素的解釋,她想起自己上回另找的醫工看了這姑娘的方子也說好,她面上便有些訕訕的,忙喚了一名女婢去抓藥。

  苗太尉並不在府中,聽說是被杜琮氣著了,苗太尉本以為杜琮是感念自己曾在他護寧軍中做過校尉,所以才幫他撈人,哪知那杜琮根本就是借著他的兒子苗易揚來欲蓋彌彰。

  苗太尉氣不過,稟明了官家,親自領兵四處搜尋杜琮的下落。

  「阿喜妹妹,不如便在咱們府中住些時日吧?我聽說南槐街那兒鬧流言,那些鄰里街坊的,對你……」

  蔡春絮親熱地攬著倪素的手臂,欲言又止。

  「這幾日醫館都關著門,他們便是想找由頭鬧事也沒機會,何況還有夤夜司的親從官在,我沒什麼好怕的。」

  阿舟母親的事這兩日被有心之人翻出來在南槐街流傳著,夤夜司雖早還了倪素清白,卻仍阻止不了一些刻意的污蔑,甚至還出現了倪素是因與夤夜司副尉周挺有首尾才能好端端地從夤夜司出來的謠言。

  背後之人的目的,倪素並不難猜。

  無非是想逼周挺離她遠一些,最好將守在她醫館外面的人撤了,如此才好方便對她下手。

  蔡春絮想說很多安撫的話,可是話到嘴邊,她看著倪素越發清瘦的面龐,卻只輕聲道:「阿喜妹妹,你別難過……」

  倪素聞言,她對蔡春絮笑了笑,搖頭說:「我不難過,蔡姐姐,我就是在等這樣一天,吳繼康認了罪,他就要付出代價。」

  「無論如何,我都要在這裡等,我要等著看他,用他自己的命,來償還我兄長的命債。」

  倪素忘不了,

  忘不了那天自己是如何從夤夜司中接出兄長的屍首,忘不了那天周挺對她說,她兄長是活生生餓死的。

  她總會忍不住想,兄長死的時候,該有多難受。

  只要一想到這個,

  倪素便會去香案前跪坐,看著母親與兄長的牌位,一看便是一夜。

  「希望官家盡快下令,砍了那天殺的!」

  蔡春絮想起方才自家郎君說的話,那吳繼康進了夤夜司竟也笑得猖狂不知害怕,她不由恨恨地罵了一聲。

  離開太尉府,倪素的步子很是輕快,爛漫的陽光鋪散滿地,她在地上看見那團瑩白的影子,自始至終,都在她的身邊。

  回到南槐街,倪素看見幾個小孩兒聚在她的醫館門前扔小石子玩兒,她一走近,他們便作鳥獸散。

  周遭許多人的目光停在她身上,竊竊私語從未斷過,她目不斜視,從袖中取出鑰匙來開門。

  躲在對面幌子底下的小孩兒眼珠轉了轉,隨即咧嘴一笑,將手中的石子用力丟出去。

  瑩白的光影凝聚如霧,轉瞬化為一個年輕男人的頎長身形,他一抬手,眼看便要打上倪素後背的石子轉了個彎兒。

  小孩兒看不見他,卻結結實實被飛回來的石子打中了腦門兒。

  「哇」的一聲,小孩兒捂著腦袋嚎啕大哭。

  倪素被嚇了一跳,回頭望了一眼,那在幌子底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小孩兒便好似驚弓之鳥般,一溜煙兒跑了。

  「難道他看見你了?」倪素摸不著頭腦,望向身邊的人。

  徐鶴雪只搖頭,卻並不說話。

  天色逐漸暗下來,倪素在簷廊底下點了許多盞燈籠,將整個院子照得很亮堂,徐鶴雪在房中一抬眼,便能看見那片被明亮光影映著的窗紗。

  一牆之隔,徐鶴雪聽不到她房中有什麼動靜,也許她已經睡了,她今夜是要睡得比以往好些吧?

  她等了這麼久,兄長的案子終於看到了曙光,一直壓在她心頭的大石,是不是也終於放下了?

  徐鶴雪坐在書案前,望著那片窗紗,又倏爾低眼,看著案前的賬冊。

  「徐子凌。」

  忽的,他聽見了隔壁開門的聲音,緊接著是她的步履聲,幾乎是在聽到她這一聲喚的剎那,徐鶴雪抬眼,看見了她的影子。

  「我睡不著。」

  倪素站在他的門外,「我可不可以進去待一會兒?」

  「進來吧。」

  徐鶴雪輕聲說。

  倪素一聽見他這麼說,便立即推門進去,滿室燈燭明亮,他在那片光影裡坐得端正,一雙眸子朝她看來。

  「你還在看這個啊。」

  倪素發現了他手邊的賬冊。

  「嗯。」

  「那你有看出什麼嗎?」

  倪素在他身邊坐下。

  「杜三財多數的錢財都流向這裡……」徐鶴雪修長的手指停在賬冊的一處,卻不防她忽然湊得很近,一縷長髮甚至輕掃過他的手背,他一時指節蜷縮,忽然停住。

  「滿裕錢莊。」

  倪素念出那四個字。

  徐鶴雪收回手,「嗯」了一聲。

  「那我們要去滿裕錢莊看看嗎?」倪素一手撐著下巴。

  「不必,這本賬冊,我想交給一個人。」

  徐鶴雪望向她的側臉。

  「誰?」

  倪素的視線從賬冊挪到他的臉上。

  「御史中丞蔣先明。」

  這幾日,徐鶴雪已深思熟慮,這本賬冊雖記錄了杜三財的多數銀錢往來,但其上的人名卻甚少,甚至多充以「甲乙丙丁」,單憑徐鶴雪自己,他早已離開陽世多年,並不能真正弄清楚這些甲乙丙丁到底都是誰,但若這賬冊落入蔣先明之手,那個人是絕對有能力將杜三財的這些舊賬查清楚的。

  「可你怎麼確定,他一定會查?」

  倪素問道。

  「他會的。」

  徐鶴雪的睫毛在眼瞼底下投了一片淺淡的影。

  杜三財當年究竟因何而逃脫貽誤軍機的罪責,他又究竟為何十五年如一日的給這些不具名的人送錢,只要蔣先明肯查,便一定能發現其中端倪。

  「那我們不如現在就去。」

  倪素忽的站起身。

  徐鶴雪抬眸,對上她的目光。

  此時月黑風高,的確算得上是一個好時候,倪素裹了一件披風,抱著徐鶴雪的腰,頭一回這樣直觀地去看雲京城的夜。

  他即便不用身為鬼魅的術法,也能以絕好的輕功躲開外面的夤夜司親從官,帶著她悄無聲息地踩踏瓦簷,綴夜而出。

  夜風吹著他柔軟的髮絲輕拂倪素的臉頰,他的懷抱冷得像塊冰,倪素仰頭望著他的下頜,一點也不敢看簷下。

  蔣府有一棵高大的槐樹,枝繁葉茂,他們棲身簷瓦之上,便被濃蔭遮去了大半身形。

  蔣先明在書房裡坐了許久,內知進門奉了幾回茶,又小心翼翼地勸道:「大人,夜深了,您該休息了。」

  「奏疏還沒寫好,如何能休息?」蔣先明用簪子撓了撓發癢的後腦勺,長嘆了一口氣。

  「大人您平日裡哪回不是揮筆即成?怎麼這回犯了難?」

  內知心中怪異。

  「不是犯難,是朝中得了吳太師好處的人多,官家讓他們議論定罪,他們便往輕了定,這如何使得?我得好好寫這奏疏,以免官家被他們三言兩語蒙蔽了去。」

  蔣先明想起今日朝上的種種,臉色有些發沉。

  後腰有些難受,他喝了口茶,索性起身,打算先去外頭透口氣。

  書房的門一開,在簷上的倪素便看見了,她拉了拉徐鶴雪的衣袖,小聲道:「他出來了。」

  書房裡出來兩個人,一個微躬著身子,一個站得筆直,正在簷廊底下活動腰身,倪素一看便猜到誰才是蔣御史。

  「你看不清,我來。」

  倪素說著便將徐鶴雪手中的賬冊抽出,看準了蔣御史在簷廊裡沒動,她便奮力將賬冊拋出。

  徐鶴雪手中提著燈,但燈火微弱並不能令他看清底下的情況,他只聽見身邊的姑娘忽然倒吸一口涼氣,他便問:「怎麼了?」

  「……我打到蔣御史腦袋了。」

  倪素訕訕的。

  「誰啊!來人!快來人!」

  果然,底下有個老頭的聲音咋咋呼呼,倪素一看,是那躬著身的內知,她貓著腰,看見蔣御史俯身撿起了賬冊,她便催促徐鶴雪:「快!我們走!」

  底下的護院並不能看見徐鶴雪提在手中的燈籠的光,更不知道簷瓦上藏著人,徐鶴雪攬住倪素的腰,借著樹幹一躍,飛身而起。

  兩人輕飄飄地落在後巷裡,徐鶴雪聽見倪素打了一個噴嚏,便將身上的氅衣取下,披在她身上。

  厚重的氅衣是燒過的寒衣,並不能令她感覺到有多溫暖,但倪素還是攏緊了它,看見袖口的「子凌」二字,她抬頭,不經意目光相觸。

  兩人幾乎是同時移開目光。

  徐鶴雪周身散著淺淡的瑩塵,更襯他的身形如夢似幻,好似這夜裡的風若再吹得狠些,他的身影便能如霧一般淡去。

  可是倪素看著,忽然就想讓他再真實一點,至少不要那麼幽幽淡淡,好像隨時都要不見一般。

  出了窄巷,倪素往四周望了望,那麼多場秋雨一下,天似乎就變得冷了,食攤上的熱氣兒更明顯許多,她嗅聞到很香甜的味道。

  徐鶴雪看她快步朝前,他便亦步亦趨地跟著她,看她在一個食攤前停下來,那油鍋裡炸的是色澤金黃的餈粑。

  她與食攤的攤主說著話,徐鶴雪便在一旁看她。

  她說了什麼,他也沒有注意聽,他只是覺得,這個攤子上的青紗燈籠將她的眼睛與眉毛都照得很好看。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無聲的打量似乎也是一種冒犯。

  徐鶴雪匆忙錯開眼,卻聽身邊的姑娘忽然道:「我可以買您一隻燈籠嗎?」

  「成啊。」

  攤主看她一個人也沒提個燈籠,便笑眯眯地點頭。

  倪素拿著一包炸餈粑,提著那隻藤編青紗燈籠走到無人的巷子裡,才蹲下來從懷中取出一隻火折子。

  「自從遇見你,我身上就常帶著這個。」

  倪素說著,將油紙包好的餈粑遞給他,「你先幫我拿一下。」

  徐鶴雪接來,才出鍋的炸餈粑帶著滾燙的溫度,即便包著油紙也依舊燙得厲害,他垂著眼簾,看她鼓起臉頰吹熄了青紗燈籠的蠟燭,又用火折子重新點燃。

  火光滅又亮,照著她的側臉,柔和而乾淨。

  倪素站起身,朝他伸手。

  徐鶴雪將餈粑遞給她,卻聽她道:「燈籠。」

  他怔了一瞬,立即將自己手中提的那盞燈給她。

  倪素接了燈籠,又將自己這盞才買來的青紗燈籠遞給他,說:「這個一看便是那個攤主自己家做的,你覺得好不好看?」

  徐鶴雪握住燈杖,燭火經由青紗包裹,呈現出更為清瑩的光色,映在他的眼底,可他的視線慢慢的,落在地上,看到了她的影子。

  半晌,他頷首:「好看。」

  「你喜歡就好。」

  倪素看著他,他的面龐蒼白而脆弱,幾乎是從不會笑的,但她不自禁會想,他如果還好好活著,還同她一樣有這樣一副血肉之軀,那麼他會怎麼笑呢?

  至少那雙眼睛會彎彎的,一定比此刻更剔透,更像凝聚光彩的琉璃珠子。

  那該多好。

  「徐子凌。」

  兩盞燈籠終於讓他的身影沒有那麼淡,倪素沒有再看他,只是朝前走著走著,她又忍不住喚他一聲。

  「嗯?」

  徐鶴雪的視線從青紗燈籠移到她的臉上。

  「我的兄長死在這兒,所以我一點也不喜歡雲京,我之前想著,只要我為兄長討得了公道,只要我幫你找到了舊友,我就離開這裡,再也不要回來這個地方。」

  「你對這個地方呢?歡喜多,還是遺憾多?」

  倪素還是忍不住好奇他的過往。

  「我……」

  徐鶴雪因她這句話而謹慎地審視起自己的過往,那些零星的,尚能記得住一些的過往。

  他在這裡其實有過極好的一段時光,稱得上恣肆,也稱得上高興,那時的同窗們還能心無芥蒂地與他來往,他們甚至在一塊兒打過老師院子裡的棗兒吃。

  他在老師的房簷上將哭得眼淚鼻涕止不住的好友一腳踹下去,彷彿還是昨日的事。

  可是她問,到底是歡喜多,還是遺憾多?

  「我離開這裡時,過往歡喜,便皆成遺憾。」

  他終於給出一個答案。

  「但是你不後悔,對嗎?」倪素問他。

  徐鶴雪被她這般目光注視著,他輕輕點頭:「是。」

  後悔這兩個字,並不能成全所有已經發生的遺憾,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他也並不願意用這兩個字來為自己短暫的一生作注。

  即便是在夢中得見老師,他也並不願說出這兩個字。

  那不夠尊重自己,

  也無法尊重老師。

  「雖然還不知道你更多的事,」倪素想了想,又繼續說,「但是我覺得,若我是你,我也不會後悔已經做過的決定。」

  就好像她這一路行來,也從沒有後悔過。

  「我的事似乎是要了了,只要吳繼康一死,我便能告慰我兄長的生魂,」這是倪素來到雲京後,最為輕鬆的一日,她朝他露出一個笑,「但是我還是會在這裡,直到你找到你回來陽世的目的,我是招你回來的人,我也想讓你這一趟回來,能夠少一些遺憾。」

  一句「我是招你回來的人」,幾乎令徐鶴雪失神。

  寂寂窄巷裡,隱約可聞遠處瓦子裡傳來的樂聲。

  他其實沒有什麼遺憾,生前種種,他本該忘了許多,若不重回陽世,他本該忘得更加徹底,只是幽都寶塔裡的生魂忘不了那些恨,那些怨。

  他們放不下,

  所以他更不能放下。

  「徐子凌,瓦子裡的琵琶真好聽,等這些事結束,我們一塊兒去瓦子裡瞧瞧吧?」

  倪素的聲音令他堪堪回神。

  他與她並肩,瑩白的光與她漆黑的影子交織在一塊兒,他青墨色的衣袂暫時可以勉強充作是與她一樣的影子。

  半晌,他啞聲:「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7 天前

第三十五章 烏夜啼(四)

  冬試案已破,然而諫院與翰林院議定吳繼康的罪責便議論了整整一個月之久,兩方之間最開始還僅僅只是在議罪這一項上總是難以統一,到後來,兩邊人越發的劍拔弩張,日日唇槍舌劍,急赤白臉。

  眼看正是要過中秋的好日子,諫院和翰林院嘴上一個不對付,在慶和殿裡竟動起手來。

  兩方當著官家的面一動手,官家的頭疾便犯了,引得太醫局好一陣手忙腳亂,又要給官家請脈,又要給官員治傷。

  「賀學士啊,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他們打就打唄,你跟著瞎起什麼哄?躲遠點就是了。」

  裴知遠一回政事堂,便見翰林學士賀童跪在大門外邊,他順手便將人家的官帽給掀了,瞧見底下裹的細布,「瞧你這腦袋,嘖……」

  「誰想打了?諫院那些老臭蟲簡直有辱斯文!」賀童憤憤地奪回長翅帽重新戴好,「除了蔣御史,他們一個個的,都在官家面前放屁!說不過了,便動起手來,我若不知道還手,不助長了他們諫院的氣焰?」

  眼看沒說兩句,賀童這火氣又上來了,裴知遠點頭「嗯嗯」兩聲,還沒繼續附和呢,門裡一道聲音隱含怒氣:「賀童!你給我跪好!」

  聽到老師張敬發怒,方才還理直氣壯的賀童一下蔫噠噠的,垂下腦袋不敢再說話了。

  「賀學士,帽子歪了。」

  裴知遠涼涼地提醒了一句,又說:「張相公在氣頭上呢,你先在外頭待會兒,我就先進去瞧瞧看。」

  賀童正了正帽子,聽出裴知遠在說風涼話,他哼了一聲,理也不理。

  「崇之,他畢竟身在翰林院。」

  政事堂裡的官員還沒來齊整,孟雲獻瞧著張敬陰雲密布的臉色,便將手中的奏疏放到膝上,壓著些聲音道:「你雖是他的老師,可有些事啊,你是替他做不了主的。」

  張敬聞聲,側過臉來瞧著他,「你莫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裡在想些什麼,要說如今這般局面,可不就是你最想看到的麼?」

  「諫院和翰林院鬧到這般水火不容的地步,你還不如那蔣先明知道著急上火,倪青嵐的這樁案子,已經不單純了,他們已經不是在為倪青嵐而鬧。」

  張敬咳嗽了好一陣,也沒接孟雲獻遞來的茶,自己讓堂候官斟了一碗來喝了幾口,才又接著道,「我倒是想問問你,這事兒夠了沒有?」

  孟雲獻收斂了些笑意:「不夠。」

  「崇之,雖說吳太師這麼久也沒見到官家一面,可你看,今兒官家這麼一病,吳貴妃立即便往慶和殿侍疾去了。」

  「吳貴妃在官家身邊多少年了,她是最得聖心的,只吳繼康這麼一個弟弟,兩人年紀相差大,她也沒有子嗣,對吳繼康不可謂不偏疼,而官家呢,也算是看著吳繼康長大的,你以為他不見吳太師,便是表明了他的態度?」

  孟雲獻望向門外那片耀眼的日光,意味深長:

  「我看,官家未必真想處置吳繼康。」

  中秋當日,正元帝仍臥病在床,諫院與翰林院之間的鬥爭愈演愈烈,卻始終沒有拿出個給吳繼康定罪的章程。

  「聽說他有哮喘,在夤夜司裡發了病,他那個貴妃姐姐正在官家身邊侍疾,聽說是她與官家求的情……」

  「官家今兒早上發的旨意,准許他回吳府裡養病……」

  午後秋陽正盛,倪素聽著周遭許多人的議論聲,卻覺身上是徹骨的寒涼,恍惚間聽到身邊有人嚷嚷了聲「出來了」,她立即抬起頭。

  夤夜司漆黑森冷的大門緩緩打開,一名衣著華貴的青年被人用滑竿抬了出來,他的臉色泛白,氣若游絲般靠著椅背,半睜著眼睛。

  「韓清,自從接了這冬試案,你啊,就少有個在宮裡的時候,若不是咱家今兒奉旨來這一趟,要見你還難吶。」

  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才囑咐抬滑竿的人仔細些,回頭見夤夜司使韓清出來,便笑眯眯地說。

  「乾爹,今兒晚上兒子就回宮裡去,中秋佳節,兒子自當是要在乾爹面前的。」韓清面露笑容。

  「咱們這些人哪有個佳節不佳節的,官家頭疾難捱,你就是來了,咱家只怕也是不得閒的。」梁神福拍了拍他的肩,「你有心,咱家知道的,正因如此,咱家才要提點你一句,少較真兒,當心真惹官家不快。」

  這話梁神福說得很委婉,聲音也壓得很低,只有韓清一個人聽得見。

  韓清垂首,「兒子記下了。」

  兩人正說著話,一旁的周挺看見了底下人堆裡的倪素,她一身縞素,額上還綁著一根白色的細布,烏黑髮髻間裝飾全無。

  「使尊,倪姑娘來了。」

  周挺提醒了一聲。

  這話不止韓清聽見了,梁神福也聽見了,他們兩人一同順著周挺的目光看去,郎朗日光底下,那一個穿著素白衣裳的年輕女子尤為惹眼。

  「別讓她在這兒鬧事。」

  韓清皺了一下眉,對周挺道。

  周挺立即走下階去,與此同時吳繼康的滑竿也正要穿過人群,吳府的小廝們忙著在看熱鬧的百姓堆裡分出一條道來,一名小廝嘴裡喊著「讓讓」,目光倏爾觸及到面前這個穿著喪服的姑娘,他明顯愣了一下。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隨之落在這女子身上。

  「倪姑娘,你今日不該來。」

  周挺快步走到倪素身邊,低聲說道。

  「我只是來看看,你們也不許嗎?」

  話是說給周挺聽的,但倪素的視線卻一直停在滑竿上。

  「看什麼?」

  大庭廣眾,周挺並不方便與倪素細說案情。

  「自然是來看看這個害我兄長性命的殺人凶手,究竟什麼樣。」

  滑竿上的青年病懨懨的,而倪素這番話聲音不小,他一聽清,那雙眼睛便與之目光一觸。

  隨即,他猛烈地咳嗽起來。

  那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瞧見他那副一口氣好似要過不來,咳得心肺都要吐出來的模樣,便連忙道:「快!快將衙內送回府裡,太醫局的醫正都等著呢,可不要再耽誤了!」

  所有人手忙腳亂地護著那位滑竿上的衙內,倪素冷眼旁觀,卻見那吳繼康居高臨下般,向她投來一眼。

  他在笑。

  頃刻間,倪素腦中一片空白。

  好多人簇擁著吳繼康從人堆裡出去,身邊周挺低聲與她說了什麼她聽不清,她滿腦子都是方才吳繼康朝她投來的那一眼。

  猶如綿密的針,不斷戳刺她的心臟,撕咬她的理智。

  她轉頭,死死盯住那個人的背影。

  他高高在上,被人簇擁。

  「倪姑娘。」

  周挺不許她往吳繼康那邊去。

  周遭的百姓已散去了,此時夤夜司門前只剩下倪素與周挺,倪素看著他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抬起頭。

  周挺立即鬆了手,對上她微紅的眼眶,他怔了一瞬,隨即道:「你不要衝動,他如今是奉旨回府,你若攔,便是抗旨。」

  「那我怎樣才算不是抗旨?」

  倪素顫聲,「小周大人,請你告訴我,為什麼他殺了人,還可以堂而皇之地被人接回?為什麼我要從這裡走出來,就那樣難?!」

  為什麼?

  因為吳繼康堅稱自己是過失殺人,因為官家對吳繼康心有偏頗,還因為,吳家是權貴,而她只有自己。

  這些話並不能宣之於口,若說出來,便是不敬官家。

  周挺沉默了片刻,道,「倪姑娘,你想要的公道,我同樣很想給你,眼下夤夜司並沒有要放過此事,請你千萬珍重自身。」

  倪素已無心再聽周挺說些什麼,她也犯不著與夤夜司為難,轉身便朝來的路去。

  「小周大人,聽說翰林院的官員們幾番想定那吳衙內的罪,官家都藉口臥病不予理會……官家的心都是偏的,又哪裡來的公正呢?您說會不會到最後,吳繼康的死罪也定不下來?我看咱們使尊也快管不了這事了,他怎麼著也不會與官家作對啊……」

  晁一松嘆了一口氣。

  周挺也算淫浸官場好些年,他心中也清楚此事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對倪素究竟有多麼不利,他英挺的眉目間浮出一絲復雜。

  中秋之日,團圓之期,街上不知何時運來了一座燈山,青天白日,不少人搭著梯子點上面的燈盞,它慢慢地亮起來,那光也並不見多好看。

  倪素恍惚地在底下看了會兒,只覺得那些人影好亂,那座燈山高且巍峨,好像很快就要傾塌下來,將她埋在底下,將她骨肉碾碎,連一聲呼喊也不及。

  她好像聽見燈山搖搖欲墜的「吱呀」聲,可是她在底下也忘了要往哪一邊去,只知道抬手一擋。

  天旋地轉。

  她幾乎看不清燈山,也看不清街上的人,直到有個人環住她的腰身,她迎著熾盛的日光,盯著他蒼白漂亮的面容看了片刻,又去望那座燈山。

  原來,它還穩穩地矗立在那裡,並沒有傾塌。

  倪素的眼眶幾乎是頃刻間濕潤起來,她忽然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一下子緊緊抱住徐鶴雪。

  為了讓她看起來不那麼奇怪,徐鶴雪抿了一下唇,還是悄無聲息地在人前幻化成形,任由她抱著。

  他的面前,是那樣巨大的一座燈山,那光亮照在他的臉上,映得他眼睛裡凝聚了片晶瑩的影子。

  沒有人注意到他是如何出現的,而他靜靜聽著她的抽泣,仰望那座燈山,說:「倪素,你不要哭,我們還未到絕處。」

  倪素淚眼朦朧,在他懷中抬頭。

  徐鶴雪垂眼,「縱是官家有心袒護,也仍不能改吳繼康殺人之實,而你,可以逼他。」

  怎麼逼?

  倪素眼瞼微動,喃喃:「登聞院……」

  「官家在乎民間的口舌,你便可以利用它,要這雲京城無人不知你兄長之冤,讓整個雲京城的百姓成為你的狀紙。」

  徐鶴雪頓了一下,又說:「可是倪素,你應該知道,若你真上登聞院,你又將面臨什麼。」

  她這已不僅僅是告御狀,更是在損害官家的顏面,登聞院給她的刑罰,只會重,不會輕。

  「我要去。」

  倪素哽咽著說。

  他知道,她一定是要去的,若能有更好的辦法,他其實並不想與她說這些話,官家對於吳繼康的偏袒已經算是擺到了明面上,他大抵也能猜得到孟雲獻此時又在等什麼。

  這是最好的辦法,最能與孟雲獻的打算相合。

  可是徐鶴雪又不禁想,這些官場上的骯髒博弈對於倪素來說,實在是殘忍至極。

  燈山越來越亮了,幾乎有些刺眼。

  周遭的嘈雜聲更重。

  徐鶴雪在這片交織的日光燈影裡,近乎試探般,輕輕地摸了一下她的頭髮:

  「倪素,你想不想吃月餅?」
作者: 彤櫻    時間: 7 天前

第三十六章 烏夜啼(五)

  日光漸弱,襯得燈山的光便顯得更盛大明亮起來。

  有一瞬,徐鶴雪將它看成了幽都那座寶塔,那些跳躍閃爍的燭焰,多像是塔中浮動的魂火。

  「公子,您的月餅。」

  買糕餅的攤主手腳麻利地撿了幾個月餅放進油紙包裡遞給他, 又不自禁偷偷打量了一眼這個年輕人。

  他的臉色未免也太蒼白了些,像是纏綿病中已久。

  「多謝。」

  徐鶴雪頷首,接來月餅,他回頭看見身著素白衣裙的姑娘仍站在那兒,周遭來往的人很多,可是她的眼睛卻一直在望著他。

  像一個不記路的孩童,只等著他走過去,她便要緊緊地牽起他的衣角。

  徐鶴雪走了過去,她竟真的牽住了他的衣袖,他不自禁地垂下眼睛,也還算克制地看了一眼她的手,他從油紙包中取出來一個渾圓的月餅,遞給她:「棗泥餡的,你喜歡嗎?」

  倪素「嗯」了一聲,吸吸鼻子,一邊跟著他走,一邊咬月餅。

  走過那座燈山旁,徐鶴雪其實有些難以忍受周遭偶爾停駐在他身上的視線,即便那些目光不過是隨意的一瞥,也並不是好奇的窺視,可他只要一想到陽世才僅僅過去十五年,他也許會在這個地方遇見過往的同窗,也許會遇見老師,也許,會遇見那些他曾識得的,或者識得他的人,他便難以面對這街市上任何一道偶爾投來的目光。

  他怕有人當著她的面喚出「徐鶴雪」這個名字,他抬起頭,審視她的側臉,又忍不住想,若她聽到這個名字,她會是何種神情。

  可她很安靜地在吃月餅,也不看路,只知道牽著他的衣袖跟著他走。

  徐鶴雪知道,自己不能因為心頭的這份惶然難堪而化為霧氣,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走這條回家的路。

  她這個時候,是需要一個人在她身旁的,真真實實的,能被眾人看見的,能夠帶著她悄無聲息地融入眼前這片熱鬧裡。

  徐鶴雪早已沒有血肉之軀了。

  他做不了那個人。

  可是,他很想。

  徐鶴雪安靜地看著她吃月餅。

  月餅盈如滿月,而她一咬則虧。

  ——

  吳府裡的奴僕們正忙著除塵灑水,為方才回來的衙內驅除晦氣,太醫局的醫正在內室裡給吳繼康看診,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則在外頭與吳太師一塊兒飲茶。

  「這都是好茶葉啊太師,給咱家用,是破費了。」梁神福瞧著一名女婢抱上來幾玉罐兒的茶葉,他端著茶碗笑眯眯地說。

  「梁內侍在官家跟前伺候,這麼多年聞慣了官家的茶香,想來也是愛茶之人了,你既愛茶,又何談什麼破費不破費的。」

  吳太師說著便咳嗽起來。

  「太師在宮裡受的風寒怎麼還不見好,不若請醫正再給您瞧瞧?」梁神福不免關切一聲。

  「不妨事,」吳太師擺了擺手,「其它什麼毛病都沒有,只是咳嗽得厲害些,再吃些藥,應該就好了。」

  「太師多注意些身體,官家雖沒見您,但是貴妃娘娘這些日子都在官家跟前呢,」梁神福收了好茶,便知道自己該多說些話,「當年官家微服巡幸江州,正遇上那兒一個姓方的糾集一眾莊客農戶鬧事,若不是您臨危不亂,敢孤身與那姓方的周旋,招安了他,指不定要鬧出多大的事來呢……」

  那時梁神福便在正元帝身側隨侍,正元帝一時興起要去尋訪山上一座道觀,卻帶少了人,上了山才發覺那道觀早已被一幫子人數不小的盜匪給佔了。

  「您如今雖然已不在朝,但您先頭的功勞苦勞官家心裡都還記著呢,再說了,還有貴妃娘娘呢,她又如何能眼睜睜地看著衙內真去給人償命?」梁神福喝了一口茶,繼續道,「那到底只是個舉子,官家連他的面都沒見過,可衙內不一樣啊,自從安王殿下夭折後,官家就一直沒有其他子嗣,衙內入宮看望貴妃的次數多了,官家瞧著衙內也是不一樣的……」

  梁神福壓低了些聲音:「太師啊,官家是最知道骨肉親情之痛的,您老來得子本也不易,官家是不會讓你丟了這個兒子的。」

  「梁內侍說的這些我都曉得了。」

  吳太師聽了梁神福這一番話,才吃了顆定心丸似的徐徐一嘆:「此事本也怪我,官家要再推新政,所以蔭補官這塊兒便收得緊了,我知道官家待我吳家,待貴妃已是極大的恩寵,便想著要康兒他爭些氣,不以恩蔭入仕,以此來報官家恩德,遂將其逼得太緊了些,以至於他做下這等糊塗事……」

  三言兩語,吳太師便將自己這一番擁新政,報君恩的熱忱說得清清楚楚,梁神福是在正元帝身邊最親近的內侍,他在宮中多年,如何聽不明白吳太師這些話到底是想說給誰聽的,他笑了笑,說:「太師的這些話,官家若聽了,一定能明白您的忠君之心。」

  雖說是拿人手短,但梁神福到底也不是只看在吳太師那連罐子都極其珍稀的茶葉的份上,而是官家心向太師,他自然也就心向太師。

  梁神福帶著太醫局的人離開了,吳太師坐在椅子上又咳嗽了好一陣,僕人們進進出出,珠簾搖晃個不停。

  「都出去。」

  吳太師咳得沙啞的聲音既出,所有的僕人們立即被內知揮退,房中一時寂靜下來,那道門被內知從外面緩緩合上。

  「出來。」

  吳太師眯著眼睛,打量門縫外透進來的一道細光。

  「爹,我還難受……」

  吳繼康身形一僵,靠在床上,隔著屏風與珠簾他根本看不見坐在外頭的父親,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孱弱些。

  可他沒有聽見父親給他任何回應。

  心裡的慌張更甚,吳繼康再不敢在床上待著,起身掀簾出去。

  「跪下。」

  只聽父親冷冷一聲,吳繼康渾身一顫,雙膝一屈,他自己還沒有反應過來,便已經跪了下去。

  「夤夜司的人並未對你用刑?」

  吳太師面上看不出多餘的神情。

  「是……」

  吳繼康低聲應。

  「那你為何如此輕易就認了罪?」

  「是,是賈岩先認的!夤夜司的人雖沒對兒子動刑,可是他們當著我的面刑訊賈岩了!爹,賈岩他指認我,我,我太害怕了……」

  賈岩便是吳繼康的書僮。

  吳繼康談及此人,他便幾欲嘔吐,他想起來這個人在夤夜司中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而且是當著他的面受的刑。

  他甚至不敢細想賈岩血肉模糊的臉皮,不敢想那雙望向他的眼睛,可是這些畫面非要往他腦子裡鑽,他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腰塌下去便開始乾嘔。

  「我看你是覺得,你姐姐在宮裡,而我又找了人替你遮掩,你覺得你自己如何都死不了,是不是?」

  吳太師在梁神福面前表現得那般愛子之深,此時他的臉色卻愈加陰沉冷漠。

  「難,難道不是嗎?」

  吳繼康雙膝往前挪,一直挪到吳太師面前,他抖著手抓住吳太師的衣袍,「爹,我不會死的對不對?您和姐姐都會救我的對不對?我不想再去夤夜司了,那裡好多血,好多人在我面前被折磨,我做噩夢了……我做了好多的噩夢!」

  吳太師一腳踢在他的腹部,這力道很大,吳繼康後仰倒地,疼得眼眶都紅了,在地上蜷縮起來。

  「早知如此,你為何還要給我添亂?」吳太師猛地一下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盯著他,「你當初找杜琮行舞弊之事時,可有想過此事有朝一日會被人翻出來?我在前頭想盡辦法替你遮掩,你倒好,陷害倪青嵐妹妹不成,反倒讓韓清那麼一條沒事物的惡狗抓住了把柄!」

  「爹,官家要保我,官家要保我的!」

  吳繼康艱難呼吸,「我只是不想她再鬧下去,我想讓她滾出雲京,若是她不能滾,我殺了她就是,像,就像殺了倪青嵐一樣簡單……」

  他像是陷入了某種魔障。

  準確地說,自倪青嵐死後,他便一直處在這樣的魔障之中。

  「你啊你,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東西!」

  吳太師怒不可遏,「我倒還沒問你,你為何要將倪青嵐的屍首放在清源山上的泥菩薩裡!你若謹慎些,這屍首誰能發現!」

  「超度嘛。」

  吳繼康的反應很遲鈍,像喃喃似的,「我把他放進菩薩裡,他就能跟著菩薩一塊兒修行,然後,他就去天上了,就不會變成厲鬼來找我……」

  「爹,我只是忘了給他吃飯,我本來沒想殺他,可是他餓死了……」吳繼康煩躁地揉著腦袋,髮髻散亂下來,「為什麼他要有個妹妹,要不是她,沒有人會發現的,沒有人!」

  「你看看你這副樣子!哪裡像是我吳岱的兒子!學問你做不好,殺人你也如此膽慫!」

  吳太師氣得又狠踢了他一腳。

  「那您讓倪青嵐做你的兒子好了!」

  吳繼康敏感的神經被吳太師觸及,他又受了一腳,疼得眼眶濕潤,他喊起來:「葉山臨說他學問極好,他們都說他能登科做進士!只有我,無論我如何刻苦讀書,我始終成不了您的好兒子!」

  吳太師的臉色越發鐵青,吳繼康越來越害怕,可他抱著腦袋,嘴裡仍沒停:「您一定要逼我讀書,您再逼我,我也還是考不上……」

  外人都道太師吳岱老來得子,所有人都以為吳岱必定很疼這個兒子,連早早入宮的貴妃姐姐也如此認為。

  可只有吳繼康知道,都是假的。

  比起他這個兒子,吳太師更看重的是他的臉面。

  老來得子又如何?他見不得自己的兒子庸碌無用,自吳繼康在宮中昭文堂裡被翰林學士賀童痛批過後,吳太師便開始親自教導吳繼康。

  十三歲後,吳繼康便是在吳太師極為嚴苛的教導下長大的,他時常會受父親的戒尺,時常會被罰跪到雙腿沒有知覺,時常只被父親冷冷地睇視一眼,他便會害怕得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即便是如此強壓之下,吳繼康也仍不能達到父親的要求。

  原本吳繼康還想自家有恩蔭,他再差也差不到哪裡去,可官家忽然要重推新政,父親為表忠心,竟要他與那些寒門子弟一塊兒去科考。

  臨近冬試,吳繼康卻惶惶不安,他生怕自己考不上貢生,將得父親怎樣的嚴懲,他什麼書也看不進去,便被書僮賈岩攛掇著去了一些官家子弟的宴席。

  那宴席上也有幾個家境極一般的,都是些會說漂亮話兒的主,被其他的衙內招來逗趣兒的,其中便有一個葉山臨。

  酒過三巡,席上眾人談及冬試,那家中是經營書肆的葉山臨沒的吹噓,便與他們說起一人:「我知道一個人,他是雀縣來的舉子,早前在林員外的詩會上現過真才的,是那回詩會的魁首!說不得這回他便要出人頭地!」

  眾人談論起這個倪青嵐,有人對其起了好奇心,便道:「不如將人請來,只當瞧瞧此人,若他真有那麼大的學問,咱們這也算是提前結交了!」

  葉山臨卻搖搖頭:「他不會來的,我都沒見過他。」

  「只是被林員外看重,此人便清傲許多了?咱們這兒可還有幾位衙內在,什麼大的人物還請不來?」

  「不是清傲,只是聽說他不喜這樣的場面,他的才學也不是假的,我識得他的好友,一個叫何仲平的,那人給我看了他的策論,那寫的是真好啊,這回冬試又是給新政選拔人才,他那樣的人若不能中選,可就奇了!」

  葉山臨打著酒嗝,竹筒倒豆子似的說了,到後頭,甚至還背出了一些倪青嵐寫的詩詞和策論。

  吳繼康叫書僮給了葉山臨銀子,請他默了倪青嵐的詩文來看,只是這一看,他就再也喝不下一口酒了。

  他自慚於自己的庸碌。

  同時,他又隱隱地想,若那些詩文都是他的就好了,如此,他便能表裡如一的,做父親的好兒子,風光無限。

  這樣的想法從萌芽到演變成舞弊,僅僅只是一夜。

  吳繼康借著父親的關係送了許多銀子給杜琮,此事杜琮安排得很好,只要將倪青嵐的卷子與他的一換,他便能直接入仕,從此再不用被父親逼著用功。

  為了確保倪青嵐冬試之後不會出來壞事,吳繼康便在冬試結束的當夜,令人將其迷暈,隨後關在了城外的一間屋子裡。

  書僮賈岩便是幫著他做完所有事的人,甚至發現倪青嵐逃跑,也是賈岩帶著人將其抓回,好一番折磨痛打。

  吳繼康起初只是想等冬試結束,等自己順利入仕,他便弄啞倪青嵐的嗓子,再使些銀子將人放回雀縣。

  可那夜,賈岩急匆匆地從城外回府,說:「衙內,咱們守門的幾個吃醉了酒,說漏了嘴,倪青嵐已經知道您為何關著他了!奴才看他那樣子,若您放過了他,只怕他不會善罷甘休!若鬧到官家耳裡,可如何是好啊……」

  官家?

  吳繼康怎麼有心情管官家如何想?他滿腦子都是父親的言語折辱與家法。

  誰知屋漏偏逢連夜雨,第二日一早,他便聽見宮裡傳出的消息,官家採納了諫院的提議,改了主意,冬試之後,還有殿試。

  吳繼康當夜便去見了倪青嵐。

  那青年即便衣衫染血,姿儀也仍舊端正得體,在簡陋發黴的室內,冷靜地盯著他,說:「衙內的事既不成,那你我便就此揭過此事,往後我們誰也不提,如何?」

  「真的不提?」

  吳繼康心有動搖。

  他本能地豔羨著倪青嵐,他不知道這個人在此般糟糕的境地之下,為何還能如此鎮定。

  「我無心與衙內作對。」

  倪青嵐說。

  吳繼康本來是真信了他的,可是書僮賈岩後來卻說:「衙內,您沒聽杜大人說嗎?那倪青嵐的卷子是絕對能中選的,您此時將這人放了,不就是放虎歸山嗎?如今他也許還沒有那個能力與您作對,可往後他若是入仕為官,指不定爬上哪根竿子呢,到那時他再與您清算,您該如何?」

  「怕就怕,咱們太師若知道了您……」

  一聽賈岩提起太師,吳繼康只覺得自己渾身的血都冷透了,他本能地害怕起父親,而賈岩還在他耳邊不停道:「衙內,他之前可是逃跑過的,您換卷子這事兒,也是他故意套我們話兒套出來的,他絕不是個省油的燈!他在蒙您吶!」

  吳繼康聽了這些話,便也覺得倪青嵐一定是在蒙騙他,他一氣之下,便道:「這幾天不要給他飯吃!」

  不但沒有給倪青嵐飯吃,吳繼康還讓賈岩等人將倪青嵐吊起來打,雖都不是致命的折磨,但卻令倪青嵐患上了離魂之症。

  吳繼康其實也沒想鬧出人命,他只是不知該如何處置倪青嵐才能保全此事不被發覺,卻不曾想,倪青嵐患上離魂之症後,一口飯都吃不下去了。

  人,是生生餓死的。

  吳繼康那時還在猶豫該不該給倪青嵐請醫工,他極其害怕自己被發現,可就是這麼猶豫著,人便死了。

  天色陰沉,悶雷湧動,很快疾風驟雨交織而來。

  吳太師看著地上癱軟得好似爛泥一般的兒子,他滿是褶皺的臉上沒有一點溫情,握起來一根鞭子,狠狠地抽在吳繼康的身上,咬牙冷笑:

  「若倪青嵐是我兒,你哪怕只是動了他的卷子,沒傷他性命——」

  「我也要你用命來償。」

  可惜,他不是。

  你才是。
作者: 彤櫻    時間: 7 天前

第三十七章 烏夜啼(六)

  中秋已過,翰林院與諫院的鬥爭愈發激烈,「倪青嵐」這個名字屢被提及,這些大齊的文官們恨不能使出渾身解數來駁斥對方。

  諫院認為,國舅吳繼康是過失致倪青嵐死亡,倪青嵐最終是因患離魂之症,自己吃不下飯才生生餓死,故而,吳繼康罪不至死。

  翰林院則認為,吳繼康收買杜琮舞弊在先,又囚禁倪青嵐,使其身患離魂之症,最終致使其死亡,理應死罪。

  兩方爭執不下,然而正元帝卻依舊稱病不朝,諫院與翰林院遞到慶和殿的奏疏也石沉大海。

  正元帝如此態度,更令諫院的氣焰高漲。

  「這幾日倪青嵐的事鬧得越發大了,市井裡頭都傳遍了,我也去茶樓裡頭聽過,那說書先生講的是繪聲繪色,連吳繼康是如何起了心思,又是如何囚禁折磨倪青嵐的事兒都講得清清楚楚,不少書生當街怒罵國舅爺吳繼康,那罵的,可真難聽……」

  裴知遠一邊剝花生,一邊說道。

  「我聽說,光寧府昨兒都有不少學生去問倪青嵐的案子要如何結,尤其是那些進了書院的寒門子弟,一個個義憤填膺的,快鬧翻天了。」

  有個官員接話道。

  「你也說了是寒門子弟,天下讀書人,除了官宦人家,有幾個聽了他的事兒還不寒心的?官家若不處置吳繼康,他們只怕是不願罷休的。」

  另一名官員嘆了聲。

  那些沒個家世背景的年輕人,誰又不擔心自己會成為下一個倪青嵐呢?只要權貴有心,便能使其十年寒窗之苦付之一炬,甚至付出生命為代價。

  此事在讀書人中間鬧得如此地步,實在是因為它正正好,戳中了那些血氣方剛,正是氣盛的年輕人的心。

  「咱們啊,還是好好議定新政的事項,別去摻和他們諫院和翰林院的事兒……」趁著翰林學士賀童還沒來,有人低聲說道。

  話音才落,眾人見張相公與孟相公進來,便起身作揖。

  「都抓緊議事。」

  孟雲獻像是沒聽到他們說了些什麼似的,背著手進門便示意他們不必多禮,隨即坐到位子上便與張敬說起了正事。

  官家雖仍在病中,但政事堂議論的新政事項依舊是要上折子到官家案頭的,官員們也不敢再閒聊,忙做起手邊的事。

  天才擦黑,孟雲獻從宮中回到家裡,聽內知說有客來訪,他也懶得換衣裳,直接去了書房。

  「倪青嵐的事在雲京城裡鬧得這樣厲害,是你夤夜司做的?」等奉茶的內知出去,孟雲獻才問坐在身邊的人。

  「是倪青嵐的妹妹倪素,但咱家也使了些手段,讓周挺將那書僮賈岩的證詞也趁此機會散布出去,如此一來,茶樓裡頭說書的就更有的說了。」

  若非是韓清有意為之,外頭也不會知道那麼多吳繼康犯案的細節。

  「這個姑娘……」

  孟雲獻怔了一瞬,端著茶碗卻沒喝,「竟是個硬骨頭。」

  他語氣裡頗添一分讚賞。

  「難道,她想上登聞院?」

  孟雲獻意識到。

  「若非如此,她何必四處花銀子將此事鬧大?咱家心裡想著,這登聞院,她是非去不可了。」

  韓清談及此女,眉目間也添了些復雜的情緒。

  「登聞院的刑罰,她一弱女子,真能忍受?」茶煙上浮,孟雲獻抿了一口茶,「不過她這麼做,的確更好方便你我行事。」

  「官家本就在意生民之口,而今又逢泰山封禪,想來官家心中便更為在意這些事,倪青嵐的事被鬧到登聞院,官家便不能坐視不理,他一定要給出一個決斷才行。」

  可如何決斷?滿雲京城的人都盯著這樁案子,那些寒門出身的讀書人更由倪青嵐之事推及己身,若官家此時仍舊鐵了心包庇吳繼康,只怕事情並不好收場。

  那倪素,是在逼官家。

  思及此,孟雲獻不由一嘆:「韓清,我覺得她有些像當初的你。」

  「當年咱家若能上登聞院,咱家也定是要去的。」

  韓清面上浮出一分笑意。

  那時韓清不過十一二歲,是個在宮中無權無勢的宦官,而他這樣的宮奴,是沒有資格上登聞院的。

  幸而求到孟雲獻面前,他才保住親姐的性命。

  孟雲獻沉吟片刻,一手撐在膝上,道:「只等她上登聞院告了御狀,官家一定會召見我。」

  ——

  九月九是重陽。

  倪素起得很早,在香案前添了香燭,她看見昨日蔡春絮送來的茱萸,朱紅的一株插在瓶中,她想了想,折了一截來簪入髮髻。

  「好不好看?」

  她轉身,問立在簷廊裡的人。

  徐鶴雪看著她,她一身縞素好似清霜,挽著三鬟髻,卻並無其它飾物,唯有一串茱萸簪在髮間,極白與極紅,那樣亮眼。

  「嗯。」

  他頷首。

  倪素笑了一下,她的氣色有些不好,臉也更清瘦了,她從瓶中又折了一截茱萸,走到他的面前,拉住他的衣帶一邊將茱萸纏上去,一邊說:「今日你要陪我去登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不能不戴這個。」

  那座很高很高的山,在登聞院。

  「倪素……」

  徐鶴雪垂眸,看著她的手指勾著他霜白的衣帶,他喉結微動。

  「你聽我說,」

  倪素打斷他,「今日你一定不要幫我,不要讓任何人發現你的存在。」

  纏好了茱萸,倪素的視線從殷紅的茱萸果移到他潔白嚴整的衣襟,再往上,看著他的臉。

  徐鶴雪抿唇,手指在袖間蜷縮。

  「我受了刑,你會不會照顧我?」倪素的語氣很輕鬆,「若你不照顧我的話,我就慘了。」

  「我會。」

  他說。

  「嗯。」

  倪素的眼睛彎了一下,「那我先謝謝你。」

  登聞鼓在皇城門外,倪素從南槐街走過去,晨間的霧氣已經散了許多,日光越發明亮起來。

  街上來往的行人眾多,她在形形色色的人堆裡,看見皇城門外的兵士個個身穿甲胄,神情肅穆。

  登聞鼓側,守著一些雜役。

  沒有人注意到倪素,直到她走到那座登聞鼓前,仰望它。

  日光燦燦,刺人眼睛,看鼓們互相推搡著,盯著這個忽然走近的姑娘,開始竊竊私語。

  「她要做什麼?」

  「難道要敲鼓?這鼓都多少年沒人敢敲了……」

  「她就不怕受刑?」

  看鼓們正說著話,便見那年輕女子拿下了木架上的鼓槌,他們看著她高高地抬起手,重重地打在鼓面。

  「砰」的一聲響。

  鼓面震顫。

  好多行人被這鼓聲一震,很快便聚攏到了登聞鼓前,鼓聲一聲比一聲沉悶,一聲比一聲急促。

  「快,快去稟告監鼓大人!」

  一名看鼓推著身邊的人。

  監鼓是宮中的內侍,消息隨著鼓聲送入宮中,又被監鼓送到登聞鼓院,這麼一遭下來耽擱了不少時間,可那鼓聲卻從未停止。

  倪素滿額是汗,手腕已經酸痛得厲害,可她仍牢牢地握住鼓槌,直到宣德門南街的登聞鼓院大門敞開。

  「何人在此敲鼓?」

  監鼓扯著嗓子喊。

  倪素鬢髮汗濕,回轉身去,她雙膝一屈,跪下去高舉鼓槌,朗聲道:「民女倪素,為兄長倪青嵐伸冤!」

  倪青嵐這三字幾乎是立時激得人群裡好一陣波瀾。

  「就是那個被吳衙內害死的舉子?」

  「我也聽說了,好像是被那吳衙內折磨得患了離魂之症,水米不進,生生的給人餓死了……」

  「真是作孽!」

  監鼓用手巾擦了擦額上的汗,叫了看鼓們來,道:「判院大人已經到了,你們快將她帶到鼓院裡去!」

  「是!」

  看鼓們忙應聲。

  自有了告御狀必先受刑的規矩後,登聞鼓院已許久無人問津,登聞鼓院的判院還兼著諫院裡的職事,在宮裡頭正和翰林院的人吵架呢,聽著登聞鼓還覺得自己是聽錯了,直到監鼓遣人來尋,他才趕忙到鼓院裡來。

  坐到大堂上,譚判院見著大門外聚集了那麼多的百姓還有些不習慣,他正了正官帽,用袖子擦了擦汗,便正襟危坐,審視起跪在堂下的年輕女子:「堂下何人?因何敲鼓?」

  「民女倪素,狀告當朝太師吳岱之子吳繼康殺害吾兄。」

  倪素俯身磕頭。

  譚判院顯然沒料到自己攤上的是倪青嵐這樁事,他面上神情微變,又將這女子打量一番,沉聲道:「你可知入登聞鼓院告御狀,要先受刑?」

  「民女知道,若能為兄長伸冤,民女願受刑罰!」

  譚判院眯了眯眼睛,他只當這女子無知,尚不知登聞鼓院刑罰的厲害,因而他按下其他不表,對鼓院的皂隸抬了抬下頜:「來啊。」

  皂隸們很快抬來一張蒙塵的春凳,一人用衣袖草草地在上頭擦了一把灰,另兩人便將倪素押到了春凳上。

  倪素的一側臉頰抵在冰冷的凳面上,聽見堂上的譚判院肅聲道:「倪素,本官再問你一遍,你是否要告御狀?」

  「民女要告。」

  倪素說道。

  「好。」

  譚判院點頭,對手持笞杖的皂隸道:「用刑!」

  皂隸並不憐惜她是女兒身,只聽判院一聲令下,便揚起笞杖,重重地打下去。

  震顫骨肉的疼幾乎令倪素收不住慘聲,她眼眶裡淚意乍湧,痛得她渾身都在發顫,這是比光寧府的殺威棒還要慘痛的刑罰。

  皂隸一連打了幾板子,站在門外的百姓們都能聽到那種落在皮肉上的悶響,蔡春絮被苗易揚扶著從馬車裡出來正好聽見門內女子的顫聲慘叫,她雙膝一軟,險些摔下馬車。

  蔡春絮快步跑到門口,推開擋在前面的人,她一眼就望見了青天白日之下,那女子被人按在一張方長的春凳上,霜白的衣裙,斑駁的血。

  「阿喜妹妹……」

  蔡春絮眼眶一熱,失聲喃喃。

  「倪素,本官再問你,這御狀,你還告嗎?」幾板子下去,譚判院抬手示意皂隸暫且停手。

  「告。」

  倪素嘴唇顫抖。

  譚判院眼底流露一分異色,他沒料到這幾板子竟還沒嚇退這個女子,思及諫院與翰林院如今的水火之勢,他面上神情算不得好,揮了揮手。

  皂隸點頭,兩人一前一後的又下了板子。

  倪素痛得手指緊緊地攥住春凳的一角,指節泛白,她咬著牙卻怎麼也忍不下身上的疼,她難捱地淌下淚。

  徐鶴雪並不是第一回見她受刑,可是這一回,他心中的不忍更甚,他甚至沒有辦法看她的眼淚,笞杖又落下去,他的手緊握成拳,閉了閉眼。

  「倪素,告訴本官,你伸冤所求為何?」

  端坐堂上的譚判院冷聲道。

  所求為何?

  皂隸還沒停手,倪素痛得神思遲鈍,她喃喃了一聲:「我求什麼?」

  又是一板子落下來,痛得她眼淚不止,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她艱難地呼吸著,哭喊:

  「我要殺人者死!我要他還我兄長性命!我要他還我兄長性命!」

  憑什麼?

  憑什麼她兄長的性命比不得那個人的性命?憑什麼殺人者還能堂而皇之地脫離牢獄?

  「大人,若不能為兄長伸冤,民女亦不懼死!」

  「不要再打了!」蔡春絮被皂隸攔在門外,她眼睜睜地看著又一杖打下去,她焦急地喊:「大人!不要再打她了!」

  可皂隸們充耳不聞。

  徐鶴雪看著倪素鬢髮間鮮紅的茱萸掉在了地上,她身上都是血,而笞杖不停,狠狠地打在她身上。

  他下頜繃緊,終究還是難以忍耐,他伸出手,雙指一並,銀白的瑩塵猶如綿軟的雲一般,輕輕附在她的身上。

  皂隸一杖又一杖打下去,但倪素卻發現自己感覺不到。

  她遲鈍地抬眼,沾在眼睫的淚珠滑落下去,她看見他周身瑩塵浮動,衣袖的邊緣不斷有殷紅的血珠滴落。

  她看見了他腕骨的傷口寸寸皸裂,連他的衣襟也染紅了,也許衣冠之下,越來越多的傷口都已顯現。

  他的那張臉,更蒼白了。

  倪素的臉頰貼在春凳上,嗓子已經嘶啞得厲害,嘴唇微動,聲音微弱到只有她自己能聽得見:

  「徐子凌,你別管我,好不好?」

  「我真的,不想你疼。」
作者: 彤櫻    時間: 7 天前

第三十八章 定風波(一)

  「若不能為兄長伸冤,民女亦不懼死!」

  伴隨笞杖落在皮肉上的聲音,受刑的女子用盡力氣呼喊出的這句話幾乎震顫著所有圍觀者的耳膜。

  如此刑罰,即便是男子也很難不懼怕,譚判院也很難相信,這樣一個弱質女流,竟能生生忍下這十幾杖且始終不告饒。

  「大人……」

  一名皂隸握著沾血的笞杖,面上終歸還是露出一分不忍。

  「多少杖了?」

  譚判院看那女子趴在春凳上動也不動。

  「已經十二杖了。」皂隸小心地看著判院大人。

  譚判院面上流露一分猶疑,但沉吟片刻,還是正了正神色,道:「律法不可廢,還有八杖。」

  「是……」

  皂隸無法,只得再度舉起笞杖。

  笞杖落下去,震得瑩塵閃爍四散,徐鶴雪的衣襟幾乎染了一圈觸目驚心的紅,他瘦削的手指用力,重新剝離身上銀白的瑩光輕輕裹附在倪素的身上。

  那是剝離血肉的疼。

  是他生前所受過的,最重最恥辱的刑罰。

  他乾淨的衣裳濕透了,斑駁的血跡令他看起來比她還要狼狽得多,倪素泛白的唇顫抖,朝他搖頭。

  她不能大聲喊他的名字。

  不能在這麼多人的面前與他說話。

  她的眼淚淌下臉頰,指甲幾乎要嵌進春凳的縫隙裡。

  「譚判院,倪素身為女子,十六杖,已經夠了!」第十六杖落在倪素身上,有人撥開人群,立在鼓院大門外,朗聲說道。

  譚判院聞聲抬頭,見是一身著玄衣的年輕人,他抬手示意皂隸停手,隨即道:「你是何人?竟敢擾亂公堂!」

  「夤夜司副尉周挺,見過判院大人。」

  周挺拿出夤夜司的腰牌給守門的皂隸看過,又看向身後,「下官奉命,送吳衙內入鼓院與申冤者當堂對質。」

  他話音才落,譚判院便見外頭的百姓退到兩旁讓出一條道來,一行人抬著滑竿,滑竿上坐著一個臉色蒼白,似在病中的錦衣青年。

  有人申冤告狀,被告者需得在場,當下譚判院便命人放周挺等人進來。

  眼看吳繼康便要被人抬進去,蔡春絮不顧夫君苗易揚的阻攔,趁人不注意狠狠地朝吳繼康啐了一口。

  唾沫星子沾在吳繼康身上,他臉色都變了。

  「既是被告的殺人凶犯,怎還被抬著進去?是自個兒沒腿腳嗎?讓他下來自己走進去!」

  蔡春絮嚷嚷起來。

  人群裡立即響起附和聲:「就是!讓他下來!」

  也不知道哪兒飛來的爛菜葉子臭雞蛋,那些匆忙放下滑竿的小廝想擋也沒擋住,吳繼康被砸了個正著,他瞪大雙眼,難以忍受自己身上的骯髒,臉色越發怪異起來,胸口起伏正想發作,卻聽一旁的周挺淡聲道:「吳衙內,請起身入鼓院受審。」

  受審這兩字周挺說得緩慢,意在提醒吳繼康自己此時的處境。

  吳繼康難堪地站起身,被身邊的小廝扶著,慢慢地走進鼓院大門裡去。

  郎朗日光底下,他一眼就看見了趴在春凳上的那名女子,她身後幾乎被鮮血染透,整個人無意識地抽搐著。

  吳繼康本能地握緊了小廝的手腕,恍惚地想,既受了這樣的刑,她怎麼還沒死呢……

  「衙內。」

  小廝低聲提醒他上階。

  但還是晚了,吳繼康一個踉蹌,險些跪倒在階前,他被小廝扶著站直身體,朝堂上正座的譚判院作揖:「拜見判院大人。」

  「大人,這笞杖還打嗎?」

  皂隸在一旁小心問道。

  譚判院也犯了難,一時也說不出打或不打。

  「判院大人,鼓院先刑法而後審案,是為防誣告,不敬聖上,以此刑法而試申冤者之心志,其目的本不在於懲戒,而在於試誠心,難道大人以為,此女心還不夠誠嗎?」周挺走入堂中,指著外面在日光底下受刑的倪素說道。

  「可二十杖是鼓院的規矩。」

  譚判院皺起眉,「無有規矩,不成方圓。」

  「大人!學生願代她受刑!」

  鼓院大門外,忽然傳來一道急切的聲音。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抓著門口皂隸手臂的那名青年身上,倪素反應了好一會兒,才遲鈍地挪動視線。

  竟是何仲平。

  他撲通一聲跪下去,高聲喊道:「霽明兄生如渾金璞玉,奈何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我受霽明兄照拂,與霽明兄為友,今日若眼睜睜看著他唯一的妹妹一個人為他討公道,我何仲平枉讀聖賢書!殺人者償命,古來有之,霽明兄雖死,可吾等寒門讀書人仍在!學生何仲平,甘受刑罰,為吾友倪青嵐伸冤!」

  只在倪素敲登聞鼓,又入鼓院受刑的這一段時間內,此事便已傳遍了雲京城的大街小巷,不只是何仲平聞訊趕來,那些與他同樣出身寒門的讀書人也棄了書院的課業,匆匆跑來。

  「存志入仕當為百姓,為公理!這是書院先生教給吾等的道理!可如今誰該給天下寒門士子一個公理?須知今日的倪青嵐,未必不會是往後的我們!」一名書生說著,便一撩衣擺跪到何仲平身側,「學生願受刑罰,為倪青嵐伸冤!」

  「還等什麼?爾等難道竟不如一個纖纖弱質的女子知勇?」又一名書生環視四周,隨即跪了下去。

  越來越多的讀書人跪了下去。

  「學生願受刑,願為倪青嵐伸冤!」

  「學生願為倪青嵐伸冤!」

  「學生願為倪青嵐伸冤!」

  譚判院是真頭疼,他擦了擦額上的汗,聽見那些看熱鬧的百姓也七嘴八舌地連聲喊「大人,不要再打她了」,他沒有辦法,此時也不好再說繼續動刑的話,揮了揮手,讓人不要按著倪素。

  何仲平等人被放進鼓院中,皂隸們又搬來好幾張春凳,這些書生們一個個爭著便趴上去。

  譚判院心中鬱鬱,不知道這事怎麼就鬧到這個地步,他身在諫院,深知此案若斷得不好,只怕翰林院的那些人便要得意了。

  可眼下這個境況……

  譚判院抬頭,看了一眼在外頭受刑的那些讀書人,他只覺得腦袋更疼了。

  「吳繼康,此女狀告你殺害她兄長,而此罪你在夤夜司獄中已認,是否屬實?」譚判院收斂心緒,開始審問吳繼康。

  吳繼康心中無比後悔自己在夤夜司中輕易便認下了罪,他更厭惡外頭那些此起彼伏的慘聲,「可我沒想殺他,我只是,我只是關著他,然後他就餓死了,他是自己餓死的,不關我的事……」

  「你若不囚禁他,不折磨他,他怎會患上離魂之症?」倪素雙手撐在春凳上想要直起身,腕上卻沒有力氣。

  「我怎麼知道?」

  吳繼康的神思更混沌,「我說了,我沒想殺他,無論如何,我罪不至死,不至死……」

  「你若不死,我倪素此生必不罷休!」

  倪素忘不了那日他在夤夜司門口惡劣的笑,她恨不能手中有柄刀,若這世道終不能還她兄長公道,她也要一刀,一刀地捅死他。

  讓他不能再笑,不能再用那種得意的目光來蔑視她兄長的生命。

  吳繼康心中的煩躁令他不斷抓撓著自己的頸子,他厭惡極了她的眼神,如果沒有那些多管閒事的書生就好了。

  「我的確無心殺人,不如你告訴我,我該如何補償?」吳繼康三兩步走出去,到她的面前,放低了姿態,塌著腰身,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可是他看向她的眼神,卻是陰冷而惡狠狠的,「要錢嗎?還是要什麼?」

  他的聲音壓得很低。

  倪素恨不能當場撕破他的臉皮,她渾身顫抖更甚,卻見吳繼康忽然踉蹌後退幾步,緊接著,他的臉色變得異常奇怪。

  銀白的瑩光猶如絲線一般纏裹在他的頸間,倪素順著那光源看去。

  在日光底下,徐鶴雪的手蒼白沾血,筋骨流暢,他雙指一並,光如細絲一般浸入吳繼康的衣料,一寸一寸地撕裂著吳繼康掩藏在衣袍底下的鞭傷。

  吳繼康驚恐萬分,他看不見身上到底纏裹著什麼,卻能感覺到那些細絲般的東西撕開了他身上一道道的血痂,劃開他的皮肉,痛得他忍不住在地上翻滾慘叫。

  「倪素,你放心,我不會用術法殺人。」

  徐鶴雪清冷的雙眼凝視著地上滾了一身塵土的吳繼康,他沒有回頭看春凳上的姑娘,只是平靜地與她說:「只是他害你受的這十六杖,該還。」

  倪素想說話,想對他說,不要這樣,不要再讓自己的身形變得更淡了,否則今日又該下雪了。

  可是她不能。

  她怕這裡所有的人發現他的存在。

  怕他無法自處。

  倪素眼睜睜地看著他手指用力,銀絲刺入吳繼康的血肉,如同掌控著一隻牽絲傀儡一般,他令吳繼康發了瘋似的往地上撞,撞得額頭上都是血,吳府的小廝與鼓院的皂隸慌忙上前去按他,幾乎險些按不住。

  吳繼康嘶聲力竭:「有鬼!有鬼啊!」

  徐鶴雪幾乎已經習慣自己身上的痛,他手指微屈,瑩塵化絲,冷眼旁觀吳繼康的醜態。

  「你不要難過,也不要心灰意冷,你想要的公道,有人與你一樣想要。」

  徐鶴雪的身形已經變得如霧一般淡了,他看向那些趴在春凳上受刑的年輕人,對她說:

  「官場是冷的,但有些人的血,還是熱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7 天前

第三十九章 定風波(二)

  譚判院不知吳繼康因何忽然瘋癲,只以為他是發了癔症,又逢一場怪雪突降,堂審只得潦草收場,擇日再審。

  但三十六名書生與倪青嵐親妹在登聞鼓院受刑伸冤一事卻在整個雲京城中鬧得沸沸揚揚。

  當日在鼓院大門外圍觀的百姓不在少數,無數人見過那場雪,而重陽鳴冤之聲已達不可收拾之勢。

  參加過冬試的舉子或貢生也有不少參與到這場針對國舅吳繼康的聲討中來。

  「你在等官家?」

  秋雨連綿,張敬雙手撐在拐杖上,冷不丁地開口。

  「咱們這些做臣子的,可不只有等的份兒麼?」政事堂內此時也沒幾個官員,孟雲獻端著茶碗,一邊賞雨,一邊說道。

  即便是深受官家看重的御史中丞蔣先明,在慶和殿外跪了幾回,官家不照樣說不見,便不見麼?

  張敬摸著膝蓋,「我聽賀童說,倪青嵐的策論寫得極好,本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的確,」

  孟雲獻點頭,隨即對他笑了笑,「你心裡還是明白的,不管諫院與翰林院之間到底是在為什麼而爭,你的學生賀童,到底是個直腸子的清正之人,他是真的惋惜倪青嵐這個人。」

  「我的學生,我自己知道。」

  張敬平靜地道。

  兩人正不鹹不淡地說著話,外頭便有宦官冒雨前來,孟雲獻定睛一看,竟是常侍奉在官家身邊的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親自過來了。

  「孟相公,張相公。」

  梁神福作揖,「官家有旨,請孟相公去慶和殿。」

  孟雲獻與張敬相視一眼,隨即起身,「梁內侍先請,我隨後就到。」

  直到梁神福離開,張敬坐在椅子上也沒有動,只道:「等了多少日就等著官家召見,你還不快去?」

  孟雲獻聞聲回頭,卻說:「你這鬍子有點太亂了,等我見過官家,咱們一塊兒去東街剃面?」

  張敬充耳不聞,抿了一口茶。

  孟雲獻悻悻地摸了摸鼻子,令人取來長翅帽戴好,又整理過儀容,這才出了政事堂。

  下雨天總是要晦暗些的,整個禁宮被雨水沖刷著,顏色如水墨一般泛著冷,孟雲獻撐傘走在雨霧之間,撩起衣擺往白玉階上去。

  遠遠的,他看見了渾身濕透的御史中丞蔣先明。

  「孟相公。」

  蔣先明一見孟雲獻走上來,便立即上前。

  「為了冬試案,蔣御史辛苦了,聽說這幾日你每日都來求見官家,今日官家可要見你?」孟雲獻將雨傘交給了一旁年輕的宦官。

  「下官正是在等孟相公一同進殿。」

  蔣先明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他壓低些聲音,「冬試案如今已傳遍雲京街巷,重陽鳴冤之聲至今不絕,想必孟相公應該也已有所耳聞,下官懇請孟相公,盼您能在官家面前,為此案說一句公道話。」

  「官家不是許你我一同進殿麼?蔣御史想說什麼,盡可以說。」

  「話雖如此,」

  蔣先明訕訕的,「但下官看,官家如今怕是不愛聽下官說話。」

  正是因為他說得太多了,官家心生厭煩,再加上諫院與翰林院整日吵個不停,官家就更不願聽他們這些說得太多的人再說些什麼,否則,官家今日也不會召見孟相公。

  孟相公一直忙於新政,從未參與此事,官家是想聽不說話的人說話。

  正說著話,梁神福從殿內出來了,「官家請二位大人進殿。」

  慶和殿內的熏香裡藏著一分苦澀的藥味,金漆銅燈散枝如樹,其上點綴著數盞燈燭,照得殿中一片明亮。

  「官家。」

  孟雲獻與蔣先明俯身作揖。

  「梁神福。」

  孟雲獻與蔣先明皆低首,只聽見正元帝沙啞的嗓音。

  梁神福立即命人搬來一張椅子,放到孟雲獻的身後,而蔣先明稍稍側臉,看了一眼自己身後,空空如也。

  他的腰身立即壓得更低。

  如此差別,任誰都看得出來正元帝此時對蔣先明是正在氣頭上,孟雲獻不動聲色,泰然落座,道:「謝官家。」

  「孟卿,今日讓你來,不為新政,」正元帝只著一身圓領紅袍,倚靠在軟枕上,正握著一卷書,「朕想知道,你如何看諫院與翰林院爭執不下的這樁案子。」

  隔著一層紗幔,帝王的身形不夠真切,只聽這般語氣,也並不能揣度出正元帝此時的心緒。

  正元帝開門見山,孟雲獻雙手撐在膝上,恭謹地答,「臣以為,此案上涉及科舉下涉及民情,且避無可避。」

  正元帝在簾內不言。

  「重陽當日突降怪雪,時候雖短,但想必官家在宮中定然也瞧見了,而今市井之間流言四起,稱此案冤情深重,九月飛雪乃是倪青嵐冤魂不散。」

  孟雲獻接著道:「臣以為冤魂之說雖荒誕,但此案牽涉科舉之公正,鬧到如今這個地步,若處理不當,只怕真要寒了那些寒門士子的心。」

  讀書人的筆,便是他們握在手中的刀,而那三十六名書生年輕氣盛,正是天不怕地不怕,一心謹記《橫渠四句》的年紀。

  「看來孟卿與翰林院是一個意思。」

  正元帝如此平淡的一句話,令蔣先明心中一驚,他抬頭望了一眼孟雲獻,見其從椅子上起身,對著簾後的官家作揖。

  「官家,臣並非是與翰林院一個意思,而是如今民情之大,若再放任諫院與翰林院如此爭執下去只怕也很難有一個結果。」

  「官家意欲泰山封禪,正該是上下歡悅之時。」

  孟雲獻一提及「泰山封禪」,在簾後的正元帝抬眼,終於將目光挪向外面,慶和殿中一時寂靜,蔣先明不敢擦汗,而孟雲獻則垂首不語。

  蔣先明如何不知泰山封禪在正元帝心中的重要性,而這短短一瞬,他也想明白了,孟雲獻之所以在此時提及這件事,意在暗示正元帝應該重視民情。

  自古以來,封禪泰山的帝王並不多,正元帝有此心而生民無此意,那麼又如何能有舉國若狂之盛景?

  而孟雲獻這番話也將自己從翰林院與諫院的立場中摘了出來,完完全全是一副為正元帝封禪事宜著想的姿態。

  「孟卿有理。」

  蔣先明正沉思著,忽聽簾內傳來正元帝的聲音,顯然,語氣已帶了些溫度。

  「臣還有一事要稟報官家。」

  孟雲獻說道。

  「何事?」

  「臣奉官家之令重推新政,加祿這一項蒙官家准允,取了修建凌華道宮的款項來加恩百官,以至於凌華道宮停工,臣深感官家恩德,更知官家此次推行新政之決心,但臣清查國庫,卻發現,這筆銀子,本可以不動用凌華道宮的款項。」

  孟雲獻說著,便從袖中取出一道奏疏來,抬眼看向簾內守在正元帝身側的梁神福。

  蔣先明正在心內感嘆孟雲獻這番漂亮話兒說得真好,那廂梁神福已掀簾出來從孟雲獻的手中取走了奏疏。

  「疏浚河道的銀子如何用了這麼多?」

  正元帝接了奏疏一看,臉色有些變了,他抬眼,厲聲:「怎麼與此前呈報的數目不一樣?」

  「疏浚河道所用款項真正落到實處的,不過幾萬之數,這些,臣都已派人親自去澤州探查清楚,請官家再往後看。」

  孟雲獻垂著眼簾,面上的神情不顯。

  正元帝越看臉色越發陰沉,他重重地將奏疏一摔,猛地站起身來,卻覺一陣眩暈。

  一旁的梁神福立即上前去扶,「官家……」

  「好啊,朕停工凌華道宮,竟是為這幫貪腐之輩做了嫁衣!朕還給他們加祿?他們的日子,過得不比朕好嗎?!」

  奏疏散落在簾外來一部分,蔣先明抬眼,正好瞧見末頁的官員名字中,竟有太師吳岱赫然在列。

  他不由心頭一震。

  「官家若收歸此份名單上的官員家財,凌華道宮便可重新修建,官家封禪的用度也可更用心一些。」

  孟雲獻再度俯身作揖。

  官家雖仍未表態,但蔣先明走出慶和殿,看著外頭的濛濛煙雨,他長舒了一口氣,接了傘來與孟雲獻一塊兒下階。

  「若論平日,官家看了這樣的折子,也未必會處置太師,但孟相公今日先提封禪之事,再言民情之重,官家這回……怕是被您說動了。」

  蔣先明說著停步,朝孟雲獻作揖:「孟相公,此案有望了。」

  孟雲獻今日這一番話,可謂是處處戳在官家的心坎裡,若論平日,官家一定會包庇太師吳岱,但孟雲獻先說道宮停工一事,再提疏浚河道款項流失,加之官家再推新政本就是因為宗室近些年良田無數,越發斂財不忌,而官家自己要修道宮卻各處吃緊。

  官家心中有氣,如何能忍?

  孟雲獻伸手扶了他一把,露出了點兒笑意,卻問:「蔣御史是因何對此案這般上心?」

  「倪青嵐是個好苗子,大抵是家風端正,他妹妹也可謂是至烈至真,好好的年輕人,本該有大好仕途,卻因吳繼康一己之私而喪命,這實在令人惋嘆。」蔣先明一邊往白玉階底下去,一邊道:「下官只是想,今日若不讓天下讀書人看到倪青嵐的公道,又如何給他們希望,令他們安心入仕,為君為民?」

  雨水潮濕,噼啪不停。

  孟雲獻聞言,在雨霧裡打量起跟在他身側的蔣先明,半晌,他才頗有意味地嘆了一聲:「蔣御史才真是為君為民,好忠臣啊……」

  ——

  聽說重陽那日,鼓院小雪。

  倪素沒有看見,因為那時,她已經昏迷不醒。

  但自那日後,她半睡半醒,夢裡總是有雪,冰涼的雪粒子砸在她的臉頰,而她趴在鼓院的春凳上,與三十六名書生一起受刑。

  正如今夜,她的夢之所以是噩夢,是因為吳繼康也在她的夢裡,對著她笑。

  倪素幾乎是溺水一般,她能感覺到被子的邊緣輕輕地覆在她的口鼻,令她呼吸不暢,但她卻怎麼也睜不開眼睛。

  她想出聲,可怎麼也張不開嘴。

  越是急切,那種呼吸不了的感覺便越發強烈。

  忽的,

  一隻手拉下被子,十分輕柔地替她整理了邊緣,只是他的指腹不小心觸碰到她的臉頰,他似乎頓了一下,鬆了手。

  他指間的溫度很冷,冷得倪素一下睜開了眼睛。

  她最先低眼看自己的被角,似乎被人掖得很整齊,可屋子裡靜悄悄的,一盞孤燈點在桌案,玉紋並不在屋中。

  她隱隱約約的,聽見了院子裡的說話聲。

  是蔡春絮與玉紋在說話。

  那日是蔡春絮將倪素帶回來的,並留了玉紋與另幾個女使在這裡照顧倪素。

  倪素的目光挪到那盞燈上。

  她動了動唇,輕聲喚:「徐子凌,你在哪兒?」

  遲遲聽不到回應,倪素便想強撐著起身,可她忽然間又聽到了一陣風吹動窗櫺,她抬起眼,正見夜霧掠窗,很快凝聚成一個人的身形。

  他的眼睛沒有神采,漆黑而空洞,耐心地摸索著,一步步地來到她的床前。

  「天快黑的時候,你就該叫醒我給你點燈的。」

  倪素望著他,說。

  「不必。」

  他循著她聲音的方向,搖頭。

  「你房裡的燈燭滅了沒有?」白日裡,倪素要玉紋取來好多蠟燭,自己一盞一盞點了,讓玉紋送到隔壁去。

  玉紋雖不明所以,但還是照做了。

  「嗯。」

  「那你去將桌上那盞燈拿來,火折子也在那兒。」

  倪素說。

  徐鶴雪一言不發,轉過身,伸出雙手摸索向前,聽著身後的姑娘一直在小心提醒他「右邊」,「往前」,「小心」,他的步子反而邁得更謹慎些,但好歹是摸到了桌上的燭台,與那個火折子。

  倪素吹熄了燈盞,又很快點燃。

  燭焰點亮了她面前這個人的眸子,剔透的光影微閃,他短暫的迷茫過後,認真地凝視起她的臉。

  「想不想喝水?」

  他的視線落在她有些泛乾的嘴唇。

  倪素搖頭,看著他將燈燭放回桌上,她就這樣偷偷地打量他的背影。

  他的身形還是很淡。

  也許要用很多的香燭才能彌補。

  倪素想起下雪的夢,想起在夢中他整個人清清淡淡的,好像很快就要消失不見,而吳繼康就站在她的面前。

  鼓院那日,她見到吳繼康時,便在心中告訴自己,越是如此境地,自己就越該保有理智,可事實卻是,僅僅只是吳繼康的一個笑,或一句話,便能使她瀕臨崩潰。

  他提醒著倪素,他是皇親國戚,而她身如草芥。

  正如那時,她在鼓院受夠了刑罰,他才被人簇擁著姍姍來遲。

  吳繼康靠過來,用那樣惡劣的眼神盯著她時,她幾乎被滔天的恨意裹挾,卻不得不面對自己以身受刑,而他卻可來去自如的事實。

  徐鶴雪看清了她的絕望,所以他將還算衣冠楚楚的吳繼康變得比她更加狼狽。

  以此,來安撫她的無助。

  一個已經死去的人,他的血明明早就冷透了,可是他卻對她說,有些人的血是熱的。

  倪素看見他還是倒了一杯水,轉過身來走到她的面前,解釋:「你的嘴唇很乾,潤一潤,會好受些。」

  原本說了不喝,可是倪素看他將水倒來,又不想拒絕他的好意,她想支起身,可身上並沒有多少力氣。

  徐鶴雪只好一手扶住她的肩,即便是如此,他也仍舊是隔著一層被子,並不去觸碰她單薄的衣料。

  倪素勉強喝了幾口,嗅聞到他身上積雪般的味道裡裹著幾分血腥氣,她抬起頭,怔怔地望著他線條流暢的下頜。

  「怎麼了?」

  徐鶴雪的聲音有些虛弱。

  「你身上痛不痛?」

  「徐子凌,你不要照顧我,該我來照顧你的。」倪素忍住鼻尖的酸澀。

  「你為我點燈,便已是照顧。」

  他說。

  倪素搖頭,腦袋垂下去,臉頰抵在軟枕上,「那還不夠,你應該要更多,我也應該給你更多。」

  要更多。

  要什麼?

  徐鶴雪握著瓷杯,視線落在她烏黑的髮上,他發現自己其實什麼也不敢要,半晌,他喉結微動:「子非魚。」

  「那我要如何才能還得清?」

  「還什麼?」

  燈影搖晃,倪素對上他的目光,「還你的陪伴,還你作為鬼魅,卻還鼓勵我好好活下去的這份心,還你為我尋兄,為我自損,為我做的飯菜,甚至,為我倒的這杯水。」

  「倪素。」

  徐鶴雪眼睫輕垂,輕輕搖頭,唇畔帶了一分生疏的笑意:「這世間萬事,不是件件都需要人還的,若為你倒杯水也要你還,那我成什麼了?」

  「若我想還呢?」

  她的目光太過認真,徐鶴雪靜默許久,終於抬起眼簾來看她,「你為我做的衣裳,做好了嗎?」

  「還差一點。」

  倪素下意識地接話。

  徐鶴雪「嗯」了一聲,說,「那個就足夠了。」

  倪素其實很想知道自己究竟還能幫他做些什麼,可是他總是如此,在她的面前,將自己的過往藏得嚴嚴實實,她卻不能逼他,因為她不知道他生前的事,不知道他究竟為何死在十九歲那年。

  他不說,她便不能問。

  就好像此刻,她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再在這件事上繼續說下去了,屋外蔡春絮似乎已經離開了,但玉紋並沒有進屋來。

  他安靜地站在她的床前,有風輕拂他顏色淺淡的衣袂。

  面容蒼白卻骨相秀整。

  「那你,就在這裡待著。」

  倪素輕聲道。

  徐鶴雪一怔,隨即道:「我可以將這盞燈拿走。」

  他以為她是擔心他回到隔壁便會雙目不能視物。

  「不是。」

  倪素悶悶地說,「我總是做噩夢,夢裡總是在下雪,我夢到你幫我向吳繼康出了一口惡氣,然後你就消失不見了,我點好多的香,好多的蠟燭,都找不到你。」

  「你真的不要照顧我,我知道你身上也很疼,屏風後面有一張軟榻,我床上也還有一張被子可以給你,你在這裡,我們一起養病,也許我就不會做那樣的噩夢了。」

  徐鶴雪本該拒絕。

  他不能與她同處一室,尤其是在這樣的夜裡。

  可是他想了好久,

  她會不會夜裡又讓被子蒙住了口鼻?

  隔著一道屏風,徐鶴雪躺在了軟榻上,身上蓋著的被子,竟還沾了些她的溫度,這一切,令他有些無所適從。

  「徐子凌。」

  倪素的聲音傳來。

  素紗屏風離她的床很近,徐鶴雪抬起眼睛,一盞燈的光令屏風後的人影影綽綽,他看不清。

  「你身上都是冷的,你是不是已經忘了很久,熱是什麼樣的?」

  她問。

  「嗯。」

  他應了一聲,卻不知她為何這樣問,可下一刻,他又聽見她說:「那你伸手。」

  暖黃的燭影鋪散在屏風上。

  徐鶴雪看見她的手落在素紗之上,影子拉長。

  「你伸手,就會知道了。」

  她的聲音傳來。

  徐鶴雪眼睫顫抖,衣袖之下,他手背的筋骨明晰,修長的指節蜷縮又鬆懈。
作者: 彤櫻    時間: 6 天前

第四十章 定風波(三)

  徐鶴雪舒展手掌,瘦削而蒼白的指節不安地屈起一下,落在屏風之上,隔著一層素紗,與她手掌暗淡的廓影重疊。

  很輕的相貼,帶著他的謹慎與克制。

  屏風隔絕不了她手心的溫度,也許是她尚未退熱,所以溫度更高,令他輕輕一觸,便如驚弓之鳥般眨動一下眼睛。

  他忽然想起,之前她從夤夜司的牢獄中出來,住進太尉府時,他也曾將手輕貼在她的前額,為她退熱。

  那時不生綺念,所以那種溫度,他已經記不清。

  可是今夜,

  明明隔著一道屏風,明明只是手心相觸,他藏在被子裡的另一隻手倏爾攥緊自己的衣袍。

  淡色的唇輕抿起來。

  鬼魅已經沒有血肉之軀,他無法感知自己的任何心跳,唯有點滴瑩塵在他身畔浮動,好似雀躍,又很快融入他的身軀。

  一盞孤燈搖搖晃晃,無聲修補著他這道破敗的殘魂。

  「你的手像雪一樣冷,但是我們這樣,你會不會覺得暖一些?」屏風後的姑娘在問他。

  「這樣,你也會冷的。」

  他只是說。

  「逢夏必熱,遇冬便冷,無論冷暖,都是溫度,我覺得沒有什麼不一樣的。」

  倪素望著屏風後他的身廓,他如一座荒草覆沒的雪山安靜地伏在昏暗的陰影之中,好像沒有人可以靠近,沒有人可以打破他的這份死寂。

  但她忽然很想。

  這麼想著,她的手指便在屏風上用力,緊貼他的掌心,觸摸他瘦削的指節,故意與他指腹相觸,輕點一下。

  他似乎嚇了一跳。

  倪素甚至聽見他一分凌亂的氣聲,很輕的一下,可不知道為什麼,她聽得耳朵有一點癢。

  他的手很快收了回去,倪素看見他的衣袖一晃而過。

  雪山之上有飛鳥驚鳴,掠翅而起,雖場面稍顯慌亂,但這座空山卻好像變得鮮活了那麼一點,有生機了那麼一些。

  倪素翹起嘴角,隱約看見他整個人像是裹進被子裡去,甚至背過了身。

  「你生氣了嗎?」

  倪素的下巴抵在軟枕上。

  「沒有。」

  他沒有轉身,依舊安靜地藏在那片陰影裡。

  倪素知道他的脾性很好,好得像是從來就不會生氣一樣,但她還是故意這樣問了,聽見他的回答,她又說:「你明早想吃什麼?」

  「你吃就好。」

  他說。

  「我想吃糖糕,我們一起吃吧?」

  屏風那面靜默了一瞬,最終,他還是「嗯」了一聲。

  冗長黑夜,兩人之間再沒有說話,倪素身上還是痛得厲害,她安靜地隱忍著,心裡卻在想,如若他始終不肯敞露心扉,那其實也沒有關係。

  至少在他身在陽世的這段日子裡,她想讓他過得開心。

  吃他喜歡的糖糕,去多少次謝春亭都可以,去找他兒時埋私房錢的那棵歪脖子樹也可以。

  只要開心,就好了。

  後半夜忽來的秋雨將整個院子沖刷得很乾淨,玉紋輕手輕腳地進屋來開窗,睡眠很淺的倪素便被驚醒。

  她最先去望屏風之後,軟榻上的被子疊放整齊,昨夜躺在那裡的人已經不在。

  「倪姑娘,藥已經在煎了,您看今兒早上想吃什麼?」

  玉紋回頭,見趴在床上的年輕女子睜開了雙眼,便走上前去,用帕子輕輕擦去她額頭上的汗珠。

  「糖糕。」

  倪素開口,才發覺自己的聲音有點啞。

  「好,奴婢讓人去買來。」

  玉紋手腳麻利,打來熱水幫倪素簡單擦洗過臉,又用篦子幫她篦髮,等倪素喝光了藥,她便出去找了一名小廝去街上買糖糕。

  跑腿的小廝很快回來,糖糕還很熱,一看便是剛出鍋的。

  外頭已經不在下雨了,但晨霧潮濕又朦朧。

  倪素將一塊糖糕遞給坐在床沿的年輕男人,自己也拿了一塊小心地咬了一口。

  她時不時地要吹一下手指。

  倪素抬起眼睛,他今日換了一身墨綠色的圓領袍,墨綠的衣襟裡又露出一截潔白的中衣領子,這樣濃鬱的顏色襯得他的脖頸與面龐白皙如冷玉。

  淡薄的天光照在他光滑的衣料上,金絲繡線的暗紋閃爍。

  糖糕的燙對於他而言似乎並不強烈,他纖長的眼睫微垂著,很認真地在吃那塊糖糕,但是倪素並不能在他的臉上發現任何或滿足或愉悅的神情。

  他彷彿只是在不斷重復一個動作。

  「你……不吃嗎?」

  她的視線令人難以忽視,徐鶴雪側過臉來看她,有些不自在地眨動一下眼睫。

  「好吃嗎?」

  倪素問他。

  「嗯。」

  他頷首,又吃下一口。

  也許是他的姿儀太過賞心悅目,倪素覺得自己這樣趴在床上吃糖糕有些說不出的局促。

  她胡亂地想著,但還是一口一口地將糖糕吃了。

  倪素從鼓院出來後的第二日便請蔡春絮取了些自己的銀錢買了好些傷藥補品送給何仲平與其他三十五名書生。

  不料今日何仲平便帶著他與其他人送的一些東西來了,當日吳繼康突發癔症,何仲平只受了幾杖,堂審便匆匆結束。

  何仲平算是在鼓院受刑的人中傷情較輕的,好歹將養了幾日也能勉強下地,這便立即上門來探望倪素。

  「何公子也受著傷,該好好將養,不用來看我。」

  隔著屏風,玉紋將流蘇簾子也放了下來,倪素隱約看見何仲平一瘸一拐地進門來。

  「他們都比我傷重,我今日來,是代他們來看姑娘你的……」何仲平說著便在桌前坐下,哪知屁股才一挨凳面他就「嘶」的一聲,一下彈起來。

  玉紋憋不住笑,將軟墊拿來墊在凳面上:「是奴婢手腳慢了,公子現在坐吧。」

  何仲平訕然一笑,重新坐下去,屁股是好受了一些。

  「他們都好嗎?」

  倪素在簾內出聲,「當日在鼓院看見你們來,我心中真的很感激。」

  「姑娘的藥,我們都收到了,他們都說謝謝姑娘你呢,」何仲平聽到她說「感激」二字,一時有些無所適從,面上的笑意也有些勉強,他垂下頭,半晌才又道:「無論是他們還是我,都受不起姑娘的這份感激,他們是為霽明兄不平,也是為他們自己不平,而我……」

  何仲平眉眼鬱鬱:「而我,對霽明兄有愧。」

  「若非我將他的策論詩文說了出去,也許事情根本就不會發生。倪姑娘為兄長伸冤,在雲京承受百般苦楚,可謂貞烈,若此時我無動於衷,又如何對得起霽明兄在雲京對我的處處照拂?」

  說著,何仲平一手撐在桌上站起身來,鄭重地對著簾內的倪素彎腰作揖:「倪姑娘,以前我處處怕事,但如今我已想得很清楚,若吳繼康不死,我願隨你繼續伸冤,天理昭彰,來日方長。」

  何仲平也沒待多久,身上受著傷,他是坐不住的,只與倪素說過幾句話,便離開了。

  房門大開著,日光淺淺地在地面鋪陳。

  倪素趴在床上,好像嗅到了空山新雨後的清爽味道。

  她看到那道墨綠的身影立在窗櫺前,殘留的雨水滴落在他手中的書卷上,他在凝視那滴弄濕書卷的雨露,最終白皙的手指在紙頁上輕輕一拂。

  她昏昏欲睡,心內安寧。

  ——

  正元帝因頭疾而暫未上朝,朝中沒有幾個官員能見到在病中的官家,唯有孟雲獻連著幾日進了慶和殿。

  「你說,諫院與翰林院的那幫人究竟是在為什麼而鬧?」

  正元帝今日精神更欠佳,躺在龍榻上,聲音有些虛浮無力。

  「這個中緣由,臣如何得知?」孟雲獻立在簾外,垂著眼簾,恭謹道,「只是如今民情翻沸,百姓皆稱讚倪青嵐親妹至真至烈,何況還有一幫年輕士子也已為倪青嵐受過刑,官家若不盡快對重陽鳴冤一事做出決斷,只怕……」

  「只怕什麼?」

  「只怕宗室之中,皆要以為官家此番推行新政決心不堅,畢竟國舅吳繼康此番舞弊恰好是在冬試,而冬試是官家您為新政選拔人才而特設,冬試是再推新政的開端,若開端不好,又何談萬象更新?」

  若開端不力,又如何讓那些宗室將自己吃進去的錢財吐出來些?他們若發覺官家決心不堅,豈非要更加藐視新政,破壞新政?

  屆時,又還能收回來多少銀子?

  這些話孟雲獻不說,並不代表正元帝不會聯想到這裡,他安靜地等,聽著龍榻上的帝王咳嗽了好一陣,他才道:「請官家保重龍體。」

  「我,是真的老了……」

  正元帝徐徐一嘆,胸口起伏。

  非是上朝之時,正元帝便不常稱「朕」。

  「張敬與蔣先明都上了折子,反對封禪一事,」話鋒一轉,正元帝的口吻變得意味頗濃,「但我看孟卿你似乎與他們看法不同。」

  「官家仁德,澤披四海,重於泰山,如何不能行封禪大禮?」孟雲獻說著,又俯身作揖,「張相公與蔣御史只怕也是擔心勞民傷財,但如今官家若能收歸一部分用以疏浚河道卻被貪墨的銀子,亦可解燃眉之急。」

  正元帝不言,凝視他半晌。

  「聽聞張卿當年與你在城門分道割席,但我看,你待張卿仍有好友之誼。」

  「雖割席,亦不斷同僚之誼。」

  孟雲獻不慌不忙,從容應答。

  只提同僚而非好友,正元帝扯了扯唇,手指輕扣在床沿,時不時地敲擊著。

  孟雲獻垂首,聽著這一陣細微的響動,十分耐心地等著,時至今日,正元帝已不能再迴避登聞鼓院接的這樁冬試案了。

  「朕心中已有決斷,孟卿回去吧。」

  正元帝聲似平淡。

  「臣告退。」

  孟雲獻立即作揖,隨後退出慶和殿。

  今日不在下雨,宮中卻還有積水,孟雲獻走下白玉長階便往政事堂的方向去,踩到積水弄濕了官靴他也全然不顧。

  偌大的政事堂,正值用飯的時辰,沒有幾名官員在堂內,孟雲獻進門,看見一名堂候官收拾了一堆書冊,他便問:「那些都是什麼?」

  「孟相公,」

  堂候官忙躬身,道,「這些都是張相公要的,正元年間的百官歷年政績考。」

  「他要這些做什麼?」

  孟雲獻心中怪異。

  堂候官搖頭,「下官不知。」

  「行了,我拿著吧。」孟雲獻走過去接了過來,隨即往後堂去。

  張敬不喜熱鬧,並沒有與那些官員一起去吃飯,翰林學士賀童拿了一個食盒過來,張敬便一個人在後堂裡用飯。

  「你身體還沒好?怎麼就吃這些。」

  孟雲獻走過去瞧了一眼桌案上的清粥小菜。

  張敬抬頭,見他懷中抱著一沓書冊,他的神情一滯,隨即又垂眼,自顧自地喝粥:「吃慣了這些,其它的就不好克化了。」

  「那你要這些做什麼?」

  孟雲獻將書冊都放在案上,「不要告訴我,你想整頓吏治?」

  「你回來推新政弄得不痛不癢,也不許我下猛藥?」

  張敬眼皮也不掀一下。

  「眼下不適合。」

  孟雲獻自慶和殿回來這一路走得急,他也不管案上是不是冷茶,端起來就喝了。

  「那要何時才適合?」

  張敬一邊喝粥,一邊道,「孟琢,我看你被貶官一趟,你的膽氣也被磨沒了,官家要封禪,你便為他籌措銀兩,你可真是越來越會做官了。」

  孟雲獻面露無奈,「官家封禪之心可比重推新政要堅決得多,那日我在慶和殿提及封禪也是為了讓官家正視冬試案,當時蔣御史正在殿中,但他卻並沒有出言反駁而是事後另外寫了奏疏反對封禪,他是官家唯一能夠容忍的近臣,而你呢崇之?你才回來多久?官家對你尚有疑慮,你又為何要在此時上疏打官家的臉?」

  張敬在聽見他說「他是官家唯一能夠容忍的近臣」這句話時,他握著湯匙的手緊緊地蜷握,幾乎有些細微地發顫。

  他倏爾抬眼看向孟雲獻,「你應該知道,他是如何做了那近臣的。」

  孟雲獻一怔。

  他當然知道,

  玉節將軍徐鶴雪死的那年,便是蔣先明青雲直上的那一年。

  「難道就因為官家只能容忍他,我們這些人便不可以說真話了嗎?為官之道,便是如此嗎?北邊一十三州尚未收復,我大齊還要向掠奪我國土的胡人交十萬歲幣!近幾年越是彈壓,匪患便越是不止,如此境地,官家還要勞民傷財,封禪泰山?」

  張敬撂下湯匙,站起身,「孟琢,我問你,若人人都不肯說真話,又如何澄清御宇,維護社稷?」

  「我不是說你不能說,只是時機不對!」

  孟雲獻皺起眉。

  「如何不對?今日你在慶和殿中,官家問過你了?你為我說話了是不是,你是站在何種立場為我說話的?」

  孟雲獻張了張嘴,他對上張敬的視線,喉嚨有些發乾。

  同僚,而非好友。

  因為官家並不希望他們兩人再為友,他們最好一直如此不對付,官家便不用擔心他們兩人合起伙來算計任何事。

  「你沒有立場,便不該為我說話。」

  即便他不言,張敬也已洞悉他在官家面前究竟是如何自處的,「我要做些什麼,要如何做,都與你無關,我是官家的臣子,亦是大齊的臣子,我為君,也要為國,我做不到與你一般,淨撿官家喜歡的話說。」

  「張崇之!」

  孟雲獻生怕他說這樣的話,僅僅只是「同僚」二字,孟雲獻尚未出口便已經先為此自傷,他慣常是能忍的,過了這十四年的貶官生涯,他變得比以往更能忍,可當著這個在他心中依舊萬分重要的舊友的面,他的能忍也變得不能忍,「十四年前,我整頓吏治的後果是你與我兩個人割席分道,是你失妻失子,一身傷病……不是我變了,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我知道有些事急不來。」

  孟雲獻與他對峙著,半晌,他閉了閉眼,幾乎是出乎張敬意料地說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話:

  「崇之,君仁,臣才直。」

  為君者仁,為臣者才敢直。

  若君不仁,則臣直,也無益。
作者: 彤櫻    時間: 6 天前

第四十一章 定風波(四)

  正元十九年十月初一,皇帝就登聞鼓院「重陽鳴冤」一案下敕令,以藐視新政,舞弊害命為名,治罪國舅吳繼康。

  太師吳岱在永定門長跪以至暈厥,吳貴妃數次求見皇帝皆未能得見天顏。

  這一日,下了好大一場雨。

  雲京城市井之間熱鬧不減,百姓無不拍手稱快,讚陛下明德公正,自發為枉死的倪青嵐燒紙。

  而當日在鼓院與倪素一同受刑的三十六名書生則趁此寒衣節,為倪青嵐親寫表文,點香燒紙。

  「霽明兄,若你泉下有知,心中是否有所寬慰?」何仲平一面燒掉自己寫的表文,一面抬起頭,香案後漆黑牌位上,冰冷的金漆字痕立時刺得他眼眶泛紅,「官家肯治吳繼康的罪,那便一定是死罪,可是霽明兄……」

  他喉結滾動一下,「我只恨他的命,也換不來你重活。」

  「何兄,萬莫如此傷懷,今日是咱們這些人真正該提振精神的時候,想必霽明兄在黃泉之下,今日也該是高興的。」

  一名貢生伸手拍了拍何仲平的肩,說著又將自己寫的表文燒了,「霽明兄,雖然你我此前並不相識,但四海之內,我等與你皆為孔孟門生,我讀過你的詩文,知道你的為人,願爾來生,倚鯤鵬之脊背,從心之志,扶搖千萬里!」

  他說著,起身點香作揖。

  這間屋子不大,擠滿了人,還有人乾脆站到了簷廊裡,眾人點上香,一同朝香案後的牌位作揖。

  他們這些人都受過杖刑,走路並不方便,但每個人都強撐著從榻上起身,走出屋舍,步履蹣跚地相攜著來到倪素這裡,燒紙祭奠。

  倪素身受十六杖,其實很難站起身,但她還是請蔡春絮替她換上一身縞素,咬著牙起來給兄長燒了兩件寒衣。

  也不知道是銅盆裡的紙灰熏的,還是身上的傷太痛,倪素眼皮時不時地抽動一下,滿額都是冷汗。

  她鬆開蔡春絮的手,向眾人施禮:「多謝諸位今日來此祭拜我兄長,當日在登聞鼓院,是諸位讓小女子知道,這世間公理終在人心,而人心不死,公理不死。」

  「兄長生前不善交遊,摯友零星,但他死後,卻有諸位為他不平,為他奔走,我以為,即便生死兩端,兄長在天有靈,也算與諸位相識為友。」

  「倪姑娘所言甚是,生死兩端又如何?經此一事,吾等與霽明兄,可堪為友矣!」一名舉子彎腰還以一禮。

  他們身上都有傷,也並未久待,祭拜過倪青嵐後便都陸續離開了。

  「阿喜妹妹,快回去躺著吧,你這身子,能站這麼一會兒工夫已是十分不易了……」蔡春絮看見倪素身後的衣料被血液洇濕,便招來玉紋與她一塊兒攙扶著倪素。

  一腳將要邁出門檻,倪素忽然回頭,香案上白煙縷縷,兄長的牌位與母親的牌位立在一處,她抿起泛白的唇,眼圈微濕。

  「官家今晨賞賜的傷藥在哪裡?玉紋快些取來。」

  蔡春絮才將倪素扶到床上趴著,便火急火燎地使喚玉紋。

  今晨正元帝治罪吳繼康的敕令一下,便有宮中的內侍帶了皇帝的口諭前來,誇讚倪素為兄伸冤之勇,有貞烈之風,又賞賜了一些金銀布帛,與宮中上好的傷藥。

  傷藥雖好,上藥的過程卻極其折磨,倪素疼得神思混沌,緊緊地抓著軟枕,聽見蔡春絮在一旁說了句:「阿喜妹妹,這便好了。」

  蔡春絮不是第一回見倪素身上的傷,可每回見了,她都覺觸目驚心,她將倪素的衣衫整理好,坐在床沿用帕子擦了擦倪素額頭的冷汗,說:「到如今,你可算是熬過來了……」

  她不禁有些鼻酸,「你去了半條命,好歹是為你兄長討得了一個公道。」

  「所以蔡姐姐,我很高興。」

  倪素的嗓子仍是啞的,窗外雨聲淋漓,而她嗅到這股濕冷的草木清香,只覺沁人心脾。

  蔡春絮看她半睜著眼,臉頰抵在軟枕上嗅聞雨氣的模樣,她不由伸手摸了摸倪素汗濕的鬢髮,輕聲道:「阿喜妹妹,你是我心中最敬佩的姑娘。」

  倪素笑了一下,「蔡姐姐是我在雲京遇到的,最好的姐姐。」

  「如今你什麼都可以放下了,那就好好睡上一覺吧,等你醒來,我陪你用飯。」蔡春絮也不由露出笑容,隨即起身出去。

  房內安靜下來,倪素閉著眼,喃喃似的喚了一聲:「徐子凌。」

  「嗯。」

  隔著一道屏風,有清淺的霧氣凝化出一個人的身形。

  倪素的手緊緊地抓著被子的邊緣,卻沒有睜眼,「吳繼康真的會是死罪嗎?」

  皇帝雖下了敕令,但今日還在議罪。

  「官家金口玉言要重推新政,而吳繼康的罪名中有『藐視新政』一項,此項便已經定了他的死罪,今日雖還在議罪,但我想,議罪的重點也不過是處斬之期。」

  徐鶴雪坐在軟榻上,背對著那道素紗屏風,「還有……」

  「還有什麼?」

  「也許處斬之期不會那麼快,因為治罪吳繼康很可能只是一個開始,官家也許要先處置諫院與翰林院的一些官員。」

  他說。

  倪素沉默片刻,她大抵也能明白,即便是韓清與孟相公,也並非是出於純粹的目的來助她伸冤,他們身在官場,本有一番腥風血雨之爭。

  「我可以等,我一定要在刑場親眼看著他去死,但我總覺得我在做夢,只要我一睡,再醒來,就什麼也不剩。」

  也許是傷處疼得她很恍惚,令她總有一種身在幻夢之中的感覺。

  「那你會怕重來一回嗎?」

  「不怕。」

  即便重來,她也不懼為兄長再討一回公道。

  徐鶴雪輕抬起一雙眼,凝望窗櫺之外,煙波濃雨,秋意無邊:「那就睡吧。」

  他的聲音有種安撫的力量,倪素的神思越來越混沌,聽著耳畔秋雨,這是她來雲京之後,最為安心的一覺。

  ——

  正如徐鶴雪所料,十月初這道降罪國舅吳繼康的敕令只是一個開端,正元帝針對諫院與翰林院的一場清洗一直持續到年關將近之時。

  夤夜司的刑池幾乎被鮮血充斥,牽涉其中的數十名官員,貶官的貶官,抄家的抄家,受刑的受刑,整個雲京城都籠罩著一片陰雲。

  貪墨疏浚河道款項的官員也一一被處置,其中便有太師吳岱,被褫奪衣冠,革除功名。

  「你夤夜司近來事忙啊,我看你似乎都瘦了一圈。」

  孟雲獻才回到家中,一身官服還沒來得及換下,只取下長翅帽,放到一旁,便接來韓清遞的茶碗。

  「忙些是好事,當初反對您反對得最狠的那些人,經此一事,已除去了好些個。」韓清眼底難掩疲憊,但心情卻很是不錯。

  諫院與翰林院之間早有爭鬥,而孟雲獻暗地助推蔣先明將冬試案上奏官家案頭,便是猜到官家定會請兩院官員共同議定此案。

  爭執是必然的。

  演變成水火不容的兩方爭鬥也在孟雲獻的意料之中。

  他們並非是真的在為一個素昧平生的冬試舉子而爭執不下,鬧到這般火勢不能收斂的地步,無非「黨同伐異」四字。

  沒有幾個人真的在意「倪青嵐」這個名字,他們只是借著這個名字,將一樁舞弊殺人的案子,變成了攻訐打壓異黨的政治鬥爭。

  而孟雲獻與韓清也在這場鬥爭之中,所謂鷸蚌相爭,漁翁得利,他們促成了這樁超越冬試案本身的鬥爭,並趁此,除去了好幾個當初反對新政,攻訐孟張二人的頑固不化之輩。

  孟雲獻慢飲了一口茶,道:「你我除去的,是幾塊阻撓新政的石頭,而官家除去的,是反對他封禪,勾結宗室斂財的蠹蟲。」

  「如此不是正好?官家有了修道宮的銀子,您也除了幾個又臭又硬的石頭,可咱家看,孟相公似乎不太高興?」

  韓清觀察著他的神情。

  「只是想起了二十年前,你姐姐撿回一條命,被從牢裡放出來,那時,你跑來給我磕頭,頭都磕破了,淌了一臉的血,還沖我笑,我也挺高興的。」

  孟雲獻略略舒展了些眉頭,露出了些笑意,但很快又收斂起來,「那時你我都以為是咱們贏了。」

  「難道不是麼?」韓清不明所以。

  孟雲獻搖頭,「贏的人,其實是官家。」

  「如何是官家?」

  韓清一怔,越發聽不明白。

  「那時我四十多歲第一回拜參知政事,深感我大齊積弊已久,遂上《清渠疏》請求官家推行新政,官家的應允令我熱血沸騰,我拉著崇之一起與我整頓吏治,下手絲毫不留餘地,在朝廷裡得罪了不少人,我那時以為欲成大事,什麼都是值得的,官家的信任,更給了我足夠的底氣。」

  「可是後來玉節將軍在雍州以叛國重罪被凌遲,我與崇之兩個人在一年後被官家毫不猶豫地拋棄時,我就在想,我與崇之推行的新政,對大齊究竟有沒有一絲的改變?我貶官到文縣的幾年後才想清楚,夭折的新政於國於民,並無絲毫改變,但有一樣東西變了。」

  「什麼?」

  「官家攥在手中的權力,以及我等臣子勸諫官家的權力。」

  孟雲獻的神情越發沉重起來:「韓清,當年我以為我是在做有益國家與生民的大事,但其實,我只是官家握在手中的一柄刀,我被他握在手中,刺破了大齊諫臣的膽子。」

  也不知是從何時起,大齊的士大夫與君王,再難有共治天下之局面。

  「依照律法,你姐姐本是死罪,但為何她能撿回一條命?那時你還太小,而我太過忘形,尚未往深處去想。」

  孟雲獻問他,「你姐姐能保住性命,雖是我的緣故,但其實也不全是我的緣故,王法二字,你可知作何解?」

  韓清垂首沉思片刻,搖頭:「不知。」

  「王在法上。」

  孟雲獻徐徐一嘆。

  王法,王在法上。

  韓清面露怔忡。

  官家借推新政,使帝王敕令大於律法,所以他的姐姐,才能越過律法保住性命,可韓清很難說,帝王敕令大於律法是好,還是不好。

  私心上,他為此慶幸。

  可公理上,他又不免為孟雲獻而傷懷,敕令是出於君王一時喜好,而律法才是昭示天下的理法,一旦敕令大於律法,則於國無益。

  「那官家此番請您和張相公回京再推新政,是否也……」

  韓清有些說不下去。

  「官家從前推行新政為的是權力,而這回也未必是真的做好了頂住宗室各方壓力的準備,」

  孟雲獻聽著雨聲,笑了笑:「官家是見不得宗室斂財如巨,而自己修道宮卻無錢可用,我與崇之,便是他請回來震懾宗室與百官的器物。」

  「他要的,是錢。」

  「但我如今其實並不在意官家究竟要的是什麼,反正既能達成官家所願,又能除去我的絆腳石……」

  上浮的茶煙沖淡了孟雲獻眼底的神情,「到底,也算皆大歡喜。」
作者: 彤櫻    時間: 6 天前

第四十二章 定風波(五)

  離開孟府,宮門已落鎖,韓清沒有去夤夜司,而是回到了自己在宮外置辦的私宅,來開門的內知恭敬地將紙傘遞出。

  「阿姊睡下了嗎?」

  韓清接來了傘,一邊往庭院裡去,一邊問。

  「大娘子說要等弟弟回家……」內知小心地瞧了一眼韓清。

  韓清沒說話,也不讓他跟著,到了簷廊底下,正逢一名女婢端著藥碗,面帶愁容地從房中出來。

  「大人。」

  一見韓清,女婢連忙躬身。

  「給我吧。」

  韓清看見碗中熱氣微浮的漆黑藥汁,將傘擱到一旁,將藥碗接了過來。

  「阿清?是阿清回來了嗎?」

  房中傳出一道女聲,帶了幾分欣喜,韓清忙應了一聲:「阿姊,是我。」

  他端著藥碗走進去,見那婦人在梳妝台前回過頭來,她滄桑的面容上帶著笑意,起身快步走到他面前來,「阿清,你去哪兒了?」

  「去外面做活了。」

  韓清笑著說。

  婦人聞言,秀氣的眉皺起來,她走上前握住他的手,頗有些氣急,「不是與你說了?不要出去做活嗎?你是喜歡讀書的,我馬上就要嫁人,等我嫁過去了,你讀書的花銷就有了!」

  在外頭做事時,韓清並不常穿宦官的衣袍,如此也方便了他回到私宅時,在阿姊面前掩飾自己的殘缺。

  但他每每聽阿姊念叨這些話,心中便有些難捱,故而此刻的笑意也有一分勉強,他壓著情緒,說:「阿姊,我……不讀書了。」

  「為何忽然就不讀書了?你不是說你要出人頭地?你不是說,要讓我做進士的阿姊?」婦人緊緊地攥著他的手。

  「阿姊不嫁人,好不好?」

  韓清不答她,只是問。

  「為何?我看他們家挺好的,最重要的是,我去了,你也能安心讀書,咱們母親的藥錢也有了……」

  婦人搖搖頭,十分堅決,「你聽我的,家裡的事不用你操心,即便我嫁到他們家去,我也還是咱們家裡的人,你是我弟弟,我一定管你。」

  「他們不好……」

  韓清喉嚨乾澀,瓷碗的邊沿燙得他手心冒汗,「阿姊,他們待你,不會好的。」

  若好,她就不會被虐打折磨。

  若好,他也不會幾年都見不上阿姊一面,萬般無奈之下,入宮為奴,以此換錢給母親治病。

  若好……她也不會變成如今這般模樣。

  「你在說什麼?」

  婦人迷茫地望著他。

  韓清收斂心緒,舀起一勺湯藥,道:「阿姊,你受了風寒,便該吃藥。」

  「我受了風寒?」

  婦人喃喃一聲,「這藥……要多少錢?」

  「阿姊放心,這藥是我在外做活掙的銀錢買的,既沒偷也沒搶,但阿姊不喝,就是浪費了。」

  婦人一聽這話,果然不敢浪費,「那,我還是喝了吧。」

  她也不要他一勺一勺地喂,自己端過碗來,如飲水一般喝了下去,韓清在旁提醒她小心燙,卻聽外頭傳來內知小心翼翼的聲音:「郎君,有人來了。」

  很快,有人踏上階來,他穿著一身俐落的玄色衣袍,腰間佩刀,攜帶滿身水氣而來,在外頭喚了一聲:「使尊。」

  瓷碗「砰」的一聲摔碎在地。

  韓清回頭,對上阿姊蒼白無血的面容,她顫抖起來,尖銳地大叫:「阿清!殺我的人來了!我要死了!」

  「阿姊……」

  韓清立即想要上前安撫,婦人卻推開他,雙膝一屈跪下去,朝著門外的青年磕頭:「大人,奴家錯了!奴家不敢殺夫!是他打我!我受不了了,別殺我……」

  周挺立即退到簷廊另一邊去,由門擋住自己的身形,不再讓婦人看見他。

  韓清蹲下去將失控瘋癲的婦人扶住,輕拍著她的後背,說:「阿姊,沒有人要殺你,你忘了嗎?你被官家開釋了……」

  「……是嗎?」婦人神情空洞。

  「是。」

  韓清看著她鬢邊生出的幾縷霜白,明明,她也才將將四十歲,「阿姊,如今已無人再能傷你。」

  秋雨迷濛,拍打窗櫺。

  韓清忽然想起方才在孟府裡聽孟相公說的那番話。

  君王的一時喜怒,可改既定律法。

  律法不公時,便如他的阿姊,忍受夫家多年折辱打罵,而夫家無罪可誅,她忍無可忍怒而傷夫,夫未死,她亦從死罪。

  但官家一句話,便令阿姊無罪開釋。

  律法有公時,便如國舅吳繼康,徇私舞弊,謀害冬試舉子之性命,本有其罪。

  但官家有心包庇,便令倪素求告無門,只能賭上性命,上登聞院受刑鳴冤。

  果然是,王在法上。

  「何事?」

  安撫好阿姊,韓清走出房門命女婢服侍她睡下,這才問周挺。

  「吳繼康的死罪已經定了。」

  「處斬之期定了沒有?」

  韓清倒也不意外,如今官家針對兩院的清洗已經開始收尾,吳繼康的事,是不能再拖延到明年的。

  「定了,就在這月十五。」

  周挺說道。

  韓清「嗯」了一聲,想了想,又道:「你去看過倪素沒有?」

  「她在鼓院受刑過後我去過一回,後來夤夜司事忙,便沒抽開身。」

  兩院的事一直忙到現在,周挺已經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一個女子受了十幾杖,還硬生生地挺了過來,便是咱家,也不得不嘆她一句貞烈。」韓清抬眼望見滿庭煙雨,「也快過年了,咱家這兒有些好東西,等叫人收拾一些,你去探望她時,便也代咱家送去吧。」

  周挺一怔,在夤夜司這幾年,他還從未見這位使尊對任何人展露分毫憐憫或敬佩,但思及房內的那位婦人,他心下又有一分了然。

  也許是相似之境遇,終使其由人及己。

  「是。」

  周挺點頭應下了。

  ——

  正元十九年臘月十五,國舅吳繼康在雲京城菜市口受斬首之刑。

  正值嚴冬,萬物凋敝。

  刑台之下圍觀者眾,而吳繼康只著單薄中衣,雙腿已癱軟得不能行走,只得由兵士將其抬上去。

  吳繼康一見斷頭台,便嚇得渾身發抖,他往刑台底下看去,人頭攢動之間,他滿耳都是那些陌生臉孔對他的唾罵。

  監斬官端坐案前,捋著鬍鬚抬頭看天,心中算著時辰,也不管底下的百姓是不是在往刑台上扔爛菜葉子。

  倪素仍不良於行,被蔡春絮攙扶著走到刑台底下,她看見何仲平他們也來了,隔著一些人,他們一一向倪素施禮。

  倪素俯身還禮。

  人群中有人認出她是當日在鼓院為兄受刑伸冤的倪小娘子,他們說著話,便為她讓出來一條寬闊的道來。

  這時,刑台上的吳繼康正好看見站在底下的她,一如當日在夤夜司大門外,她穿著喪服,形容消瘦,那雙眼睛卻清亮有神。

  那時他坐在滑竿上被人簇擁,居高臨下。

  今日他依舊居高臨下,可這高處卻是即將要斬斷他頭顱的刑台……吳繼康只這麼一想,他便受不了。

  監斬官一揮手,劊子手便將他按到斷頭台上,他掙扎著,抬起頭望向上面鋒利而沉重的斷頭刃,他驚恐地大叫起來:「官家救我!姐姐救我!我不想死!」

  可今日,刑台之下,無有昔日簇擁他的家僕,無有他的嚴父,更無有他身在深宮,對他極盡疼愛的貴妃姐姐。

  只有那些冷冷睇視他的書生,那些對他指指點點的百姓,以及那個……倪青嵐的妹妹。

  吳繼康冷極了,他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無助恐懼過,他哭喊著「官家」,「姐姐」,怎麼也掙不脫身上綁著的繩索。

  「時辰到了。」

  監斬官的聲音落定。

  冬陽沒有多少溫度,只餘刺眼的光,吳繼康喊著胡話,眼淚鼻涕一塊兒流,他看見站在刑台底下的那名年輕女子。

  她蒼白清瘦的面容上浮出一抹笑。

  吳繼康被她的笑容刺得更加瘋癲,他瞳孔緊縮,又哭又笑。

  監斬官一抬手,立在刑台兩旁的皂隸便開始解拉住上方斷頭刃的繩索,倪素看著吳繼康被死死地按在底下,人聲鼎沸間,上面的斷頭刃倏爾下墜,而她眼前忽然被一隻手掌擋住。

  鋒刃切斷血肉的聲音沉悶,吳繼康的哭叫戛然而止。

  「倪姑娘還是不看的好。」

  青年低沉的嗓音傳來,倪素側過臉,對上周挺的雙眼。

  周遭雜聲中,在倪素身側的徐鶴雪凝望自己在日光底下淡得有些半透明的手掌,他的指節蜷握起來,垂下眼簾,無聲地收回了手。

  但下一瞬,他忽有所感,舒展手掌之際,一顆獸珠憑空乍現,閃爍細微光芒。

  那是魂火的瑩光。

  刑台上濺了一片血,倪素推開周挺的手,一下便看見了血污之中,還沒被皂隸收揀的那顆頭顱。

  雙目大睜,定格著他生前最後一刻極致的恐懼。

  她猛地回頭,俯身乾嘔。

  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般從眼瞼淌下來,倪素緊緊地揪著自己的衣裙,半晌,她再度看向那顆頭顱,強迫自己克服恐懼,記住這個害她兄長性命的凶手的慘狀。

  「霽明兄,你安息吧!」

  何仲平哽咽大喊。

  其他讀書人也跟著他一塊兒喊,連在場的百姓也為他們所感,呼喊著「倪青嵐」這個名字,請他安息。

  寒風呼呼,吹得倪素的耳廓有些發麻,她以一雙淚眼看著那沾了鮮血的刑台,又一一看向那些呼喊著她兄長名字的人。

  兄長,你看到了嗎?

  若可以,我希望你來生能投身於一個更好的世道,不為世俗所擾,不為父命所逼,為你心中真正的志向而活。

  小妹倪素,只能送你到這裡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6 天前

第四十三章 定風波(六)

  周挺將原本安排在醫館外的親從官撤走,又令晁一松將帶來的東西放到後廊,各色的錦盒幾乎堆滿桌面,他道:「近來夤夜司中事忙,一直也沒顧得上來探望倪姑娘,這些都是使尊命我送來給你的。」

  「韓使尊?」

  倪素愕然,對於這位夤夜司使尊,她心中很難說沒有懼怕,初進夤夜司那回韓清對她的刑訊每每想來都令她心生顫慄。

  「使尊感念你為兄伸冤之勇,親自命人收拾了這些東西,還請倪姑娘萬莫推辭。」周挺說道。

  晁一松在後頭聽了他這話,面上浮出一絲奇怪的表情,欲言又止。

  「那便請小周大人代我謝謝韓使尊。」

  倪素俯身作揖。

  「姑娘身上有傷,不必多禮。」周挺見她如此,本能地伸手,卻又很快收了回去,待她站直身體,周挺看著她那張消瘦蒼白的面龐,問道:「不知倪姑娘的傷,可好些了?」

  周挺初見她時,她便是在夤夜司的牢獄之中,受過光寧府的殺威棒,又在刑池被使尊韓清親自刑訊。

  她總是在受傷,人也一天比一天更消瘦,但周挺知道,她如此羸弱的表象之下,卻有其鋒利堅韌的骨形。

  蔡春絮的眼睛在這站著說話的二人之間來回掃視一番,唇邊牽起一個笑,她命小廝將那些東西都收到房裡去,又拿來玉紋手裡的軟墊放在凳面上,扶著倪素坐下去,「她的傷已好些了,小周大人何必站著說話?快些坐下喝口熱茶,奴家看啊,你留在這兒再用一頓飯也是好的。」

  蔡春絮的熱情無人能擋,周挺幾乎找不到說話的氣口來推辭,晁一松眼疾手快,當下便上前按著周挺的雙肩讓他坐了下去,又嘿嘿地沖蔡春絮笑:「不知可有我一口飯吃?」

  「自然是有的。」

  蔡春絮將一個湯婆子放到倪素手中,含笑應聲。

  「那感情好!」

  晁一松一屁股坐在周挺身邊,偷偷朝他擠眼睛,「小周大人,咱們便在這兒吃一頓吧!」

  「……」

  周挺側過臉,無視了他,對蔡春絮與倪素道:「叨擾了。」

  徐鶴雪在房中聽見有人推開了隔壁的房門,而他立在窗紗前,他們的說話聲有時清晰有時模糊,徐鶴雪並未細聽,只是看著手中的獸珠,它安安靜靜的,再沒有閃爍絲毫魂火的光。

  他輕抬眼簾,透過顏色淺薄的窗紗,他看見裹著厚實的披風與蔡春絮坐在一處的那個姑娘的背影。

  徐鶴雪回到書案前坐下,點滴瑩塵凝聚在他指間,鑽入獸珠,但木雕獸珠依舊什麼反應也沒有。

  他待在這間安靜的居室,握著那顆獸珠反復嘗試,直至天色暗淡下來,他的雙目逐漸難以視物。

  蔡春絮張羅了一桌好飯,席間溫了一壺酒來,倒了一杯起身敬周挺:「小周大人,奴家的郎君兩次進夤夜司,你們都沒有對他動刑,奴家就借著今兒夜裡這桌席面,謝過你與韓使尊。」

  「實在擔不得蔡娘子這一聲謝。」

  周挺舉杯,「夤夜司對朝奉郎只是訊問,既是訊問,便是不能動刑的。」

  「無論如何,也謝謝小周大人你這麼長的日子一直讓人護著我阿喜妹妹。」蔡春絮依舊滿臉笑容。

  「職責所在。」

  周挺不知如何應對蔡春絮這般揶揄的目光,便朝她頷首,隨即飲下一杯酒。

  倪素身上有傷,自是不能飲酒的,她以茶代酒敬了周挺一杯,「小周大人,我一開始便知道我的事很難,但你與韓使尊肯上心,肯為此奔忙,倪素心中感激不盡。」

  即便知道韓清乃至於在他身後的孟相公其實都是覺得她兄長這樁案子於他們有利才費心為之,倪素也並不在乎這些。

  吳繼康服罪而死,這比什麼都重要。

  蔡春絮說的話,周挺還能應對幾句,但到了倪素這裡,周挺只是被她那樣一雙眼睛注視著,他便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

  只朝她舉杯,隨即一口飲盡。

  敬過酒後,席上幾乎只餘蔡春絮與晁一松的聲音,周挺本就不善言辭,而倪素則是心不在焉,她總是忍不住回頭望向對面漆黑的居室。

  天色漆黑無邊,晁一松隨周挺走出醫館,便迫不及待地說道:「小周大人,我又看到那塊雪花緞子了!」

  「什麼雪花緞子?」

  周挺漫不經心。

  「就是上回光寧府的皂隸來這兒搜川烏弄得亂七八糟,我不是跟您說有件沒做好的男人的衣裳麼?我跟著小廝去放東西的時候,又瞧見了一匹緞子,我看,跟上回的一樣,雪白的,上頭有淺金暗花,好看極了,一定花了不少錢!」

  晁一松說著又打量起周挺頎長高大的身形,「您總是穿武官的袍子,我還沒見過您穿那樣斯文的樣式。」

  「不得胡言。」

  周挺擰起眉。

  「怎麼就胡言了?我看那倪姑娘也沒認識其他什麼郎君啊,不就大人您一個麼?」晁一松避開路上的水窪,絮絮叨叨,「我也實在看不明白大人您,今日送給倪姑娘的那些東西哪裡都是使尊送的?不也有您的份兒嗎?您居然提也不提……如今倪姑娘兄長的案子了了,她的仇報了,你若再不抓些緊,萬一,萬一人家不在雲京待了,要回雀縣老家去可怎麼辦?畢竟,雲京對她來說,也不是個什麼好地方。」

  周挺一怔,隨即垂眸。

  她不要性命也要爭的公理,她已經得到了,那麼她是否還會留在雲京這個斷送她兄長性命的地方?

  「再多言,便回夤夜司領罰。」

  晁一松還在沒完沒了的說,周挺收斂神情,邁步往前。

  「……」

  晁一松一臉菜色,心中只覺這位小周大人什麼都好,就是情竅長得不好,跟個悶葫蘆似的。

  蔡春絮使喚了奴婢僕從們收拾院子,又扶著倪素,對她道:「阿喜妹妹,你心裡是怎麼想的?」

  「什麼?」

  倪素還在看對面的屋子。

  「我找人問過,小周大人的家世不錯的,他雖是武官,但他家中卻是書香門第,他父親在朝中也是個四品官呢……」

  蔡春絮面帶笑意地說出這番話,倪素終於反應過來,她回頭對上蔡春絮的眼睛,無奈地笑,「蔡姐姐,我對小周大人並沒有那個心思。」

  蔡春絮其實心裡想的是,如今沒有那個心思,卻指不定往後也沒有,但她並不言明,只是問:「那你與我說說,你想要一個什麼樣的郎君?」

  什麼樣的郎君?

  倪素努力地想了想,「首要是不輕視我的志向。」

  「還有呢?」

  「還有……」倪素抿了一下唇,說,「我不太會下廚,如果他會,就好了。」

  「男人有幾個願意下廚的?」

  蔡春絮笑她。

  「有的。」

  倪素說。

  「那還有什麼?」蔡春絮慢慢地扶著她走到庭院裡。

  夜裡寒氣重,吐息皆成白霧,倪素吸了吸鼻子,抬起頭發現今夜的瓦簷之上,星子鋪陳於夜空,閃爍著清瑩的光亮。

  她仰著頭,找到了那麼多顆星子裡,最明亮的一顆,「像星星一樣的,乾淨又明亮。」

  蔡春絮一頭霧水,「世上哪有那樣的男人。」

  夜漸深,蔡春絮不好再留,叮囑了玉紋讓其好好服侍倪素,這才坐上回太尉府的馬車。

  「倪姑娘,怎麼今夜要在這兒睡?」

  玉紋疑惑的聲音從房門外傳來,安靜地端坐在黑暗裡的徐鶴雪眼睫微動,抬起來一雙無神的眸子。

  「我,」

  倪素有些心虛,「我房裡的藥味有些熏人,想換一間屋子睡。」

  「哦……」

  玉紋不疑有他。

  徐鶴雪聽見推門的聲音響起,隨即是那女婢玉紋的聲音:「房裡還沒點燈,奴婢這便……」

  「不用了,你只將火折子給我,我自己來。」

  倪素打斷她。

  「可您的傷……」

  玉紋有些遲疑,她今日走動得多,也不知身上的傷有多痛。

  「只是小事,我可以的。」

  簷下的燈籠微晃,照入房內的光影橙黃,倪素看見在那片暗淡陰影裡坐著的人,他的眼睛半垂著,身形如霧一般的淡。

  玉紋拗不過,只好將火折子遞給她,扶著她進門在桌邊坐下,隨即找來許多的蠟燭放到桌上,這才退出去。

  「你,」

  徐鶴雪細細地聽著她的動靜,微抿了一下唇,「今夜要在這裡睡?」

  「冒犯你了嗎?」

  她說。

  徐鶴雪半晌,才輕聲道:「沒有。」

  一道殘魂,談何冒犯?這間居室是她的,陳設與器物,也都是她的,她要在這裡,便能在這裡。

  「我若不這麼與玉紋說,如何過來見你?」倪素將蠟燭穩穩地安置到燭台上,「你今日不開心,我怕我喚你,你也不願意來見我。」

  「我沒有不開心。」

  徐鶴雪一怔,燈燭還沒有點,他看不見她,只能循著她聲音傳來的方向側過臉。

  「那為什麼從刑場回來的路上,你連在我眼前現身也不願?」

  那時倪素身邊有蔡春絮,有玉紋,也有夤夜司的副尉周挺,唯獨沒有他,他只是那麼一縷淺淡的霧氣,好像隨時都能被寒風吹散。

  說話間,一盞燈亮了起來,照亮了徐鶴雪空洞漆黑的眸子,令他猝不及防地對上她的目光。

  窗外寒風捲地,枯葉窸窣作響。

  徐鶴雪啟唇,卻又不知如何應答。

  冗長的沉默之間,倪素又點燃了好幾盞燈,整間屋子又明亮許多,也足夠他的眼睛看清她的臉。

  「君子也會說謊嗎?」

  她忽然說。

  徐鶴雪手指蜷握著膝上的衣袍,開口:「我只是……」

  「只是什麼?」

  倪素一手撐著桌面,站起身,她身上還是很痛,額頭也有了些冷汗,但她不動聲色,走到床榻前去,又回過頭望他:「我可以嗎?」

  徐鶴雪手指鬆懈,獸珠險些滾落下去,他的嗓音透了一分細微的啞:「……可以。」

  其實她要怎樣都可以。

  他甚至希望她可以不必問他,棲身在她的簷瓦之下,他從來沒有拒絕的餘地。

  房內的燈燭太過明亮了,讓他能夠清晰地看著她掀開他的被子,和衣躺下去,枕著他的枕頭……

  他眼瞼微動,錯開眼。

  「你不開心,是因為我對你不好嗎?」

  倪素躺在這張床上,裹著他的被子,竟也嗅到了一種與他身上如出一轍的味道,積雪淹沒春花,冷而沁人。

  她好奇地將鼻子抵在被子邊緣,嗅了嗅。

  「不是……」

  徐鶴雪說著抬起眼,話音淹沒在喉嚨。

  她在……做什麼?

  身為鬼魅,他沒有熱的溫度,也不會臉紅,卻仍被她的舉止喚醒了一種只有曾為人時才會有的情緒。

  「……對不起。」

  倪素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有點怪,她蒼白的面容浮出一絲紅暈。

  這回好像是真的有點冒犯他了。

  房中又寂靜下來,他們一個在床上,一個在書案前,兩兩相對,卻都有些不敢看彼此的眼睛。

  「你怎麼不回答我?」

  倪素望著頭頂的幔帳,清了清嗓音。

  「你待我很好,」

  徐鶴雪撫平衣袖的褶皺,「但其實,我希望你不要……」

  不要對我那麼好。

  這後半句他明明已經決定好要說給她聽,今日在刑台之下,他看著自己的手時,便想對她這麼說。

  可是此刻看著她,他發現自己竟為私欲所挾,難以啟齒。

  倪素不知道他在想什麼,遲遲等不到他的下半句,她便開口想問,卻見他的臉色微變,隨即他抬起手來,掌中的那顆獸珠竟脫離了他的手,散著奇異的瑩光,漂浮起來。

  倪素看著那顆獸珠,瑩光不斷從中湧出,如絲線一般來回,逐漸勾勒出一道淡薄的影子。

  她瞳孔緊縮,幾乎是立即從床上起身,也顧不得身上的傷,她邁著蹣跚的步履靠近。

  他身上穿的那件衣裳,是在清源山泥菩薩廟中,他屍體所穿的那件,那是她親眼看著母親一針一線為他縫製的衣裳。

  不敢置信般,倪素顫聲:「兄長……」

  彷彿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兄長的音容存在於她的腦海裡都已經開始泛舊,但當他此刻出現在她眼前,從前種種,又無比鮮活。

  「阿喜。」

  獸珠投射出的這道影子清晰而乾淨,他一點也不像泥菩薩裡的那具屍體,腐爛而冰冷。

  只這一聲「阿喜」,徐鶴雪便見倪素的眼眶轉瞬紅透,她像個孩童一樣,倏爾嚎啕大哭起來。

  「阿喜,你瘦了許多。」

  倪青嵐的身影懸在半空,他伸手,卻不能相扶,「為我,你受苦了。」

  「不苦,」

  倪素眼淚幾乎模糊了她的視線,她不斷用手背去擦,想要自己將兄長的臉看得更清楚,「兄長,我不苦……」

  他是她記憶裡的兄長,擁有與她相似的眉眼,那樣清峻的面龐。

  「早知如此,你就不要聽父親的話,」倪素哭得難以自抑,「若你不來雲京科考,你就不會被人害死,我想讓你好好的,讓你活著,我很想你,母親也很想你……」

  她的勇敢,她的堅韌,在見到死去的至親的這一刻,土崩瓦解。

  「我見到母親了。」

  倪青嵐甚至不能為她拭淚。

  「阿喜,其實我不希望你為我如此,你是我妹妹,我想讓你過得好一些,至少,不要為我將自己弄得遍體鱗傷。」

  「可是阿喜,我又很高興,有你這樣的妹妹,是兄長之幸。」

  倪青嵐看著她,露出了一分笑意,「你也不要再為我難過,你已經為我做得夠多,我都看得見,母親也看得見。」

  「往後,你一個人,怕不怕?」

  倪素搖頭,哭著說:「不怕。」

  「我知道你是不會怕的,」倪青嵐頷首,對她說,「兒時偷學醫術,父親打你鞭子,你也沒怕過,你是個心志堅定的姑娘,我一直都知道。」

  倪素從袖中拿出來一本書,她顫抖著手翻開,「兄長,還記得你與我說好的嗎?我們要一起寫這本治女子隱症的醫書,你先教的我,你說等我長大了,等我看的病人多了,學到了更好的醫術,我再反過來教你……」

  「兄長做不到了。」

  倪青嵐輕輕搖頭,溫柔地看著她,「不過阿喜,你一定可以,對嗎?」

  「我可以。」

  倪素淚濕滿臉,哽咽著說,「我一定會的,這一生,我都會帶著我自己與兄長未竟的志向去寫這本醫書,我要天下女子不再以隱症為恥,我要兄長的遺志與這本醫書共存於世。」

  「我倪素,願以此志,躬行餘生。」
作者: 彤櫻    時間: 6 天前

第四十四章 采桑子(一)

  兄長是笑著的。

  但在倪素的記憶裡,兄長其實是不常笑的,他有些像父親,在少年之時便顯露其持重的心性,在父親一心鑽研家學,為人看診的絕大多數日子裡,一直是他這位兄長在管束著倪素的行止,教會她辨識百草,教給她做人的道理。

  倪素曾以為,這輩子她若有做錯了事,或走錯了路的時候,也可以不必擔心,因為兄長會管束她,會將她拉回來。

  他是倪素血緣至親的兄長,更是指引她,鼓勵她秉持心中志向的老師,從小到大,是他讓倪素明白,作為女子的這一生,她也許可以換種活法。

  不做受困內宅的囚鳥,要做展翅的飛鶯。

  倪素用力擦去眼淚,以求能將兄長看得再清楚一些,卻見他魂火拼湊的身形逐漸減淡,她無措地伸手去觸碰,卻使魂火破碎流散得更快。

  「阿喜,兄長以你為榮。」

  流光被獸珠吸納乾淨,只餘倪青嵐的這道聲音響徹她的夢境。

  倪素睜開眼睛,青灰的晨光已鋪滿這間屋子的櫺窗,她失神地望著上方的幔帳,許久才遲鈍地摸了一把濕潤的臉。

  她記起昨夜兄長的消失,記起那顆獸珠飛回了徐子凌的手中,而她被他扶到床上,她裹在他的被子裡哭了好久。

  後來的整片夢境,都是兄長的音容。

  倪素摸了一下枕頭,觸感有些濡濕,她抬起一雙紅腫的眼睛,看見那道青紗簾子不知何時已被人放下,外面有一道身影坐在書案前,翻動紙頁的聲音帶了幾分刻意的小心,若不細聽,是聽不見的。

  「徐子凌。」

  倪素開口,鼻音有些重。

  書案後的那人翻書的動作一頓,他立時起身,大抵是之前在登聞鼓院施術幫她擋刑時所受的懲罰不輕,這幾月的香燭還沒有將他的魂身修補得很好,所以他起身仍需扶著案角,站起來有些吃力,但他走來那道簾子前的步履卻要快一些。

  「怎麼了?」

  倪素看見他掀開簾子的那隻手,雖然蒼白,但淡青微鼓的脈絡看起來與常人無異,甚至於每一寸筋骨都是好看的。

  他換了一身淡青的圓領袍,一截潔白的中衣領子更襯他如青松覆雪,一雙眼清冷而剔透。

  「你坐了一夜?」

  倪素看他手中還握著一卷書。

  「我不會有血肉之軀的疲累,即便是閉上眼,我也並不是在睡覺。」

  化身鬼魅,作為人時的五感便會失去一些,他之所以擁有痛覺,只不過是方便土伯以此作為對他的懲戒。

  而人的睡眠,人的食物,能夠支撐一個人活下去的諸般意義,其實都與他無關。

  他很多的時候閉上眼,只是在試圖回想自己作為人時的記憶。

  倪素看著他放下書卷,點爐煮茶,她忽然發覺屋子裡暖烘烘的,低頭才看見不遠處的炭盆燒得正紅。

  這一夜,也不知他添了多少回炭。

  「我還沒有謝謝你,讓我見了我兄長最後一面。」

  倪素窩在被子裡看他。

  徐鶴雪搖頭,「土伯留這顆獸珠給你,應該便是用來答謝你,若無獸珠,我也不能幫你。」

  「他答謝我什麼?為你燒寒衣?招你回來?」

  「嗯。」

  「可是,」倪素發現自己竟想不起雀縣大鐘寺,柏子林中的那個白鬍子打捲兒的老和尚的臉了,「他為何肯費周章幫你回來?」

  機緣是很奇妙的事,譬如她若不遇徐子凌,也許便是一個人上京,也許,她會死在刑杖之下,也不能再見已逝的兄長。

  那麼,徐子凌的機緣,又是什麼?

  徐鶴雪聞聲一頓,他的目光垂落於桌面,片刻,道:「因為我所求,亦是他所求。」

  困於幽都寶塔的生魂,年年在幽釋之期東渡恨水,可近百年之間,能渡恨水者寥寥無幾。

  不渡恨水,便難消怨戾,只能囚於寶塔,年復一年的恨,年復一年的怨。

  但這對於幽都,並不是一件好事。

  若怨戾充盈於幽都,則所有生魂必受其亂。

  「那,」

  倪素幾乎是試探一般,輕聲問,「你所求為何?」

  這已算是,離他不為人知的心事最為接近的對話。

  寒風輕拍櫺窗,屋中炭火倏爾迸濺出幾點火星子,徐鶴雪抬眸,窗外的蕭疏冬景與他眼底的凋敝重合:「要潔淨之人潔淨。」

  十五年,牧神山。

  死在異鄉屍骨無存,血已流盡的三萬英魂。

  他要一點,一點地為他們拂去身上血污,清算生前事,擦乾淨他們的身後名。

  縱不能殮骨,也要殮名。

  倪素其實聽不太明白,既是潔淨之人,又還能如何潔淨?但見他起身倒水,她又不知自己該不該再問下去。

  「喝一些?」

  徐鶴雪將瓷杯遞到她的面前。

  倪素偷看一眼他的神情,他這樣,應該是不願再說了,她擁被起身,接來瓷杯喝了幾口,抬起頭,再對上他的目光,她的聲音輕了許多:「謝謝。」

  天色更明亮了一些,玉紋推門進來服侍倪素洗漱,又為她篦髮梳頭,徐鶴雪悄無聲息地退出門外,他站在簷廊底下,院中灑掃除塵的女婢與小廝來來往往,始終無人發現他。

  「玉紋姐姐!」

  一名小廝匆匆從前面跑來,手中提著一個食盒,氣喘籲籲地跑過徐鶴雪身邊,立在門外喊:「前面有人找倪姑娘!」

  「什麼人啊?」玉紋走出來。

  「說是……來診病的。」小廝將食盒遞給她。

  診病?

  徐鶴雪輕抬起眼簾,果然,他聽見房內響起腳步聲,很快,那個姑娘邁著蹣跚的步子挪了出來,那雙眼睛被清晨的日光一照,清凌凌的,「真的?」

  「好像是來請您過去的,說是下不來床。」

  小廝摸了摸後腦勺。

  「我去看看。」

  倪素扶著門窗,往前走了幾步,玉紋忙將食盒放下跟上去扶住她,但她卻忽然停下來,回過頭。

  徐鶴雪對上她的視線,隨即輕輕頷首,朝她走去。

  等在前堂裡的,是個身著粗布麻衣的年輕女子,她十分局促地站著,有一名小廝招呼她坐,她也不坐下。

  見了倪素,女子才捧住她遞來的熱茶,說:「我……我娘身上不好,已經有小半年了,但她一直不肯請大夫,又怕藥婆用不好藥,一直拖著。」

  女子抬起眼,暗自打量著面前這個與自己年歲差不了多少的姑娘,她心中不免又添一絲疑慮,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道,「我在外頭聽說了,你出身正經的杏林之家,我想,你都敢孤身上登聞院為兄長伸冤,一定是個好人,所以我想請你去為我母親診病,若,若是診金合適的話。」

  隨著冬試案告破,登聞院重陽鳴冤一事傳遍雲京,倪家兄妹的身世來頭也為人所知,如今雲京,無人不敬佩這位不顧性命,為兄伸冤的倪小娘子。

  「你是第一個上門請我診病的人,我今日便當義診,分文不取。」倪素說著,便請玉紋去將她的藥箱拿來。

  玉紋本打算跟著去,卻被倪素拒絕,她要了一根竹杖,請那位姓張的小娘子幫她拿藥箱,這便連早飯也顧不得吃了。

  到了張小娘子家中,倪素並不急於診病,而是坐在床前與張小娘子的母親閒聊了幾句話,她悄無聲息地安撫著婦人的疑慮。

  在雀縣鄉下的村中,她常用這樣的辦法來與患病者拉進距離,從而與她們變得親近些,好讓她們心中能輕鬆一點。

  快近午時,倪素才拄著竹杖從張小娘子家中離開。

  「給我吧。」

  徐鶴雪朝她伸手。

  倪素也不推拒,將藥箱遞給他,說,「你在外面等我的時候,是不是很無聊?」

  「沒有。」

  徐鶴雪一手提著藥箱,一手扶著她,看她步履實在遲緩,他思慮片刻,說,「你等一下。」

  倪素雖不明所以,卻還是乖乖地停下來。

  她看著他將藥箱放在地上,又將她手中的竹杖拿走,隨後走到她的身前蹲下去,淡青的衣袂垂落在地面,他回過頭,見她呆呆的,便喚:「倪素。」

  「你的傷也沒好……」

  倪素攥起衣角。

  「我已經不疼了,」他說罷,倏爾想起那夜在杜府外面,她撐傘與他往回走的那段記憶,他又添聲,「不騙你。」

  倪素發現他在人前現身了,因為有一個扛著重物的老伯路過他們身邊時,正以一種奇怪的目光打量著徐子凌。

  「……」

  倪素只好俯身,雙手繞過他的肩,環住他的頸。

  她明顯感覺到他的肩背倏爾緊繃,如同被觸碰的含羞草,事實上,她也有些局促,甚至不知自己的手應該放在哪裡才好。

  她滿掌都是他光滑的衣料,抬起眼睛,看見他梳理整齊的髮髻,以及簪在烏黑髻間的一根玉簪。

  徐鶴雪提上藥箱,背著她往巷子盡頭去。

  倪素的話變得多起來,與他講自己開了什麼藥方,與他講自己在雀縣的時候總會在午時前離開病患的家。

  「你知不知道為什麼?」

  倪素故意賣關子。

  「你怕他們留你用飯,」徐鶴雪走出了巷子,走在河堤畔,淡黃色的柳枝輕拂他的髮髻,「人雖窮苦,卻不免好客,你在,她便會用家中最捨不得吃的食物招待你,何況,你為其母診病,還分文不取。」

  「你……真聰明。」

  倪素還想等他問「為什麼」呢。

  徐鶴雪雖生於錦繡,卻也並非不知人間疾苦,他在邊關五年,除卻沙場的血腥殺伐,他也見過邊關百姓的苦難。

  「行醫,對你來說,似乎是一件很能令你開心的事。」

  無論是今晨在聽到有人上門看診時她的模樣,還是方才在張小娘子家中與其母攀談時她語氣裡裹著的一分明快,都昭示著她的心緒。

  「有人肯請我看診,這就是最好的事,」倪素提起這個,她的臉上便帶了些笑意,「徐子凌,有了第一個,往後一定就不那麼難了,對不對?」

  她滿懷憧憬。

  「嗯。」

  徐鶴雪輕聲應。

  河堤畔行人甚少,淺薄的冰層凝結在岸邊,他安靜地背著一個姑娘往前走,卻不防她凍得冰涼的手指忽的捏了一小顆東西抵上他的唇。

  倪素也沒料到自己的指腹會碰到他的唇瓣,她本能地想縮回手,可是手中捏的東西已經抵在他的唇縫,她有點不好意思,囁喏了一聲,「你……張嘴啊。」

  徐鶴雪下意識地張嘴,咬住那顆東西。

  「張小娘子給的,我只拿了一顆,」倪素收回手,看見寒風吹得他烏濃的眼睫輕顫,她問了聲,「甜嗎?」

  原來,是糖。

  徐鶴雪輕垂眼簾,「嗯」了一聲:

  「甜。」
作者: 彤櫻    時間: 6 天前

第四十五章 采桑子(二)

  除夜一過, 新年已至,正是舉國同慶之時,正元帝賜宴百官,卻在當夜杖殺太醫局的一名醫正。

  「爾等庸醫!都是庸醫!」

  入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雙手攏在袖中,躬身迎著風雪踏上白玉階,便見太醫局的醫正們從殿內跪到了殿外,而殿內瓷盞碎裂的脆音之間,更有正元帝暴怒的吼聲。

  天子一怒,如天降雷霆。

  梁神福與伏跪在外的太醫局醫正們皆是心神一顫,但到底梁神福在帝王身邊服侍日久,他心知此時自己若再不進去寬慰官家,只怕整個太醫局都將如那名喚聶襄的醫正一般。

  梁神福快步進殿,撩開長幔入內,見正元帝滿額是汗,一手撐在床沿,面色鐵青,咳嗽不止,他便立即上前輕拍帝王的後背:「官家,動怒傷身,請官家保重聖體啊……」

  「聶襄呢?」

  正元帝咳得嗓音沙啞。

  「已經杖殺。」

  梁神福此話一出,長幔外的太醫局提舉與其他醫正肝膽俱裂,身子伏得更低。

  「朕只問,聶襄所言,爾等可認?」

  正元帝沉聲。

  「陛下……」

  眾人顫聲,卻皆伏拜在地,「臣惶恐!」

  他們沒有人知道此時正元帝要聽什麼話,只能以這般惶惶之態祈求帝王的憐憫,心中又恨毒了那聶襄,官家不能再有嗣這樣的話,他們身為人臣,誰敢說得出來?偏是聶襄,多吃幾杯酒,便在官家面前露了真。

  「官家,脈象之變化豈能人定,奴婢以為,定是聶襄吃醉了酒診斷有誤,宮中太醫局匯集天下名醫,聶襄不過二十餘歲,脾性多少帶了年輕人的驕躁……哪裡能及太醫局中資歷甚老的這些大人們呢?」

  梁神福小心翼翼地進言,「何況新年伊始,官家如今正在清醮……」

  他的話點到即止,卻令長幔外的太醫局眾人感激涕零,恨不得今兒撿回這條命,明兒便給這位梁內侍送上十全大補丸之類的,能使其延年益壽的好玩意兒。

  但梁神福其實並非是在為太醫局的人說話,而是帝王盛怒之下,需要一個台階,正元帝不能在此時真的處決太醫局中所有人,否則聶襄診斷之說,便是紙包不住火,更要傷及官家的臉面。

  果然,梁神福這番話使得正元帝倏爾沉默,眼見帝王擺手,他便立即回身道:「各位大人,還不快退出去?」

  帝王的怒火漸熄,眾人立即重重磕頭,隨即拖著綿軟的雙腿,一邊擦著冷汗,一邊恭敬地退出慶和殿去。

  殿中寂靜下來,正元帝躺回榻上,揉按著眼皮。

  「聶襄所言,不得傳出。」

  「奴婢省得。」梁神福輕聲應。

  聶襄的診斷究竟是真是假,其實正元帝在見到太醫局這幫醫正的反應時,心中便已經明白了大半。

  他如今,也已年近六旬。

  之前與皇后誕下一子封為安王,卻奈何不過三歲便已夭折。

  正元帝當年費心以新政之名,行收攏權力之實,為的便是使熱衷於興風作浪的諫臣不敢為博直名而要挾君王。

  然而垂暮之年,竟連太醫局的這些醫正,都不敢如實稟報他的病情了。

  慶和殿中暖意融融,而正元帝卻忽而一嘆:「梁神福,朕……有些冷。」

  梁神福立即命人入殿添炭,心中卻也知官家的冷,冷在何處,前幾年好歹有位吳貴妃在官家跟前噓寒問暖,如今官家厭煩了吳貴妃的哭哭啼啼,也不肯見了。

  「官家,嘉王寫了請安折子來。」

  梁神福想起自己整理奏疏時瞧見的東西,便走到御案前捧起來一份奏疏,小心地送到正元帝面前。

  嘉王?

  正元帝慢慢睜眼,他的視線落在那份奏疏上。

  梁神福等了許久也不見官家伸手來接,他額上漸有冷汗,卻聽官家冷不丁地道:「傳裴知遠入殿擬旨,讓嘉王回京。」

  正元帝一句話,中書舍人,知制誥裴知遠便連夜進宮草擬詔書。

  嘉王在彤州行宮住了十四年,而彤州距離雲京並不算太遠,聖旨快馬加鞭送到彤州後,嘉王夫婦便動身啟程,抵達雲京之時,正逢元宵佳節。

  禁軍相護,車馬轆轆。

  「殿下滿掌都是冷汗。」

  馬車中,年約三十餘歲,雖有病容卻不減清越之姿的嘉王妃握住郎君的手。

  「昔真,我不知拋卻從前的安寧,到底對是不對。」

  嘉王錦衣華服,卻神情恍惚。

  「從前的安寧便是真的安寧麼?殿下的心,從來都沒有安寧過。」嘉王妃輕拍他的手背,「聽說您的老師在外顛沛十四年,已是一身傷病,他都肯回來,莫非殿下還有心偏安一隅?」

  嘉王聽她提起老師,他心中便更是百味雜陳,「是啊,無論如何,我都該回來見老師。」

  馬車入了宮,停在永定門外,梁神福已攜內侍宮娥,早等在此處,他先向嘉王夫婦作揖,隨即道:「官家等殿下您多時了。」

  只提「殿下」,不提嘉王妃,便是只見嘉王的意思了。

  「殿下,去吧,妾等著您。」

  嘉王妃以溫和的目光注視著他。

  嘉王喉嚨發乾,卻一言不發,由梁神福帶路往前走,雖闊別這座皇城十四年,但嘉王卻並非是不認得路的,他意識到梁神福繞了遠路時,抬頭隔著覆雪的枝影,便望見了一座樓閣。

  昭文堂。

  嘉王瞳孔一縮,立即收回目光,立時整個人身體緊繃起來,他心中寒意更甚,剎那間便明白了這段路,應是聖意所致。

  走上白玉階,入了慶和殿,嘉王俯身作揖,卻在光可鑑人的地面看見自己一張透了些惶然的臉,他立即收斂神情,「臣,拜見官家。」

  「為何不稱爹爹?」

  長幔之內,傳來正元帝平淡的聲音,「可是怪朕,將你送去彤州?」

  「永庚不敢,永庚的王妃體弱,爹爹送永庚與妻往彤州將養,永庚心中感激。」嘉王立即跪下去。

  嘉王聽見裡面傳來了些窸窣動靜,隨即便是很輕的步履聲,一隻手挑開了簾子,身著朱紅內袍的正元帝垂眼看他。

  嘉王看著地面映出帝王的衣袂,隨即那雙腿離他越來越近,倏爾站定,嘉王立即仰頭。

  「朕子嗣艱難,而你兒時便展露天資,正逢你父親,也就是朕的親弟弟恭王去世,朕便聽朝臣諫言,將你過繼到朕膝下,封你為嘉王……」正元帝似乎在回憶往事,然而話中機鋒又陡然一轉,「那時,你便是與徐鶴雪在宮中的昭文堂讀書,今日,你是否瞧見昭文堂了?它可有什麼變化?」

  徐鶴雪,這個名字終究被提及。

  嘉王衣袖之下的指節屈起,立即垂下頭去,卻感覺正元帝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隨即便是不經意地一句:「你額上的傷疤,竟還在。」

  傷疤接近額髮,若不近看,其實並不算明顯。

  「爹爹!」

  嘉王失聲,不敢抬頭。

  他額頭上的疤痕是怎麼來的?是在十五年前為保徐鶴雪性命,在慶和殿外一下一下磕的,而一年之後,他又在慶和殿外,為老師張敬,為副相孟雲獻磕頭。

  所以這疤才如此深刻,經年難消。

  「永庚,這舊疤消不了倒也無所謂,但你告訴爹爹,你如今心中,是如何想他的?」

  他是誰,不言而喻。

  嘉王知道,此時君王並非只是在問他如何想徐鶴雪,而是在問他,是否甘心承認十五年前的那道敕令。

  他的手指緊緊蜷縮起來,地面上映出的自己的臉似乎要被難以收斂的情緒扭曲,可他死死咬住牙關,忍住心中綿密如針一般的刺痛,喉嚨發緊:

  「爹爹您曾言,他有家無國,是叛國之佞臣,大齊之禍患……罪無可恕,當施凌遲。」

  「永庚與他——已非摯友。」

  這話剜心刺骨,嘉王藏於衣冠之下的筋骨細顫,正元帝的手輕拍他的後肩,立時令嘉王渾身僵直。

  「永庚,先不要回彤州了,便在宮中住些時日吧。」

  ——

  徐鶴雪在簷廊底下坐,膝上的書頁被風吹得亂翻,他以一根手指按住,抬起頭仰望簷瓦之上,黃昏的日光很淡。

  「倪素,天要黑了。」

  他說。

  「你眼睛看不清了嗎?我這便去點燈。」倪素正做衣裳,她咬斷袖口的一根線,聽見他這話,便一手撐著桌角起身。

  徐鶴雪一怔,他清冷的眸底微動,回過頭來:「不是。」

  「我還看得清,只是你已經做了很久,會傷眼。」

  「啊,」

  倪素望了一眼庭院裡,光線還沒有太暗,她便也不急著去點燈,只將簸箕裡的那件衣裳拿出來抖了一下,光滑的緞子,雪白的顏色,「你看,我做好了。」

  「我做這件衣裳的時候就在想,你裡面要配什麼顏色的衣衫才更好看,想了很久,還是覺得紅色也很適合你。」

  倪素翻開碎布,從底下拿出來一件朱砂紅的衣衫,很簡潔的交領樣式,幾乎沒有什麼紋飾。

  「你快去換上試試。」

  倪素身上的傷還沒痊癒,但她拒絕了蔡春絮的好意,除夜前便讓玉紋等人回太尉府去了,此處只餘她與徐子凌,她便推著他往對面的屋子裡去。

  將他塞入屋子裡去,倪素將房門一合,看著庭內疏於打掃的積雪,她便拿了掃帚,挪著步子下去掃來掃去。

  只掃了一會兒,她便覺身上有些熱,後腰更疼了點,站直身體,倪素回頭望向那道房門,「徐子凌,你好了嗎?」

  幾乎是她話音才落,那道門便開了。

  裁衣時,倪素便在想那塊緞子若在他身,該是何等清霜白月般的模樣,然而想像終不及此刻這一眼。

  圓領袍淺金的暗花在日光底下好似魚鱗一般微泛光澤,而他頸間一截朱砂紅的衣領顏色豔麗,同色的絲絛收束了他窄緊的腰身,點綴幾粒金珠,隨風而蕩。

  乾淨秀整的骨相,清風朗月般的姿儀,可比起風流文士,他的身形似乎要更挺拔端正,透著一種融在骨形之下的堅冷。

  那是一種與文士的含蓄雋永相悖的凌厲。

  可倪素卻瞧不出他的這分凌厲,究竟來自於哪裡。

  倪素扔下掃帚,手背抹了一下頰邊的淺髮,「雖然這份禮有些遲,但總歸是穿在你身上了。」

  難言的心緒在凋敝的胸腔裡熬煎,徐鶴雪慶幸自己身為鬼魅,不能如常人一般輕易顯露出更多的神情,他甚至可以聲似平靜,卻很認真地說:

  「謝謝。」

  「你如何謝我?」

  倪素挪動緩慢的步子,走到階下。

  徐鶴雪聞聲,輕抬眼睫,也許是因為掃了一會兒雪,她白皙的面頰泛了些淡粉,此刻仰面望他,眼波清瑩。

  「元宵有燈會,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去瞧一瞧?」

  「你不是說,你夜裡要寫病案?」

  徐鶴雪愣了一瞬,想起她今晨在醫館門口,便是以這樣的藉口拒絕了前來相邀的夤夜司副尉周挺。

  「你也知道,請我看診的,如今也僅有一個張小娘子,病案又有多少可寫的?」縱然倪素如今因重陽鳴冤而為人所知,但行醫與討公道終歸是兩回事,人們的顧慮與偏見,是不能在一時便消解的。

  但倪素也並不氣餒。

  徐鶴雪不能忽視的是,他對她口中的元宵燈會有了一分憧憬,如同飛蛾撞燈的情不自禁。

  風雪入袖,翻出裡層一截朱紅的中衣袖邊,白紅兩色濃烈非常,他輕輕頷首,與心中的妄想暫且妥協:「好。」

  夜幕降臨,徐鶴雪頭戴帷帽,持一盞燈,才踏出醫館的大門,卻見走在前面的倪素才一下階,便被地上亂炸亂蹦的火光嚇得轉身。

  她一下撞進了他的懷裡。

  冷冷淡淡的氣息,光滑的衣料,倪素被撞得一懵,抬起頭,只能見他帷帽遮掩之下,朦朧的輪廓。

  倪素回頭,看那東西滿地亂躥,那幾個點燃它的小孩兒都傻了,著急忙慌地躲閃。

  「這是什麼東西啊……」

  倪素皺了一下眉。

  「似乎,叫做『地老鼠』。」

  徐鶴雪被這跳躍的火光喚醒了些許記憶。

  「趙永庚,你看這是什麼?」

  年少稚嫩的他倚靠在簷瓦之上,點燃了一樣東西,扔下去,火光炸裂,在庭院裡亂竄,躥到底下那個衣著鮮亮的小少年腳邊,嚇得那少年一屁股摔在被下人掃攏的一堆積雪裡,氣得大喊:「徐子凌你又捉弄我!」

  而他在簷上笑得開懷。

  「你怎麼知道?」

  她的聲音喚回令徐鶴雪回過神。

  「從前在老師家中,我用地老鼠捉弄過好友。」他說。

  「你還會捉弄人啊?」

  倪素頗覺新奇。

  「那時年少,行事是荒誕了些。」徐鶴雪的嗓音裡不自覺添了一分感懷。

  「便是那位很好的朋友吧?」

  倪素一邊往前走,一邊說。

  「嗯。」

  徐鶴雪抬眼,隔著帷帽,他眺望簷上綻開的煙火,五光十色的影很快下墜,他輕聲道:「是他。」

  視為知己,交遊半生。
作者: 彤櫻    時間: 6 天前

第四十六章 采桑子(三)

  堆砌的燈山照徹雲鄉河畔,火樹銀花,熱鬧非凡。

  倪素拉著徐鶴雪的衣袖,請他在虹橋底下的食攤上吃糯米元宵,瓷碗裡的熱霧很快被寒風吹散,徐鶴雪手持湯匙,拂開帷帽,生疏地咬下一口。

  濃黑的芝麻餡兒流淌出來,他想了好一會兒,也沒想起自己曾經吃沒吃過這個東西。

  「今兒嘉王殿下回京的排場你瞧見沒有?」

  對面的油布棚中,有穿著直裰,看似斯文的青年與同桌的好友閒聊。

  徐鶴雪倏爾雙指一鬆,湯匙落在碗中,碰撞出一聲清晰的響動。

  「怎麼了?」

  倪素見狀,抬眼望他。

  徐鶴雪重新捏起湯匙,掩飾自己的失態,他搖頭:「沒什麼。」

  那油布棚中的青年說話的聲音不斷落來他的耳畔,「那麼多禁軍將車駕圍著,走的還是御街呢……」

  「都十五六年了,按理來說,官家心中的氣,早該消了。」與那青年同桌的另一人說道。

  「也無怪官家動怒,嘉王當年為老師求情那是無可厚非,可那徐鶴雪又算怎麼回事?一個叛國的罪臣,肯捨咱們大齊的衣冠,去做胡人的芻狗,若不是他,雍州以北的那數座城池也不會丟,活該他千刀萬剮!」年輕斯文的書生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義憤填膺。

  「倪素。」

  徐鶴雪忽的放下瓷碗,站起身。

  倪素並未在聽對面的油布棚裡說些什麼,她只在仰頭去望頭頂的煙花,但他忽然的舉動令她嚇了一跳,她懵然:「你不吃了嗎?」

  「徐鶴雪」這個名字髒透了。

  即便過去了十六年,這個陽世也沒有忘記緊緊裹附著他的這份骯髒,而倪素不過十七歲,她出生時,他正身在沙場,還滿懷壯志,一心要奪回被胡人鐵蹄踐踏的一十三州。

  她再長大一些,他已聲名狼藉,失家失國。

  說不定她已在市井間,在無數人的唾罵聲中認識了「徐鶴雪」這三字,說不定,她亦對這三字,抱有憎惡。

  他其實無愧於心,卻仍本能地不想讓她聽到這些。

  「嗯,不吃了……」

  周遭熱鬧不減,而他卻已無法自處。

  「那我們去前面的瓦子吧?上回我們說好,等我的事都結束了,我們一起去瓦子裡聽琵琶。」

  倪素付了錢,指著不遠處燈火通明的瓦舍。

  徐鶴雪抬眼,其實他看不太清,因為這滿城煙火與燈影都與他無關,唯一能夠照亮他雙眼的,只有此刻握在手中的這盞燈。

  瓦舍很大,也很熱鬧,說書人唾沫橫飛,樂伎撥弄琴弦,唱著婉轉的調子,圓台之上衫裙飄逸的女子步步生蓮,舞姿裊娜。

  更有小雜劇,傀儡戲,皮影戲之類的把戲,令人眼花繚亂。

  雀縣不是沒有瓦子,卻終不及雲京的繁華,倪素與徐鶴雪上了二樓,被跑堂的年輕小哥領到一張桌子前,底下的一張屏風後,樂伎撥弄著琵琶,如珠的弦音一顆顆墜落。

  手邊茶碗微燙,徐鶴雪隔著帷帽審視著眼前的一切,他雖一時記不起太多,卻能感覺得到自己是來過這樣的地方的。

  而且不止一回。

  「我們聽一會兒琵琶,就去那邊聽說書吧?」倪素在底下的時候便聽見那說書人慷慨激昂,她只聽了一點兒,也覺引人入勝。

  「嗯。」

  徐鶴雪輕應一聲,帷帽後的雙眼不經意地掃過底下的樓梯處,他的目光驀地停駐在那一行上樓的人身上。

  被幾人簇擁在最中間的人,看起來與他們沒多少差別,但他的身形要魁梧許多,徐鶴雪細細地審視他的一舉一動,注意到他的右手總是不經意地撫摸腰側,那裡分明空無一物,連墜掛的玉飾也無。

  有些不對勁。

  徐鶴雪靜默地注視那一行人走上來,聽著他們繞過身後的步履聲,他側過臉,正見那身形魁梧的男人推門進了一間雅室,而其他人卻極自然地混入了欄桿畔的熱鬧裡。

  「那是……」

  倪素原本在看底下的熱鬧,卻忽然看見一道身影。

  徐鶴雪聞聲,立即循著她的目光看去。

  竟是苗太尉。

  雖作尋常打扮,但那張臉卻是無法掩飾的,徐鶴雪看著苗太尉提著衣擺上樓,他倏爾回頭瞥一眼那間雅室。

  他立即對身邊的姑娘道:「倪素,去攔住苗太尉,將他藏起來。」

  倪素面露驚疑,雖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卻還是立即起身,快步走到才上樓梯口的苗太尉面前,低聲喚:「太尉大人。」

  苗太尉抬頭,一見面前這姑娘,他眼底浮出一分驚詫:「倪姑娘?」

  「太尉大人,前面去不得了,請隨我來。」

  倪素抓住苗太尉的手臂,往四周望了望,立即將他拉到另一邊的一間雅室裡。

  徐鶴雪見狀,他在桌下伸手一握,淡薄的瑩塵悄無聲息地凝聚成一柄劍,他起身,走向那間雅室。

  混在熱鬧人群裡的許多雙眼睛自他走近,便緊緊地盯住他的一舉一動,但他們遲遲未動,看著他推開那道門。

  雅室中只有那個身形高大的男人,暖黃色的燈影之下,他面上皮膚的顏色與頸間相差不大,他一雙鷹隼般的眼盯住開門的白衣公子,皺著眉:「你是何人?」

  「不是你等的人麼?」

  帷帽之下的面容令人看不真切,他的嗓音冷冽。

  「我等的,可不是你這般的年輕公子。」

  男人警惕起來,又摸向自己腰間,卻又意識到那裡什麼也沒有。

  「為何就不能是我受人所托,代人前來呢?」

  徐鶴雪不緊不慢,在桌前坐定,「難道,你不是在等苗太尉?」

  提及「苗太尉」三字,男人的神情變得有些奇怪,或許他的神色本不該如此不加收斂,只是那層與他過分深邃的骨相並不相合的臉皮放大了他的表情。

  「我要見的是苗太尉。」

  男人陰沉的眸子緊盯他。

  「不如你告訴我,你的手在找什麼?」徐鶴雪將燈籠放到桌案上,隨即輕抬眼簾,「找你的彎刀?」

  「我是說,胡人用的彎刀。」

  此話一出,男人的臉色大變,他立即想要站起身,卻被對面這年輕公子出鞘的劍刃晃了眼,只一剎,劍鋒刺穿他的一隻手掌,更擊穿了桌面。

  「啊!!!」

  殷紅的血液淌出來,男人慘叫出聲,下一刻,劍刃從他的血肉抽出,只在他臉上輕輕一劃,一張臉皮破損,露出來底下粗糲而發黑的膚色。

  雅室外數人聽見動靜衝了進來,一個個抽出藏在衣袍底下的刀劍,襲向那名衣袍雪白,頭戴帷帽的陌生人。

  徐鶴雪持劍相迎,招式迅疾而凌厲,一個騰躍往前刺中一人,翻身劃破身後之人持刀的手。

  有風短暫拂開他的帷帽,露出一雙清冷的眼。

  瓦子裡的熱鬧短暫淹沒了這間雅室中的動靜,直至有人路過,正好門板倒塌,他被裡面飛出的一人砸得摔倒在地,站在欄桿畔的好些人回過頭,才見雅室中屍體橫陳,血液淌了滿地。

  男女的驚叫聲混作一團,瓦子裡登時亂了起來。

  很快,瓦子裡的事端驚動了附近巡夜的軍巡捕,將瓦子裡外圍了起來,踩著軍靴的步履聲一陣一陣,十分沉重。

  倪素將苗太尉帶到一間樂伎換衣梳妝的房中,找出來一套寬鬆些的,不那麼扎眼的衫裙,遞到他面前:「若想不被人發現您今夜在這裡,只能這樣了。」

  「……」

  活了好幾十年,苗太尉對著胡人的金刀也沒像對著這套女子的衣裙一般擰眉皺臉。

  「快些吧,不然樂伎都走了,您便不能脫身。」

  倪素催促著。

  苗太尉內心十分沉重,但誰讓他今夜孤身一人掉到旁人做的局裡了呢?他接過衣裳,想起那名原本與她同行的年輕人的背影,他心中總覺得有幾分熟悉,「那位公子可是你的……」

  話還沒說罷,卻聽房門一聲響,苗太尉立時轉頭,原本肅穆緊張的神情卻一下崩裂。

  「苗太尉?」

  「蔣御史?」

  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

  但兩人看向彼此的目光都有些不善,蔣御史更是將倪素與他打量一番,「不知苗太尉今夜在此,究竟是做什麼來了?」

  苗太尉皮笑肉不笑:「本太尉還想問你蔣御史是做什麼來了,你看起來也不是喜歡瓦子這種地方兒的。」

  蔣先明的臉色稍滯,卻無暇與其再針鋒相對,他並不認識倪素,正斟酌這般境地應當如何,卻聽倪素道:「蔣御史可是也遇上了難處?來找衣裳的?」

  蔣先明心知夤夜司的人很快便要來,他眼下還沒查清的事還不能往那些人的耳朵裡傳,但這些他自不會告訴一個陌生女子。

  「這兒還有一件衫裙,蔣御史身形也合適。」倪素從櫃子裡又翻出來一套,遞到他面前。

  蔣先明本還有些疑心此女,但見苗太尉就這般大剌剌地站在她面前也不避諱,心裡猜想著應該有幾分可信,便接來,道一聲:「多謝。」

  他並不似苗太尉那般扭捏,拿上衣裙就趕緊進內室裡去換衣裳了,苗太尉臭著臉,只好也走了進去。

  「什麼醜東西……」

  倪素站在外面,聽見裡頭傳來苗太尉的一聲哂笑,不必猜,他必是在嘲笑蔣先明。

  「你就不是個醜東西?」

  蔣先明嘴上亦不饒人。

  倪素掛心徐子凌,也無暇聽他們在裡面鬥嘴,催促了兩聲,兩人倒也俐落,穿上女人的衣裙走了出來。

  「……」

  倪素看著他們的臉,片刻,「要不……把鬍子剃了?」

  蔣先明與苗太尉的臉色都有點皸裂了。

  再不情願,兩人到底還是將蓄了許久的鬍鬚都剃掉了,梳起來女人簡單的髮式,戴上帷帽,蔣先明倒還好,只是苗太尉到底是出身行伍,身形高大許多,只能勉強躬下腰身,跟著樂伎們從後門出去。

  夤夜司的人還沒來,而樂伎不能離開教坊司太久,一名軍巡捕問了前面的女子幾句話,又瞧了一眼後面明顯不似年輕女子的兩人,他心中甚怪,正欲發問,卻聽瓦子裡又有劇烈響動。

  樂伎們嚇得立時往外衝,蔣先明與苗太尉兩個你擠我我擠你,趁亂跟在後頭跑。

  軍巡捕沒工夫管她們,進了瓦子裡在發現是頂上那個巨大的銅燈掉了下來,幾乎砸穿了底下的圓台。

  倪素一雙眼不停地在人群裡尋找徐子凌,她生怕距離太遠,要是他身上的傷口又出現了該怎麼辦?

  「倪素。」

  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她立即轉身,身著雪白圓領袍的年輕男人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後。

  她才鬆了一口氣,卻聽大門處有人揚聲:「周大人!」

  倪素回頭,果然見到周挺抬步走進來,她面露一分無措,情急之下,她轉身便掀開徐子凌的帷帽,將腦袋埋了進去。

  如此相近的距離,他沒有呼吸,可是卻能感覺到她溫熱的氣息輕拂臉頰,徐鶴雪一張蒼白的面容顯露一絲錯愕與驚慌。

  她太近了。

  近得他可以看清她臉頰的每一寸肌膚,細微的絨毛。

  「不能被他發現……」

  倪素有些窘迫,前腳才托辭要在家中寫病案,後腳便被人在瓦子裡捉住算怎麼一回事?

  「你快,往後退。」

  倪素拉拽他的衣袖。

  徐鶴雪如同受她支配的傀儡一般,僵硬地挪動步子,直至他們一齊藏身於一道半挽的簾子之後。

  她的呼吸幾乎擾亂了徐鶴雪的心緒,他微微側臉,刻意迴避她的視線,然而帷帽之下,此般親密早已擊破他的冷靜。

  「你不要亂動……」

  倪素小聲叮囑。

  正值此時,徐鶴雪抬眼見周挺要朝樓梯這邊來,他便立即握住倪素的手臂,三兩步將她推去角落的一片陰影裡,而他擋在她的身前。

  周挺才要上樓,卻莫名覺得在餘光裡一晃而過的顏色有些扎眼,他抬頭瞥了一眼,只見那人背對著他,身著雪白的衣袍。

  周挺倏爾想起晁一松向他形容過的一塊緞子,是否,便是這樣的?

  但他並未多看,快步上樓去了。

  倪素蹲在放花瓶的木架旁,眼圈兒都憋紅了,徐鶴雪俯身掀開帷帽,才發覺她的異樣,「我弄痛你了?」

  「不是,」

  倪素搖頭,「我蹲下去太快,後腰的傷扯得有點疼。」

  「倪素,若不用術法,我們不好在周挺眼皮底下脫身,」徐鶴雪垂眸思索片刻,向她解釋一句,又道:「回去,你再為我點燈便好。」

  「你可以在人前消失,他若發現我,那便發現吧。」

  倪素皺著眉搖頭。

  她說什麼也不願用他的自損來化解她或將被周挺發現的尷尬,卻忽然發覺他衣袖的邊緣似乎沾了些血跡,她立即伸手掀開他的衣袖,卻見他腕骨冷白,上面並無絲毫傷口。

  「這……」

  倪素抬頭。

  徐鶴雪轉過臉,帷帽重新遮掩住他的面容,他的視線落在樓上那間被夤夜司親從官包圍的雅室:「不是我的血。」

  「是胡人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6 天前

第四十七章 采桑子(四)

  「小周大人,死者之中,有一名做過偽裝的胡人。」

  晁一松只等周挺上樓,便立即稟報。

  胡人?

  雅室裡一片狼藉,周挺目之所及都是漢人的臉孔,唯有趴在桌上的那具死屍臉上的面皮殘損,他走上前,雙指一撕,底下深邃的骨相更清晰。

  「可有人看清是何人所為?」

  周挺回頭,沉聲問道。

  「問過了當時在這邊欄桿處的看客,有人說,似乎看見過一道白衣身影,但那人戴著帷帽,他們也沒細看……」晁一松如實回答。

  來瓦子裡的人都顧著看熱鬧,有幾個人會注意到旁的什麼事?

  白衣,帷帽。

  周挺皺了一下眉,他幾乎是立時想起方才在底下背對他而立的一人, 「晁一松,搜。」

  「是!」

  晁一松立即走出雅室,使喚著手底下的人將瓦子裡的看客們都聚集到樓下。

  周挺回身,再度審視起那名已經斷了氣息的胡人。

  如今大齊與丹丘雖暫止干戈,卻並不能說底下沒有洶湧的暗流,此時這樣一個胡人出現在雲京的瓦子,不可謂不詭譎。

  「小周大人,穿白衣的倒是有,可戴帷帽的卻沒有,」晁一松氣喘籲籲地跑上樓來,「我瞧了一圈兒,都是些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之人,如何看也不像是能將這八人都殺掉的主兒。」

  「試過了?」

  周挺問。

  「都試過了,沒一個有學武的根基。」晁一松一手撐在腰上,朝一旁的跑堂招了招手,「就他,他說對那戴帷帽的郎君有些印象,當時,那郎君正與一年輕女子在那邊聽琵琶。」

  周挺先是順著晁一松所指的方向看去,一張空桌,兩盞冷茶,隨即他一雙眼盯住那跑堂,「那女子生得是何模樣?」

  「回,回大人的話,小的也沒注意瞧,只她身邊那位郎君進了咱們這樣亮堂的地方手中卻還提了一盞燈,小的覺著怪,便多瞧了兩眼,其餘的……便什麼也不知道了。」跑堂戰戰兢兢地答話。

  周挺冷著臉沉思片刻,隨即命令晁一松道:

  「先將這八具屍體帶回夤夜司。」

  月華郎朗,細雪如塵。

  瓦舍的後巷裡昏暗幽靜,倪素掙脫開徐鶴雪的手,雙足落地,卻聽前面一陣步履與人聲交織,她被一隻冰冷的手捂住嘴唇。

  飛雪落鬢,徐鶴雪隨著她垂下去的目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不知何時,已有一片濡濕的血痕。

  那些聲音遠了,他倏爾鬆手。

  「即便我能脫身,那麼你呢?你是與我一同出現在這裡的,一旦周挺細問,總能在瓦子裡的那些人中糾出隻言片語,但你若不在場,此事便能與你無關。」徐鶴雪向她解釋。

  徐鶴雪稍稍俯身,「我知道你不肯,所以我方才……」

  他話沒說盡,但兩人都不約而同想起他在瓦舍中低下身將蹲在角落裡的她橫抱起來,只一剎,他身化如霧,連帶著她的身影也悄無聲息地消失在眾人眼前。

  倪素從前不知,他看似清癯的表象之下卻骨形至堅,束縛著她的雙臂,不理會她的掙扎,將她緊緊抱在懷中,走出瓦舍。

  「我知道你是不想我再進一趟夤夜司。」

  倪素終於出聲,她卻沒抬頭,「我只是在想,為什麼你化身鬼魅有了這樣非人所能及的能力,幽都卻要因你使用它,而懲罰你。」

  「因為這本不是在這裡可以使用的能力。」

  「那要在哪裡才可以?」

  倪素抬眼。

  晶瑩的雪粒輕拂她的眉眼,徐鶴雪沉默片刻,滿掌的血液與衣袖邊緣的髒污在月華之下慢慢地化為瑩塵漂浮,他抬起頭,夜幕星子伶仃:「那是哪裡並不重要,因為,我不會去。」

  他言辭冷靜。

  倪素其實聽不明白,但她知道,那所謂一道道落在他身上的懲罰猙獰而深刻,她雖沒有窺見他身上更多的傷處,卻也知道,那定是如他手臂上的傷痕一般,肉眼可見的,是刀刃的鋒利,是血肉的殘損。

  就好像,那每一道,都是他生前所親身受過的刑。

  「我們回去吧。」

  風雪吹得倪素鼻尖發痛,「我買的蠟燭還有很多,回去,我便為你點上。」

  「回去」這兩字,於徐鶴雪而言,竟有莫大的心安,他轉過臉來看向自己身邊這個姑娘,只聽她說這兩個字,他便很想跟著她回去。

  「你是怎麼認出那個胡人的?」

  倪素與他相扶,一邊走,一邊問。

  「胡人生在高原,遊牧為生,為搶奪草場,爭奪牛羊,部族之間時有摩擦,他們自小有佩刀的傳統,佩刀的方式與習慣都與漢人有所不同,方才那人腰間無飾,卻會無意識地觸摸腰側。」

  非只如此,還因徐鶴雪在邊關與丹丘胡人作戰五年,他對胡人更有一番細緻入微的了解。

  「你讓我將苗太尉藏起來,便是篤定苗太尉與此人不相識,而軍巡捕來得那麼快,正說明有人在等苗太尉入甕。」

  苗太尉是大齊的太尉,元宵佳節,卻孤身一人來瓦子裡見一個胡人,此事若傳揚出去,苗太尉只怕百口莫辯。

  「可是,你為何那麼相信苗太尉?」倪素記得,幾乎是在她認出苗太尉時,他便立即做了決斷。

  「他與胡人之間,唯不死不休。」

  徐鶴雪放棄進士的身份,投身邊關的第一年,便是在護寧軍中,將軍苗天照帳下,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親眼得見戰場的血腥殺伐,目睹一場戰爭的失敗與勝利究竟能得到什麼,又會失去什麼。

  苗天照一生所殺胡人無數,若入瓦舍雅室未必不能認出那胡人身份,但只要他一進去,他認不認得出那人便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山雨欲來,而他將避無可避。

  「那些人你都沒問過嗎?他們是誰,為什麼要害苗太尉?」

  「他們抱定死志,便什麼也不會說。」

  徐鶴雪搖頭。

  倪素垂下腦袋好一會兒,說,「我還見到了一個人,是蔣御史,我帶苗太尉去換衣裳的時候,他也進來了,我看他似乎也不想被軍巡捕和夤夜司的人發現。」

  「也許,是賬冊的事有眉目了。」

  徐鶴雪神情微動。

  「那等你好些了,我們再去蔣御史家。」

  倪素說。

  徐鶴雪聞言幾乎一怔,他側過臉想要看她,卻不防殘燈熄滅,他眼前歸於一片黑暗,他只能聽見她的聲音:「蠟燭燒沒了,我拉著你走。」

  後巷裡沒什麼人掃雪,光線也很昏暗,倪素扔了燈籠,拉著徐鶴雪的衣袖踩著厚重的積雪,朝著盡頭的光源摸索前行。

  枯枝被厚重的積雪壓斷,一大片冰雪毫無預兆地落下來,砸了倪素滿頭滿身,她吸了吸鼻子,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

  「倪素?」

  徐鶴雪雙目不能視物,只聽見這聲動靜,他試探著伸手,卻不防她忽然回頭,他的掌心貼上她的臉頰。

  她的臉很冰,徐鶴雪指腹間甚至還觸摸得到細碎的雪粒子,常人的溫度足以將其融化,但倪素見冰雪在他指間晶瑩分明,一點兒也不會消融。

  「你怎麼了?」

  他收回手。

  「沒事……」

  倪素晃了晃腦袋,髮髻間的積雪被晃掉許多,但披風的兜帽裡卻還有不少,夾雜在她的衣襟,她索性轉過身,「我兜帽裡有好多雪,你幫我一把。」

  徐鶴雪聞言,只好伸手往前,觸摸到她披風的衣料,他極有耐心地往上,微翻兜帽的邊緣,輕拍掉附著其上的積雪。

  倪素偷偷回頭看他一眼,淡薄的月光與寒霧交織,他的面容不甚真切。

  「徐子凌。」

  她忽然喚。

  「嗯?」

  徐鶴雪專注著手上的動作。

  「我覺得苗太尉一定會向我問起你,他在瓦子裡就想問了,只是沒想到蔣御史會闖進來,但我覺得,苗太尉一定還會找我。」

  倪素乖乖地站著,「你說,如果他問我你是誰,我要如何答他?」

  徐鶴雪滿掌沾雪,冷風吹開他的衣袖露出一道鮮紅的傷口,他指骨屈起,竟因她的話而失神。

  「徐子凌?」

  倪素又喚,「你是不是太疼了?我們快回去吧。」

  她不敢再讓他幫忙了,忙抓住他的手。

  寒夜空巷,踩雪之聲漸緊。

  徐鶴雪依附於這個將他從幽都招回的人,一雙眸子空洞而無神:「若他問你,你便說,你我萍水相逢,不具名姓。」

  萍水相逢,不具名姓。

  倪素在夜霧裡望向他的下頜,「你回來,其實不是尋舊友,對不對?」

  「你不願見你的老師,也不願見你分明認識的苗太尉,那你……又如何肯見你的舊友?」

  她說,「你要見的,不是與你有恩義的人,而是與你有仇怨的人。」

  從前諸般情義,死生師友,他珍之重之,不敢以殘魂之身毀之,所以他寧願在這個陽世裡,一個人走一條路。

  「遇見你時,我想過要見他。」

  徐鶴雪沉默半晌,才輕聲道:「可是倪素,我又想,他們未必會想見我。」

  其實他的這句話聽起來一點也不難過,他的語氣平靜到不過是在陳述一個事實,但倪素心中卻有些不是滋味。

  為什麼會不想見?

  因為他死去十幾年,無人祭奠?

  倪素心中覺得,他心中緊緊記掛的情義對他卻似乎太絕情了,從他這個人離開這個人世,便好似所有的人和事都與他割席。

  「可是,」

  倪素握緊他的手,滿天的雪花如塵輕拂面頰,她一步一步地帶著他走到巷口那片暖黃的光影底下,不遠處熱鬧的聲音變得離他們很近,「可是我總覺得,你不應該被如此對待。」
作者: 彤櫻    時間: 6 天前

第四十八章 采桑子(五)

  元宵夜瓦子中的事過去才三日,蔡春絮便親自來南槐街邀請倪素去太尉府中飲宴。

  除卻苗太尉那位身為殿前司都虞侯的長子苗景貞還在宮中當值,太尉府這一家人也還算齊整。

  苗太尉在席上並不怎麼說話,只等宴畢,他才尋了個由頭請倪素在亭中小坐,他如今剃乾淨了鬍鬚,人看著比以往更精神了些,「此事阿蔡與我夫人都不知曉,所以席上我並未向倪姑娘你敬酒。」

  他從爐上提來一隻壺,倒了一碗熱茶遞給倪素。

  「太尉大人不必如此,我當初能提早從夤夜司中出來,也要多謝二公子與蔡姐姐,後來又在您府中叨擾多日,正不知如何報答。」倪素捧來茶碗,笑著說道。

  「你家對阿蔡家有恩,阿蔡又是嫁到咱們家的,這對咱們來說都是一樣的,」苗太尉坐下去,雙手撐在膝上,「元宵那日,倪姑娘是去瓦子裡玩兒的?」

  「是,我來雲京這麼長一段日子,還從沒真正瞧過雲京的繁華,我聽說瓦子裡熱鬧,便去看看。」

  倪素回答。

  苗太尉點點頭,「咱雲京的繁華熱鬧,又豈止是瓦子那一處,只是不知倪姑娘你還要在雲京待多久?」

  今夜雖未落雪,但夜裡仍寒,倪素手掌緊貼瓷碗,「應該,還要長住。」

  「我還以為,倪姑娘不會想要再待在此地了。」

  苗太尉眼底含笑。

  「是不想,但我不能因為我的不想,而棄一人不顧。」倪素吹著碗沿的熱霧,抿了一口熱茶。

  「倪姑娘說的是?」

  倪素知道苗太尉是想起了那日在瓦子裡他曾瞧過一眼的背影,她搖頭,「一個在我來京路上幫助過我的人。」

  她低垂眼簾,地面一團淡白的影子浮動。

  「倪姑娘留在這裡也好,若覺一個人冷清,也可以來太尉府與阿蔡作伴,」苗太尉說著,到底還是忍不住問出聲,「只是我很想問姑娘,當日在瓦子裡,與姑娘為伴的那位公子是誰?」

  一連三日,苗太尉每每想起那道背影,總覺得十分熟稔。

  「其實,我與他並不相識。」

  倪素說。

  「不相識?」苗太尉輕皺了一下眉。

  「當日我在瓦子中見到您,便想上前與您說兩句話,豈知沒走幾步便被他叫住,是他告訴我您或將有危險,讓我帶您躲起來。」

  「瓦子裡樓上樓下的那麼多人,他又如何知道你與我相識,必是向我而來?」苗太尉面露疑惑。

  「我其實也想問太尉,他難道是與您相熟的人?我申冤的事在雲京鬧得翻沸,又與您家走得近,難道他此前便識得我?」

  倪素這一番反問,倒令苗太尉有點愣住了,他竟也順著她的話頭思索起來,眉心擰成川字,半晌,他煩躁地抹了一把臉:「他媽……」

  餘下的話還沒出口,他抬頭對上倪素的目光,訕笑一聲,「倪姑娘見諒,我是個粗人,這些渾話說慣了……」

  倪素忍笑,搖頭。

  「姑娘可知,那雅室裡等著我的是什麼人?」

  「當日您與蔣御史趁亂離開時,我也出了瓦子。」倪素故作不知。

  「是胡人。」

  苗太尉的神色嚴肅許多,「若那時我真去了,只怕如今我全家都要被送到夤夜司獄中刑訊。」

  「雖不知那公子到底是何人,但他與你都幫了我很大一個忙,我猜,他若不是事先知情,那麼,應該便是一個上過戰場的武將。」

  苗太尉下意識地想摸一把鬍鬚,卻只摸到自己光禿禿的下巴,「非如此,他又如何能對胡人那般了解?」

  武將。

  倪素聞言卻有些發怔。

  她想起徐子凌的手,她見過那雙手握筆,見過那雙手翻書,也見過他握劍,但她常常會忘記,他原也有鋒利如刀刃般的底色被收斂於那副清癯端方的表象之下。

  正如苗太尉所言,他是那麼了解胡人。

  知道胡人佩刀的習慣,知道胡人行走的姿儀,知道胡人的草場有多遼闊,牛羊有多難得……就好像,他真的去過那裡似的。

  「也許吧。」

  最終,她輕聲回應苗太尉。

  若那胡人還活著,少不得還要咬住苗太尉不放,幸而那年輕公子對那八人都下了死手,以至於八具屍體抬進夤夜司,夤夜司使尊韓清卻什麼也查不下去。

  苗太尉今日借蔡春絮之名請倪素前來,便是想知道當日助他逃過此劫的人究竟是誰,哪知道這番話談下來,他是越發糊塗了。

  夜已深,苗太尉也不好再留倪素,請二兒媳蔡春絮將人送走後,他一個人又在亭中坐了一會兒。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貞攜帶一身寒氣從宮中回府,一身甲胄還未脫,見父親在亭中獨飲,他走上前才發現苗太尉往嘴裡灌的哪裡是酒,分明是茶。

  「……爹,倪小娘子如何說的?」苗景貞解下佩刀放到桌上,一撩衣擺在苗太尉對面坐下。

  「她說與那人並不相識。」

  苗太尉吐了茶沫子,「要說她說了謊,可她又何必說謊哄騙我?」

  「丹丘意欲增加歲幣,您才上了拒絕給丹丘歲幣,並主戰的奏疏,想不到立刻便有人借小叔之事,引您上鉤,」苗景貞的臉色有些不好,「還是用一個胡人來加罪於您,這是存心侮辱您。」

  「還望爹往後三思而後行,不要聽見小叔的名字便什麼也不顧。」

  「還不是因為信中提及了雍州的事,你也知道你小叔是死在雍州,可我當時身受重傷不在邊關……」

  苗太尉一改平日裡那般爽朗的模樣,顯露出幾分沉鬱,「景貞,你小叔死的時候,才二十來歲,連媳婦兒都沒娶呢,我如今倒是有你們兩個兒子,還有兩個兒媳在,可他的屍骨卻被胡人的金刀砍得什麼都不剩,我如今,也僅能給他立一個衣冠冢。」

  「就因為送來的信上說小叔之死另有內情,您便亂了方寸麼?」

  苗景貞無奈,「爹,當年的軍報還在,那些從雍州回來的官員也都在,便說那蔣御史,他也是從雍州回來的官員中的一個,誰都知道,當年丹丘將領蒙脫以青崖州徐氏滿門性命相要挾,使罪臣徐鶴雪領三萬靖安軍投敵,而蒙脫出爾反爾,將徐鶴雪的三萬靖安軍屠戮於牧神山,若非小叔以命死守雍州城,只怕等不到援軍,雍州城這個軍事要地,便要落入丹丘胡人之手了。」

  「徐鶴雪」這三字從苗景貞口中說出,苗太尉的臉色立即陰沉下去,他一手攥著茶碗,竟生生將其握成了一把碎瓷片。

  「老子……」

  苗太尉啞聲,「老子當年若早知他是這麼一個沒血性的人,就該讓他滾回雲京,何如由他……貽害大齊?」

  若在雲京,他也許還能做他的少年進士。

  身在廟堂,也比身在沙場要好,

  至少不必在風沙血影裡迷失自己,從天之驕子,到一敗塗地。

  天色濃黑如墨,點綴幾顆疏星。

  倪素入太尉府中時天還未暗,因此她手中此時提著的這盞燈也不是自己點的,她穿過熱鬧的街市,走到無人的靜巷,一直有淡霧輕拽她的衣袖。

  她蹲下身,從懷中取出火折子,打開燈籠,將裡面的蠟燭吹熄,又重新點燃,一捧火光搖搖晃晃,倪素抬起頭,看見不遠處有個小孩兒在家門口歪著腦袋看她怪異的舉動。

  那個小孩兒忽然朝她露齒一笑,隨即將手中的雪球拋向她。

  然而雪球沒有砸到她便被淡淡的寒霧化成細碎的雪粒子落在她的腳邊,那小孩兒瞪大雙眼,像見了鬼似的,轉身被門檻一絆,栽進了院門裡,發出嘹亮的哭聲。

  倪素忍不住笑起來。

  「徐子凌,你會嚇人了。」

  她說。

  淡霧輕拂她的袖邊,化為一道頎長的身影,他是依附著她的,從頭到尾。

  他不說話,一雙眼睛靜默地看著她。

  倪素提著燈站起身,「我們回家。」

  似乎「回家」這兩個字總能為他找到一絲有溫度的歸屬感,倪素每回這樣說都能在他宛如嚴冬般凋敝的眼底發現一些不一樣的情緒,他總會在這樣的時候,顯得很順從。

  所以她也很喜歡這樣和他說話。

  其實讓這樣一個久離人世的鬼魅感到開心,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倪素總是想這麼做。

  兩人並肩走過那間有哭聲的宅院,聽到裡面小孩兒抽抽噎噎的,還在和娘親叫嚷著有女鬼。

  倪素又笑出聲。

  「你還痛不痛?」

  徐鶴雪有些不自在。

  倪素身上的傷還沒將養好,那日在瓦子裡又扯到了後腰的傷處,這幾日又有些難捱,但她搖頭,「已經不是很疼了,我每日都有用藥的,你放心,我自己便是醫工,我都知道的。」

  「嗯。」他應聲。

  「我與苗太尉說的話你聽見了嗎?」倪素問他。

  「聽見了。」

  「你覺得我說的有錯處嗎?」

  「沒有,你答得很好。」

  徐鶴雪話音才落,倏爾想起她與苗太尉說的那句「不願因我的不想,而棄一人於不顧」,他走在她所持的燈影裡,忽然又道:「倪素,我雖不記得從前的許多事,但我想,我曾經,一定從未遇見過你這樣的姑娘。」

  倪素一頓,抬眸望他:「我……是什麼樣的?」

  「敢於存志,不以艱險而生憂懼,不以世俗而畏人言,」徐鶴雪停下步履,迎向她的目光,「你是值得人敬佩的女子。」

  不因他鬼魅之身而對他避之不及,願意暫且留在這個地方以成全他的所求。

  她便是如此令他敬佩的女子。

  倪素幾乎呆住,她手持的燈籠中火光照著他周身彌漫的瑩塵,他整個人在冷暖交織的亮色光影裡美好得如一場幻夢。

  不知怎的,她的臉頰有點燙,躲開他清冷的眉目,囁喏了一聲:「我哪有你說的那麼好……」

  「我沒有在騙你。」

  他說。

  倪素有點難為情,「嗯嗯」兩聲,催促他往前走。

  兩人之間寂靜下來,但倪素卻偷偷打量一眼走在身邊的年輕男人,她伸手在殘枝上拂來一把積雪,站定:「徐子凌。」

  徐鶴雪聞聲回頭,只見她揚手,一捧雪在燈影底下砸在他的衣袖。

  細如鹽粒的雪沾在袖子邊。

  他茫然地抬起眼。

  「你為什麼不打我?」倪素又團了一把積雪。

  她在笑,眉毛微挑一下。

  徐鶴雪伸手在枝上握來一捧雪,試探般,收著力道朝她砸去。

  倪素看著那個落在她腳邊不遠處的小雪團,故意調侃似的:「你是不是要吃蠟燭才有力氣砸到我?」

  「……」
作者: 彤櫻    時間: 6 天前

第四十九章 采桑子(六)

  難得一日好陽光,簷瓦之上的積雪被曬化許多,雪水順著簷廊滴滴答答,頗有聽雨之閒。

  徐鶴雪坐在窗畔,一手撐在膝上,靜默地看著桌案上的書冊,在將杜琮那本私賬交給蔣先明之前,他已備下這抄本。

  其上銀錢往來數筆,橫跨十五年整,而其中不具名之人,已添了數道清晰的脈絡。

  爐子上的茶水煮沸,發出「嗚嗚」之聲,徐鶴雪手指的冷足以消解陶壺的燙,他面上一絲神情也無,斟滿一碗茶,抿了一口。

  還是無味。

  他只能憑借尚未消失的嗅覺嗅得它的一分淡香。

  抬起頭,那道流蘇簾子遮掩了在床上安睡的女子的身形,她其實是習慣早起的人,但今日卻是個例外。

  只因昨夜從太尉府中出來,她便臨時起意,拉他去蔣先明府中一探究竟,卻又因此而受了風寒。

  蔣先明是出了名的清官,家宅也陳舊清貧,甚至不如杜琮那個五品官的府邸來得寬敞舒適。

  「你能帶我一塊兒去嗎?」

  倪素還是擔心這段距離會對他有礙,她指了指書房簷瓦之上的脊線,「我可以在那裡等你。」

  徐鶴雪頷首,一手攬住她的腰身,踩踏樹梢借力一躍,步履極輕地落在對面的屋頂之上。

  值此深夜,蔣先明卻仍在書房伏案,徐鶴雪輕瞥一眼腳下的青瓦,他將倪素扶穩,令她站定,才俯身動作極輕地揭開一片青瓦。

  書房中,蔣先明正與跟隨自己多年的老內知說話。

  「大人,這賬冊也不知是誰扔來給您的,它分明就是一個燙手山芋,您這幾月為了這東西查來查去,那日還險些讓人攔在瓦子裡……」老內知苦口婆心地勸告,「依老奴看,他們就是知道官家只聽得進您的諫言才將什麼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兒都扔給您,如今那杜大人都不知道是死是活,您查他的舊賬,又有什麼意思?」

  「那日瓦子裡的事哪裡是沖我來的,分明是有人不滿苗太尉上疏主戰,故意給他使絆子呢。」

  蔣先明冷笑,「我雖與苗太尉那個粗魯的武夫一向不對付,但他上的奏疏卻是沒錯的,咱們大齊總不能一直給胡人交歲幣過活,即便咱們想,胡人欲壑難填,又豈能滿足於此?」

  「再說這杜琮,他失蹤便不能理他的舊賬了麼?十五年的時間,底下竟有十幾名官員風雨無阻地給他送錢,他呢,又給上頭那幾個不具名的人送錢,這些錢不必想,定都是民脂民膏!既是民脂民膏,我又豈能輕易放過這些蠹蟲?」

  蔣先明翻看著案上的賬冊,「孟相公如今推新政也只拿出個『厚祿養廉』之策,可我看厚祿根本無益於養廉,只會令人私欲更甚,到頭來苦的還是百姓。」

  「照您的意思,孟相公這回……是怕了?」老內知並非只是在家宅中整理瑣碎事宜,他當年也是跟著蔣先明出任雍州知州,長過見識的,自然也能在這些事上說得幾句話,「十四五年了,難道孟相公在文縣待得已不敢再有當年那分銳氣?可當年的事兒說起來,孟相公好歹只是貶官文縣,最淒慘的,還是張相公,十幾年的流放生涯啊……聽說身上還刺了流放的字,他妻子兒子死在路上,如今回來的,就只有他自個兒了。」

  徐鶴雪握著青瓦的手一顫。

  重回陽世的這段日子裡,他並非沒有聽過有關於孟雲獻與老師張敬的事,他知道他死後,老師從大齊文臣的至高至顯之境,淪落於流放路上。

  刺字,戴鐐,作為一個罪臣,顛沛多年,失妻失子。

  這些,他都知道。

  可這些話每每從他人口中聽來,他心中總要為此而備受煎熬。

  「張相公受此流放之罪,不單是因當年新政有失,還因他是……」即便只是在自己家中,面對的是自己最忠心的老僕,蔣先明也很難說出張敬被流放的另一重隱情,實則是因官家的遷怒。

  張敬,是徐鶴雪的老師。

  適逢太師吳岱向官家進獻了一部由民間頗負盛名的幾位才子收錄編撰的《新歷詩集》,其中收錄名詩共三十一首,張敬與其學生徐鶴雪互為應答的兩首詩赫然在列。

  徐鶴雪進士及第之年,張敬拆解其名其字寫了一首《子夜》。

  「冰魂雪魄」,是張敬給徐鶴雪的注解。

  詩中字句無不包含一位老師對於心中喜愛的學生的殷切盼望與毫不吝嗇的讚賞,事實上張敬此人從未如此外放地誇讚過自己的學生。

  那首詩是張敬初聞徐鶴雪進士登科之時,高興之餘立時寫下的詩作,本應無人知,但其另一位學生賀童收拾整理其詩作刊印時將此篇也夾在其中,故而被傳至坊間。

  其詩曾被傳揚一時。

  徐鶴雪亦寫了一首《竹心》回應老師的讚許,願以竹為心,嘗其韌,感其直,知行一致,以報師友,以報家國。

  然,誰也未料老師與學生相互應和的這兩首名詩,會在五年之後成為張敬獲罪流放的關鍵所在。

  「冰魂雪魄」如何能用以形容一個身負叛國之罪,受凌遲之刑而死的罪臣?官家盛怒,下敕令銷毀《新歷詩集》,並嚴令若再有編撰刊印此二首詩者,杖三十。

  這便是著名的「新歷詩案」。

  「新歷詩案」後,張敬再非大齊宰輔。

  蔣先明長嘆一聲:「孟相公其人如何我其實看不真切,他這人太深,但張相公為國為民,即便徒罪流放,也仍受天下文生敬仰,其實我當初在他回京時說那番話也並非是刻意為難,只是我若不問清楚,若不讓他當著眾目睽睽與舊事割席,只怕官家心中還要有一番思量,他回來不易,自不能再出一回『新歷詩案』。」

  「前月我去宮中查閱《百官歷年政績考》卻不成,後來才知,是被要到政事堂裡去了,似乎是張相公要的,我看張相公是有心整頓吏治。」

  蔣先明一手撫摸自己剃了鬚的下頜,「若真如此,我清查杜琮舊賬,也算能借上東風。」

  屋簷之上的徐鶴雪幾乎是在聽清蔣先明這番話的瞬間便反應過來此人意欲何為,他立即回頭,壓低聲音對身邊的倪素道:「你在這裡等我,若害怕,便蹲下來,不要往底下看。」

  倪素還沒來得及回應,便見他提燈起身,隨即身影化如長霧,流散去了底下的庭院之中。

  「誰?」

  老內知隨意地一抬眼,卻冷不丁地瞧見窗紗上映出一道晦暗的身影,他登時嚇了一跳,立即想要衝出屋外。

  哪知房門才被他拉開,便聽一聲泠然出鞘,隨即劍柄擊打在老內知的膝蓋,老內知踉蹌後退摔倒在地,才拉開一半的房門被從外面「砰」的一聲合上。

  蔣先明立即站起身,去將老內知扶著站起來,他緊盯著窗紗上映出的那道影子,沉聲:「你是何人?!」

  「我既將賬冊交予御史大人,自然也要來聽聽看,你到底查出了些什麼。」

  徐鶴雪手持燈盞,側身立在窗畔。

  「是你?」

  蔣先明面露驚異。

  老內知也才恍然,此人竟便是那個用賬冊砸了他家大人腦袋,卻不見蹤影的神秘人。

  「蔣御史既知張孟二位相公才回京不久,新政推行之艱,以至於處處掣肘,您此時要借東府的風是否有些太天真?」

  徐鶴雪壓低了些聲音。

  蔣先明一頓,自然也想到了其中的深淺,但他瞧著那道影子,冷聲:「閣下是覺得將賬冊交錯了人?」

  「只是以為,蔣御史應該有更好的辦法。」

  「譬如?」

  「杜琮的賬冊上記有一尊馬踏飛燕,白玉為胎,身長五尺,若我記得不錯,此物應為西域古國瑰寶,於正元一年失蹤於進獻路上。」

  蔣先明幾乎是在此人話音才落的剎那便立即有了些印象,他回身立即在那賬冊上翻了幾頁,果然在其中找到此物,他立時抬頭:「閣下到底是何人?」

  徐鶴雪並不答他,只道:「明明此物便是東風,蔣御史又何必捨近求遠?」

  蔣先明其實對這些金玉之物並沒有多少印象,故而他也並不知曉賬冊中的馬踏飛燕是什麼來頭,又有多麼珍貴,經得此人提醒,他的確茅塞頓開。

  「當日在瓦子裡,蔣御史是去見什麼人?」

  忽的,蔣先明又聽窗外之人發問,他立時警惕起來,「你如何得知?你一直在監視我?」

  窗外人不答。

  蔣先明等了片刻,卻只聽見極輕的一聲冷笑。

  「難道,」

  蔣先明心中思緒百轉,他面露愕然,「那日在瓦子裡識破那胡人的,是你?」

  事實上徐鶴雪從未親眼在瓦子裡看見過蔣先明,但此時,他卻不動聲色地將蔣先明的思緒引到此處,誘他交底:「在瓦子裡等著苗太尉上鉤的人,也未必不識得你,蔣御史倒也不必事事親力親為。」

  蔣先明將信將疑,試探般,反問道:「閣下將賬冊交給我之前,是否已先看過?」

  「十五年的賬,共五千三百六十萬貫。」

  徐鶴雪淡聲道。

  蔣先明啞然,這數目是對的,所以當夜將賬冊交給他的人,真是此人?他沉吟片刻,道:「你既看過,想來也知道滿裕錢莊,那日我也並非是專程去瓦子裡尋人,而是去滿裕錢莊的途中正遇那掌櫃朝瓦子裡去,我想知道他是去見什麼人,便也沒多想,便悄悄地跟去了。」

  滿裕錢莊的掌櫃常不在京中,留在京中的人手也少有知道多少內情的,蔣先明原本是想去探探那才回京的掌櫃的口風。

  「此案尚不明朗便不能堂而皇之地去錢莊打草驚蛇,但經閣下提醒,我如今只需要查出那尊馬踏飛燕在哪兒,便至少能夠知道杜琮上面的其中一人,有了這一人,要知道其他幾人應該也不難了。」

  杜琮的錢財流轉都在滿裕錢莊,但像馬踏飛燕此種珍貴之物,想必錢莊中人也並未接觸,故而,便也不怕驚動了他們。

  蔣先明手握風聞奏事之權,如今盡可派上用場。

  徐鶴雪不言,他的目的已經達到,轉身欲離,卻聽房內傳來蔣先明的聲音:「敢問閣下,為何要將賬冊交予我?為何不送去光寧府?」

  聞聲,徐鶴雪回頭,燈盞的光影映於他死水般的眼睛,他靜默地審視窗紗內隱約不清的那道身影。

  今年已是新歲,是正元二十年。

  正元四年,這間屋子的主人還是個二十餘歲的年輕人,讀聖賢書,立報國志,以文弱之軀遠赴戰事混亂的邊城雍州任知州。

  在蔣先明之前,已有三名知州的人頭被胡人高懸於城牆之上。

  而他入城為知州第一件事,便是成全歷經慘烈戰事後,死裡逃生的邊城百姓以極刑處置叛國罪臣的心願。

  官家的敕令只言死罪,而蔣先明從民願,監斬凌遲。

  徐鶴雪其實並不知此人以前長的是什麼模樣,因為那時在刑台之上,他雙目已被胡人的金刀所傷,並不能視物。

  他只能聽得見此人的聲音,有力,憤慨。

  「世人皆知,」

  徐鶴雪聲線冷靜,「你蔣御史最不願辜負民意,他們視你為可達天聽的喉舌。」

  「僅此而已。」

  爐上的茶水又翻沸了起來,簾子後傳來幾聲女子的輕咳,徐鶴雪立時回神,他一手撐在桌案上,艱難地站起身,倒了一碗熱茶走到內室裡去。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倪素的鼻音有點重,接來他遞的茶水抿了一口,乾澀的嗓子才好受些。

  「不算久。」

  徐鶴雪搖頭。

  他接了她遞回的茶碗,將其放在一旁的凳子上。

  倪素揉了揉眼皮,她始終注視著他,即便他很多的時候都沒有什麼過多的神情,可她仍舊覺得昨夜與他砸雪團玩兒的那點開心,已經被他深重的心事消磨乾淨了。

  「我睡著的時候,你坐在那裡的時候,在想什麼?」

  她試圖觸碰他的心事。

  徐鶴雪一頓,他回過身,猝不及防地對上她的雙眼。

  她一副病容,卻趴在床沿,認真地關心起他。

  徐鶴雪喉嚨發緊,昨夜回來後,他又想起了一些從前的事,想起老師素來板著一張臉,喜怒不形於色。

  可是,便是這樣的老師,卻在得知他進士及第的當夜,欣喜得難以安睡,更寫下一首《子夜》,對他不吝讚許。

  在那之前,徐鶴雪從不知老師心中原來如此看重他。

  徐鶴雪回以《竹心》,以證己心。

  那時,他是真的以為,自己能與老師同朝,在他的期許裡做一個大齊的文官,做一個以竹為心的人。

  記憶越是清晰,徐鶴雪就越是難捱。

  老師已經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了,他很想讓老師好好地活著,至少這後半生,再也不要因為任何事而顛沛流離,徒惹傷病。

  他絕不能讓蔣先明將老師再牽涉到杜琮的這一樁事中來。

  這條路,他要自己走。

  徐鶴雪放置於膝上的手蜷握住衣袍的邊緣,他面對著這個姑娘關切的眼神,良久,啞聲道:

  「倪素,我想老師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5 天前

第五十章 踏莎行(一)

  倪素只聽他說這樣一句話,便知道他的想,是真的很想,想到他這般冷靜克制的人,都忍不住向她袒露這分心緒。

  「若是想他,便去見他。」

  倪素一手撐在床沿坐起身,「哪怕不說話,哪怕,他不知道你回來,你遠遠地看他一眼,也是好的。」

  「與你來京當日,我已看過他一眼。」

  在橋上,的確是遠遠的一眼。

  「那已經夠了。」

  徐鶴雪一寸寸撫平膝上衣料的褶皺,「我可以想他,卻不能放任自己去見他,能夠被你招回陽世便已經是我僥幸,我不該再消受更多。」

  若想要的太多,那麼有朝一日重回幽都,他又該如何割捨?

  一個死去的人,妄念本該少一些。

  「為什麼要這樣想呢徐子凌?」

  倪素伸手去拉他的衣袖,「我卻覺得你可以想要更多,你回來這裡,本應該成全你所有年少未竟的遺憾。」

  徐鶴雪垂眼看著她白皙纖細的手指,就那麼輕輕地拽著他的袖子邊,他輕輕搖頭:「老師不是我的遺憾。」

  「那什麼才是?」

  倪素追問。

  雪水融化,輕敲黛瓦,從櫺窗外投來的淺金色的光影柔和得將倪素面前這個人包攏其中,像是裹著一捧乾淨的霜雪。

  倪素聽見他說:「我如今所為,便是在成全我的遺憾。」

  是杜琮?是那本賬冊?還是賬冊上那些不具名的高官?倪素的視線挪向簾外,那張搭在窗畔的桌案上有一卷翻開的書冊。

  「咕咕」的聲音忽然響起。

  兩人目光相接,倪素有點難為情。

  「廚房裡煨著粥。」

  徐鶴雪洞悉她的不自在,他錯開眼,扶住床沿緩慢地站起來,轉身欲走,可他一頓,回頭才見她拉住他衣袖的手指還沒鬆懈。

  倪素這才像是被火苗燎了手似的,一下鬆開。

  他掀簾出去了,倪素重新將自己裹回被子裡,臉頰抵在軟枕上,視線低垂。

  人明明已經不在屋中,但他衣袂帶起的風卻還在簾底輕晃。

  她在心裡想著。

  自從徐鶴雪漏夜點醒蔣先明之後,雲京城中漸漸又流傳起當年正元帝初登大寶,河西節度使欲進獻西域古國之寶給新帝卻在半道上將其弄丟的舊聞,只因御史中丞蔣先明上了一道奏疏,重提正元一年的這樁失蹤案,意指寶物並非為賊寇所掠,而是被有心之人貪墨。

  此事聽來委實荒唐,試問哪個臣子有如此逆膽,竟敢貪墨到君父的頭上?

  但蔣先明素來有清正剛直之名,他來挑起這樣的事端,倒令不少人將信將疑。

  西域古國的寶物是一尊玉白馬踏飛燕,據說身長五尺,是由小山般那麼大一塊的白玉石料耗時多年精雕細琢而成,可謂纖毫畢現,栩栩如生。

  它的失蹤,是正元帝即位後第一件不順心的事,何況正元帝如今又正對「錢」這個字極為敏感,蔣先明提起這尊玉白馬踏飛燕,無疑是正中正元帝下懷,他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清查百官,充盈國庫的機會。

  「瞧瞧這一個月鬧的,無不是人仰馬翻啊。」

  今日正元帝難得上了一回朝,裴知遠穿著朱砂紅的官服,頭戴長翅帽,一邊提著衣擺,一邊往白玉階下去,「孟相公,我看朝中這些官員們哪還顧得上像從前一樣恨您啊,他們現如今最恨的,應當是蔣御史。」

  孟雲獻聽笑了,「他們也不是如今才恨蔣御史,我與崇之兩個十幾年不在京中,只怕蔣御史早就這般遭人恨了,你最知道,不是麼?」

  「這話兒怎麼說的?孟相公您不在,我這就在朝中渾水摸魚了個十幾年罷了,好多事兒都不關心。」裴知遠擺擺手。

  孟雲獻挑眉,「敏行謙虛了,你可是個人精啊。」

  「誒,孟公折煞我也!」

  裴知遠無奈一笑,俯身朝孟雲獻作揖告饒,隨即不經意地一抬眼,他看見左側遠處的朱紅宮門正有一對夫婦相扶而立。

  他們並沒有在宮門處站立多久,只朝這邊遠遠地望了一眼,便轉身被一眾宦官宮娥簇擁著離開。

  裴知遠重新站直身體,轉過臉看見前面翰林學士賀童正扶著沒拄拐的張敬往另一邊政事堂的方向去。

  「孟相公,您說,真是張相公給嘉王去的信麼?若是,為何嘉王回京後,他卻不見嘉王?」裴知遠心中頗為費解。

  嘉王回京本非偶然,這是孟雲獻一早便在計劃的事,正元帝在新年伊始杖殺的那名醫正聶襄究竟是吃醉了酒誤吐真言還是故意吐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正元帝再不能沉浸於太醫局的謊言之中。

  他必須正視自己不能再有子嗣的事實。

  只有如此,他才會意識到自己原來還有一個從親弟弟那裡過繼來的養子嘉王。

  「若不是崇之,嘉王怎會上那道請安折子?」

  孟雲獻瞧了一眼張敬快要消失在宮門口的背影,「官家在太子的位置上待到快四十歲才將將即位,他又一直有頭疾的頑症,需要常服丹藥才能減輕痛苦,時年朝中還多有直臣,官家僅即位一年,便有人提了立太子的事,可官家無子,哪裡來的太子可立?朝臣們鬧得是不可開交,終逼官家過繼了親弟恭王的骨肉趙益來做養子,卻也只封嘉王,不立太子,以此也算堵住了朝臣的嘴。」

  「那年,正是您上《清渠疏》,拜參知政事的時候啊。」

  裴知遠感嘆一聲。

  「不錯,」孟雲獻一邊往前走,一邊道,「如今想來,官家應是那時便恨上了強逼他立太子的直臣,崇之就是其中的一個。」

  正元帝很在意自己初登大位,便被諫言裹挾著過繼來一個養子,而這忍下的一口氣,在正元帝看見孟雲獻的《清渠疏》時,他便已在暗自醞釀著該如何讓這些諫臣來還。

  帝王之術,不可謂不深邃。

  以至於孟雲獻與張敬都在不知不覺中做了君父手中的利刃,終造就如今這般敕令如天,莫敢不從的局面。

  「嘉王是諫臣強逼官家過繼來的養子,官家對嘉王心中又怎能沒有芥蒂?嘉王幼年在宮中的日子本就不好過,後來先皇后又忽然有孕,生下了安王,養子又如何能比得上親生骨肉?嘉王在宮中的處境自然就更尷尬,即便後來安王福薄夭折,嘉王與官家之間的齟齬之深,已非三言兩語便能說得清的了……」

  裴知遠順著孟雲獻的話說下去,「嘉王巴不得離雲京越遠越好,又怎麼可能正好在那時上一道請安折子?那時機也太巧妙了。」

  即便是裴知遠與孟雲獻,也沒有那個把握能將嘉王勸回雲京,眼下也不是什麼勸誡的好時機,他們本欲徐徐圖之,豈料嘉王卻出人意料地上了一道請安折。

  「所以崇之,才是嘉王回京的理由。」

  孟雲獻說道。

  「嘉王只是回來見老師的,我卻不知該喜還是憂啊……」

  裴知遠神情復雜。

  嘉王回京本是好事,可如今來看,縱是他們有意,嘉王也無心。

  「此事急不來的,敏行。」

  孟雲獻含笑輕拍了兩下他的肩,「眼下我卻有另一樁事要問你,你平日裡滑得跟泥鰍似的,怎麼今日也與崇之一般,站在蔣先明那頭?」

  「……您這話兒說的,我這不討官家開心呢嗎?反正在御史台詢問百官,清查玉白馬踏飛燕的是蔣御史又不是我,我只是見局勢稍微明朗了那麼一些些,便上趕著說些漂亮話兒罷了。」

  裴知遠湊近他,低聲,「御史台如今有官兒承您的情,我不信昨兒您沒得到信兒,蔣御史忙活了一個月清查來清查去,最後那尊玉白馬踏飛燕,卻在吳岱被抄沒後還沒來得及清理上報的家財裡……」

  吳岱如今已非檢校太師,是個實打實的庶人,他被抄沒的家產之巨,之前逢著過年,主事的官員還沒整理完全。

  孟雲獻不可置否,「即便如此,官家不也沒治吳岱的死罪麼?」

  到底,官家還是惦記著幾分吳岱當年捨身救主的情分。

  馬踏飛燕從吳府被抬出的當日,吳岱神情灰敗,癱坐在折背椅上一言不發,這幾月來一直守在吳府的官兵帶著所有被記錄在名冊之上的財物很快離開,偌大的宅院竟只剩下一名老僕。

  蔣先明奉旨詢問過吳岱,但他卻是一副痴態,整個人恍恍惚惚的,什麼也答不出,他此時依舊是呆滯的,只瞅著亮堂堂的門口,沒一會兒便嗚咽出聲。

  老僕在後廊裡一邊煎藥,一邊用袖子擦額上的汗,他根本不知有兩道身影堂而皇之地進了正堂內。

  「看起來,的確像是患了癲症。」

  倪素一進門,便見吳岱又哭又笑,眼淚鼻涕都不會擦,嘴裡也不知囁喏著什麼,她走上前,扣住吳岱的脈門,又細細地打量他,片刻後,她看向戴著帷帽的徐鶴雪,「腎水不足,肝氣鬱滯而痰濁,若體內還有淤血不散,的確有可能會罹患此種病症,患此症者,記憶消磨,不識親友,不辨是非。」

  徐鶴雪隔著帷帽審視吳岱,而吳岱沒梳成髻的白髮披散著,他歪著頭將徐鶴雪瞧了又瞧。

  「你過來。」

  徐鶴雪對倪素道。

  倪素走回他身邊,卻見他三兩步上前,劍刃出鞘,冰冷的鋒刃抵上吳岱的脖頸,而吳岱似乎被這種極致的冷意驚得渾身一顫,但他卻傻傻的不知道躲,竟還伸手探向徐鶴雪的帷帽。

  徐鶴雪手腕一轉,劍鋒直指吳岱的眼睛,嚇得吳岱一張滿是褶皺的臉扭曲起來,他顫著乾裂的唇,又哭又叫,「繼康,繼康吾兒……」

  劍鋒懸在吳岱右眼半寸之距。

  徐鶴雪冷靜地注視著吳岱臉上一絲一毫的神情,他垂下眼睛,吳岱髒兮兮的衣袍底下已有一灘水漬。

  徐鶴雪收劍入鞘,轉身之際,卻見那個用繡帕蒙著臉的姑娘正背對著他,用一雙手緊捂著眼睛。

  「阿喜。」

  即便心知吳岱的癲症極有可能是真的,徐鶴雪亦謹慎處之,未在吳岱面前提及她的名字。

  倪素聽見他忽然喚自己少有人知的小字,她愣了一瞬,也不知為何,心中驀地一跳,竟覺這道清泠的嗓音將她的小字襯得好聽幾分。

  「你……好了沒有?」

  但她不敢回頭,怕看見吳岱的眼睛變成血窟窿。

  「你轉身。」

  「……我不。」

  「那我們走吧。」

  走?

  倪素鼓起勇氣回頭,卻見吳岱一雙眼睛好好的,只是他身前多了一灘水漬,徐鶴雪走到她面前來,擋住那片污穢,「從他這裡查下去應該是不可能了。」

  「那我們怎麼辦?」

  倪素仰望著他。

  絹帕上繡的那朵芙蕖正好在她頰邊,一絲一縷都在日光底下泛著柔滑的光澤,眼看有風要捲起絹帕,徐鶴雪立即伸手捏住絹帕的邊緣,及時遮擋住她的面容。

  倪素一頓,視線從他白皙的指節往上,隔著帷帽,對上他的眼睛。

  「哈哈哈哈哈……」

  吳岱忽然大笑起來,徐鶴雪與倪素幾乎同時回頭,見他坐在椅子上拍手,隨即看著倪素,嘟嘟囔囔:「繼康你該娶妻了……」

  他又指向戴著帷帽的徐鶴雪,「蓋頭底下有新娘!」

  倪素:「……」
作者: 彤櫻    時間: 5 天前

第五十一章 踏莎行(二)

  倪素與徐鶴雪才出了吳府,夤夜司副尉周挺便帶著一眾親從官將吳府圍了個水洩不通。

  「大人,大人……他已經不知事了,你們又何必折騰他啊!」老內知被兩名親從官攔著,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吳岱被人架出去。

  「夤夜司奉旨訊問吳岱,任何人不得阻攔!」晁一松按著刀柄呵斥老內知一聲,隨即便立即跟上周挺的步伐。

  晁一松「嘖嘖」了兩聲,周挺蹙眉,側過臉看他,「你什麼毛病?」

  「小周大人,我只是在想啊,吳岱那麼大一官兒呢,風光了多少年啊……官家一直對他們吳家很是看重,卻說落魄,也就落魄了……」

  晁一松想起方才吳岱那般瘋癲無狀的模樣,「以前是多清傲持重的一位大人,不過一夕之間,便什麼臉面也沒有了。」

  周挺沒什麼情緒表露,只道:「你拿了牌子,去宮中請醫正,吳岱的病若能治,便必須治,否則使尊不好問話。」

  「是……」

  晁一松摸了摸鼻子,一腳跨出吳府大門,他抬頭一望,卻在看熱鬧的人堆後頭瞧見一道身影。

  「誒,那是不是倪小娘子?」

  晁一松咕噥一聲。

  周挺聞聲一頓,他順著晁一松的視線看去,人群之後,那女子淡綠衫裙,挽三鬟髻,臉色也不再像之前那般蒼白,或因站在日頭底下,她頰邊泛粉,雙眸清凌如春水。

  「小周大人。」

  倪素見周挺走近,便彎身作揖。

  「倪姑娘怎會在此?」周挺問道。

  「和他們一樣,我來看熱鬧的。」倪素輕抬下頜,看向前面已有散開之勢的人堆。

  周挺隨著她的目光抬眼一掃,正不知如何說,卻聽她又道:「不知小周大人有沒有想過,吳岱的癲症很有可能不是意外?」

  周挺眉目一凜,他立即審視她,「倪姑娘,你可知你在說些什麼?」

  「小周大人忘了嗎?我也是醫工。」

  倪素並未在意周挺忽然冷下的語氣,「方才吳岱從這兒過,我在地上撿到兩根東西,我等在這兒,便是要交給你的。」

  說著,倪素抬手,兩根銀針赫然捏在她的指間。

  「這是?」

  周挺一怔,伸手接來。

  「針灸用的銀針,我看得很清楚,是從吳岱的頭髮裡掉出來的。」

  倪素繼續說道,「若我猜得不錯,他的癲病便是這麼來的,醫者針灸不當,使他腦中有了淤血。」

  周挺的神情變得頗為嚴肅,他手握銀針,向倪素抱拳:「多謝倪姑娘,此事我清楚了。」

  「小周大人,我因家學淵源,也會金針刺穴之術,這原是我們倪家的一樣絕學,若您信得過我,便由我來治吳岱,如何?」

  倪素終於說出她的意圖。

  「不可。」

  周挺幾乎是立時搖頭。

  「為什麼?」

  倪素愣了一瞬,無論如何也沒料到他會這般果斷地拒絕。

  「倪姑娘,吳岱是吳繼康之父,雖然害你兄長性命的不是他,但事出之後,他亦動用了多種關係為其子吳繼康遮掩。」

  周挺頓了頓,看著她,「難道你心中不恨他嗎?如何還要為他診治?」

  「吳岱的確可恨,我也並非以德報怨。」

  「既如此,倪姑娘又何必要蹚這渾水?」

  周挺態度堅決,「你是個女子,你也知道夤夜司的牢獄到底是什麼模樣,何況男女終有別,你不應該……」

  「小周大人,你也要以男女之別來約束我嗎?」

  倪素驟然打斷他。

  周挺一時住聲,他迎向面前這個女子的一雙眼,因為太過清澈而令人一眼便能望見她的慍怒。

  「在我為兄伸冤的這件事上,小周大人與韓使尊都助我良多,我今日之所以說這些,是我以為自己尚有一些用處,可以還你與韓使尊的這份恩情,僅此而已,」倪素說著,察覺有風一直在輕拽她的衣袖,她便又道,「不過既然小周大人不願,倪素便不好再多說,這便告辭。」

  她彎身作揖,也不等周挺說話,便轉過身離開。

  周挺立在原地,而吳府門前的人已散了個乾淨,晁一松在旁小心翼翼地問:「小周大人,我……還去宮裡請醫正嗎?」

  周挺回神:「請。」

  「誒,倪小娘子好像生氣了,但這事兒……您也確實不好應下。」

  晁一松心中其實也覺得此事是萬不能答應的,吳岱到底還是吳貴妃的親爹,說不得吳貴妃什麼時候就要復寵,如今官家也只讓他們訊問,不許對吳岱動刑,謹慎些總歸是沒有錯處的,那倪小娘子雖有家學,但誰曉得一個女子在家中又能正經學到多少呢?萬一在她這裡出了岔子,到時不單單只是她恐有牢獄之災,他們這些涉事的夤夜司中人,只怕都要被問罪。

  周挺卻在想她方才那句——「你也要以男女之別來約束我嗎?」

  他似乎說了令她生慍的話。

  流言出於口舌,亦可殺人於無形,正如此前吳岱故意令人傳他與倪素有私,為不使流言愈演愈烈,過分傷及她的清白,周挺避嫌至今,極少踏足南槐街醫館。

  男女大防,本該如此。

  可周挺不明白,她為何可以分毫不在乎那些詆毀,甚至敢再踏進夤夜司的大門,明明她不止一次受過刑,明明她最知道刑罰的殘酷。

  她如何敢涉足這些本與她無關的事?

  他看不懂這個女子,她太不同,也太大膽,可若她一直如此,只怕於己無益。

  周挺並不理解她的這份鋒芒。

  「她兄長的事已畢,便不該再沾惹官場上的這些事。」

  周挺翻身上馬,囑咐晁一松:「趕緊去,不要再耽擱。」

  春光正盛,且帶幾分難得的暖意。

  倪素穿走在熱鬧的街市,輕晃衣袖,引得依附於袖口邊沿的淡霧散開,化為一個年輕男人的身形。

  「你為什麼不讓我去?」

  她一邊朝前走,一邊說。

  那兩根銀針並非是在吳府外發現的,而是他們將將要離開之際,在吳岱說了那番荒唐的瘋話後,徐鶴雪看出端倪,走到他面前,從他斑白的亂髮裡取出的。

  吳岱的癲症並非意外,而是人為。

  倪素只見徐鶴雪抽出的那兩根銀針,便明白過來。

  吳岱畢竟還有個女兒在宮裡做貴妃,又何況官家並不想治吳岱的死罪,若此時吳岱死得不明不白,那不是明擺著告訴人,這背後還有更深的一潭水在等人涉足?

  「你既知吳岱的癲症是為人所害,便該明白,你一旦入夤夜司為他診病,害他之人,亦能害你。」

  徐鶴雪停步,此時他並未在他人眼前現身,伸手摘下帷帽,郎朗日光底下,他的面容蒼白而秀整,「倪素,我同你說過,你願意為我點燈,願意為我留在雲京,於我而言,便已是莫大的幫助,這已經很好了。」

  「你可以為你兄長受刑,為他不要性命,因為他是你的至親,而我卻不能讓你因我的事而涉險。」

  「兄長是我的至親,所以我為他涉險是人之常情,而你與我,有什麼干係?」倪素望著他,「萍水相逢?是嗎?」

  「萍水相逢,不具名姓」,這話是說給苗太尉聽的,還是,其實也是說給她聽的?

  「並非如此。」

  徐鶴雪寂冷的眸底泛起一分漣漪。

  「那你告訴我。」

  倪素抿了抿唇,「徐子凌,有些事你不說,我就只能自己去猜,可我不是總能猜得對。」

  春陽落肩,而徐鶴雪卻分毫感覺不到這分暖,他立在她的面前,片刻才從她的這番話裡撿回心神。

  「我依附於你。」

  他說。

  料峭春風吹動他霜白的衣袂,「招我殘魂,予我容身,你可以讓我做任何事,但我卻不該讓你為我再做些什麼。」

  「你還有你的志向,我從不懷疑你這樣的女子想做什麼會做不到,而我的事太重,我並不想將你牽涉其中。」

  他一定要用「依附」這兩字,卻不單單僅指他不能離開她太遠的這道禁制,字面之下,還有另一種釋義。

  「可是你一個人,要怎麼辦?」

  倪素越是聽他說這樣的話,就越發能體會到他骨子裡的孤清,「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人與人之間的付出與獲得都該是相互的,你先為的我,所以我也來為你,我可以為你點燈,也可以幫你很多的忙,只要,你相信我。」

  他退一步,她卻又進一步。

  時值三月,柳枝新綠,徐鶴雪只一抬頭便得見碧絲婆娑,「我當然信你,但是倪素,你要好好地活著,過自己的日子,寫成那部醫書。」

  這個陽世曾對他壞過,

  但此刻身在這個春意濃烈的人間,他心中又覺得,活著應該也能是一件很好的事,至少,對她來說,應該如此。

  倪素幾乎失神,周遭人來人往,偶爾有視線投注在她身上,誰也不知道她在看什麼,更不知她為什麼要這樣呆呆地站著。

  她忽然說了一句話,聲音卻很小。

  「什麼?」

  徐鶴雪沒有聽清,便稍稍俯身。

  倪素看著他的側臉,下頜線清晰而流暢,她又重復一遍,「你真的覺得我可以做到嗎?」

  「嗯。」

  徐鶴雪聽清了,輕抬起一雙清冷而剔透的眼,「你一定可以。」

  他已重新站直身體。

  整個人即便站在淺金色的日光裡,也依舊冷冷淡淡的,像霧一樣。

  倪素看著他,不知為何自己胸腔裡的那顆心跳得幾乎令她呼吸遲緩。

  除兄長以外,從無人如此肯定她。

  他從不與她說男女之別,卻與她說,存志不以男女為別。

  不與她說,該或不該,卻與她說,無論她想做什麼都可以做得到。

  倪素倏爾低眼,看見他拿在手中的帷帽白紗被風吹起,她竟然想起了吳岱的瘋話。

  「倪素?」

  他忽然輕喚。

  「啊?」

  倪素一下抬頭,對上他的眼睛。

  她的臉頰有點燒紅。

  「你怎麼了?」

  「沒什麼……回家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5 天前

第五十二章 踏莎行(三)

  夤夜司。

  老翁花白的鬚髮皆沾血,被繩索吊在刑池中央,才受過幾道鐵刺鞭,他身上破損的衣料裹附著被鐵刺勾出的血口子,整個人顫抖不停,終究扛不住,乾裂的嘴唇翕動:「我……招。」

  「說。」

  周挺扔下黏連著血肉的鐵刺鞭,激蕩起淡紅的水花。

  「我家主君頭上的銀針,的確是我做的,」老翁顫顫巍巍,嗓中浸著血,使得聲音含糊許多,「我沒辦法,我的小孫子在他們手裡呢!」

  「他們是誰?」

  周挺握著護腕,略微活動了一下發酸的腕骨。

  「我不知道……」老翁雙目空空,喃喃般,「是他們找的我,他們答應我,事成之後,不但將我孫子還來,還會給我更多的酬謝。」

  周挺正欲再問,卻聽急促的步履聲漸近,他轉過臉,看見晁一松快步下階,走到刑池旁。

  「小周大人,吳府我們又搜了一遍,這老僕家裡我們也搜過了,卻只發現這些。」晁一松抬手朝他展示手中那厚厚一疊交子。

  周挺走過去,刑房內燈火幽暗,但臨近的那盆火卻燒得正旺,借著明亮的火光,周挺接來一張,掃了一眼。

  「還有這個。」

  晁一松舒展另一隻手掌,其中赫然躺著一隻算珠。

  交子並非是什麼稀奇的東西,大約是十六年前,有交子鋪以交子為憑,使人將不便攜帶的鐵錢存放於交子鋪中,憑交子可為人換鐵錢,到如今,齊人已越發習慣以交子代替鐵錢在市井之間使用。

  而晁一松手中的那顆算珠光滑油亮,一看便是好木料,中間的孔洞鑲著玉環,但也許是因為被使用的年歲太久,其上鐫刻的字跡模糊。

  周挺捏起算珠,回頭看向那老翁,「不說說這東西的來歷麼?」

  「他們之中一人身上掉的。」

  老翁呼吸都有些困難。

  周挺借著火光細細地審視算珠上的字痕,竟是「滿裕」。

  他幾乎是立時想起京中的滿裕錢莊,大齊出現的第一家交子鋪雖非滿裕,但滿裕卻是使交子遍布大齊的最負盛名的交子鋪之一,此後交子鋪易名為錢莊,而滿裕錢莊先立足代州,近乎壟斷代州幾周邊多地的交子發放權。

  周挺瞧著鑲嵌在孔洞裡的玉環,「果然是滿裕才用得起的算珠。」

  夤夜司的親從官綴夜而出,帶著夤夜司韓使尊的牌子,將滿裕錢莊上上下下搜查了個遍,卻並沒有找到那位不久前歸京的掌櫃。

  一直到翌日,夤夜司親從官在城中大肆搜捕滿裕錢莊掌櫃,卻只從瓦子裡翻出一具腐爛的死屍。

  「滿裕的伙計已認過屍,他們都咬定,死的的確是雲京分號的掌櫃胡栗。」周挺熬得雙眼有點發紅,卻也不見多少疲態。

  「屍體都爛了,如何認得出?」韓清擱下茶碗,輕哼一聲。

  「僅是從衣著與身上所帶的遺物來辨認的。」

  周挺頷首。

  「這個人是真死還是假死已不重要了,反正他是元宵那夜才回京便失蹤,這麼久了,即便他活著,要找也難。」

  韓清的指節輕敲了敲膝蓋,「滿裕錢莊的人到底為何要害吳岱,咱家看,官家也並不關心,官家對吳岱雖還念些舊情,卻也僅止於不治他的死罪罷了,至於他究竟是不是得了瘋病,誰在乎?但今日,官家卻下了敕令,要代州知州就此事訊問滿裕錢莊的東家曹棟。」

  「周挺,你可知,這是為何?」

  「不知。」

  韓清掀起眼皮,瞅著他,面上也不知為何浮出一抹古怪的笑意,「你多久沒回家了?你父親的奏疏到了宮中,想必你家中也該收到家書才是。」

  周挺乍聽他提及父親二字,他一怔,隨即道:「使尊,敢問吾父所奏何事?」

  「宛江轉運使周文正奏請陛下,以收回交子發放權來應付軍費開支,禁止民間交子鋪發放新的交子,並收歸所有已發放的交子,設交子務壟斷,使私交子變為官交子。」

  韓清雖很少在御前,卻有個入內內侍省都都知做乾爹,這些消息,他知道得也還算快。

  「官家……是想借此事,拿滿裕錢莊開刀?」

  周挺立即明白過來。

  「你也知道,近些年大齊匪患頻發,而丹丘雖與我大齊暫時止戰,但也不是沒有摩擦,何況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軍隊不可不養,但如今軍費花銷之巨,國庫已難以支撐,你父親的這道奏疏,於官家是及時雨,但於你,卻……百害無一利,這些,你自己明白吧?」

  韓清意味深長。

  「明白。」

  周挺沒什麼過多的情緒。

  他父親的這道奏疏,已傷及那些與如滿裕錢莊這般的交子鋪在一塊兒勾結壟斷交子發放權的官員的利益。

  他父親遠在宛江,自要面臨諸多風雨之惡,而他在京中或也將面臨多方報復。

  「你父親不在乎自己的死活,連你這個好幾年不見面的兒子的生死也不在乎,你心裡,就不怪他麼?」

  韓清有點好奇。

  「父親此舉是為國考量,我如何能怪?」周挺搖頭,「使尊也知,父親希望我做的官是文官,我不從父命已是不孝,而今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我也該讓父親知道,我沒有選錯路。」

  「那你這段日子便要更小心謹慎些,可別讓那些氣紅了眼的給算計了去。」

  韓清站起身,輕拍他的肩。

  「是。」

  周挺應了一聲。

  宛江轉運使周文正的奏疏在早朝時被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念了一遍,立時引起朝臣議論紛紛,但正元帝卻並未直接下敕令允准此事,而是請朝臣就此事各抒己見。

  有人讚同,有人反對,身著朱紅圓領袍的官家在御座上始終不言,靜聽著朝臣們互相駁斥也不阻止。

  「張卿,你以為呢?」

  良久,正元帝才垂眼去瞧底下那個沒拄拐,身形有些佝僂,穿著紫色官服的老者。

  張敬聞言,立即上前一步,躬身作揖:「臣以為,私交子變為官交子的確可使其惠及天下。」

  「這麼說,張卿覺得周文正這道奏疏可行?」

  正元帝語氣平淡。

  「臣,卻不是此意。」

  張敬垂首。

  正元帝眼睛微眯,神色似乎沉下來一分,「不是此意,又是何意?」

  「若無本錢,將傷國本。」

  寂靜的朝天殿內,張敬一人的聲音清晰而有力。

  孟雲獻在旁不禁眉心一跳,他抬頭,果然見御座上的官家臉色變了又變,他無奈輕嘆,「若無本錢,將傷國本」這句話,便是意指若撥備的鐵錢不夠,而交子發放無度,則將使交子在民間的流通量遠超實際需要,交子的價值一貶再貶,而物愈貴,則傷民生根本。

  張敬口中的國本,即為民。

  私交子變為官交子的確能使交子流通更廣,惠及生民,也能暫解軍費的燃眉之急。

  張敬此言,並非反對周文正的這道奏疏,而是在勸諫君王,萬不可使交子放量無度。

  孟雲獻不禁皺眉,他始終覺得今日的張敬有些奇怪,張敬雖是直臣,卻也並非不會審時度勢,可張敬今日,卻像是奔著觸怒官家去的。

  「好個為國為民的張卿。」

  正元帝雖然在笑,那雙眼睛卻冷沉沉的。

  直到散朝,正元帝也並未定下此事,但誰都知道,官交子取代私交子,終將成為定局。

  「崇之,你從前明明連自己的花銷都懶得清算,家中連個算盤也沒有,怎麼如今財政上的事,你卻如此上心?」

  出了朝天殿,孟雲獻不等賀童來扶張敬,便走上前去。

  賀童晚出來一步,瞧見前面兩位相公走在一起,一邊下階一邊說話,他謹慎地跟在後頭,只注意著老師的步伐。

  「家中事我可以糊塗,國事卻不能。」

  張敬扶著白玉石欄,慢吞吞地往下走。

  「你今日為何要觸怒官家?」孟雲獻實在覺得他太過異常,「近些日子你查百官政績,卻又無下一步的章程,如今你又關心起財政上的事,想來也與潘三司見過面了?我卻看不懂,你到底是在做什麼。」

  「官家不愛聽的諫言總要有人說,不單單是說給官家聽,也是說給朝臣聽,若能有幾個敢在官家面前說真話也是好的,再不濟,我也當我這些話是說給百姓聽的,總要有人告訴百姓是非曲直。」

  「至於我在做些什麼,」

  張敬膝蓋疼得厲害,他一手撐在白玉石欄上站定,「我是為什麼回來,便是在做什麼。」

  直臣之直,不應只為君父而直。

  ——

  滿裕錢莊的東家出身代州,故而京中這家分號修建得也頗有代州的味道,四面為樓,共撐天井,彩繪斑斕。

  徐鶴雪提燈上樓,倪素緊隨其後,縱然夤夜司將此處暫封,以至於這偌大的錢莊卻還有人守,她只能盡可能地步履輕緩。

  燈影照見一張方長的烏木桌,其上擺著整齊的算盤,算珠渾圓飽滿,孔洞鑲嵌玉環,倪素掃過那些算盤,「好像沒有缺算珠的?」

  「若有用壞的,應該也不會再擺在台面上。」

  徐鶴雪一指輕輕撥弄了一下一顆算珠,算珠便轉著圈兒露出來另一面鐫刻著「滿裕」字樣以及特殊紋飾的那一面。

  「這顆東西,與吳府那個老僕家中的那顆有點不一樣,」倪素走到他身邊來看了一眼,「那顆只有字,沒有紋。」

  在晁一松去搜查那老僕的家宅前,倪素已與徐鶴雪去過一趟,那厚厚一疊交子與那顆算珠也是他們先行發現,最後又放回原位,任由晁一松帶回夤夜司。

  「那顆是舊珠,應該是滿裕以前的式樣。」

  徐鶴雪看著這些鑲金嵌玉的算盤,「倪素,我生前還沒有交子,你說,交子鋪是否都很在意算盤?」

  「畢竟是用交子兌鐵錢的營生,人們存鐵錢在交子鋪,交子鋪的珠算便是重中之重,絕不能馬虎的,但小的交子鋪可比不起滿裕這樣的大錢莊,他們如何能用得上這樣的算盤?」倪素一邊學著他撥弄起算珠玩兒,一邊說,「我聽說,只有滿裕對算盤有此種習慣,算珠上鑲金嵌玉,應該是他們在代州的東家想討個生意興隆的彩頭。」

  「所以,即便是用壞的算盤,他們應該也會好好存放。」

  徐鶴雪抬眼,看見對面的牆上掛著一把算盤,雖未鑲嵌金玉,串在其中的算珠卻是一顆顆刻得細致入微的核雕。

  「那我們找找看。」

  昏暗的樓上,沒有人可以看見徐鶴雪的燈,只有倪素能借她親手點的這道光視物,怕驚動守在天井底下的庭院裡的那些巡夜的人,她小心翼翼地打開一道櫃門,「吱呀」的聲音一響,她立即停頓,回頭張望一下。

  徐鶴雪看著她,帷帽之下,他的眼睛彎出一分極為生澀的笑痕,見她作勢又要拉開一點,他抬手按在雕花櫃門上,阻止了她的進一步動作。

  倪素茫然地仰起頭,兩重輕紗遮掩,她有點看不清他。

  徐鶴雪放低聲音:「這樣找,只怕到天亮也難。」

  「那我們怎麼辦?」

  她也很小聲。

  兩人在這道櫃門前,瑩白的影子與漆黑的影子近乎重疊,她的手指還勾著上面的銅扣,不知不覺被壓紅的指節,徐鶴雪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將她的手指從沉重的銅扣底下抽出。

  倪素脊背僵直,她明明看不清他的臉,明明,他也沒有呼吸,她看向自己紅紅的指節,聽見自己的呼吸。

  有點亂。

  「不疼嗎?」徐鶴雪也在看她的手。

  倪素低聲回了一句。

  徐鶴雪沒聽清,便稍稍俯身,倪素看著他的耳廓,便湊近,「我說,不疼。」

  他沒料到她會這樣近。

  溫熱的氣息輕拂他的耳廓,他幾乎是一顫,立時站直身體,輕聲道:「我們還是應該找個人。」

  來時在樓梯旁打瞌睡的青年已經發出鼾聲,徐鶴雪身化淡霧,流散下樓,隨即拎著那人的後衣領將他帶到了二樓。

  青年嚇醒,還沒反應過來,倪素怕他叫喊,心內一急,隨手抓起來旁邊瓷缸裡一個黑乎乎的東西。

  徐鶴雪以劍抵住青年的脖頸,青年被這冰冷的薄刃刺得渾身發顫,他看見那戴帷帽的女子抓在手中,還在擺動四肢的烏龜,他更驚慌了,恨不得把嘴巴再閉緊一些,可千萬不要將那玩意塞到他嘴裡來。

  「……放回去吧。」

  徐鶴雪看她也被自己抓起來的東西嚇了一跳,他歷來冷靜的嗓音添了一分微不可聞的笑意。

  倪素訕訕地將烏龜放回瓷缸。

  徐鶴雪回頭,再看向這戰戰兢兢雙腿癱軟的青年:

  「我問什麼,你便答什麼,若敢驚叫,我必殺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5 天前

第五十三章 踏莎行(四)

  「我說,我說……」

  青年點頭如搗蒜。

  「滿裕的算珠可還有其它樣式?」

  徐鶴雪拿起長桌上的一把算盤,算珠整整齊齊地落下,發出輕微的響動,引得青年的目光隨之落去。

  「有,卻只換過一回,似乎是五年前才換了如今這樣的算珠。」青年如實說道。

  「為何要換?」

  徐鶴雪淡聲問。

  青年是在這錢莊中做學徒的,他來此處正好五年,卻還沒正經地拿過台面上那些數目有限的金貴算盤,只能摸一摸那不值錢的棗木算盤,他後背抵在木欄桿上,顫聲答,「我聽師父說過,從前的算珠有些重,撥弄的時候有些不方便,咱們代州的東家做主,給新換了算盤。」

  「你還知道什麼?我是說,和算盤有關的事。」

  倪素走到徐鶴雪身邊,問道。

  青年小心翼翼地抬頭看她,素紗帷帽底下有一張臉隱約朦朧,令人看不真切,聽著聲音,卻是個極年輕的女子。

  「你在看什麼?」

  這道平靜而凌冽的聲音落來,青年的身體立時一抖,他立即垂下腦袋,只敢盯著那道霜白的衣袂,「算盤,我,我想想……」

  「越是老練的師父對算珠的輕重便越是敏感,他們,他們很在意這些東西,若算珠的輕重不合適,便會影響撥弄算盤的速度,所以東家才換了新的,我還聽說,東家認為算盤是咱們吃飯的家伙事,東家花費金玉打造這些算盤,一是為了討彩頭,二則是為了給算賬的師父一些獎賞,若他們事做得好,沒有錯處,帶學徒也認真的話,往後退下去,便能得一把算盤。」

  這也是他為何要在滿裕錢莊做學徒五年,雖沒機會算賬,卻也不肯離開的原因,雖然能得到這把算盤的人是少之又少,但萬一呢?算珠雖沒什麼用,可那上面的玉環與金箔,哪個不值錢?

  倪素想了想,又問,「所以,你們這裡並沒有只送人一顆算珠的先例?」

  「沒有。」

  青年搖了搖頭,「我們這裡即便是用壞了的算盤,也是要妥善保管的,以前也有起了賊心的想偷出去換錢,可少有能得逞的,因為咱們這兒雖都將要用的算盤擺在桌面上,但每夜都是有人守的。」

  「這不是夤夜司查封麼?咱們這兒留的人不多,所以今兒晚上只有我在樓裡……剩下的都在外面巡夜。」

  倪素擰起眉,那老僕在吳府好些年了,自然不可能有錢莊老師父的珠算本事,也沒機會得到這種算盤,何況從他家中找到的,也唯有那一顆而已。

  聽鄰里說,那老僕本有一個小孫子,但近些日子卻一直沒露過面,難道,是有人用他的小孫子威脅了他?所以他才敢冒風險,謀害主君吳岱?

  滿裕的那顆算珠,難道是那人給他的?可既有交子,為何要再留一顆算珠?

  「用舊的算盤,你可知存放在何處?」

  徐鶴雪俯身,樓外庭院內照來的燈影昏暗,青年只覺他一近些,自己身上便冷得徹骨,這種冷意,是順著脊骨往上的汗毛直立。

  靠近此人,無異於靠近一個嚴冬。

  「我,我知道……」青年嘴唇顫抖。

  守在天井底下的庭院裡的人來來回回地走動,不少人禁不住這夜太長,懶散地打起哈欠。

  「咱們錢莊不知還保不保得住……」

  也不知誰先起了頭。

  「外頭傳呢,說咱東家是害那先前做過太師的吳岱的凶手,憑著一顆不知哪兒來的算珠,便將咱這兒給封了。」

  有人打開了話匣子,「要我說,這些年在咱們錢莊裡偷算珠還少麼?抓住了的倒好說,可指不定還有沒抓住的漏網之魚,如何便能定東家的罪?」

  「這不還沒定罪麼?咱們今夜還能在這兒守,不正說明夤夜司沒更多的實證麼?再者,咱東家這些年也並非沒有靠山的。」

  領頭的不耐地打斷他們,「你們做好自己的事兒,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道理也不懂麼?少說東家的是非!」

  底下巡夜的護院們正說著話,倪素與徐鶴雪已跟著那青年輕手輕腳地上了三樓,三樓的陳設簡潔,長廊盡頭是一間上鎖的庫房,青年面露難色,「我並無鑰匙,鑰匙在咱們二管事那兒呢,他如今正在夤夜司中,只怕一時也出不來。」

  既是庫房的銅鎖,自然與一般的鎖不同。

  但下一瞬,青年卻只覺眼前寒光一閃,他甚至沒有看清隨著那道劍影而落的瑩塵,便見那把巧匠所製的銅鎖下墜。

  劍刃重新抵向青年頸間,而倪素及時接住銅鎖。

  「進去。」

  徐鶴雪輕抬下頜。

  青年呆滯著一張臉,推開庫房的大門,雙腿發軟地挪動步子,走進去。

  裡面黑漆漆的,也沒有點燈,但青年忽覺自己身後有燈影照來,他不敢回頭,只僵直著身體,指向前面的櫃門,「在那裡面。」

  既是存放算盤的地方,所用的鎖自然更為精巧,倪素看見飛浮的瑩塵,而青年臉色無異,像是根本沒有察覺。

  倪素垂下眼簾,看著地上淺淡瑩白的影子,靜聽著那把鎖被打開的聲音,有種人力所不能及的輕易。

  可她知道,他的這分輕易,其實一點也不輕易。

  青年只以為橫在自己頸間的劍刃是一柄削鐵如泥的寶劍,他便更怕得厲害,雙腿不住地打顫,俯身去櫃中取算盤的動作便更加小心翼翼。

  「這,這便是從前的式樣。」

  青年從中取出來一把算盤,的確算得上陳舊,算盤的框與梁都已鬆動,其中串著的算珠平滑發亮,一看便是年深日久觸摸過的。

  徐鶴雪輕瞥一眼,卻沒接,他一雙眸子輕垂,隔著帷帽審視著此人,「你若聰明,便該明白,今夜之事,你最好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畢竟,若無你,我們也找不到此處。」

  「我記下了,都記下了!」

  青年如何敢將此事說與人聽?這一番話無疑是在警告他,即便他將這些事說給管事聽,他也終究是為此二人領路的,莫說那金玉算盤,只怕管事還要拉他去見官。

  察覺到抵在頸間的劍刃輕移,青年額邊的汗珠淌下來,他正欲偷偷地鬆一口氣,卻不想徐鶴雪手腕一轉,劍柄重擊在他的後頸。

  青年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徐鶴雪及時接住將要落地的算盤,隨即握著鬆動的木框,將其拆散一邊,從中取出一顆算珠來。

  倪素的視線從那昏迷的青年身上挪到徐鶴雪的手上,她走近了些,在燈下細細打量他手中的算珠。

  平滑發亮,一看便是用久了的,其上的字痕已淺,卻依稀能辨出是「滿裕」二字。

  「和那顆是一樣的。」

  倪素說。

  徐鶴雪瘦削而有力的手指捏著那顆算珠,半晌出聲:「不對。」

  「什麼不對?」

  倪素一頭霧水,「這木料,玉環,還有字痕明明都一模一樣。」

  徐鶴雪卻看向倒在那邊不省人事的青年,「記得他說過的話麼?滿裕只換過一次算珠的樣式,是因為從前的算珠重,所以才會更換。」

  倪素點點頭。

  「這顆,與我們在那老僕家中的那顆雖外表一致,但輕重卻並不一樣。」

  徐鶴雪說。

  「輕重不一樣?」

  倪素訝然,隨即從他手中接來算珠掂了掂,但她卻沒察覺到什麼不一樣,因為在那老僕家中時,她並未在意過重量這一細節。

  徐鶴雪從她手中取回算珠,指節屈起,一用力道,手背青筋的線條與筋骨的凌厲越發清晰。

  算珠碎裂,顯露玉環之下的鐵片。

  交子鋪做的是兌鐵錢的營生,滿裕的東家在算盤上鑲金嵌玉,又如何能會缺得了鑄鐵錢的這樣東西?

  「原來,這便是它要重一些的原因。」

  倪素從他掌心捏起那薄薄的鐵片,恍然,「所以,那老僕的算珠,是假的。」

  「也就是說,那老僕背後之人很有可能是故意留下這樣東西,他們害吳岱,便是要讓夤夜司注意到滿裕錢莊?」

  從杜琮的賬冊開始,這一樁樁的事,千絲萬縷竟都歸於一個滿裕錢莊。

  「還有一種可能。」

  徐鶴雪提起桌角的燈盞,「也許吳岱,根本不是為人所害。」

  「而是他自己布的局,是吳岱,想讓夤夜司的人,清查滿裕錢莊。」

  癲症是真,算珠是假,若吳岱果真對自己如此心狠,那必然是他已走入死局,卻仍希冀借事翻身,或者,拖人下水。

  「這……怎麼可能?」

  倪素愕然,她正欲再問,卻見徐鶴雪倏爾轉頭,他似乎聽見了什麼動靜似的,立即對她道:「有人入樓。」

  話音才落,倪素抬眼便見庫房門外的欄桿上照出一片淡光,隨即便是一道帶著火氣的聲音,「阿平去哪兒了?怎麼沒在?我這幾日在夤夜司中,他便是如此打掃的?上回摔了我的東西,讓他多做些事,他便如此不上心麼?」

  「管事您別生氣,他應當是方便去了,等他回來了,您再說他。」另一道諂媚的聲音響起。

  上樓的動靜不小,徐鶴雪只聽「管事」二字,便知是那個被帶去夤夜司中訊問的管事回來了。

  「倪素,先躲起來。」

  徐鶴雪輕聲囑咐。

  倪素點點頭,望了望四周,看準牆角另一個寬敞的櫃子,她便乾脆提起裙擺,將自己藏到裡面,「那他呢?」

  徐鶴雪看向那名喚阿平的青年,先走到她的面前,俯身時帷帽的輕紗拂動,露出他蒼白的下頜,「你在裡面,會怕嗎?」

  倪素抱著雙膝,搖頭,催促他,「你快關上。」

  徐鶴雪將櫃門合上,他的視線低垂,雙指一動,瑩塵裹附著殘損的銅鎖,落到他手中,外面人上樓的聲音越發清晰,而他卻不緊不慢地將暫被瑩塵復原的銅鎖扣上鎖著算盤的櫃門,隨即身化淡霧,帶著那昏迷的青年悄無聲息地出去。

  庫房的門驟然合上,被倪素放在地上的銅鎖完好地掛在銅扣上。

  「庫房他們也搜查過了?」

  管事提著衣擺上了三樓,這些天在夤夜司中他又驚又俱,難掩疲態。

  「是,他們帶著您的鑰匙,裡裡外外都搜過了。」

  跟著他上樓的中年男人回道,「算盤也都給他們瞧了。」

  「都是那算珠惹的,這可真是無妄之災!我得瞧瞧去!」管事不敢說夤夜司一句壞話,只能窩火地叫嚷一聲,又將鑰匙遞給他,令其前去開庫房門。

  那人忙稱是,接了鑰匙前去開門。

  徐鶴雪將人丟在了後院的僻靜處,又很快回來,隱去身形,跟在此二人身後。

  「庫房除夤夜司的人來查過以外,您不在,便沒有人進去過,您這才從夤夜司出來,怎麼這便要來清點?」

  那人一邊推門,一邊問道。

  「誰讓咱們掌櫃給人害了呢?他生前待我待你難道不好?」管事走進庫房,扶燈往前,將桌案上的燭台也點燃。

  「掌櫃待咱們自然是好的。」

  那中年男人點點頭,「可他卻這麼稀裡糊塗地就沒了。」

  「是啊……」管事一邊清點著庫房中存放的鐵錢,一邊嘆氣,「按理說,這庫房的鑰匙是只能掌櫃管的,可元宵那夜,他卻將鑰匙交給了我,我問他是否還要再回代州見東家,他說不是,我也納悶,他看起來也不像是要再出遠門的樣子,身上包袱也沒有,我只見他好像揣了一本什麼書到懷裡……」

  「以往掌櫃回代州也沒將鑰匙給您啊,說不得是他打算自個兒退下去,想先讓您試著管庫房呢。」

  中年男人這番話說得管事心內舒服,在夤夜司中幾日縈心的恐懼也削減了些,他擺了擺手,「可別胡說。」

  櫃中漆黑一片,倪素只能聽見外面這兩人說話的聲音,一道步履聲臨近,倪素心中打鼓,她抱著雙膝的手緊緊地抓住衣擺。

  「管事,這邊的櫃門和箱子我也給您打開,方便您查。」那人討好一笑,說著手便摸上櫃子的銅扣。

  倪素屏住呼吸。

  一道細長的光線漏來,她看見外面那人粗糲發黑的手指。

  她心內一緊,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覺清風拂面,吹動她耳畔淺髮,極其昏暗的櫃中似乎逼仄了些,倪素轉過臉,對上一雙眼睛。

  這樣近的距離,倪素發現他雙眼皮的褶痕都是漂亮的。

  徐鶴雪已摘了帷帽,將燈盞放於膝旁,暖黃的光充斥於她眼前。

  外面的人忽然呼痛一聲,著急忙慌地抽出被沉重櫃門夾住的手指。

  這一幕太滑稽,倪素險些忍不住笑,一隻冰冷的手忽然捂住她的嘴,她眨動一下眼睛,卻嗅到清淡的血腥氣。

  不知不覺,他衣袖的邊緣已被血液浸濕,細膩如玉的腕骨上剮傷猙獰,血珠墜在他腕底,將落不落。

  「行了,你瞧瞧你能做成什麼事?那櫃子本是存放雜物的,哪裡能放鐵錢?放算盤的也鎖著呢!」

  外面是那管事沒好氣的聲音。

  緊接著便是櫃門外的中年男人賠笑的漂亮話兒。

  徐鶴雪靜默地聽著外面兩人說話,正欲鬆手,卻不防被她握住手指,如此溫熱的溫度緊貼,令他一顫。

  指腹幾乎還殘留她臉頰的觸感,因為她忽然的舉動,他不禁蜷握掌心,側過臉來看她。

  她沒有摘帷帽,此刻挑起一邊的輕紗,燭火照亮她半張白皙的面容,烏黑明亮的眼睛,紅潤的唇。

  一綹細髮落在她頰邊。

  徐鶴雪意識到她在審視他的剮傷,立即要抽回手,不欲再讓她細看,可她的手指緊緊地勾住他的手指。

  心跳,是血肉之軀才會有的。

  而他沒有。

  倪素第一次這樣認真地審視這道施加在他身上的懲罰,像是白雪沾污的證據。

  若是人的外傷,她有的是辦法令它癒合,可偏偏,它不是。

  她輕吹的氣,如風拂過他的手腕,徐鶴雪發出極輕微短促的氣聲,幾乎心神俱顫。
作者: 彤櫻    時間: 5 天前

第五十四章 踏莎行(五)

  出了滿裕錢莊,綿軟的春雨落來,在倪素的鬢髮間點綴晶瑩細小的水珠,「徐子凌,你看看你自己,你已經這副模樣了,一定要在此時去找蔣御史嗎?」

  無紙傘遮擋,倪素與面前這個衣袖沾血,面容蒼白的年輕男人相對而立,雨水沖淡他袖子邊滴下去的血珠,他唇色淡薄,「你可有聽到那管事說的話?掌櫃胡栗元宵當夜出去時,身上帶了一樣東西。」

  「……一本書?」

  倪素想起來。

  徐鶴雪「嗯」了一聲,「此前我忽略了一件事,杜琮的賬冊雖記錄了他的銀錢往來,但賬冊中的官員,無論是底下的,還是上面的,都不具名。」

  「可那些錢,是借滿裕錢莊從各地流轉而來,滿裕不可能沒有一本暗賬。」

  「所以,胡栗帶在身上的書冊,極有可能便是那本暗賬?」雨聲沙沙,倪素回想起元宵當夜在瓦子裡的種種,「可他帶著那本賬到瓦子裡,究竟是去見誰?」

  無論是誰,大抵都與那賬冊上的人脫不開干係。

  「吳岱的癲症若真是他自己故意所致,那麼他一定是擔心官家雖不治他的死罪,但有人總會對他下死手,而與其坐以待斃,他倒不如先做局,引夤夜司清查滿裕錢莊。」

  燈籠裡的燭焰被雨水澆熄,徐鶴雪的眼前歸於黑暗,他卻只頓了一下,又道:「可滿裕錢莊究竟有什麼是值得夤夜司查的?唯有這本暗賬。」

  「胡栗的屍體方才從瓦子裡被找出,便被夤夜司帶走,你我雖無機會探查胡栗的屍體,但從夤夜司的反應可以看出,他們並未在胡栗的屍體上發現什麼東西,而此次清查滿裕錢莊,他們也並未找到吳岱想讓他們發現的東西。」

  徐鶴雪只聽見雨聲,一雙空洞的眸子微動,不由輕喚:「倪素?」

  「所以你覺得,那暗賬已在元宵當夜落入蔣御史之手?」

  倪素出聲。

  「我只是猜,蔣先明那夜並未對我說真話,而夤夜司今夜將滿裕錢莊的管事放回,無異於告訴杜琮賬冊上那些不具名之人,夤夜司並未查到滿裕錢莊的暗賬。」

  可賬冊究竟到了誰的手上?徐鶴雪相信那些人如今應已坐立不安,正在想盡辦法尋找賬冊的下落。

  「我必須盡快確認此事,遲則生變。」

  徐鶴雪看不見倪素此時是什麼神情,春夜雨濃,他站直身體,循著她的方向,施以揖禮,「倪素,請你——幫我。」

  「我此生……」他話才出口,頓覺失言,他早已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了,又何談此生?

  他輕垂眼簾,「正如你此前所言,我回來,雖有過要尋舊友的心思,然人鬼殊途,我以為,見了又能如何?不過徒增傷悲,於他無益。但我,仍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那是我在幽都,甚至是重回此地的唯一意義。」

  「倪素,你招我回來,是我在幽都百年,唯一遇見的,最珍貴的機會,我不敢遲,我怕一遲,便又是人間十五年。」

  人間十五年,幽都近百載。

  「而我不知,下一回我是否還能等得到你。」

  時日一長,這個世間還會有人在乎那三萬受困寶塔的英魂所受之冤嗎?徐鶴雪清楚的知道,這是他唯一的機會,是他如今尚以殘魂之身存在的意義。

  倪素看他施禮,端正文雅,可脊背卻似乎又比她見過的文人要更為直挺,並非是說那些文人們不夠挺拔,而是他的挺拔有種刀刃般的鋒利。

  「可是你的眼睛。」

  倪素喉嚨發澀,她準確地捉住心頭的情緒,她心疼眼前這個人,其實與他相處的這段日子,碎片般的細節足夠在她心中堆砌起一個真實的他,但她卻一直刻意不去細究。

  她想等,終有一日,他會說的。

  「你會牽著我,對嗎?」徐鶴雪輕抬起一隻手,骨節修長,雨水沖刷不去他腕上的血痕。

  倪素看著他的手。

  夜雨朦朧,也不知前面那戶人家簷下的燈籠忽明忽暗,她抿起唇,握住他的手。

  冰冷與溫熱的觸碰。

  雨水的交融。

  「謝謝,倪素。」

  徐鶴雪很難不去想方才在滿裕錢莊的庫房中,在櫃子裡,她低垂眼眉,輕輕地吹著他的傷口。

  劇烈的痛,似乎在那一刻,也不那麼痛。

  「你不要生我的氣,我本不想惹你生氣。」

  徐鶴雪被她牽著走,他難以迴避她手指的溫度。

  「我知道。」

  倪素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牽著他快步往前,「我也並沒有生氣,我只是……」

  該如何才能與他說得清她心中的這種心疼呢?

  倪素不知道,她止住話音,半晌才又出聲,「我在想,我曾勸你若能不那麼痛,便對自己好一些,可是如今我卻發現,你所求之事,似乎只能用你的自損去換。」

  他只是一個人踽踽獨行。

  如同他只願意接受她點燈,引路這樣的幫助,卻不願她以身犯險,為他做任何事一般,他一定也不希望他的親朋,他的老師牽涉其中。

  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卻那麼想要保護活著的人。

  「你想過要放棄行醫嗎?」

  徐鶴雪卻問她。

  倪素搖頭,「從未。」

  雨水終不及他身上嚴寒,濕潤的水滴落在徐鶴雪的面龐,「我與你一樣。」

  行路至難,亦甘之如飴。

  春雨夜,夜市未開,街上此時便沒有什麼行人,馬車碾過鬆動的石板,激起一片渾濁的水花。

  蔣先明坐在車中,雙手扶在膝上,神情肅穆。

  馬車行至更僻靜處,外面的燈火都暗下去許多,蔣先明正細細思索著心事,卻不防外頭的馬忽然長嘶一聲,隨即馬車劇烈一晃,他後背抵在馬車壁,立即道:「怎麼回事?」

  「大人!」

  外頭的馬夫才驚慌失措地喚了一聲,隨即便有刃入血肉的一聲悶響,馬車的簾子被一道身影重重壓下。

  蔣先明看見半個身子倒進馬車中來的年輕馬夫雙目大睜,胸膛浸血,一動不動,他臉色一變,抬頭看向雨幕之中,數道身形如鬼,黑漆漆的影子壓來。

  蔣先明只見寒光微閃,他當機立斷,挽袖抓住韁繩,重重地抽打馬背,馬吃痛,長嘶瘋跑。

  而黑衣人窮追不捨,一柄長刀刺穿馬車壁,蔣先明堪堪躲過,他又用力抽打馬背,朝巡夜軍的所在疾奔。

  數道黑影飛簷走壁,踩踏青瓦之聲與雨聲交織,聽得蔣先明耳膜欲炸,他分毫不敢放鬆,卻忽覺車頂上重重一響,似乎落了人。

  他心中一凜,立即鬆開韁繩,翻身從馬車上摔下去,急促的步履臨近,蔣先明忍著身上的疼痛正欲起身,裹著雨水的刀刃已橫在他頸間。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竟敢刺殺朝廷命官!」蔣先明厲聲道。

  數張臉孔皆被遮掩於黑色面巾之下,其中一人揮手,橫在蔣先明頸間的刀刃便要割斷他的咽喉,千鈞一髮,一柄長劍破開雨幕而來,準確地刺穿握刀之人的手腕,那人吃痛,手指鬆懈,刀刃「砰」的落地。

  殺手們警惕回頭,只見白衣沾血,手中提燈,帷帽濕透,更沉沉地掩住裡面的那張臉,幾名殺手迎上去,而為首之人則踢了一腳地上的長刀,重擊在拋出十幾步遠的蔣先明的腿彎。

  蔣先明摔在水窪裡,髒水幾乎淹沒他的整個下巴,他一下回頭,那殺手已在他身後舉起了刀。

  蔣先明本能地伸手擋在眼前,卻聽「噌」的一聲,那是極清脆的錚鳴,他幾乎屏住呼吸,抬起眼睛,從指縫中看見那把落下來的刀刃已被一柄長劍抵住。

  蔣先明看見握劍的那隻手,蒼白的手背上,似有一粒紅痣,他的視線順著那隻手往上,卻只見帷帽遮掩住此人的面容。

  他的身法極快,劍招凌厲且不留餘地,不過十幾招之內,那殺手節節敗退,立即喚身後人:「上!」

  數名殺手一齊湧向那人。

  蔣先明看得心內一緊,他不由大喊:「公子小心!」

  徐鶴雪一劍刺中一人的胸膛,抽出來的劍刃與數把長刀一一過招,雨水沖刷掉了劍鋒上的血液,長刀合力抵住劍身,他立即鬆開劍柄,劍身借著他們的刀刃一轉,他很快閃身到了人後,及時握來劍柄,割破一人脖頸。

  夜雨壓不下血腥氣,蔣先明原本還擔心此人應付不過這十幾名殺手,可他坐在雨地裡,眼睜睜地看著那道身影動如行雲流水,自始至終從容不迫。

  巷中陳屍數具,沖淡的血水在地磚縫隙裡蜿蜒,此間除雨聲外,再無廝殺之聲。

  徐鶴雪手中的燈盞,是琉璃所製,沾雨不濕,他握劍的手鬆懈一分,劇烈的痛幾乎刻入骨髓。

  「閣下……是誰?」

  蔣先明看著他的背影。

  徐鶴雪側過臉。

  殷紅的血液幾乎浸濕了他整片衣袖,他歷來乾淨嚴整的衣襟也紅了一片,他踩過地上的死屍,邁著極為緩慢的步履,走到蔣先明面前,隔著濕透的帷帽,他審視著這個已到中年,面有風霜的人:

  「蔣御史不認得我,可記得那尊馬踏飛燕?當夜,你似乎欺騙了我。」
作者: 彤櫻    時間: 5 天前

第五十五章 踏莎行(六)

  「是你……」

  蔣先明立即想起當夜在他家中,隔著窗紗與他說話的那個人,便是此人,將杜琮的賬本交給了他。

  「閣下何出此言?」蔣先明一手撐在雨地裡,艱難地站起身,「我何時欺騙於你?」

  「你說你元宵當夜是跟著滿裕錢莊的掌櫃胡栗進的瓦子。」

  「不錯。」

  蔣先明點點頭。

  「進去之後呢?」

  「瓦子裡人太多,跟丟了。」蔣先明一身官袍濕透了,水珠順著帽簷往下滑過他的鼻梁。

  「你是何時進的瓦子?」徐鶴雪問道。

  「戌時。」

  雨幕之間,蔣先明盯著面前這個神秘的年輕人,「是因公子你救了我,我才會與你說這些,再多的,便不是你該過問的事了。」

  「嗯,這也夠了。」徐鶴雪提劍而起,抵在蔣先明的衣襟處,「你戌時去,亥時走,這段時間中,你在瓦子裡做什麼?找胡栗?既是找人,為何蔣御史連樓上都沒去?那時我也在瓦子裡,卻不知你何時上過樓。」

  此話一出, 蔣先明的臉色微變,他看著眼前的這個人:「你到底是誰?想做什麼?」

  事實上,徐鶴雪在瓦子裡從頭至尾都沒見過蔣先明,是倪素帶苗太尉躲去換衣時,她親眼見的蔣先明,並助他和苗太尉離開瓦子。

  這一詐,果然詐出了點蔣先明的反應來。

  雨水滴落劍身,發出清脆的聲響,帷帽之下,徐鶴雪沒有什麼血色的唇微扯:「別緊張,我若想殺你,便不會將杜琮的賬冊給你,我只是想知道,今夜我救你,應不應該。」

  「杜琮的事,我還在查,你既將賬冊交給了我,便是信我可以清查此事,」蔣先明頓了一下,他看著此人濕透的帷帽,卻猜不到底下到底遮掩了怎樣一張臉,「你如此在意此事,我想,一定是與杜琮或者是他上面的人有什麼仇怨。」

  徐鶴雪淡聲,「蔣御史,我想聽的是,胡栗身上的暗賬,到底在不在你這裡?」

  「什麼暗賬?」

  蔣先明還算鎮定。

  徐鶴雪不言,卻將劍刃上殘留的血跡一點、一點的在蔣先明朱砂紅的官袍上擦拭乾淨,血的顏色在他的衣衫上,竟看不出分毫髒污,「同樣是這身官服,有人乾淨,有人骯髒,蔣御史覺得自己是哪一種?」

  「我再問你一遍,胡栗的暗賬,究竟在不在你手裡?」

  「閣下身份不明,憑何以為我該信你?」

  蔣先明垂眼看劍。

  「蔣御史,請您信他。」

  漆黑的巷口,一道清晰的女聲落來。

  蔣先明與徐鶴雪幾乎同時回頭,只見提著琉璃燈盞,頭戴帷帽的女子一步步從陰影裡走出,在昏黃的燈影底下,她撐著一柄傘,雨如碎珠,散落傘簷。

  「你……」

  徐鶴雪朝她搖頭,他希望她轉身,希望她重新走回那片漆黑的陰影裡,不要過來,不要靠近。

  可是她走的每一步都很俐落,幾乎很快便來到他的身邊,扶住他的手臂,做他這一身支離病骨的依靠。

  「你又是誰?」

  蔣先明審視著這同樣遮蔽了面容的女子。

  「蔣御史何必執著於我們的名姓,您是雲京人人皆知的青天,當年與胡人開戰時,您置生死與度外,主動請纓遠赴邊關任雍州知州的事誰人不曉?」

  倪素朝他低首,「我們有冤,此冤的症結在杜琮,也在杜琮之上的人,我們信您,故而才將杜琮的賬冊交給您,若非因為清查白玉馬踏飛燕一事,您今夜也不會遭逢此劫,而杜琮一事牽涉多少,非您一人之力便可查個徹底,蔣御史既與我們目的一致,又為何不能與我們同坐一條船?」

  「姑娘所說的冤,到底是怎樣的冤?」蔣先明盯著她。

  倪素想了想,抬起頭,「令我身邊這個人渾身是傷,令他雖有師友而不能見,雖有年華而不得享,雖有舊冤而不得雪……如此,可以算作回答嗎?」

  衣襟處濕透的紅沾染了帷帽的輕紗,徐鶴雪望著她,被她握住的手指節蜷縮一下,他聽見雨聲沙沙的,而他這身衣冠之下,盡是他生前在雍州刑台之上所受的刑罰,一副殘損的軀體,血污不堪。

  「果真……如此?」

  蔣先明看向徐鶴雪,他再一次認真審視這個年輕人,可面容遮掩,他也實在看不出什麼。

  無端的,他的視線下落,又看見那人手背上的一點紅痣。

  蔣先明總覺得有一分熟悉,卻又不知這分熟悉到底從何而來。

  徐鶴雪堪堪回神,他的嗓音添了一分細微的啞,「自元宵夜到如今,蔣御史你一直未將此事上奏,可是那本暗賬之上的人,也並不具名?」

  此話立時戳中蔣先明的心思,他神情一滯,心中不禁一凜,此人洞若觀火,不知不覺已令他無法再反駁,再不能說那本暗賬不在自己身上。

  蔣先明看著面前這對相扶的男女,兩盞琉璃燈同照,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雖不具名,但我這些日子其實已將他們這些人查得差不多了,名姓,官職都有了,只是,光有他們這些人還不行,他們與杜琮上面的人,如今除了吳岱,剩下的是一個影兒都沒有。」

  他說著,嘆了口氣,「就是因為我想再往上查,所以才隱而不發,並未上奏官家。」

  「若是方便,請蔣御史將那暗賬借我一觀。」

  徐鶴雪話音落,見蔣先明神情猶豫,他的劍刃便下移,落在蔣先明的衣扣處,「當然,你也可以不借。」

  「……」

  蔣先明板著臉從衣襟裡掏出來那本賬冊。

  「我在瓦子裡的確見過胡栗,他在房中見人,我在外頭瞧,不防他忽然衝出來,身上竟有傷,他跑進人堆裡來找我,我才知道他早就發現我在跟著他,這本暗賬是他匆匆交給我的,我猜,是杜琮的事一出,有人便想滅口抹賬,以防萬一。」

  蔣先明終究將自己此前藏著的事和盤托出,他看著在那女子傘下翻看賬冊的年輕男人,他衣袖血紅,翻頁之間,蒼白的腕骨上似有什麼傷藏在衣袖邊沿的縫隙裡,他也沒看清,只是想起方才他身邊女子說的話,便道:「若公子有冤,我蔣先明一定為你雪洗平反。」

  徐鶴雪聞言,翻頁的動作一頓,他沒有抬眼,嗓音平靜:「多謝。」

  遇襲的空巷距離蔣府已經不遠,蔣先明給徐鶴雪看過賬本之後,便見著家中的老內知帶人出來尋他,匆匆將賬本塞回懷裡,蔣先明便被老內知扶了回去。

  倪素攙扶著徐鶴雪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他的步子很慢,所以她也走得很慢,她感知到他的艱難,乾脆雙手抱住他的腰身。

  衣袍之下,腰腹上的傷口被她收攏的雙臂壓得更痛,徐鶴雪步履一滯,垂下眼睛,她已摘了帷帽,一張白皙的面龐沾著雨露,他喉間微動,「倪素,你不要……」

  不要這樣抱著我。

  倪素正欲說話,卻覺他的身形驟然轉淡,化如白霧,她的視線低下去,看見那淡薄如縷的霧氣輕輕地依附於她的衣袖。

  此間,只剩她一個人。

  兩盞琉璃燈在她手中輕輕碰撞,裡面的燭火搖晃,拉長她一個人的影子。

  但淡白的瑩光在旁,那麼微弱的一團,好像隨時都要流散在雨地裡。

  倪素沉默地提燈往前走,那道瑩白的光始終與她的影子並肩。

  春雨淋漓,今夜無月,南槐街的醫館後庭內燃燈數盞,暖黃的光影被收攏在四方的簷瓦之間,倪素燒了柳葉水,推開房門進去,這間居室裡幾乎點滿白燭,火光搖曳,她走到屏風後,將水盆放在床邊的木凳上。

  她擰帕子的聲音驚動了床上的人,他纖長的眼睫顫動,茫然睜眼。

  倪素才握住他的手,他便下意識地要抽出,她一下緊緊地握住他的指節,引得他那雙剔透的眼睛朝她看來。

  「你是不是在怪我?」

  倪素用溫熱的帕子擦拭著他指節的血污。

  「沒有。」

  徐鶴雪的嗓音透著虛弱的喑啞,他的身形淡如霧,「只是倪素,今夜你我明明說好,你在巷口等我。」

  「嗯,我是答應過你。」

  倪素點頭,她在燈下看他的手,修長又漂亮,筋骨也有種薄竹般的柔韌美,「可是,我在那裡看見你的背影,你一個人,我當時就想,我應該走到你身邊去。」

  「我忘了要聽你的話,對不起啊徐子凌。」

  她是這樣真誠地道歉。

  徐鶴雪能感覺得到她手中溫熱的帕子包裹住他的手指,那樣很輕柔的擦拭,幾乎每一下都令他心顫,他不自禁地望著她,「為什麼?」

  為什麼一定要走到他的身邊,為什麼要與蔣先明說那些話?

  雍州的刑台早已斷送了他的從前,他在雲京的生活,老師的教誨,兄嫂的愛護,諸般恣意張揚的嬉遊,握過的筆,寫過的詩文策論俱化為塵,這個陽世中人,只記得他面目可憎,記得他有家無國。

  他應該一個人。

  可是她卻一定要走到他的身邊,與他湊成一個「我們」。

  「我伸冤,受刑,你都陪在我的身邊,無論是這世上的人,還是你這個幽都來的鬼魅,我想,我們都一樣不愛孤獨,」倪素不敢擦他手臂上的傷口,那麼血紅的一片,皮肉似乎被生生剮去了,她的眼眶微熱,「徐子凌,你的傷,我看著就好疼,可是我偏偏沒有辦法讓你不那麼疼……」

  「有的。」

  徐鶴雪輕聲道。

  「什麼?」

  倪素一下抬頭。

  徐鶴雪卻抿起顏色單薄的唇,驚覺自己失言,他更不可能再說難以啟齒的話,片刻,他喚:「倪素。」

  「嗯?」

  倪素將帕子放回水盆裡擰了擰,又來俯身擦他的臉。

  徐鶴雪正欲張口說話,卻被她這忽然的舉動打斷,他幾乎是僵硬的,懵然的,承受著她的擦拭。

  她好近。

  徐鶴雪看見她的眼眶有點紅紅的。

  「你要說什麼?」

  倪素等不到他開口,便問出聲。

  但她手中的動作卻還沒停。

  徐鶴雪像個受她所控的傀儡般,乖乖地被他擦拭面龐,她的手指觸碰到他的鼻尖,指腹竟還摩挲了一下。

  輕微的癢意,卻往人心裡鑽。

  徐鶴雪不知所措,一下握住她的手腕,卻一點也不用力。

  「你這裡有血痂。」

  倪素輕易掙開他的手,小聲說,「我要給你擦乾淨啊。」

  她胸腔裡的那顆心其實一點也不平靜。

  只是看著他的手,他的眼睛他的臉,她都要屏住呼吸。

  簷外雨露沙沙,徐鶴雪有一瞬覺得自己被她擦拭過,便真的可以變得很乾淨,可以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非不具形的一團血霧。

  「倪素,你可有想要什麼?我,想給你。」

  無論是什麼,他都想給她。

  答謝她的良善,她的美好,答謝她今夜站在他的身邊,為他不平。
作者: 彤櫻    時間: 5 天前

第五十六章 水龍吟(一)

  「你忽然這樣問我,我一時也想不起什麼。」

  倪素細心擦拭過他的臉,將帕子扔到盆裡,「等我想好再告訴你。」

  她知道他絕不會願意在她的面前脫下這身滿是血污的衣衫,亦不會向她展露衣袍之下的傷口,便什麼也不說,又去取來乾淨的柳葉水。

  倪素來了又走,那道房門合上,徐鶴雪一手撐在床沿勉強起身,結了鮮紅血痂的傷口不知崩裂多少,他蒼白的指節勾開衣帶,緩慢地脫下外袍與中衣,素紗屏風半遮半掩他一副蒼白清癯的身體,其實與死前沒什麼兩樣,因為在邊關五年的關係,他持過長戟,握過刀劍,馴過烈馬的軀體筋骨流暢而肌理分明,並不似尋常少年那般單薄。

  只是他身上的剮傷太多了,殷紅的血液流淌下來,他從盆中擰來帕子自己沉默地擦拭,瑩塵飛浮,滿室明亮的燭光裡,他越發看清自己這副身軀,即便痛得劇烈,他也一遍一遍地擦拭自己。

  直到傷口不再流血,他方才一件一件地穿好衣衫,繫好衣扣,做好這些,他才躺在床上,將被子拉過,蓋在身上。

  兩盞琉璃燈在床沿的凳面上,剔透的燈罩,暖黃的火光,他臉頰抵在軟枕上,盯著那兩盞燈。

  這燈,是他們在去尋蔣先明的路上,倪素敲開一家製琉璃的鋪子買來的。

  她說,如此,往後他們都不必怕雨夜出門。

  徐鶴雪閉起眼,他沒有睡眠,也不會做夢,但此刻聽見夜雨沙沙,他穿著乾淨的衣衫,錦衾裹身,卻也覺心安。

  然而夜半,他忽然掀被起身,在滿室明亮的燭火間,邁著極為艱難的步履,走到書案前去,潑水研磨,鋪展宣紙,伴雨落筆。

  那本暗賬上不具名之人,已被蔣先明查得七七八八,盡都被蔣先明寫在賬冊之上,算作批注。

  少傾,宣紙上添了十幾個人名。

  徐鶴雪坐在案前,一手扶著案角,墨痕已乾,他卻暫時未能從這些名字中,找出什麼關聯。

  這些人十五年如一日地給杜琮及上面的人送錢,就連杜琮,看似賬上銀錢往來不少,但夤夜司從他家中抄出的錢財卻並沒有這賬上的一半多。

  十五年,偏偏是十五年。

  徐鶴雪再抬眼掃過紙上的名字。

  竟沒有一個在京官員。

  一連幾日春雨不停,雲京城總是籠著一層濕潤的薄霧,皇城之中除卻雨霧,卻要再添一片陰霾。

  正元帝信道,幾日前清醮,令嘉王趙益奉青詞,然而嘉王拖了一兩日,竟在慶和殿外跪喊:「永庚愚笨,不明其道,無從落筆。」

  此舉立時觸怒正元帝,嘉王當夜便被殿前司的人帶至重明殿禁足。

  前來訊問的人換過一撥又一撥,嘉王驚懼無狀,有口難言,問自是問不出來的,從天黑到天明,嘉王妃李昔真求得准允,入重明殿中時,嘉王正孤坐在一片濃烈的陰影裡,抱著雙膝,雙目渙散。

  「殿下。」

  李昔真提著食盒走到嘉王面前,蹲下去,細細地打量著他的這張臉,她眉眼間滿是心疼,不由伸手觸摸他的臉。

  「昔真。」

  嘉王喃喃似的喚她,「對不起,讓你受驚了。」

  「殿下是想帶我回彤州,對嗎?」李昔真如何不知面前的郎君心中究竟藏著多少沉重的思緒。

  嘉王不答,卻抬起眼睛看向四周,半晌,才道:「昔真,我年幼時便稀裡糊塗地被封為嘉王,那時我便住在這裡,宮人皆知官家不喜我,明裡暗裡不知苛待我多少,後來有了安王,我有時竟連一頓飽飯也吃不上,若不是子……」

  那個名字才說出口,嘉王的眼眶就濕潤,他再說不出後面的字,「再之後,他出了事,老師與孟相公又出事,我被囚禁於此三年整,這裡於我,實在算不得是什麼好地方,昔真,我甚至害怕這裡,回來這麼多天,我不敢睡覺,不敢做夢,可腦子裡還是那些年在宮中的如履薄冰……」

  「殿下的事,我都知道,我也明白,官家無子,此次忽然留您長住,必是有了一番考量,非如此,您也不會冒險拒寫青詞。」

  李昔真與嘉王青梅竹馬,他的性情,他經歷過的事,她都知道。

  嘉王對正元帝,恐懼甚重,敬愛不夠。

  他心底的結,是籠罩著他一生的陰影,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卻又要活在陰影之下,他絕不甘願。

  他此舉便是故意觸怒正元帝,好讓其像從前一樣,以一種絕對的厭惡,將他這個不成器的養子徹底放逐。

  「昔真,你知道我是回來見老師的。」

  嘉王髮髻凌亂,幾綹淺髮落在鬢前,他伸手扶住妻子的雙肩,「老師既不見我,這雲京,你我也沒有再待下去的必要,我們回去,回到彤州去,我什麼也不要,什麼也不求,我只要你身體康健,我們活過這一生,就好了……」

  李昔真沉默,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她見過他兒時的模樣,伴他走過他的少年,「殿下,您真的,不想嗎?」

  她忽然問。

  不想什麼?

  嘉王長了一層青鬍茬的下巴繃緊了些,他啞聲:「不想,昔真,我只想與你回去。」

  ——

  倪素又買了一籃子的香燭回來,才進醫館的正堂,卻聽身後有人聲:「夫人,好像便是這兒。」

  她回頭,見著兩名女使扶著一位衣著素雅的婦人,那婦人在她轉回身來的一刻便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

  「請問夫人可是來看診的?」

  倪素將籃子放到一旁,走近些詢問。

  「我家中有醫工,不勞姑娘。」婦人開口,語氣很溫和。

  倪素一頓,隨即頷首,「既如此,不知夫人來此,所為何事?」

  「你可是姓倪,倪素?」

  婦人一邊打量她,一邊問道。

  「是。」

  倪素點點頭,見她左膝似乎屈了一下,便問,「您的膝蓋可是不舒服?不如進來坐一下吧?」

  婦人僅僅只是思慮了一瞬,便點點頭,由女使扶著進了門。

  堂中收拾得很乾淨整潔,即便是她這般講究的人,竟也從此女的屋舍中挑不出一絲的不好。

  桌上有熱茶小點,婦人只坐了一會兒便見那小娘子從後頭出來,手中端了熱水,還沒走近便有艾葉的香氣。

  「您膝蓋疼,若不嫌棄,便用這艾葉水敷一敷吧。」倪素將水盆放到凳面上,因著兩旁有女使,她也沒自己動手。

  兩名女使望著婦人。

  婦人瞧了倪素片刻,朝她二人輕輕點頭。

  有屏風遮擋,女使們掀開她的衣裙,捲起她的綢褲,用擰乾的熱帕子扶上她的膝蓋。

  「我聽外頭人說,姑娘是一個很了不起的女子,你兄長的事,實在令人惋惜。」

  婦人眉頭舒展了些,忽然開口。

  「我實在擔不得『了不起』這三字,為人血親,我只是做了我應該做的事。」倪素在旁撥弄爐中炭火,重新添茶。

  「近來天陰雨多,夫人膝蓋若常常不適,便多用用這法子,多少也能減輕一些疼痛。」

  「多少錢?」

  婦人輕拍一名女使的肩,那女使立即要取身上的荷包,倪素忙搖頭,笑道:「只是一些艾葉水,為您熱敷的也不是我,如何能收您的錢?」

  婦人沒說話,手中捏著一圈佛珠,她瞧著倪素,只等女使為她熱敷完畢,便起身告辭。

  自始至終,她也沒說明過來意。

  「夫人,您覺得她如何?」出了醫館,一名女使將婦人扶上馬車,小心翼翼地詢問。

  婦人撥著佛珠,在車中坐得端正,她細細地想著那小娘子方才的行止作為,「瞧著是個極好的模樣,也是個知禮知節的,一看便是在家中受過好教養,她家裡若不出這樣的事,只怕她也不必出來拋頭露面地討生計,一個姑娘家,也是極不容易。」

  馬車從醫館門口離開,倪素收拾了桌面上的東西,對面藥材鋪裡的小女兒阿芳才十二三歲,這幾日常來倪素這裡玩兒,她一手撐在桌角,嘟囔著,「艾葉你不也是在我家買的?那不要錢麼?何況她怪怪的,也不知是做什麼來了。」

  方才那婦人來時,她便在門外玩兒。

  「本也不值幾個錢。」倪素給了她一顆糖,又說,「你瞧見她身上穿的料子了麼?那樣好的穿著,必不是尋常人家。」

  倪素自然也有自己的心思,即便如今那婦人用不著她診病,但她以禮相待總是沒錯的。

  阿芳不言,她母親說,為婦人診病的女子是沒有什麼好名聲的,但偏偏她面前這個姐姐很奇怪,她專為女子診病,卻不能說她的名聲壞,大家一邊敬佩她為兄申冤的勇氣,一邊又對她行醫之事諱莫如深。

  「倪姐姐,你是不是也在等雨停?」阿芳坐在椅子上,一手撐著下巴換了話頭。

  倪素瞧了一眼外面細密的雨霧,想起連日來都不見月,只能用柳葉水沐浴的那個人,她點了點頭。

  「我就說嘛,你一定是在偷偷做紙鳶!」

  阿芳笑起來。

  紙鳶?

  倪素一頭霧水,「什麼紙鳶?」

  「你昨兒這裡擺幾根竹子,我可都瞧見了!」阿芳哼了一聲,指著牆角,「你的紙鳶做得怎麼樣了?快拿出來給我瞧瞧嘛!」

  「我沒做,拿給你看什麼?」倪素失笑,摸了摸她的腦袋。

  阿芳沒一會兒便被她母親叫回去吃飯,倪素回到後廊,嗅到飯菜的香氣,她抬頭往廚房那邊一望,穿著淡青圓領袍的年輕男人髮髻梳得很整齊,戴了一根白玉簪,他坐在簷廊裡,手中握著柔韌的竹篾。

  「徐子凌,我不是說過了,這幾日我不用你做飯嗎?」倪素快步走過去,將一籃子的香燭放下,提起衣擺坐在他身邊。

  「你可知,你昨晚躲在房中吃糖糕,是什麼樣子?」徐鶴雪的眉眼從來都透著一種冷淡,此間雨霧浮動,他的面容便更添幾分冷感。

  「什麼……你怎麼知道?」倪素一下訕訕的。

  「你的窗開著。」

  那時徐鶴雪才從房中出來,抬眼便看見那道窗內,她鼓著臉頰咬糖糕的模樣,像喝了一碗藥汁似的,那麼苦。

  「看醫書忘了時辰,吃那些很方便。」倪素小聲說著,又注意到他手中的竹篾,她一下想起阿芳說過的話,她不由問,「你拿著個……是要做什麼?」

  「你那夜說睡不著,來我床前守,沒一會兒便在床沿趴著睡著了,」徐鶴雪用刀輕刮竹篾上的毛刺,「你說了夢話。」

  倪素愣愣的,「我說什麼了?」

  「我的紙鳶為什麼飛不起來……」徐鶴雪沒有什麼情緒的嗓音並沒有模仿她的語氣,只是這樣平鋪直敘地說給她聽。

  倪素有點不好意思,垂下腦袋,「雖然我不記得,但,應該是我夢見小時候與兄長一起踏青游玩的事了,我的紙鳶總是飛不起來,兄長也不幫我。」

  「所以,你在給我做紙鳶?」

  她問出這句話,無端抿了一下唇,抬起眼睛,望他。

  「嗯。」

  徐鶴雪的手指捏住竹篾,又問她,「你如今,還想放紙鳶嗎?」

  「……想的。」

  倪素的聲音變得很輕。

  徐鶴雪聞言,轉過臉來看她,「那就好,我還擔心這樣東西你兒時喜歡,未必如今也喜歡。」

  「你……」

  倪素躲開他那雙剔透漂亮的眼睛,她竟一時連自己的手該放在何處都不知道,雨水漂濕木階,她看著其上雨珠滴答,「你怎麼會做這個?」

  徐鶴雪不再看她,又專注於手中的事,「年少時,我的好友為討他一個與他青梅竹馬的姑娘歡心,便自己學著做,可他有點笨,做了幾遍也做不會,還被竹篾扎了手,便強拉著我一塊兒來學,最後,他拿了我做的去給了那個姑娘。」

  倪素終於又聽他提及自己的往事,她一手撐著下巴,笑了一下,「他為什麼拿你的?你做的比他好看?」

  「嗯。」

  徐鶴雪停下動作,一手放在膝上,似乎細細地回憶了一下,眼底有了一分極淺的笑意:「若我記得不錯,他做的那個,似乎醜到不堪入目。」

  他的身形淡如霧,也許身上的傷口還沒癒合,但這般折磨之下,他想起從前某些輕快的記憶,這個好似是霜雪堆砌起來的人,似乎有了一分融化的跡象。

  倪素看著他,忽然很想觸碰他。

  但她沒有那麼做。

  雨聲很輕,霧氣濕潤,徐鶴雪在安靜地整理竹篾,倪素在旁看他,說:「你這樣,我會很期待雨停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5 天前

第五十七章 水龍吟(二)

  周挺冒雨從夤夜司匆匆趕回府裡,他也不撐傘,穿過庭院走上階梯,抬眼便看見正在廳堂內端坐用茶的母親蘭氏。

  「母親。」

  周挺走進去,雨水不斷從衣擺下墜,「您這麼著急喚我回來,到底是何事?」

  「我若不說有事,你會這麼快回來麼?」蘭氏說著,瞧著他蒼白的臉色,便伸手由女使扶著起身走近他,一邊用繡帕擦拭他臉上身上的雨水,一邊道,「兒啊,你身上不還受著傷麼?你就是不聽我的話,不肯在家裡多將養些時日。」

  「母親,我沒事。」

  周挺搖頭,「您不必擔心我。」

  正元帝雖暫未下明旨以官交子代替私交子,但周挺這些時日卻並不好過,明裡暗裡的排擠,時不時的暗殺,他都一一領受過,身上的傷也不是一次受的,但這些,他並未對母親言明,只說自己是因公事所致。

  「你是我的兒子,我如何能不擔心?你們父子兩個偏生都是這樣的悶葫蘆,什麼事也不與我說,他在宛江做官多少年都回不來,你雖在京,卻也總是不著家,你們要我一個人守著這個家到什麼時候?」

  蘭氏將濕潤的帕子交給一旁的女使,「定昭,你父親在京時你不肯回來,他去了宛江也沒見你回來多少次,我知道你是怕我說那些話,可是定昭,我們是你的父母,難道會害你麼?我們並不怕你入夤夜司做武官會招外頭人看咱們家的笑話,我們啊,都是怕你選錯了路,你瞧瞧那些做官的,誰不以文官清流為榮?你的頂頭上司是宦官,即便換人做夤夜司使,那也還是宦官,如何能輪到你的頭上去?你這樣,能有出頭之日嗎?」

  「母親,」

  周挺低垂眼睛,「若無其他事,我便先回夤夜司了,近來事忙,得空我再回來看您。」

  蘭氏看他彎身行過禮轉身便要走,再度叫住他,「定昭,你今年已二十有三,心中若有人,合該告訴我。」

  周挺聞聲,他回轉過身,迎向蘭氏的目光。

  蘭氏重新在椅子上落座,接來女使遞的茶碗,吹了吹碗壁的茶沫子,「我聽了些流言,說你與那個上登聞鼓院為兄鳴冤的倪小娘子有頗多來往。」

  周挺聽她提及倪素,不由上前兩步,擰眉道:「母親,此等流言多是吳岱當初為了吳繼康故意構陷,我與倪小娘子相識,皆因冬試案。」

  「我沒問你這個,姑娘家的名聲是極重要的,我會不清楚麼?今兒是咱們母子兩個關起門來說自家話,我呢,今日去瞧過那位姑娘了。」

  蘭氏抿了一口熱茶。

  周挺心下一凜,「母親,您去找她做什麼?」

  蘭氏淡笑,「我又不是去為難她的,我只是想瞧一瞧那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姑娘,受刑丟命都不怕。」

  「我看她啊,模樣兒生得極好,看著是個招人喜歡的,」蘭氏將茶碗擱到案上,細細打量著周挺的神情,「定昭,咱們家人丁薄,也沒有那麼多的規矩,她一個孤女能為兄長做到如此地步,是個極難得的姑娘,若你心中有意,母親也可以成全於你。」

  「定昭,告訴我,你心中,是如何想的?」

  周挺心亂如麻,他看向母親的臉,伴隨雨聲淅瀝,他正欲張口,卻又猛地想起什麼來,他立即道:「母親,司中事務繁忙,我先去了。」

  蘭氏還沒來得及反應,便見他已快步走出門去了。

  晁一松在周府外打著哈欠,聽見急促的腳步聲,他立即跑上前撐傘,「小周大人,你這是要去哪兒?」

  「南槐街。」周挺翻身上馬,衣襟底下的傷口崩開了些,他也沒管,問晁一松,「我母親去南槐街的事,你為何沒與我說?」

  「夫人……不讓我說啊,她說等您回來親自和您講。」晁一松說話的底氣有些不足。

  因著這些日朝中官員對周挺明裡暗裡的針對,晁一松便帶了一批親從官來周府守著,以防有人對蘭氏動手。

  「你難道不知,我近來是什麼境況?」

  「什麼……」

  晁一松愣了一下,後知後覺才反應過來,「大人您是擔心,夫人這一去,那些人會盯上倪……」

  他話還沒說罷,周挺已策馬前行。

  「快,你們幾個跟上小周大人!」晁一松的神情嚴肅許多,立即招來幾人,命令道。

  因為在下雨,又是黃昏,這天色晦暗,街上沒多少行人,馬蹄聲急促而清晰,周挺很快趕到南槐街,但他敲了幾番醫館的正門都無人應。

  對面藥材鋪裡的阿芳看了他一會兒,才走出門喊:「你是來找倪姐姐的嗎?」

  周挺聞聲回頭,見對面是個十二三的少女,他走上前,一身衣袍幾乎已被雨水濕透,「你知道她去了哪兒?」

  「她去永安湖了。」

  阿芳說。

  雨天的夜幕很快降臨,倪素抱著柳枝撐了一柄傘往回走,她的鞋襪已經濕透了,不太舒服,裙擺也沾了些泥水。

  湖畔還有些許殘燈,照得她腳邊的水窪波光粼粼的,倪素低頭,看見淡薄的霧色攏在她的衣袖邊沿。

  雨只在昨夜到今晨停了一會兒,午後便又下起來,徐鶴雪只用竹篾做好了紙鳶的骨架,午後與倪素去了一趟蔣府,與蔣御史談了一番話後,回來便支撐不住,身化淡霧,難以具形。

  倪素點了好多盞燈,一個人坐在簷廊底下,直到她發覺家中的柳葉沒有剩餘,這才出門來永安湖折柳。

  雨聲滴滴答答的,惹人心煩。

  湖畔沒有行人,只有遠處的油布棚中有一簇簇的光亮,濕潤的雨霧裡,偶爾也有食物的香氣。

  「是她嗎?」漆黑的一片陰影裡,一雙眼睛窺視著那年輕女子的背影。

  「是。」

  另一道沙啞的嗓音響起,「早有傳聞說她與周挺有首尾,咱們的人親眼瞧見,今日周挺的母親蘭氏進了此女的醫館,只怕是好事將近。」

  「好事?」那人冷笑,陰惻惻的,「若周挺真看重此女,咱們便讓他周家的好事,變成喪事!」

  雨滴落在冷刃上,被黑巾裹住半張臉的十數人傾身而出。

  腳踩雨水的聲音很重,倪素幾乎是聽到這些聲音的瞬間,便回過頭去,正逢寒光閃爍,在她眼前一晃,不過一瞬,她便被這些手持刀劍,面容不清的人團團圍住。

  「你們想做什麼?」

  倪素還算鎮定。

  「你若乖乖與我們走,我們自不會取你性命。」為首的黑衣人嗓音粗獷。

  「我為什麼要跟你們走?」

  倪素看見那人露在外面的一雙眼睛,凶悍至極。

  那黑衣人並不打算再與她多說些什麼,只一抬下巴,他身邊一人便持刀往前,鋒刃抵上倪素的脖頸,但他力道之大,刀背重擊倪素的肩頸,使得她一個踉蹌,摔倒在雨地裡。

  「大哥,要引周挺來,總要有個信物,這不是個聽話的娘們兒,我看,便斷她一隻手,送到周府去。」

  聲音沙啞的男人眯起眼睛,刀背將倪素制在雨地裡起不來身。

  「動手。」

  那為首的人下令,立即便有兩人來按住倪素,遠處的油布棚子裡還算熱鬧,倪素張嘴要叫喊,卻被一隻手緊緊地捂住嘴,那樣的力道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

  她的一隻手被死死地按在地上,手掌被落在地上的柳枝扎破,她看見那柄高舉起來的刀,極淡的燈影照射下,刃上顯露鋒利薄冷的光。

  倪素瞪大雙眼,被捂緊的嘴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她手掌一下蜷握起來,柳枝的棱角在她掌心又劃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刃光下落,倪素緊閉起雙眼。

  凜風拂面,幾乎吹斜了雨絲,刃入血肉的悶響傳來,隨之而來的,便是短促的慘聲。

  倪素只覺臉頰沾了些溫熱而濕潤的觸感,她一下睜眼,滴落在衣擺的顏色殷紅,她後知後覺,原來是血。

  煙雨交織,衣袍淡青的年輕男人立在她的面前,那雙眼睛毫無神采,他的身形很淡,淡得令這些殺人飲血慣了的殺手也不禁汗毛倒豎,渾身一顫。

  他們不敢靠近,下意識的反應便是逃,卻反而方便了徐鶴雪聽聲辨位,長霧迷濛,僻靜之處,雨聲也遮掩不盡諸般慘聲。

  徐鶴雪的身影時濃時淡,他細聽之下,已沒有一道雜聲,此時他握劍的手方才鬆懈一分,長劍破碎為細碎瑩塵,融入他的身軀。

  他記著方才觸碰到她的方向,往前走了幾步,「倪素?」

  滿地都是死屍,倪素幾乎不敢多看,即便是那夜在巷中他去救蔣先明,她在外面也並未看得很清楚,這是第一回,她如此直觀地面對如此血腥的一幕。

  他其實離她很近了,近到倪素伸出手,便能拉拽一下他的衣袂。

  徐鶴雪察覺到她的力道,身上尚未癒合的傷令他蹲下去的動作也有些艱難,他整個人都有些淡。

  他正欲說話,卻不防倪素忽然撲進他懷裡。

  徐鶴雪渾身僵硬,卻覺她在發顫,溫熱的鼻息在他衣襟間,她隱忍的抽泣聲音離他很近。

  徐鶴雪抿唇,他的身形有些難以維持,他輕拍她的肩,無聲地安撫。

  「我的臉上是不是有好多血……」

  她顫聲喃喃。

  是那個險些將她的手砍下來的人的血。

  徐鶴雪看不見,卻摸索著用衣袖輕輕地擦拭起她的臉。

  濕潤的衣料,冰冷的手指,倪素被他捧著臉,她抬起眼睛,卻忽覺臉頰上的觸感盡失,他的身形轉淡化霧。

  倪素立即去看自己的衣袖,雨水順著下頜滴落,依附於她衣袖的霧氣還在,沒有消失。

  馬蹄聲聲,由遠及近。

  周挺遠遠地似乎瞧見了兩道身影,但不知為何,走近卻只有呆坐在地上的那個年輕女子,雨地裡死屍鋪陳,她在蜿蜒的血水裡,垂著眼簾。

  「倪姑娘!」

  周挺翻身下馬,快步走到她面前。

  倪素抬起頭,一張蒼白的面容沾著雨露。
作者: 彤櫻    時間: 5 天前

第五十八章 水龍吟(三)

  夤夜司的親從官很快趕來收拾了永安湖畔的死屍,周挺將倪素帶回南槐街醫館,又聽底下人來報,「小周大人,都驗過了,他們身上都是劍傷。」

  倪素一個弱女子既沒有武學根基,又如何能用劍?但周挺卻記得晦暗雨幕裡,他原本還看見一道身影,卻不知為何他策馬臨近,卻又只見倪素一人。

  衣襟底下的傷處崩開,血液與衣料黏連在一起,有種不太舒服的黏膩,周挺不動聲色,回過頭去看身裹披風,在房內點燈的年輕女子。

  她雙腿似乎還有些發軟,步子很慢,人也還有些恍惚,點了燈便坐在桌前,垂著腦袋一動不動。

  周挺走進去,倒了一杯熱茶放到她面前,隨即便又後退兩步,俯身抱拳:「倪姑娘,對不住,此事是我牽累了你。」

  倪素堪堪回神,想起方才在永安湖畔的那些殺手所說的話,「小周大人,我不明白,他們為何覺得抓了我,便能引你上鉤?」

  周挺沉默一瞬,片刻才道,「今日我母親來過你這裡,加之先前吳岱故意放出你與我之間的流言,他們以為我與你……」

  「有情」這兩字出口,周挺抬眼看著面前這個鬢髮濕潤,唇色泛白的女子,他握著刀柄的手沒由來緊了緊,竟忽然想起母親蘭氏問他的那番話。

  倪素在聽見他前半句話時便立時想到今日上門的那位婦人,原來,那便是小周大人的母親。

  「可是,你母親來我這裡,是為了什麼?」

  周挺一頓,還是隱瞞了母親的打算,只道:「她聽過你的事,一直想見你,倪姑娘,此事於你本是無妄之災,今日起,我會遣人就近保護你,若你有任何事,請儘管向我開口,只要不違律法,我一定相幫。」

  「不必了,小周大人。」

  倪素搖頭,若夤夜司的人再來守,她又如何方便與徐子凌出門,為他點燈,為他引路?

  周挺未料她會拒絕,他一怔,隨即道:「若不如此,我擔心他們會故技重施,今日我便遲了一步,卻是不知,救了姑娘的那人,是誰?」

  僅僅只是夜雨裡的一道剪影,周挺始終懸掛於心。

  「不知道。」

  倪素捧來茶碗,卻不喝,「我甚至沒有看清他。」

  卻不知周挺信了沒有,倪素等了片刻才聽他道:「既如此,此事便交由我來查,請姑娘放心,我必不會放過這些人。」

  她說不知道,周挺便不好再問,畢竟此事因他而起,他並不會像在夤夜司中訊問犯官那樣要求面前的這個女子一定要給他一個準確的回答。

  臨告辭,周挺看倪素一身濕透的衣裳未換,提醒了一聲:「倪姑娘,小心受寒,還有,這是宮中賞賜給夤夜司用的傷藥。」

  他從懷中摸出一隻瓷瓶,上面沾了些血跡,他用指腹擦去,將瓷瓶放在桌上,低眼看見她掌心血紅的一道口子,「你若不便,我……」

  「我自己可以的,謝謝小周大人。」

  倪素抬起眼睛看他。

  這間居室裡的燈火粼粼,映在她清透的眼底,周挺看著她,又立時挪開視線,「好。」

  那樣深的一道口子,她只是眼眶微紅,卻不見淚,一如周挺初時在夤夜司中見她,她不是個心中沒有恐懼的女子,但她的恐懼,卻從未使她軟弱。

  周挺離開後,倪素換了身乾淨的衣裳,又將藥粉灑在傷口上,簡單裹了一條細布,做完這些,她也並沒有離開這間屋子。

  這是徐子凌的居室,案頭放著他常看的幾卷書,筆墨紙硯都收揀得很整齊,房中攏著淡香,是令人心安的味道。

  倪素脫了鞋子,將自己裹進他的被子裡,一雙眼睛盯著搖晃的燭焰,夜雨聲聲,她喚:「徐子凌。」

  淡霧浮動,卻始終化不成他的身形。

  天色將明,雲銷雨霽,倪素在床上沉沉地睡著,昨夜未合攏的櫺窗外有濕冷的風吹來,屋中最後一支殘蠟被吹熄。

  淺淡的霧氣凝聚成一道淡薄的身影,他蒼白的指節合上櫺窗,房中淡青的簾子不再搖晃。

  他走到床前,床上的姑娘烏黑的髮絲凌亂,幾綹貼在白皙的頰邊,半張臉都壓在被子邊緣,枕頭經此一夜,已到了她的懷中。

  她從被中伸出來的一隻手,上面裹著的細布鬆散極了,露出來掌心那道結了鮮紅血痂的傷口。

  徐鶴雪回頭,看見桌上的瓷瓶,魂體脆弱,刑罰加身,從拿藥到回到床前坐著,他都走得很慢。

  藥粉被他灑在她的掌心,他尋來乾淨的細布,細緻地裹好她的傷口,整個過程他都很輕柔。

  聽著她清淺的呼吸,徐鶴雪做完這些事,便將手放在膝上,卻不自禁望著她的臉。

  她的眉頭忽然皺起來。

  徐鶴雪聽見她夢囈般,嘴唇微動,聲音模糊,他不由俯身,湊近了些,她溫熱的呼吸輕拂,喃喃:「徐子凌……」

  徐鶴雪脊背一僵,半晌才坐直身體。

  日光逐漸明亮起來,斜斜地從櫺窗照來,他在這道光裡靜坐,眉眼如覆雪的松枝般清寒,心中卻在想她的夢。

  她此時正在做的這個,有關於他的夢。

  徐鶴雪忽聽衣料摩擦的聲音響起,他一抬眼,便見方才還睡著的倪素此時已經睜開了眼,她抬著那隻被重新包扎過的手,正在看。

  「我夢見你了。」

  倪素的聲音帶了些尚未醒透的啞。

  徐鶴雪喉結滑動一下,「嗯。」

  「你為什麼不問我夢見你什麼了?」倪素看著他,他的身形還是有些淡,日光照在他身上都是淡薄凜冽的。

  「什麼?」他問。

  「夢見昨天夜裡在永安湖的事,唯一不一樣的,是你化成霧,然後就消失了,」倪素抱著他的枕頭,「還好,我一醒來就看見你了。」

  殘留在瓦簷縫隙裡的水珠滴答,輕輕敲擊著徐鶴雪的心神,半晌,他道:「若到那日,我不會不辭而別。」

  他的嗓音克制而冷靜。

  倪素沉默了好一會兒,本能地回避起「離別」這兩個字,她望向那道閉合的櫺窗,「好像沒有下雨了。」

  但紙鳶還沒做好。

  天見晴,徐鶴雪魂體虛弱,勉強能維持人形的時間,他都用來做紙鳶或看賬冊,從蔣府中得來的那十幾名官員十五年內的官職升遷變動,他都熟記於心,這十幾個名字之間唯一的關聯,便是十五年前代州與雍州之間的這條路線。

  他們在十五年前,都是代州到雍州沿路的官員。

  想通這一點不算難,難的是這些官員在十五年間雖有升遷,卻都不在京,要查,便只能往代州去。

  「代州你我都不用去,這十幾人中,有一個前年被貶官到豐州的,名喚錢唯寅,此人曾是我的同窗,逢年過節亦有書信來往,但去年,他從任上突然消失,下落不明,可是昨夜,我卻收到他的手書,說他便在此地,請我前來,說有話與我交代。」

  蔣先明站在一間破舊的屋舍前,低聲與身邊的年輕男女說話。

  老內知在旁為他提燈,而倪素與徐鶴雪則各自提著一盞琉璃燈,帷帽之下,他們的眼睛同時注視著那道歪歪斜斜,將落不落的院門。

  「我身邊沒有什麼會武之人,故而才請公子前來。」自上次的刺殺過後,蔣先明更謹慎許多。

  徐鶴雪不言,以劍鞘抵開院門,裡面黑漆漆的,待他們幾人走進去,院中才添了一些光亮。

  這是一間年久失修,破敗不堪的院子,雜草長滿磚縫,塵土極厚。

  「老錢,我是蔣先明,你在何處?」

  蔣先明瞧了瞧四周,卻不見有人,他便索性提高聲音。

  但等了半晌,倪素也沒聽見有什麼動靜,燈火照見簷下成片的蛛網,在夜風中微蕩。

  「老錢?」蔣先明的眉頭皺起來,不禁疑心自己被戲耍。

  可偏偏那手書上的字跡,的確是錢唯寅親手所寫,他應該不會錯認才是。

  徐鶴雪忽而側臉,一雙眼睛盯住那漆黑的正堂,他敏銳地聽出些細微的響動,隨即快步上階,暖黃的燈影隨著他的步履鋪入正堂,倪素看見他劍刃出鞘,很快那堆雜物中間便有一人從陰影裡站起身。

  他衣衫襤褸,散著頭髮,鬍鬚幾乎遮了他半張臉,整個人看起來狼狽又頹廢。

  「蔣先明,我是信你才會冒險找你,可你為何要帶這些人來!」那人僵著脖子不敢動,聲音裡帶了點怒意。

  「你都失蹤一年了,我忽然收到你的手書,怎會不疑心?老錢,他們都是信得過的人,你不必害怕。」

  蔣先明提著衣擺跟隨倪素走進堂屋中,先將他瞧了一番,才又說道,「咱們不如說一說,你找我,到底是因為何事?」

  徐鶴雪收劍入鞘,那錢唯寅才如釋重負,他看著蔣先明衣著光鮮,便打量起自己這身乞丐裝束,不由苦笑,「咱們幾個舊友當中,便只你最風光無限。」

  「你棄任而逃,是因杜琮,還是他上面的人?」蔣先明卻也不兜圈子,徑直問道。

  錢唯寅乍聽此言,他眼底立時浮出一絲驚愕,「你……知道了什麼?」

  「杜琮的事你應該已經聽說了,他的賬冊在我手裡,近來,我又查了一本滿裕錢莊的暗賬。」蔣先明正愁此事該如何繼續查下去,卻不料瞌睡來了有人送枕頭,這棄任而逃的錢唯寅,竟主動找上門。

  「老錢,你這些年,往杜琮手裡送了不少錢,你們這些人當中,卻只有你被貶官。」

  蔣先明這話正刺中錢唯寅的痛處,他神情灰敗,長嘆一聲,「那是因為,我實在拿不出錢了。」

  「你是正經科舉出身,卻為何不知自重?」蔣先明心中復雜,當年與此人交遊時,他尚是一個意氣風發,滿懷抱負之人。

  「自重?我要如何自重?」錢唯寅一身髒爛衣裳,也沒有從前為官時的講究,一屁股坐在地上,「淨年,十六年前我便在泥潭裡了。」

  「十六年前,杜琮,也就是杜三財奉旨從代州糧倉取軍糧運送至雍州邊關,時年,你在代州任通判。」

  錢唯寅忽聽那戴帷帽的年輕男人的聲音響起,他神情一變,轉過臉看向那人。

  「錢唯寅,你的泥潭,可是十六年前代州的糧倉?」

  徐鶴雪隔著帷帽,盯住他。

  錢唯寅沉默。

  蔣先明一聽十六年前,又聽徐鶴雪提及十六年前杜琮運送糧草的事,心中便是一跳,他驚疑不定,立即道:「老錢,你要我來見你,不就是要與我說清事由麼?」

  錢唯寅看著自己腳上的草鞋,他想起自己從任上出逃,想起自己這一路躲躲藏藏,喉間發澀,「是,我入泥潭,便是從十六年前的代州糧倉開始的。」

  「時年,玉節將軍在邊關迎戰丹丘胡人,官家下敕令,命就近的代州開倉以充軍糧送至邊關應急,可淨年,代州無糧啊……」

  「怎會無糧?」蔣先明不敢置信,「我看過以往代州的奏報,那年的代州知府明明說存糧頗豐,所以官家才會下令,命代州放糧救急。」

  錢唯寅點頭,「那奏報沒有錯,存糧本是夠的,但恰逢官家壽辰將近,代州正修道宮,朝廷撥來的銀子不夠,知州擔心誤了期限,便想出了個法子——開倉賣糧,暫解燃眉之急,若不是官家突然下敕令命代州開倉取糧,我們本還有機會將此事遮掩過去。」

  「朝廷的糧,你們也敢賣?!」

  蔣先明又驚又怒。

  「杜琮來時,已無餘糧,我們是死罪,他在路上耽擱了些時日,也是死罪,但他與我們說,有人可保我等無虞。」

  「誰?」

  錢唯寅搖頭,「我至今都不知道他是誰,杜琮運往雍州的糧車是空的,此事只有我們知道,他逃過了死罪,我們也跟著逃過了死罪,因為這件事,我們從此與杜琮綁在一起,聽話的,便能升遷,不聽話的,敢上京的,都死在了路上。」

  「那你如今,怎麼敢不要命地跑到雲京來?」蔣先明冷聲道。

  「他們這些人中,有個爬的比我高的,佔了我女兒,」錢唯寅的眼眶濕潤,蜷握手掌,「前年,她死了。」

  「淨年,我不要我這條命了,我只問你,這件事,你敢管嗎?」

  敢嗎?

  蔣先明一時無言,半晌才道,「你先與我走。」

  倪素一直沒有說話,但她一直在聽錢唯寅與蔣先明說的話,等蔣先明帶著人駕車回去,她與徐鶴雪提燈走在路上,發覺他異常安靜。

  「有錢唯寅作證,蔣御史為何猶豫?」

  倪素打破兩人間的靜謐。

  徐鶴雪回神,「即便蔣先明敢上奏,此事官家也極有可能不予理會,甚至,還可能將他治罪。」

  「為什……」倪素的話音戛然而止,她忽然領悟,代州糧倉裡的糧被倒賣後,所有的錢都用在給官家修代州道宮,代州的糧倉綁死了那十幾名官員,他們無人敢提此事,正是因為他們都很清楚此事的根源在何處。

  重提代州糧倉,無異於是狀告君父。

  蔣先明敢提,官家敢認嗎?

  「那你的事,豈不是……」倪素心中的滋味難言。

  若連蔣先明都不敢,這天底下,還有誰敢?

  徐鶴雪沒有說話,時至今日,他終於釐清了糧草案的真相,十幾個官員的默不作聲,使得三萬靖安軍糧草盡絕,不得已忍飢上陣。

  「將軍,哎呀小進士!你就聽我的,快把這半塊胡餅吃了!你的都分給底下人了,你自己可如何是好?」

  記憶裡,有人將半塊放了很久的,硬邦邦的胡餅塞到他手裡。

  「你這很難吃啊薛懷,」

  他將胡餅扔回他懷裡,「我只吃雍州城裡龐家鋪子的胡餅。」

  「得了吧將軍,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讓我吃。」薛懷說著這樣的話,笑得很爽朗。

  那半塊胡餅,最後被他掰成兩半。

  徐鶴雪已經不記得那塊胡餅是什麼味道,他只記得,真的很難吃。

  忍飢上陣其實並非是致使靖安軍被屠戮於牧神山的真相,徐鶴雪以戰養戰,用胡人的糧養活自己的將士,只最初艱難些,之後越是在胡人的地界,軍中便越是不必忍飢挨餓。

  但,徐鶴雪以為,糧草案背後,杜琮之上的人,絕與這施加在他與靖安軍身上的叛國重罪脫不開干係。

  「徐子凌。」

  忽的,徐鶴雪聽見身邊人喚,他抬起眼睛,見倪素停步,那雙眼睛認真地審視著他,他只覺衣冠在身,而某些東西,卻已無處藏。

  「你生前,你的老師期望你做的官,是文官,而你說辜負他,是指,你做了雍州的武官?」

  若非如此,倪素想不通,他還能因為什麼如此憎恨杜琮,而那十幾名官員隱瞞下來的糧草案,又與他能有什麼樣的干係。

  徐鶴雪曾經不知該如何與她提及自己的身份,但從蔣先明這件事起,他對倪素,已不再避諱。

  她是個聰敏的女子,聽見今夜的事由,又怎會想不到這一層?

  再之後,她便會知道,他並不只是一個武官,還是錢唯寅口中的玉節將軍。

  夜風吹拂徐鶴雪的衣袂,他瑩白的影子與她昏黑的影子在燈火之間涇渭分明,「你會相信我嗎?」

  「相信你什麼?」

  「我……」

  徐鶴雪喉結微動,世人再多詆毀,再多誤解,他其實都不入心,可唯獨眼前的倪素,令他心中生憂,生妄。

  他說:「倪素,我真的,很想要你的信任。」
作者: 彤櫻    時間: 4 天前

第五十九章 水龍吟(四)

  倪素心中一動,與他相視。

  她正欲開口,卻聽馬車轆轆聲漸近,她幾乎是與徐鶴雪一同轉頭,竟是蔣先明的馬車去而復返。

  蔣先明掀簾,看向那對年輕男女,「錢唯寅跑了!」

  「什麼?」

  倪素愕然,她走近了些,隔著帷帽,看見車中的確只有蔣先明一人。

  「怎麼回事?」

  徐鶴雪盯住他。

  「他知道你會武,所以假意答應與我走,實際是等我與你分開後,他好趁機逃跑!」蔣先明面色凝重,「公子,他與我說,他棄任逃走後,便回到代州,在那幫人眼皮子底下躲藏,他原本是想勸曾交好的同僚任俊與他一道上京,卻發現有人剛好查到了他那位同僚的頭上。」

  此事竟還有人在查?

  徐鶴雪一怔,隨即問道:「誰?」

  「聽他說,是個年輕人,姓董,是國子監的監生,多的他也不知道,任俊幾月前已在任上忽然暴斃,而那個姓董的年輕人身上,只怕有任俊的認罪書與證據。」

  蔣先明想起方才在車上,錢唯寅對他說:「一個監生也敢蹚代州的渾水,淨年你猜,他是受何人指使?我也不怕告訴你,來的路上我便是跟著他的,只是比起他上面的人,我更信你,所以我在快到雲京時便尋了機會躲開他,先他一步進京找你,可是淨年,我看你是不敢。」

  「我猜,他有可能回頭去找那姓董的監生。」蔣先明回神,又對徐鶴雪說道。

  「你可有國子監名冊?」徐鶴雪問。

  「我識得田判監,你們上來,咱們這便去他那兒!」蔣先明朝他們招手。

  國子監的監生有幾百人,其中姓董的有二十一人,蔣先明帶著徐鶴雪與倪素在田判監家中看過名冊,卻暫未從中找出具體是哪一人。

  錢唯寅給的提醒太少了。

  田判監打著哈欠,滿頭霧水地陪著蔣先明與那對年輕男女熬,見蔣先明在案前磨墨,他便問,「淨年,你這又是要寫什麼?」

  「奏疏。」

  蔣先明握著筆,看向他,「老田,我借你的墨與紙,又佔了你的地方,之後,我還你。」

  「得了,哪裡用得著你還,誰不知你一向過得清貧,唯獨極捨得買那些貴的紙筆硯墨,我這些可比不上你的,」田判監擺擺手,「只是,你蔣御史又要上什麼奏疏?」

  蔣先明蘸了墨,看著雪白的紙頁,半晌才道:「我要翻一樁舊案。」

  姓董的監生查不出,錢唯寅到底有沒有去尋此人也不好說,蔣先明也並不確定那監生究竟有沒有將所謂的證據帶回雲京,若是平安帶回,那他上面的人知道了代州糧草案的真相後,還敢不敢重提此事?

  杜琮的罪因他失蹤而暫未議定,這樁糧草案所牽涉的官員,十幾年來,要麼升,要麼死。

  他們的升遷,是用百姓的血汗換來的,蔣先明思來想去,滿腦子都是錢唯寅逃跑前的那句「你不敢」。

  若姓董的監生不敢,他之上的人不敢,他蔣先明也不敢,是否便要放任那些蠹蟲繼續啃噬大齊的國柱?

  倪素聽見蔣先明的這句話,她不由回頭,正見蔣先明抬手落筆。

  身邊人翻頁的動作已停許久,帷帽之下,他到底是個什麼神情倪素看不清,但她視線下落,停在他手指邊緣的一行墨跡。

  董耀。

  倪素掃了一眼,其父董成達,是個縣官。

  「田判監,您對董耀此人,可有印象?」徐鶴雪忽然出聲。

  田判監聽著聲音,便回轉身來,國子監中監生數百,他豈能個個都記得清楚?但這個董耀,他細細想了想,「啊,他學問不錯,尤其算學極好,前年本該有職事,但上面查出他生父是個犯過事的武官,董成達其實是他舅舅,他改姓董之前,原姓陸,因為這個,他入官的事便一直擱置著,直到今年,張相公許他入政事堂做堂候官。」

  董耀,原姓陸。

  不必田判監明說,徐鶴雪心中已想起他父親的名字——陸恆。

  文端長公主府校尉。

  徐鶴雪曾不止一次見過陸恆,也知道他有一個沉迷算學的妻弟,若非看見董耀這個名字後面緊跟著的「董成達」,徐鶴雪也想不起陸恆的妻弟。

  而田判監後半句緊跟著的「張相公」三字,幾乎立時令徐鶴雪猛地撐著桌角站起身,「蔣御史,錢唯寅與董耀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他們這一路來,卻未遇追殺,一直如此風平浪靜?」

  蔣先明愣了一下,他隨即細細思索起錢唯寅說過的每一句話,他立時領悟,「公子,難道任俊之事有詐?」

  任俊在任上忽然暴斃,而董耀卻完好無損,此二人即便再謹慎,再知道躲藏,也不可能路上如此平靜。

  除非……有人故意放過董耀。

  可他放過董耀的目的是什麼?難道是想借此勾出董耀背後之人,再一網打盡?

  蔣先明一時肝膽俱寒。

  倪素看見徐子凌撐在案上的手一顫,隨即提燈踉蹌地衝出去,她趕緊跟出去,天色將白,冷風拂面。

  簷角的銅鈴輕晃,發出清脆的聲響。

  而方才先她一步從這裡走出去的人,已不見蹤影。

  倪素低頭,她發現自己的衣袖邊緣竟無淡霧依附,她心中慌張極了,不顧蔣先明在身後的呼喚,提裙朝大門跑出去。

  天色微白時,翰林學士賀童一如往常那般來接老師入宮,他被老內知迎入庭院,便見張敬穿了一身整整齊齊的紫色官服,他立即上前,為老師戴好長翅帽。

  「老內知是怎麼了?」

  賀童轉臉,看見跟隨張敬多年的老內知劉家榮眼眶發紅,便有些疑惑。

  「他昨兒陪我熬了一夜,你看他,熬得眼睛都紅了。」

  張敬瞧了一眼老內知,語氣平淡。

  老內知喉結一動,低下頭去,「是啊,人老了,不中用了。」

  賀童也沒多想,正欲請老師先行,卻見簷廊盡頭的昏暗處,似有一道身影跪在那裡,他一驚,「老師,他……」

  「你別跪著,起來。」張敬也不避諱,朝那人道。

  賀童看見那人站起身從陰影裡走出,是個中年男人,但他卻認不出此人。

  「這是錢唯寅,今日入宮,我得帶著他去。」

  張敬理了理衣袖,說道。

  「可張公,董耀他還不知在哪兒……」

  錢唯寅面露擔憂。

  張敬聞聲,看向他,「他來不來,其實不重要,你來了,才是我的意外之喜。」

  「老師,您帶他入宮做什麼?」

  賀童根本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些什麼。

  張敬不言,他只是將身邊這個學生端詳了一番,朱砂紅的官服,戴得端正的長翅帽,「我有些詩稿,明日你來,幫我整理。」

  「學生記下了。」

  賀童點點頭。

  從張府到皇城的這段路,賀童已經習慣了老師的沉默寡言,只是他總會打量一下坐在對面的錢唯寅。

  他認得此人身上的衣裳,分明是他老師的。

  他猜不透老師為何要帶此人入宮,不知為何,賀童心中頗為不寧,尤其是馬車停穩在宮門口時,他見錢唯寅下了馬車,一掀衣擺便跪了下去,大喊:「罪臣錢唯寅自陳罪書,請見官家!」

  他應該從未如此嘶聲力竭過,頸間的青筋都鼓起來。

  「老師,他這是……」

  賀童回頭,卻見張敬神情平靜,只道,「不必管,你我入宮便是。」

  賀童一向不會違逆老師,他扶著張敬下去,繞過那錢唯寅,快要走進皇城裡去時,他聽見身後的動靜,回頭一看,那錢唯寅已被數名禁軍制住,正朝宮門這邊押過來。

  「老師,您不去政事堂嗎?」

  今日不必早朝,張敬入宮也應該是去政事堂才對,可賀童見他卻並不打算往那邊去。

  張敬搖頭,「我得先去見嘉王,你不必跟來,先去政事堂吧,我一會兒便回。」

  賀童停步,他心中的不安越發強烈,卻又十分迷惘,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慌張,見張敬拄著拐步履蹣跚地往前走,他不由喚了一聲:「老師……」

  張敬停步,回頭看他。

  皇城之內,天光彷彿又明亮了些,晨霧淺薄,繚繞於這片碧瓦紅牆,張敬雙手扶在拐杖上,「賀童,我讓你整理的詩稿,你一定要好好做,知道嗎?」

  「我知道。」

  賀童應聲,「我等著為老師再做這些事,等了十五年。」

  這一句話,竟逼得張敬眼眶發熱,他點點頭,向來古板嚴肅的面容上浮出一個笑,「你一直是我的好學生,但我想問你心裡,是否在恨一個人?」

  賀童一怔,隨即垂首,「老師,若非他犯下叛國重罪牽累您,您也不會受流放之苦,師母與師兄更不會……」

  他哽咽。

  「我就知道你恨他,你寫的那篇痛斥他的文章我看了,那竟是有關於他的,唯一被官家允許流傳的東西了。」

  張敬走回他的面前,極淡的日光落在碧瓦邊沿,刺得張敬眼睛微眯起來。

  「老師……您為什麼提他?」

  賀童心中的不安愈發強烈。

  「行了,你去吧。」

  張敬言語淡淡,晨風鼓動他的衣袖,他不再看賀童一眼,轉身拄著拐杖,一步一步往前去。

  重明殿中,嘉王夫婦正收拾行裝,正元帝在氣頭上,昨日聽見嘉王再請出宮,歸彤州,他連面也不見嘉王,只令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傳話允准。

  「昔真,這裡沒什麼東西要帶,咱們只管回去就是。」嘉王歸心似箭,在殿中走來走去。

  「殿下沒有,妾卻是有的。」

  嘉王妃李昔真親自收拾著衣裙首飾,動作不緊不慢。

  「既已開春,也是時候給你添新衣了,」嘉王今日的精神頭應該是自歸京以來最好的,他走到李昔真身邊,絮絮叨叨,「等我們回去,我便……」

  李昔真整理衣裝的動作一頓,抬起頭看向他,正欲啟唇,卻聽殿門外有內侍道:「殿下,張相公求見殿下。」

  「張相公」這三字既出,嘉王眼底浮出愕然,他幾乎是想也不想,快步走到殿門處,親自推開殿門。

  晨光鋪散而來,外面的老者滄顏華髮,雖拄拐,一身紫色官服卻穿得很周正,一如嘉王記憶裡那般嚴肅,清傲。

  卻,比十幾年前,老了太多。

  嘉王眼眶驟紅,淚意乍湧,他顫聲:「老師……」
作者: 彤櫻    時間: 4 天前

第六十章 水龍吟(五)

  天陰而霧濃,董耀趴在泥水裡,將藍布包裹的東西緊緊地護在懷中,他怒視那個持劍而立,戴著帷帽的年輕男人:「你以為憑你三言兩語我便會信你?」

  「董耀,與你同行的乞丐叫什麼名字?」

  帷帽之下,那道嗓音冷靜。

  「什麼乞丐,我不知道。」

  「我卻知道他是在豐州棄任失蹤的錢唯寅,」徐鶴雪走近他,隔著帷帽的輕紗,他果然從此人臉上瞧出幾分端倪,「看來,他的確向你隱瞞了身份。」

  「你一介讀書人,敢赴代州查十六年前的糧草案,不得不說,你的確頗有你父親陸恆的膽魄。」

  董耀聽他提及父親,猛地抬眼,「你是誰?如何識得我父?」

  「與你父一樣,我亦是文端公主府舊人。」

  徐鶴雪言語平淡。

  「不要以為你這麼說,我便會信你,」董耀撇過臉,「文端長公主離世十三年,我又如何得知公主府還有幾個舊人?」

  「你可有想過,跟隨你前去代州的人無一生還,為何唯獨你能安然回京?」徐鶴雪並不在意他信與不信,「錢唯寅精明狡猾,否則他也不會活到現在,而你初出茅廬,他不與你交底卻能騙得你一路同行,你以為,糧草案背後之人比之錢唯寅,憑何會在你身上犯蠢?」

  董耀一怔,隨即想起自己這一路,在代州所遇追殺雖多,但細想之下,他也並未受什麼損傷,甚至於回京的路上是風平浪靜。

  他以為是自己躲藏得好,可面前這個人卻對他說,那名要與他一起上京告御狀的代州乞丐竟是豐州的逃官錢唯寅。

  董耀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他滿心驚疑,卻聽面前此人又道:「不必你說,我亦清楚,令你去代州查這樁陳年舊案的人是誰,但你可有想過,你平安歸京到底是你命大,還是有人故意放過你,借你引出你之上的那個人。」

  董耀脊背發寒,「你是說,我從代州帶回來的東西,會害了他?」

  任俊已死,認罪書上的內容究竟是真是假,這麼一段時間,也足夠那些人應對,甚至能轉白為黑,而所謂的證據只怕也是假的。

  否則,那些人絕不會放任他將其帶回雲京。

  「可是錢唯寅!」

  董耀越想心中便越是不安,「他既是如此心思縝密的人,萬一他從我這裡發現了什麼端倪,若他去尋……」

  「張相公」三字他沒有脫口。

  「你的證據是死人的假證,但錢唯寅的證據是他自己,他是真的。」

  徐鶴雪才找到董耀,卻未見錢唯寅時,便猜出錢唯寅的打算,但他趕至張府卻已來不及,張敬已經入宮,並且極有可能帶上了錢唯寅。

  「只要是真的,官家便不能向他發難,亦不能治他死罪。」

  蔣先明是直臣,徐鶴雪的老師張敬亦是直臣,但蔣先明是官家的直臣,張敬則是生民的直臣。

  若是蔣先明重提糧草案,即便是手握錢唯寅這個鐵證,只怕他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但張敬不一樣,他桃李滿門,雖流放十四年亦有盛名不衰,正元帝請他回來與孟雲獻再推新政,正是要用他的時候。

  正元帝可以輕易殺一個近臣,卻不會輕易殺張敬。

  「所以你才攔下我……」

  董耀是什麼都想明白了,他喃喃似的抬起頭,卻見此人原本乾淨整潔的衣袍竟不知不覺浸透血色。

  「你立即去找孟相公,」

  徐鶴雪幾乎有些站不住,殷紅的血珠順著腕骨滴落,他勉強穩住聲線,「請他……勸說張相公,莫傷己身,莫沾風露。」

  ——

  重明殿的殿門掩去諸般光線,此時嘉王妃李昔真已不在殿中,唯余嘉王與老師張敬二人。

  「殿下要走了?」

  張敬坐在折背椅上,看見簾內擺得凌亂的箱籠。

  「是。」

  嘉王自在彤州收到老師的書信起,他便一直盼望著能再見老師,可此時與老師坐在一處,他卻又不知該如何說話。

  「殿下心中一定在想,我為何寄信與你,卻又遲遲不見你,」張敬手捧茶碗,輕吹熱霧,「是嗎?」

  嘉王點頭,「老師,我是回來見您的。」

  「我知道,」

  張敬抿了一口茶,「正是因為我知道,所以我才拖到今日才來見你,時間也正好,若再遲一日,你便離京去了。」

  「老師,為何?」

  嘉王不明白。

  「官家至今無子,這回想起你來,你應該知道他心裡在衡量些什麼。」

  「正是因為知道,所以永庚不願。」

  「你不願,」茶碗被張敬擱在案上,他抬起眼來審視著這個十幾年都沒見過面的學生,「是因為什麼?因為這座皇城曾鎖住你,你懼怕它,還是因為官家厭惡你,你懼怕官家?你的懼怕,竟讓權力在你這裡也一文不值。」

  「我父死之年,我尚且年幼,官家與朝臣之間博弈,我便是其中被他們拿捏來,拿捏去的那顆棋子,我稀裡糊塗地受封嘉王,在這宮中我沒有過過一天好日子。」

  嘉王喉嚨發澀,「我知道這世上有的是人對權勢趨之若鶩,可我在這世間最高最冷的地方長大,我見過它的真容,我不願受它擺弄,亦不願用它擺弄他人。」

  「殿下是否忘了,你是宗室中人,不是尋常百姓,」張敬神情寂冷,淡聲道,「權勢有時亦是責任,你拿起它,便是擔負你本應該擔負的責任。」

  「老師……」

  嘉王張口欲言,卻被張敬打斷,「我想問殿下,這麼多年,你可有在心中懷疑當年那個令你在慶和殿外磕破了頭也要為他求情的人。」

  嘉王渾身僵硬,過往諸般記憶襲來,猶如一隻手緊緊地攥住他的心臟。

  嘉王的沉默,令張敬一下明白,他沉默良久,才開口道,「我記得他是七歲入京便被文端公主送來我門下做我的學生,那時殿下你與他相識,為友,後來你受封嘉王入宮,他知道你在宮中昭文堂讀書,常受其他宗室子弟的欺負,所以請文端公主幫他入宮,與你一塊兒在昭文堂內念了一年書。」

  「後來他帶你來我家中見我,請我收你做學生,如此才有了殿下你與我之間的這段師生之情。」

  嘉王呼吸發緊,「老師,您別說了……」

  「今年已是新歲,距他服罪而死之日,已有十六年,」張敬卻並沒有停下,「殿下,你可有祭奠過他,哪怕一回?」

  嘉王立即想起雀縣,那是他與徐鶴雪十二歲那年去過最遠的地方,雀縣有座大鐘寺,他們曾在那座寺中敲過那口大鐘。

  交遊玩樂,恣肆張揚。

  徐鶴雪死之年,他又去過那座大鐘寺,帶了一件寒衣,他的妻子替他,親手在那件氅衣上繡了字。

  「沒有。」

  嘉王嗓音發乾。

  「為什麼?因為連你也不知該不該信他,於心而言,你想信他,可鐵證如山,你又不知該如何是好,」張敬沉聲逼問,「所以你不敢祭奠,是不是?」

  「難道老師您,就敢嗎?」

  嘉王顫聲。

  「我與你一樣,也怕他入夢,怕他來見我,對我說,我最好的學生做錯了事。」

  雍州的那份軍報太重,蔣先明與雍州其他回來的官員被訊問後的證詞也毫無破綻,張敬有心要查,卻根本無從查起。

  此後流放十四年,他困頓顛沛,已無力他顧。

  「我不祭奠他,這十幾年來,他便真的一回也沒有入我的夢,看來,他也沒有入你的夢……」

  張敬的聲音近乎發抖,「可是殿下,你知道嗎?我們這麼多年,都是在對一個蒙受不白之冤的人絕情。」

  「什麼?」

  嘉王立時站起身,緊緊地握住老師的手,「老師,您說什麼?您知道什麼?」

  「你入京,應該聽過杜琮這個名字。」

  張敬看著他,「他在改名杜琮前,叫做杜三財,是當年奉旨從代州運送糧草到雍州的武官,他運送到雍州的糧車其實是空的,但十幾年來,不但無人提及此事,他更是從一個地方武官一路升遷到五品文官的位置,殿下以為,他是如何做到的?」

  懷中那封不知被他看了多少回,揉皺了多少回的信被他取出,遞給嘉王,「這封信是雍州來的,上面也談及玉節將軍領兵迎戰丹丘胡人,但後方糧草卻遲遲未至,雖使靖安軍最開始只得忍飢上陣,但將軍徐鶴雪以戰養戰,用胡兵的糧,養自己的兵,卻也能使靖安軍兵強馬壯。」

  「青崖州自徐鶴雪之父戰死後便淪落於胡人鐵蹄之下,這封信上說,胡人將領蒙脫以青崖州徐氏全族性命相要挾,揚言若徐鶴雪若投丹丘,許青崖州以及其他十州為他封地,但若徐鶴雪不投丹丘,則殺徐氏滿門,毀徐氏陵墓。」

  「徐鶴雪將計就計,以此事做文章,下令兵分三路,他攜三萬靖安軍往牧神山引蒙脫上鉤,其他兩路軍分別從輦池,龍岩兩地策應來援,圍困蒙脫,直取王庭。」

  「其他兩路軍……為何不去?」

  嘉王看著信上字跡,只覺雙目被刺得生疼,他眼眶盡濕,「若這信上屬實,他們為何不去?」

  「因為其他兩路軍從未收到此軍令。」

  靖安軍幾乎全軍覆沒,究竟有沒有人傳信,或是傳的信被人截了,這早已不得而知,張敬唯一能查的,便是那另兩路軍的將軍。

  可他們確實從未收到大將軍徐鶴雪的這道軍令。

  兩路無援,使原本勢如破竹的靖安軍淪為孤軍,困死牧神山。

  「若真如此,若真如此,」嘉王緊緊地攥著那封信,他抬起頭,淚光壓在眼瞼,「老師,他,他……」

  他哽咽不成聲。

  「杜琮是我抓的,他臨了的那番話,也算證實了這封信。」

  那日在餛飩攤看過這封從雍州來的信,張敬便立時令會武的老內知劉家榮趕去杜府,也正正好,碰上了那綴夜出逃的杜琮。

  張敬曾看過一眼徐鶴雪從邊關寄回給嘉王的信件,那個十四歲的少年在信中提及了一名好學的武官,張敬記得此人的名字,杜三財。

  杜琮與他坦白的話並不多,因為他始終顧及自己的妻子與乾爹,並不願透露那個令他逃脫死罪,一路升遷為京官的人到底是誰。

  「不是蔣先明剮了您的學生,是您,是孟相,是我這種甘願認品級明明比自己低得多的文官做乾爹的人,是餵不飽的宗室!甚至是官家!」

  「偏偏,不是丹丘胡人。」

  那夜,或許是經張敬提醒,杜琮想起了曾在護寧軍中請小進士教他讀書認字的那段日子,他又哭又笑地說了這些話,隨即一頭撞死在張敬面前。

  「我知道,殿下心裡其實很想信他,所以你才更加無法面對他,無法立身於此,可你,真要離開嗎?」

  張敬看著面前的嘉王雙膝一屈,幾乎是跪坐在地上,他沒聽到嘉王的回答,也不打算再等,起身將嘉王拿在手中的那封信取回,走向殿門。

  「老師!」

  嘉王心中的驚惶按捺不住,「您去哪兒?」

  日光被朱紅櫺窗切割成散碎的影,落在張敬的肩頭,嘉王只能看見他有些佝僂的背影,他聽見老師說:「永庚,今日,我終於敢祭奠他。」

  何為祭奠?

  何為祭奠?

  嘉王喊不出口,淚濕滿臉,他眼睜睜地看著那道殿門大開,老師的身影逐漸模糊在日光裡。

  他看見遠處昭文堂的輪廓。

  「趙永庚,今日娘娘也忘了給你吃飯嗎?怎麼你跟一隻小狗似的,盯著我的葡萄瞧?哈哈哈哈哈……」

  「還以為你在宮裡有多風光呢,怎麼這副德性!」

  十一歲的趙益被幾個宗室子弟圍在昭文堂的簷廊底下,他們推搡著他,還扔葡萄逼他去撿。

  他又氣又急,卻只會擠眼淚。

  昭文堂的那棵樹好大,濃蔭幾乎遮蔽了一小片天,裡面彈出來幾顆石子,打得趙益面前那幾個宗室子弟捂著腦門兒嗷嗷地叫。

  他一回頭,看見濃蔭裡那個與他差不多大的少年,穿著淡青色的圓領袍,手裡正玩著幾顆石子。

  他幾乎以為自己看錯:「你怎麼在這兒?」

  「來讀書啊。」

  靠在樹幹上的少年輕抬下頜,「趙永庚,要麼我下來揍你,要麼,你揍他們,我下來幫你,選一個吧。」

  趙益記得,那天他選了後者。

  嘉王妃李昔真進門便看見郎君癱坐在地上,她沉默地走近,在他面前蹲下去,抱住他。

  「昔真,若我當年不曾遇襲,也許那件寒衣,我已經燒給了他,」嘉王抱緊她,失聲痛哭,「後來我怎麼就不敢,怎麼就不敢了……」

  時過境遷,寒衣失蹤,

  那個人,也已離世十六年了。

  張敬離開重明殿,往政事堂的方向去,只是才入宮巷,他便見到從那頭跑來的孟雲獻,他還從沒見過孟雲獻這般驚慌失措的模樣,張敬拄著拐,停下來等他走近。

  「張崇之!杜琮是不是在你手上!」

  時至如今,見了董耀,孟雲獻才猛然驚覺自己疏忽了多大的事情,他一見張敬,便厲聲質問。

  「他已經死了。」

  張敬平靜地答。

  孟雲獻最恨他這副模樣,他胸口起伏,「你是故意讓我以為你要整頓吏治,可你查的不是百官,而是代州糧草案!」

  張敬很少見他如此生氣,他什麼也不回應,只是將那封信件塞到孟雲獻手中,說,「孟琢,我一會兒便要見官家,這個先交由你代為保管。」

  孟雲獻展開那封信來一看,他的臉色大變,嘴唇顫抖,「崇之,是……」

  「是真的,杜琮親口說過,此人便是幫他逃過死罪的人。」

  「你將它,給嘉王殿下看過了?」

  孟雲獻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既是我寄信請他回京的,我自然不能讓他離開。」

  「可嘉王他……」

  孟雲獻都無法令嘉王改變心意,這封書信,只怕會更令嘉王心懼。

  張敬搖頭,「徐鶴雪對他來說,不一樣,再有……」

  他沒說下去,只抬眼看著孟雲獻,「孟琢,我曾想過很多回,即便是在流放路上我也還在想,當年若我不聽你的勸解,執意留下他,是否他便會活得好好的,像賀童,像嘉王殿下一樣,我也會想,他若從少年活到如今,又該是什麼模樣……」

  「杜琮說,剮了他的,不只蔣先明,還有你與我,」張敬眼中淚意閃爍,「這話,是一刀刀的剮了我的心啊……」

  這話又如何不是在刺孟雲獻的心,他幾乎是渾身一震,隨即想起自己與張敬當年基於戰事緊迫,欲為武官提權之時,朝中以吳岱為首的官員向官家進讒言,說他二人所為,意在為玉節將軍徐鶴雪謀私。

  「崇之……」孟雲獻喉頭發緊,正欲再說些什麼,卻聽一陣步履聲響,他回頭,見是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領著幾個宦官,他便立即將書信塞入衣襟,又低聲對張敬道,「如今錢唯寅既在,你要奏代州糧草案也不是不行,可崇之,你聽我一句勸,萬莫將糧草案的事往官家身上引,萬莫觸怒官家,也暫時不要提這封信件,如今既得了這樣的線索,我等你回來,咱們一起商量,只有將當年之事的背後主使揪出來,我們才有機會將此事公之於眾。」

  「放心,今日我不會犯渾。」

  張敬點頭,「等見過官家,咱們兩個去東街剃面。」

  隨即繞開他,朝梁神福等人走過去。

  「張相公,官家請您去慶和殿。」

  梁神福氣喘籲籲。

  「這便走吧。」

  張敬說道。

  知道張敬腿腳不便,梁神福便親自攙扶著張敬到了慶和殿中,張敬沒在殿中看見錢唯寅,據梁神福說,官家已然見過錢唯寅。

  「臣張敬,拜見官家。」

  張敬俯身作揖。

  正元帝在簾後坐,聲音裡聽不出喜怒,「梁神福,給張卿賜座。」

  梁神福應了一聲,立即令宦官搬來一把椅子,放在張敬身後。

  「錢唯寅是你找來的。」

  待張敬坐下,正元帝才出聲。

  張敬垂首,「官家,蠹蟲不除,於國無益。」

  「張卿此言不差,我今日看了一道奏疏,說張卿你在老家澤州良田千頃,可我不知,張卿才歸朝不久,如何便有這份家業用來養活全族?」

  這道聲音不緊不慢,卻力重千鈞。

  張敬面色平靜,彷彿早已猜中什麼,他從容地起身,下跪,「官家,臣的確沒有這份家業,若我族中有犯事者,懇請官家嚴懲。」

  「張卿這是何必?」

  正元帝笑了一聲,「我亦還有新政要倚仗於你,錢唯寅一個犯官,他所言到底真假,也未可知,你說是不是?」

  「錢唯寅所言句句是真,官家您在代州的道宮便是用他們倒賣官糧的錢建成的,而那座道宮,官家從未去過。」

  正元帝眼底笑意盡失,「張敬。」

  張敬聽見裡面硯台落地的聲音,隨即一隻手掀開了簾子,正元帝走到他的面前,聲含慍怒:「你,是在怪朕?」

  「臣不敢,臣只是在說實話,無論是封禪還是修道宮,官家所為,無不是勞民傷財,官家在位二十年,各地所修道宮無數,而官家身在雲京,又真正看過幾回?若您真去看了,便會知道,什麼是生民日苦!」

  「官家可見過浮屍餓殍?可聽過您的子民活在您的世道之下,尚有無數人難抵飢寒,只得啃食樹皮,吃觀音土?您可知道,什麼是觀音土?您又知不知道,他們在等您,等您這位君父救他們的命!」

  張敬俯身,叩頭。

  梁神福與殿中的宦官宮娥俱是兩股顫顫,膝蓋一軟便跪了下去,嚇得滿頭冷汗。

  正元帝心中一刺,踉蹌地後退兩步,梁神福忙不迭地起身來扶,正元帝卻甩開他,抬起手指向跪在那裡的張敬:「朕看你……是目無君父!」

  張敬抬頭,他彎曲的脊背因為流放的那些歲月而再不能挺直:

  「君父究竟施以雷霆還是雨露,我為人臣,都該領受!只是為人臣者,雖不懼死,卻也盼吾所忠之君,可令吾等人臣死得其所!」
作者: 彤櫻    時間: 4 天前

第六十一章 水龍吟(六)

  殿內明光照在正元帝朱砂紅的衣袂,他額間青筋鼓起,沉聲壓制怒火:「何為死得其所?張敬,你這番話是在罵朕?朕非你心中所忠之君,是不是!」

  殿中冷極,梁神福等人跪在地上,心中萬分驚駭,根本不敢抬頭,梁神福只敢瞧著君父的衣袂,鬢髮都被汗意濕透了。

  「臣忠君父,而君父心中無臣無民!」張敬望向正元帝陰雲密布的臉,「北邊一十三州如何丟的?君父知道,臣知道,這大齊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但他們不敢說!」

  「可臣要說!」

  「臣要問君父,您是否忘了北邊一十三州的百姓?您是否忘了他們本也是您的子民?您也是他們的君,他們的父!他們被胡人屠戮的時候您在做什麼?您與丹丘訂立盟約,止戰休養,交付歲幣!」

  「張敬!」

  正元帝怒喝。

  「故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

  張敬俯身叩頭,「臣張敬,寧死以諫陛下,若為仁君,萬不可輕社稷而重己身!代州糧草案涉事十幾名官員要嚴懲,而陛下修道宮傷生民,亦該為此給天下臣民一個說法!」

  多少年來,梁神福從未聽過竟有人敢在君父面前說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這無異於是指著君父的鼻子罵他是不仁之君。

  梁神福心神俱顫,他伏跪在地上,慢慢地抬頭去看那位鬚髮皆白的張相公,梁神福面露憂懼,心中十分想勸他,萬莫句句都往官家的心窩子裡扎,萬莫觸怒官家,可此時官家在此,梁神福是一句話都不敢說。

  「代州官員倒賣官糧,可是朕讓他們倒賣的?」

  正元帝頭疾發作,痛得劇烈,這個善於情緒克制,喜歡玩弄權術的官家,此時卻被張敬一步步引到失控的邊緣,「張敬,今日你查的是代州糧草案,來日你是不是還要查雍州城?」

  「官家若不大興土木,國庫不至於軍費吃緊,官家若不偏安一隅,我大齊不至於每年向丹丘胡人交納十萬歲幣,官家若不忌憚武官,不肯放實權給他們,我大齊不會兩次北伐都以失敗告終,官家在位二十年,便錯了二十年。」

  「張相公……」

  梁神福渾身都冷透了,他忍不住失聲喚,卻見正元帝胸膛劇烈起伏,一手扶著額頭,幾乎要倒下去,他立即爬起來,忙上前將正元帝扶住。

  「果然,你心中還沒忘了你那個好學生!」

  正元帝倚靠著梁神福,喘息,「即便是他投敵叛國,鐵證如山,你張敬心中,也還是要為他不平麼?」

  張敬抬首,「是。」

  正元帝冷笑一聲:「來啊,給朕將他拖出去!」

  殿前司都虞侯苗景貞帶人入殿,見此狀況正欲屈膝,卻聽正元帝滿含怒火的聲音,威壓逼人,「若有求情者,同罪!」

  苗景貞一僵,他握緊刀鞘,沉默站立,看著張敬從容將頭上的長翅帽取下,隨即被殿前司的兩名班直押著起身,朝慶和殿外去。

  大片的日光垂落於殿門,刺得張敬眼睛微眯,而他望著簷上鴟吻,心中平靜極了,他露出一個笑,一邊踏出殿門,一邊朗聲道:「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

  張敬被殿前司班直帶出慶和殿,政事堂中議事的官員們便聽到消息,孟雲獻幾乎要暈厥過去,裴知遠扶著他,問那被梁神福叫來傳話的宦官,「官家怎會治張相公的死罪?你到底聽清楚了沒有?!」

  「張相公在殿中以下犯上,頂撞官家,逼官家下詔罪己……」那宦官嚇得眼睛都濕潤了,「官家以大不敬之罪,與吞沒千傾良田,結黨營私之罪,下敕令,即刻問斬!」

  「他何時有田!」

  孟雲獻眼眶紅透,「他一個被流放了十四年的鰥夫,家中都沒有幾貫錢,他何時有田!」

  賀童按捺不住,立即跑出去。

  孟雲獻隨即與裴知遠等人立即趕去慶和殿,可殿門既關,梁神福在外面看著他們,神情復雜地搖了搖頭,「孟相公,各位大人,官家頭疾犯了,如今已昏迷過去,見不得諸位了……」

  「梁內侍,官家如何了?」

  一位身著杏紅衫裙,梳羅髻,容色豔麗的婦人帶著幾名宮娥匆匆趕來,滿面憂色。

  「貴妃娘娘進去吧。」

  梁神福退開些,垂首道。

  孟雲獻與裴知遠等人皆看著吳貴妃走了進去,隨即殿門緩緩合上,賀童雙手撐在地上站起身,抓起衣擺便朝白玉階底下跑。

  日光明朗,已近午時。

  徐鶴雪身如淡霧,已無法在人前顯出身形,他無數次想要走入那座皇城裡,但身為鬼魅,在這陽世當中,他總有無法踏足之地。

  他幾乎要失去意識,卻仍固執地守在皇城外的這片濃蔭之間,他想起倪素,他忽然很想要聽她的話。

  他想再見老師一面。

  哪怕,只是一眼。

  他蜷縮在樹幹枝影裡,在滿耳熱鬧嘈雜聲中,意識有一會兒混沌不清,甚至他的眼睛在日光底下都有一會兒看不清。

  「老師!老師……」

  有個人踉蹌地跑出宮門,哽咽大喊。

  徐鶴雪勉強睜起眼,底下那個人穿著朱砂紅的官服,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後頭則有人喊,「賀學士!」

  賀童。

  徐鶴雪立時想起這個名字。

  那是他的師兄。

  後頭的幾個官員則招手喚來自己家中的馬車,有個官員一邊擦汗,一邊道,「官家這是真要處斬張相公?」

  「大不敬與結黨兩項都是死罪……」

  他們並未注意,一旁的樹蔭底下有風拂過,枝葉顫顫。

  倪素找了徐鶴雪很久,她提著燈從天不亮一直在街上尋他的蹤跡,她時不時地總要看自己的衣袖,那團只有她能看見的霧氣,至今也沒有回到她的身邊。

  「倪小娘子!」

  忽然有人叫住她。

  倪素回頭,認出那年輕人正是之前幫她送過書的書肆伙計,他很快從書肆裡出來,到她的面前,「您上回要的書,小的都已經幫您找齊了!」

  「什麼書?」

  倪素一時沒想起來。

  「您不是要與孟相公有關的所有書籍麼?怎麼您給忘了?」伙計笑著說。

  經他提醒,倪素才想起來是有這麼回事。

  她注意到徐子凌似乎很了解孟相公,猜得到他的打算,也清楚他的脾性,連孟相公用鹽多少,他都知道。

  孟雲獻也許便是他的老師。

  倪素曾這樣猜測。

  所以她才找了這個送書的小哥,想買下所有與孟相公有關的書籍送給他。

  若不能面對面的相見,那便在紙上見一見。

  「這便是所有了嗎?」

  進了書肆,倪素將燒乾淨蠟燭的琉璃燈放在桌上,看著伙計抱了十幾卷書出來。

  「倒也不是……」

  伙計撓了撓頭,壓低些聲音,「還有一卷,是孟相公的雜記,原也有的,只是後來被官府給禁了。」

  「為什麼?」

  「因為,孟相公在那上頭誇讚了一個人。」

  見倪素面露迷茫,伙計便神神秘秘的又添一句,「就是十六年前投敵叛國的那個將軍。」

  倪素心中一動,她總覺得自己觸及到了什麼,「小哥,就沒有抄本嗎?」

  伙計臉色一變,但見倪素神情認真,他猶豫了一下,「也,也不是沒有,但……」

  「我可以多付錢。」

  倪素從袖中取出幾張交子。

  私底下賣幾本禁書也不是什麼稀奇事,何況孟相公如今是當朝宰輔,如今不知多少讀書人與眼前這女子一般,搶著集齊孟公所有的書卷。

  伙計也不是第一回大著膽子做這樣的事,見了錢,他便偷偷摸摸地將一本書塞給倪素,「小娘子可千萬小心收藏!」

  「我知道的。」

  倪素接來那本雜記抄本,在書架的那片陰影裡接連翻了數頁,終於找到那小哥所說的那一篇。

  倪素並非沒有聽過十六年前投敵叛國的將軍的名字,可孟雲獻卻在此篇稱他作——「子凌」。

  徐鶴雪,字子凌。

  而使孟雲獻這卷雜記成為禁書的,是他在此篇中誇讚當年十四歲進士及第的徐鶴雪——「琭琭如玉,珞珞如石」。

  倪素指節鬆懈,書卷幾乎要脫手。

  「官家要斬張相公!」

  門外忽然有個年輕人氣喘籲籲地跑來。

  「什麼?」

  在書肆中看書的數名年輕人幾乎是立時丟下手裡的書卷,跑到他面前去,「你莫不是吃醉了酒?」

  「張相公那麼好的人,如何官家便要斬他?竟不議罪,便要立即斬首?!」

  「快!咱們快去!」

  他們全都跑了出去。

  倪素將那卷雜記塞回伙計手中,急匆匆道:「先請你代為保管,之後再一塊兒送到我家中來!」

  伙計還沒來得及應聲,便見她提裙跑了出去。

  他回頭看著桌上的琉璃燈,「誒!倪小娘子,你的燈!」

  菜市口的刑台之上,張敬被人褪去外面那件紫色官服,跪在斷頭台前。

  「張相公!」

  聞風趕來的許多讀書人推開擋在前面的人,在刑台之下,被軍士攔著不能再靠近,他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喚他。

  張敬冷靜地看著刑台之下越聚越多的人,數張陌生的臉孔在喚他,他向來嚴肅的面容上浮出一抹笑意。

  清風吹拂,他花白的鬍鬚隨之顫動。

  「你們這些後生,哭什麼?」

  他提高聲音,「人終有一死,我張敬活到今日,已是活夠了,但你們不一樣,你們還年輕,血還是熱的,因為是熱的,你們更該珍重自身,謹記你們讀書是為了什麼,謹記先賢交給你們的道理,若入仕,為君也要為民,若育人,則自己首要立身要正,大齊,終究還是要靠你們這些年輕人。」

  「張相公,官家為何殺你,為何殺你……」

  有人哭道。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何必問,我何必答,做官如此,諸位要入仕者,應當有此覺悟。」

  監斬官在後頭,撐在桌案上的手都在發顫,殿前司的班直在,他一直捱到這午時一刻,卻依舊無人帶著官家的敕令來留人。

  他抬手,卻覺有千斤重。

  倪素跟隨那些書肆裡的讀書人跑到菜市口來,正見那座刑台,當初在這裡,她親眼看見那個害她兄長性命的凶手身首異處,而此刻她站在底下,仰望那個被剝去官服的老者。

  她終於知道,

  初入雲京那日,徐子凌在虹橋之上,到底在看御街上的誰。

  她曾以為是孟雲獻,

  卻原來,是如今身在刑台之上的張敬。

  劊子手將他年老孱弱的身軀按到斷頭台上,底下許多人都在喚他「張相公」,而他從容地瞧了一眼懸在上面那鋒利的斷頭刃,他忽然振聲:「斬首之刑如何比得凌遲之痛!我張敬曾有一名最好的學生,他十四歲進士及第,十四歲遠赴邊關,誰曾記,他在丹原一戰成名?誰曾記,他在飲馬湖大破胡軍,殺胡人親王多羚,奪回燕關千里!誰曾記!他年僅十九,封玉節大將軍,使胡人不敢再近居涵關一步!可世人殺他,君王剮他,使他劍骨竹心淪落泥淖無人收殮,擔負叛國罵名十六載!」

  「我也曾是剮他血肉忠心的其中一人,可我今日,要為他哭,要為他喊冤!」

  徐鶴雪這個髒透了的名字,被他擦拭乾淨,重新捧回世人面前。

  底下的人無不面露驚疑。

  倪素看見有人上去解綁著斷頭刃的繩索,她快步朝前去,卻被軍士擋著不能再往前,而刑台之上,張敬閉目,兩行淚無聲落下:

  「世人且記,莫使忠骨累累如山,碧血丹心飲恨!」

  徐鶴雪匆匆趕來,他的身形已淡薄得厲害,衣襟幾乎沾滿了血,刑台之上,是他的老師,他飛身前去,雙指用力卻無法聚集絲毫瑩塵,反倒使得他的身形更加難以維持。

  他為尋董耀,已經耗盡心力。

  無人能見他。

  只有倪素看見了他。

  「徐子凌……」

  她想到前面去,想到他的面前去。

  綁縛斷頭刃的繩索驟然鬆懈,那刃光閃爍,倪素推開軍士擋在她面前的手臂,她聽見徐鶴雪聲嘶力竭:「老師!」

  他淡薄的身形落下去,俯身擋在張敬的身上。

  斷頭刃穿過他半透明的身體,切斷張敬的脖頸,他低頭,看見老師的頭顱滾落在斷頭台下,閉著眼,沾滿了血。

  凜冽而陰寒的風席捲而來。

  毫無預兆的,天空中飄起紛揚的大雪。

  雪花拂鬢,倪素看見刑台上那道淡霧般的身影驟然破碎,她嘴唇顫抖,看見好多的瑩塵慢慢地上浮。

  它們在半空凝聚成一團瑩白毛茸的光。

  就像他的影子一樣。

  「老師……」

  賀童趕來便知見刑台上的血腥,他癱軟在地,大聲哭喊。

  風雪聲聲呼號,

  倪素站在人群之間,伸出雙手,將那團瑩白的光捧入掌中。
作者: 彤櫻    時間: 4 天前

第六十二章 永遇樂(一)

  一架馬車停穩在人群之外,春雪如飄絮,清白的顏色融於血腥,嘉王在車中往刑台上一望,他立時回頭,渾身顫抖地跪倒下去,一雙手緊握成拳,指節泛白。

  眼眶憋得赤紅,淚意乍湧。

  「永庚,今日,我終於敢祭奠他。」

  這道聲音迴響耳畔,嘉王失聲痛哭。

  李昔真眼中濕潤,她卻坐在車座上,並沒有俯身去扶他,風雪掠窗而來,凜冽生寒,她望向茫茫霧氣裡,人群悲戚,許多身著闌衫的年輕讀書人跪在刑台底下哭,「殿下,張相公這一生桃李滿門,即便是素未謀面的年輕人,只要讀過他的詩文,聽過他的生平,皆要尊稱他一聲『先生』,他們在為他而哭,為他不平,那麼殿下呢?他是您的老師,您除了為他而哭,心中就不會為他不平麼?」

  嘉王以一雙淚眼望向她。

  「殿下,妾想問您,如今你已知道曾待您最好,與您為友的那個人他死得冤枉,您心中,就不痛嗎?今日您的老師敢以死祭奠他的清白,那殿下您呢?」

  李昔真看著他,「您,還要離開雲京嗎?」

  「我……」

  嘉王衣袖底下的筋骨繃緊。

  「妾若是殿下,身上擔負著此二人的性命,」李昔真一字一頓,「妾便是死,也不會再離雲京半步。」

  他若走,誰還會在乎徐鶴雪這個名字,誰來還給他清白?當今的君父麼?嘉王眼瞼浸淚。

  可這位君父,才將將處死他此生最敬愛的老師。

  刑台之上,血還未乾。

  鵝毛大雪籠罩著整個雲京城,亦在皇城中紛揚而落,孟雲獻在慶和殿外跪到雙膝僵冷麻木到沒有知覺,卻始終未能得見正元帝一面。

  「孟公,小心。」

  裴知遠再沒平日裡那般笑臉,扶著孟雲獻往白玉階底下去,卻不防孟雲獻腳下一失力,他及時扶穩,才令孟雲獻不至於從長階摔下去。

  孟雲獻蹲在白玉欄桿底下,一手扶著尋杖,雙肩顫動。

  裴知遠蹲在他身後,心中亦有悲戚,他忍了又忍,輕聲喚:「孟公……」

  「他是一心求死。」

  孟雲獻喉嚨中擠出這道聲音,「我本以為有了那封雍州信件上的線索,今日他定會在官家面前隱忍求全,他一定肯聽我的話,不與官家為難,我以為他會惜命一些……」

  「他去慶和殿之前,與我說,待今日見過官家,便與我一塊兒去東街剃面,我以為,他終於不再怪我,我以為因為這條線索,他終於肯與我好好說話,肯與我像從前一樣交遊,我以為我們可以一塊兒為他最好的學生討回公道。」

  孟雲獻眼瞼積淚,「可是敏行,他在騙我,他已然下定赴死的決心,才肯說那樣的話來騙我。」

  此刻,孟雲獻終於恍悟,為何張敬近來總是觸怒官家,無論是宛江轉運使周文正的那道改私交子為官交子的奏疏,還是他今日在慶和殿中的大不敬,都是他的算計。

  他用所有人不敢說的話來刺激君父,他用君父最不願意聽的話來引誘君父,縱然帝王心計深不可測,可他已經習慣於這十幾年來敕令如天,臣民莫敢不從的局面,張敬逼官家下詔罪己,無異於刺傷官家的臉面。

  張敬是故意一步步將官家引至失控的深淵,他是親手遞刀於官家手中,要官家失去理智,殺了他。

  孟雲獻與張敬多年為友,縱然十四年中,他們一個貶官,一個流放,沒有一封書信往來,但此時,孟雲獻也能領悟張敬為何要這麼做。

  「僅憑一封雍州的書信,還不能為證,而杜琮已死,更不可能洗去玉節將軍身上的污名,崇之,他是要用自己的死,請天下人重新審視他學生的名字,他桃李遍天下,臨死遺言,必有人將銘記於心,只要有人肯重新看待徐鶴雪這個名字,只要有人會因他的遺言而心生疑惑,他便贏了。」

  「他知道嘉王的心性,也知道即便是我,也無法令嘉王改變心意,他亦是在用自己的死,算計嘉王。」

  張敬知道嘉王將他這位老師看得很重,他便在今日,讓嘉王親眼看著他所懼怕的君父處死他的老師。

  徐鶴雪的冤屈,張敬的死,猶如兩座大山自此將永遠壓在嘉王的肩上,且看他是要退縮,還是要往前?

  張敬亦算計了正元帝,趁他頭疾發作,逼得他失了理智,孟雲獻知道,若慶和殿中的正元帝醒來,必會後悔今日所下的這道敕令。

  張敬本是他要用的刀,本是他要用來震懾宗室的器物,而其盛名在外,崇仰者不知凡幾,正元帝免其流放之罪,許其回京任副相,原也有意彰顯仁德。

  殺張敬,失人心。

  這個節骨眼,正元帝絕不能再若無其事地封禪泰山。

  「也許,張相公從未怪過您。」

  裴知遠的眼眶微熱,「當年與您割席,是他怕你們往後再來往,會令您也惹官家不快,倒時便不是貶官,而是與他一樣的下場……」

  到如今,裴知遠才終於看懂這兩位相公之間看似分道背離,卻實則惺惺相惜的本質。

  孟雲獻心中更痛,他緊緊地抓著尋杖,想起自己曾與張敬說過的那番「君仁臣直」的話,那時起,張敬便明白他心中所想。

  君不仁,則新政無望。

  孟雲獻在貶官十四年的生涯裡想通了這件事,君父若非真心推行新政,而只是借新政玩弄權術,那麼新政會失敗一次,也會失敗第二次。

  孟雲獻早已不指望如今的君父。

  重回雲京後,他所議之項,也大多不痛不癢。

  「崇之懂我……」

  孟雲獻掩面泣淚,雪粒子落了他滿鬢,「崇之懂我……」

  這座皇城裡諸般濃烈的顏色彌漫的雪意與寒霧減淡,簷上日光凋敝,不似春景,宛如嚴冬。

  張敬的屍首是賀童等人收殮的,倪素捧著那團好像隨時都要消散的光,跟在他們身後,與他們同行。

  張府的大門她進不去,她便在門外與那些抹淚的讀書人一塊兒站了一會兒,天色很快黑透了,可這場雪還沒停。

  她站了很久也沒動,身上積了雪粒子,凍得她渾身僵冷,她不知道這個人世為什麼有的時候會這樣冷。

  冷得人骨縫裡都結滿了冰。

  回南槐街的路上,街邊的燈影寥落,她小心地將那團光護在懷中,帶著它回到醫館。

  推開他那間居室的門,倪素翻找出所有的香燭,一盞,一盞地點滿整間屋子,然後她便坐在桌前,認真地看著那團光,期盼它能夠變成他的樣子。

  可它沒有。

  「徐子凌。」

  她捧著它,喚了好幾聲。

  它還是那一團淡薄的光,懸在她的掌中。

  無邊的寂靜中,倪素看向對面那張書案,案上放著一隻紙鳶,她站起身走過去,伸手拿起它。

  這是一隻鶯。

  他親手削的竹篾,親手添的顏色,從骨到形,無一處不美。

  他時常一個人坐,要麼安靜地看書,要麼在簷廊底下做紙鳶,像一捧清冷的雪,日光卻怎麼也曬不化。

  倪素臨著燈,在書案前坐下,卻不防衣帶勾在一旁的匣子上,那匣子方長,看起來是專放畫軸的,鎖扣卻沒扣緊。

  她放下紙鳶,抽出勾在鎖扣上的衣帶,打開那隻長匣,裡面靜放著一幅畫。

  倪素認出那是之前她與徐子凌在永安湖遊湖時畫的那幅,那是她親自請人裝裱的。

  倪素伸手觸摸它。

  半晌,才將它從匣中取出,解開繫帶,在案上鋪展。

  她記得這幅畫的所有細節,記得當日他在側,用那支她塞給他的筆,描畫湖景的神情與模樣。

  永安湖畔的綠柳如絲,湖上的波光粼粼,游船一隻,飛鳥成行……

  可是此刻,

  她的目光落在那畫中的謝春亭,亭中本該空無一人,可卻不知何時,竟添了一個女子的側影。

  穿著與她一樣的衫裙,梳著與她一樣的髮髻,手中還有一杯果子飲。

  甚至連她被風吹起的耳畔淺髮,都那樣明晰。

  眼淚如簇,毫無預兆地跌出眼眶。

  此間燈影明亮,倪素抬起手,那團漂浮的,淡白的光,又落來她的手掌。

  她想起今日刑台之上,想起張敬說的那番話,想起徐子凌不顧一切地俯身擋在他老師的身上。

  她忽然發覺,

  那落下來的斷頭刃,不止奪去了他老師的性命,也將他,又殺死了一次。
作者: 彤櫻    時間: 4 天前

第六十三章 永遇樂(二)

  張敬人頭落地之時,雲京城中大雪彌漫。

  正元帝翌日醒來,讓吳貴妃扶著在窗邊站立了片刻,碧瓦之上積雪未化,滿目霜白。

  正元帝立時吐了一口血。

  「官家!」吳貴妃慌慌張張的,立即令梁神福叫人去太醫局,又與宮娥將正元帝扶回榻上躺著。

  「叫鄭堅來……」

  正元帝胸口起伏。

  梁神福立時躬身應,「官家,奴婢這便令人去請!」

  太醫局的醫正最先趕到慶賀殿中,跪在龍榻旁給正元帝搭脈,翰林院侍讀學士鄭堅便是在此時被梁神福領進來的。

  「臣鄭堅, 拜見官家。」

  鄭堅在簾外躬身作揖。

  「張敬私受良田千傾的奏疏是你上的,」正元帝躺在榻上,一雙眼睛半睜著,根本沒有看簾後的人,「鄭卿,你可有想過你的這道奏疏,會置張敬於死地?」

  鄭堅心內一緊,今日這般局面,確實出乎他的意料,他上這道奏疏時,從沒想過憑此便能使張敬獲死罪。

  「臣……惶恐。」

  鄭堅嘴唇微抖。

  「你是該惶恐。」

  正元帝在簾內冷笑一聲,隨即又猛咳一陣,「孟雲獻對他情義未絕,他的學生賀童歷來看重他這位老師,昨日在刑台底下為他哭的那些年輕後生,他們如今,應該都想吃你的肉,喝你的血,將你咬碎了。」

  「官家!」

  鄭堅渾身一顫,屈膝下跪。

  正元帝不理會他,只一抬手,吳貴妃與醫正立即都從簾內出來,走到殿外去。

  殿中只有梁神福還在正元帝身側,服侍他用了一顆緩解頭疾的丹藥。

  「張敬是一心求死,你的奏疏正好給了他機會,他頂撞朕、誅朕的心,都是為了一個『死』字。你以為你在算計他,卻不知道你早已經是他的棋子,現如今外面都在傳,張敬是含冤而死,那場雪就是最好的證明。」

  正元帝嗓音裡透著一種疲憊的渾濁,「他臨死的那番話必定有人記在心裡,他是想用自己的命,讓那些信他的人,也信他那個投敵叛國的學生。」

  「官家,徐鶴雪攜三萬靖安軍投敵叛國鐵證如山,當年蔣御史在雍州處死徐鶴雪,我大齊臣民無不叫好,如今僅憑張敬死前的三言兩語,又無實證,實在不足為信!」

  鄭堅伏趴下去,叩頭,「臣以為,代州糧草案亦有疑點!」

  殿內忽然靜謐。

  鄭堅滿頭是汗,心中憂懼,只覺時刻漫長難捱。

  梁神福小心地擦拭乾淨帝王的鬍鬚,退到一旁,正元帝此時方才掀了掀眼皮,看向在簾外跪著的鄭堅,他陰鬱的神情終於緩和了些,添了一分滿意,「那就再審錢唯寅,你與審刑院去審。」

  帝王語氣平淡,卻有種難言的威懾,鄭堅後背盡是冷汗,額頭抵在冰冷的地面,鬍鬚顫動:「臣……領旨。」

  積雪未融,今日冷得不像是三月底的春日。

  鄭堅出了慶和殿,渾身近乎脫力,在外求見正元帝卻不得而入的殿中侍御史丁進扶了他一把,與他兩個一起往階下去。

  丁進一手提著衣擺,「鄭大人這便慌了?」

  「官家要我與審刑院一塊兒審錢唯寅。」

  鄭堅的臉色發白,「你說,這是什麼意思?」

  丁進聞言,側過臉看他,「鄭大人何必多此一問,官家讓您審錢唯寅,您便去審,您難道會不知道自己的出路在哪兒麼?」

  鄭堅也算得是天子近臣,官家被張敬以性命算計,如今回過神來,自有雷霆之怒無處發洩,今日官家這一番話,便是要他鄭堅為此擔責。

  張敬的死,昨日的雪,令整個雲京流言四起,如今鄭堅只有一條路可走,那便是要此時被關押在牢的錢唯寅改證詞。

  只要錢唯寅承認代州糧草案實乃子虛烏有,他便能以此推翻張敬此前的奏疏。

  「但願他錢唯寅識相些。」

  鄭堅嘆了口氣。

  正元二十年三月底,翰林院侍讀學士與審刑院對豐州犯官錢唯寅的刑訊長達十日,但令鄭堅等人始料未及的是,刑罰再重,錢唯寅竟也咬緊牙關死不鬆口。

  「錢唯寅!本官是奉官家敕令來審你,你至今竟還不肯交代你為何要作偽證?」陰暗牢獄之中,鄭堅一拍桌案,怒視著那被綁在木架之上,渾身幾乎沒一塊好皮肉的中年犯官。

  他故意提官家,便是想借官家向此人施壓。

  「我要認的罪,非是偽證之罪,而是倒賣官糧,貪墨官銀之罪……」錢唯寅的臉被亂髮遮了半邊,他艱難地呼吸著,看見那長案後的鄭堅臉色越發鐵青,他倏爾笑起來,笑得血沫子嗆在嗓子眼兒裡,他咳嗽一陣,吐出來,「張相公以身殉道,其心其德,光明之至!我為犯官,因一時私欲錯了十幾年,枉讀聖賢書,枉做父母官!但如今我不想再錯,更不想張相公死後因我而清名沾污!」

  「認罪書上一字一句皆不作假!我錢唯寅認此罪,不認偽證之罪!此生此身無以相贖,唯有一死!」

  錢唯寅嘶喊著,憋紅眼眶。

  若,當年他沒有被一念之差裹挾,若,他當年能多想一想自己寒窗苦讀之時反復讀過的《橫渠四句》。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

  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曾是令他一讀,便會覺得渾身血熱的先賢之言,他想過自己將來要做一個好官,可是後來他在代州為官,觸及錢財,事關性命之時,他便將這些都忘了。

  一步錯,步步錯。

  但至少,事到如今,他不敢再錯,也終不懼死。

  錢唯寅至死不肯改證詞,鄭堅與審刑院的這場刑訊終究草草收場,正元帝基於錢唯寅的認罪書與其上交的證據,問罪牽涉代州糧草案的十幾名官員。

  十幾名犯官被處決,正元帝無法再迴避這樁代州糧草案,四月初,正元帝下詔罪己,令代州改建道宮,安置飢餒流民,以告天下臣民。

  「罪己詔一下,官家已三日沒上朝了。」

  裴知遠扶著孟雲獻走到政事堂的後堂中,張敬離世後,孟雲獻生了場病,今日才勉強到宮中來議事。

  「你看崇之多厲害,他想讓官家下詔罪己,官家縱是不願,也不得不如此。」孟雲獻找了張折背椅才坐下,卻見旁邊的椅子上蜷縮著一個人,他嚇了一跳,定睛一看,才見是翰林學士賀童。

  「賀學士,你怎麼在這兒睡著了?」裴知遠伸手拍了拍賀童的肩膀,「孟公在這兒呢,你快醒醒。」

  賀童聽見「孟公」兩字,他睜開眼睛,一回頭果然看見孟雲獻正坐在旁邊,他立即起身朝孟雲獻作揖,但他如今這般模樣卻算不得體面,因為窩在椅子裡睡覺,官服都有些皺皺巴巴。

  孟雲獻看他鬍鬚雜亂,「你這鬍子怎麼不剃一剃?」

  「這幾日除了忙老師的喪事,我還在整理老師交給我的詩稿,便忘了這些事。」賀童的嗓音有種熬過大夜的啞。

  「你再是個年輕人,也不能這麼熬,崇之也不想看見你如此不珍重自己。」孟雲獻說。

  聽孟雲獻提起老師,賀童不免眼眶發澀,他喉嚨動一下,抬起頭看著孟雲獻,「孟相公……」

  「您可知,老師讓我整理的詩稿,是誰的?」

  孟雲獻一頓,「不是他自己的嗎?」

  賀童搖頭,「不是。」

  「是徐鶴雪的。」

  這個名字,曾被他寫在自己的文章中,被他一筆一劃地歸於糞土,賀童迷惘地望著孟雲獻,「孟相公,我曾恨他,若非他叛國,我的老師不會被流放,我的師母師兄亦不會死在流放路上……可是,老師他臨終前要我整理的詩稿,是徐鶴雪所有的詩文,都是老師親手默的。」

  「我想請問孟相公,老師所言……」

  賀童想起那日的刑台,想起從旁人口中聽來的,老師在斷頭台前的那番話,他喉嚨艱澀,忽然啞聲。

  「你應當了解你的老師,若無實證,他必不會下此斷言,」孟雲獻接過話來,又沉默片刻,窗外明光落在椅子的扶手上,他垂著眼簾盯著看,「賀童,你老師的確是受他牽連才會被流放,但在此之前,卻是你老師與我,先害了他。」

  此話一出,賀童立時心頭一震。

  「當年崇之與我推行新政,不但在朝中樹敵無數,更為宗室所恨,我與崇之為武官提權,在當時便被吳岱之流大做文章,使得在邊關的徐鶴雪受多方掣肘,如今雖尚不知當年害他與三萬靖安軍受冤的人是誰,卻也很難說,其中沒有我與崇之的原因。」

  孟雲獻的哀慟幾乎要碾碎他的心肺,為張敬,也為當年那個遠赴邊關,一去不回的少年將軍:「賀童,聽你老師的話,好好留存住徐鶴雪在這世間最後的一絲痕跡吧……」

  ——

  倪素之前治好了張小娘子母親的病,這兩日,張小娘子又與同在一個巷子住的鄰里說起她,那婦人便上門來請倪素治病。

  倪素一連幾日都去婦人家中看診,她將那團光放在自己隨身的藤編小藥簍裡,即便是白日裡,她出門便會提上一盞燈,也不管旁人異樣的目光。

  「青天白日,小娘子為何提燈?」

  那婦人的兒媳送她離開家門,到底還是忍不住問了聲。

  「等人。」

  倪素簡短地答了一聲,也不管那兒媳神情如何奇怪,她一手提著藥箱,一手提著琉璃燈盞,轉身往巷子口去。

  藥簍很小,被她斜挎在身上,她時不時地總要看一眼裡面的光,它還沒散,可也很淡,她每日都點很多的燈燭,也沒能令它變得更明亮一點。

  徐鶴雪。

  她想起他的這個名字。

  十九歲的少年將軍在雍州服罪而死的那年,倪素才不過一兩歲,她兒時其實也聽過這個名字,說書人口中,他青面獠牙,凶神惡煞,投敵叛國。

  倪素曾經對這個名字的印象僅止於此,但從孟雲獻的那本雜記中,她讀到在所有罪惡加身之前,他的過去。

  青崖州徐氏,世家大族,曾在舊朝世家林立之際,亦有過與君王共治天下之輝煌,即便後來百年之內,世族衰微,但徐氏家風嚴苛,徐氏子弟無不文武兼修。

  徐鶴雪的父親徐憲是大齊聲名極盛的書法大家,卻也在胡人鐵蹄踏足屏江之際,臨危受命,封天策將軍,死守前線近十年,使丹丘胡人借屏江深入北境的計劃拖延了近十年。

  徐憲因傷病而亡,他死後,屏江被胡人攻破,而徐鶴雪年僅七歲,隨母親周氏與兄長徐清雨入京。

  當時先帝仍在,為徐清雨與文端公主指婚,徐鶴雪便隨母親住在公主府中。

  徐清雨是文端公主的駙馬,亦是當時的大理寺少卿。

  徐鶴雪七歲拜張敬為老師,他十三歲那年,母親因病去世,時年,胡人的兵馬已逼近青崖州,因母親臨終亦不忘父,徐鶴雪帶著母親的骨灰孤身一人回到青崖州將母親與父親合葬,並於混戰中安然回京。

  十四歲,他進士及第,聲名響徹大齊,正是春風得意少年時,卻聞青崖州被胡人攻破。

  兄長徐清雨生來多病,多年更囿於家國之憂,其時已病骨支離,聽聞故土陷落,不久便撒手人寰。

  入仕在即,徐鶴雪卻在與嫂嫂一同料理完兄長的喪事之後,毅然遠赴邊關,投身苗天照將軍的護寧軍中。

  十五歲,他在丹原領七百騎兵,深入胡人腹地後方,火燒胡人軍帳,以七百之數,折損胡人後方兩千人,活捉了在後方督戰的親王之子——澤冗,為在前方作戰的苗天照撕開胡人精銳的破口。

  此戰,是徐鶴雪的成名之戰。

  十六歲,他離開護寧軍,統領靖安軍,在飲馬湖殺得胡人肝膽俱裂,更親手殺死胡人親王多羚,奪回燕關千里。

  十七歲,他駐守居涵關,使城池固若金湯,三戰便令胡人聞風喪膽,不敢再進一步奪取北境漢地。

  十九歲,他受封玉節大將軍,統領雍州三軍,這一年,是他聲名最盛之年,亦是他劍骨竹心淪落泥淖之年。

  雍州城凌遲了年少的玉節將軍,從此好像再無人記得,他也曾策馬持槍,秉持一顆赤子之心,認真地護衛著他身後的大齊。

  倪素在紙上讀他的生平,她好似也親眼目睹他曾經的少年意氣,後來的折戟沉沙。

  他做的官,非是他老師心中期望的官。

  「倪素,我真的,很想要你的信任。」

  倪素推開醫館的大門,倏爾想起那夜他的這句話,她握著琉璃燈盞的手一緊,好一會兒才記起要抬步往後廊去。

  可敲門聲響,她步履一滯。

  倪素回頭,門外立著一個青年,他披著一件破爛的斗篷,兜帽略微遮掩了他蒼白的臉,但他抬起來的那雙眼,瞳孔卻比尋常人的大。

  烏黑而陰寒。

  他步履僵硬的邁進門檻,兜帽鬆懈了些,令倪素更將他的臉看清了些。

  他竟然,沒有眉毛。

  「我找徐鶴雪。」

  他慢吞吞地說。

  倪素一震,她看著他,倏爾想起一日雨天,街上有個青年想搶她手中的包子,那時,徐鶴雪對她說,不生毛髮,雙瞳有異,即為——鬼胎。
作者: 彤櫻    時間: 4 天前

第六十四章 永遇樂(三)

  「那日,我在刑台底下看見他了,他撲上去,擋在他老師的身上,那時,我才知道,原來他就是徐鶴雪,」青年說著,伸出枯瘦的雙手比劃,「我看見你帶走了他。」

  他的眼珠動得遲緩,視線毫不遮掩地落在她身上的藥簍上。

  「你想做什麼?」

  倪素警惕地後退兩步。

  「他自損太重,凡人的藥石,香燭,都治不好他。」青年的眼睛能夠清晰地從藤編縫隙裡看見那團瑩白的光,「但我可以。」

  倪素心中一動,但對這個忽然出現的詭秘青年,她仍保有一種謹慎的審視。

  青年乾脆將兜帽拉下去,單薄的布巾纏裹著他的腦袋,斗篷底下,他的身軀瘦得厲害,那雙瞳色極濃的眼睛盯住她,「有包子吃嗎?」

  此時街上已沒有賣包子的食攤,倪素買了一油紙包的餅子給他,他竟也不覺得這剛出鍋的餅子燙,抓出來一塊便往嘴裡塞。

  從食攤到醫館的這麼一小段路,倪素才走上階,回頭就見青年站在底下咂咂嘴,他手裡的油紙包已經空了。

  倪素只得轉身又去買了一包給他。

  青年坐在簷廊底下,狼吞虎咽地吃著餅子,說話含糊,又慢吞吞,「你之前也給過我兩個包子。」

  「那天我就看見他站在你身邊,可是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就是徐鶴雪,我以為他在幽都呢。」

  他說。

  「你認識他嗎?」倪素坐在另一邊,聞聲偏頭來看他。

  「不認識。」

  青年搖頭,咬了一口餅子,又說,「但我阿娘認識。」

  「你阿娘是誰?」

  青年將半張餅子都吃了,才擦了擦嘴,說,「我阿娘是代州人,十八年前嫁去雍州的路上遇見了一小隊胡人士兵,他們將送親的都殺了,我外祖與外祖母也死了,只有我阿娘被他們帶著,當做妓子消遣。」

  「他們是潛入北境探聽消息的,玉節將軍徐鶴雪的副將薛懷發現了他們,領著軍士將他們剿殺了,我阿娘才算逃脫狼窩。」

  青年繼續說道,「我阿娘家破人亡,無依無靠,薛懷大人便將阿娘帶回雍州,豈知雍州那戶本要娶我阿娘的人家聽聞此事,便要將我阿娘沉井。」

  他聽阿娘說,那是好大的一個豔陽天,雍州的風沙很重,擦得人臉頰生疼,她被夫家的人捉住,綁了手腳,強按在井口。

  「一個被玷污了的女人,尤其是被胡人用過的女人,咱們家如何能要?出了這樣的事,你就不該到雍州來!」

  婆母的臉被日光曬得赤紅,那雙眼睛如鉤子似的剜著她的肉。

  「誰家還能要這樣的新婦?」

  「倒不如死了乾淨啊……」

  「也不知還來這兒做什麼……」

  人群裡裡七嘴八舌,無不是尖刻利刃。

  「我沒有想再進你家的門……」她渾身顫抖地提振聲音,然而人群喧鬧,無人在意,她又重復,「我沒有想再進你家的門,我只是……無處可去。」

  「你難道還想活?」

  婆母訝聲,不可思議。

  「不可以嗎?」

  她問。

  婆母不欲理她,眉頭擰得死緊,招呼著人將她抓起來,往井裡按。

  一柄長槍破空而來,「砰」的一聲嵌入枯井邊的樹幹上,槍身震顫,閃爍凜冽銀光。

  圍觀的百姓慌張退開,眾人只見紅袍銀甲的少年將軍腰間佩劍,手握韁繩,騎馬走近,他居高臨下,輕瞥一眼那兩個按著她雙肩的男人,他們便立即軟了腿,瑟縮著身體退開。

  「當然可以。」

  少年將軍在馬上,朱紅的衣襟邊是銀色的鱗甲,沒有人答她的話,他答得清晰而有力,「你並未入他家的族譜,便不能用此地的風俗來約束於你,當然,我以為,此種風俗實在沒有存在的必要。」

  「今日,誰若敢將你沉入這口井,便以死罪論處。」

  那婦人戰戰兢兢地開口,「將軍,她家中收了咱們家的聘禮,如何便不能算……」

  「薛懷,有錢嗎?」

  少年轉頭,看向身後的副將。

  「……」

  薛懷不情不願,還是伸手在甲胄中摸出來錢袋子,扔給那婦人,隨即道,「不方便帶,只這麼一些,將軍您可記得還啊。」

  少年「嗯」一聲,摸了摸馬鬃,一雙清冷的眸子瞥向那婦人,「夠麼?」

  「這……」

  婦人掂量一下,其實比她花的聘禮還要多。

  「薛懷,去給她解開。」

  少年懶得再看那婦人,只朝薛懷抬了抬下巴。

  薛懷應了一聲,抬步往前,卻不料在井邊的女子回頭看向那口幽深漆黑的枯井,忽然就自己一頭栽下去。

  枯井很深,她重重落地的聲音盡處的人都聽見了,誰也沒有料到,她會忽然自己跳井。

  「我阿娘說,薛懷大人將她從胡人手裡救出時,她本以為自己還可以活,可是那日,她看見那麼多雙眼睛,聽見那麼多人說她應該死,不該活,她又覺得自己不能活。」青年說話很慢,連玩手中的油紙也很慢。

  「那你……」

  倪素欲言又止。

  青年抬起眼睛看她,「你知道我是什麼吧?」

  「徐將軍命人將我阿娘的屍身從井中帶出安葬時,發現其下的泥淖裡埋沒著無數森然白骨,看似是泥水,其實底下都是女子的骨頭,自那時起,他嚴令雍州破除惡俗,在他轄制之下,那時雍州及周邊縣鎮,再不敢輕易在族中私自處置婦女,否則,以律法論罪。」

  「也因此,他得罪了雍州不少氏族。」

  「我阿娘的屍身雖被安葬,但枯井中殘留著以往有的人家沉井身無所出的兒媳時,請道士鎮壓其魂留下的符紋,我阿娘因為那道符紋暫時不能出井,直到,我阿爹吃醉了酒不小心落到井裡。」

  青年隔著布巾抓了一下腦袋,「他們兩個之間的事兒就有些落俗了,無非就是我爹被我娘救了,才不至於摔死,然後他們一人一鬼也不知道怎麼就看對了眼。」

  「然後,就有了你?」

  倪素終於找到插嘴的空隙。

  「嗯,他們也很後悔。」青年點頭。

  「為何後悔?」

  「鬼胎嘛,他們也不知道我會長成這樣,也不知道我會長得比正常人快,沒有毛髮,也活不長。」

  倪素一怔,難怪,依照他所說,他今年應該也才十七八歲,但他如今這般模樣,看著卻像個二十多歲的青年。

  「那你,為何會來雲京?」

  她問。

  「我阿娘讓我給張相公送信,就是你給我包子吃的那日,我正好將信送到張相公手中。」

  「什麼信?」

  「她說,徐將軍沒有投敵叛國,這件事必須要有人知道,這個世上,不能人人都罵他,毀他。」

  「可是張相公被流放多年,我阿娘等了好久,才等到他重新回雲京做官,她讓我將信送來給張相公,雖不足以作為翻案的證據,但至少,能讓張相公心中生疑,或許有一日,還能還徐將軍清白。」

  他說著,又有些悵然,「可惜,張相公也死了。」

  倪素沉默良久,才出聲:「你叫什麼名字?」

  「青穹,戰血拭我劍,此劍破青穹。」

  他的五官並不如常人靈動,連笑容也是僵硬的,「我阿娘說,這是徐將軍的詩。」

  一個少年將軍的意氣風發,幾乎全在此詩。

  倪素心中默念一遍,有些失神。

  「小娘子,若要救徐將軍,我們得快些走。」青穹的聲音落來。

  倪素一下抬頭,「走?」

  「我阿娘如今已身在幽都,但我阿爹卻時常能夠聽見阿娘說話,他雙腿不便,無法與我一起來雲京,只要回去見我阿爹,一定有幽都的法子治他的傷。」

  青穹說道。

  倪素沒有猶豫,立即點頭:「好,我立即動身隨你去雍州。」

  「你……」

  青穹沒料到她會如此俐落地應下,「那可是邊關,你若不敢,我可以帶徐將軍去。」

  「他是受我所召,不能離我半步。」

  倪素抬起頭,簷瓦之上淺金如漆,「我要救他。」

  青穹看她站起身,很快走入對面的居室裡去,沒一會兒又出來,手中拿著一個脈枕,走到他面前來,要他伸手。

  青穹愣了一下,隨即說道,「我這不是病,你治不了……」

  倪素的手指輕扣他的脈搏,「你雖是鬼胎,但你阿爹終歸給了你一副血肉之軀,只要是血肉之軀,我或多或少,亦能為你減輕一些痛苦。」

  倪素雖鑽營女科,卻也不是只會女科,他體寒,血脈阻滯,關節疼痛的毛病,她亦有法子緩解。

  「只要你阿娘能救他,我這一路會給你買很多包子餅子吃,你想吃別的也可以,這便是我的答謝。」

  倪素說道。

  青穹沒說話,他隔了會兒才瞧著她,「你都不怕我嗎?」

  他生得奇怪,沒有人敢這樣接近他。

  倪素收回手,心中大抵有了數,「我不知有什麼好怕的。」

  她低眼看向自己腰側的藥簍,裡面的那團瑩光浮動,她將手指探入藥簍內,它便會主動貼來她的指腹。

  「鬼非鬼,人即鬼。」

  「這世上,本沒有比人更可怕的存在。」
作者: 彤櫻    時間: 4 天前

第六十五章 永遇樂(四)

  清明時節,淫雨霏霏。

  張敬墓碑旁跪著老內知劉家榮,不斷重復著往盆中扔紙錢的動作,若有人來敬香,他便會起身退到一旁,點了香,遞給來人。

  賀童在旁守著,吩咐自己帶來的家僕將香燭備好,他忘了剃鬍鬚,整個人顯露出一種沉鬱的疲態。

  孟雲獻與裴知遠才走近,便見墓碑前有人在作揖敬香,賀童聽見步履聲,抬頭見孟雲獻,便俯身作揖:「孟相公。」

  直起身,他看向孟雲獻身旁的裴知遠,頷首喚了聲:「裴大人。」

  而那敬香的人適時回頭,裴知遠只見他身著墨綠織錦直裰,戴幞頭,端正的五官經受風霜,已不再年輕,下頜蓄著半長不短的黑鬚。

  此時眼中帶淚。

  「潘三司。」

  裴知遠收斂驚訝,俯身作揖。

  「敏行何必多禮,」潘有芳抹了一把臉,又看向孟雲獻,「孟公,您回朝時,我不在京中,十幾年了,到如今我才算見了您一面。」

  「我回來時還奇怪呢。」

  孟雲獻指了指身邊的裴知遠,「我還問敏行,我說怎麼不見潘三司?他說你父親去世,你回鄉丁憂去了。」

  「是啊,丁憂三年。」

  潘有芳回頭望了一眼墓碑,長嘆一聲,「我回京途中聽聞張相公的事,緊趕慢趕,沒趕上出殯,但好歹,今日是清明。」

  老內知劉家榮適時點了香,躬身送上,孟雲獻率先接過,裴知遠站在他們二人身後幾步外,也接了香,俯身作揖。

  孟雲獻敬完香,又盯著那墓碑上的字痕看了好一會兒,這才轉臉,盯著賀童,「你這眼睛腫得厲害,你夫人就沒給你熱敷?」

  「過幾日便好了。」

  賀童的嗓音有點啞,鼻音也重。

  「賀學士,節哀。」

  潘有芳聞聲看過來,便也安撫一聲。

  賀童低頭應了一聲。

  孟雲獻本欲再留一會兒,裴知遠卻提醒他政事堂中還有事務沒處理乾淨,他只好轉身往停在不遠處的馬車那兒去,陸陸續續來的人很多,有認出他的,便都朝他作揖。

  「潘三司也要入宮?」

  孟雲獻停步,回頭看向走近的潘有芳。

  「是,今日回京,還未見過官家,」潘有芳點點頭,眼眶還有些紅,「不若孟公與我一道?」

  孟雲獻卻道,「官家若知你才回京便來祭奠崇之,只怕會生你的氣。」

  「朝中多少官員都來過了,我若因此便不來,豈非太過涼薄?張相公是當年我考科舉時的主考官,我進士登科,是他親自批的,於我更有知遇之恩。」

  潘有芳神清目朗,坦然至極,「便是官家問,我亦如此答。」

  「孟公便與我一道吧,您難道就沒有想要問我的話麼?」

  他說。

  孟雲獻一頓,「我該問你什麼?」

  「雍州之事,牧神山之變。」

  雨水在傘簷噼啪不停,潘有芳雙手攏在袖中,「當年蔣先明是雍州知州,而我,則是官家派遣至邊關的監軍。」

  「我當然記得你是監軍,當初,還是崇之舉薦的你,」孟雲獻伸手,令身旁的家僕將傘簷太高些,「雍州的軍報,那麼多人的證詞,當年我已問過你與蔣先明,如今又還有什麼好問的?」

  「可我不知,張相公為何……」

  潘有芳欲言又止,他喉嚨動了一下,聲音有些艱澀,「他受刑前的遺言,我也聽說了。」

  「誰知道呢。」

  孟雲獻搖頭,「昔年分道,今日死別,崇之與我,自十五年前,便無話可說了。」

  「走吧,咱們一道進宮。」

  孟雲獻說道。

  潘有芳沉默點頭,由人撐傘,與孟雲獻並肩沒走幾步,便遇上被家僕攙扶著走來的蔣先明。

  自張敬受刑而死後,蔣先明便大病了一場,稱病在家中臥床了好些天,到今日才勉力撐著身體來此祭奠。

  蔣先明見到與孟雲獻一塊兒走過來的潘有芳,他面露驚詫,隨即朝二人作揖:「孟相公,潘三司。」

  「蔣御史這是病了?」潘有芳看著他。

  「小病而已,張相公出殯之時我沒有趕上,今日清明,說什麼都得來。」蔣先明說著,便是一陣猛烈地咳嗽。

  「那你去吧,我與孟相公便先入宮了。」潘有芳說道。

  孟雲獻從頭至尾沒與蔣先明說話,蔣先明勉強站直身體,看二位大人與他擦身而過,他不由回頭,「孟相公。」

  孟雲獻停步,轉過臉來。

  煙雨迷濛,蔣先明從身邊人手中抽出紙傘,「我有些話,想問孟相公。」

  孟雲獻面上沒有什麼表情,也沒說什麼,只瞧了裴知遠一眼,又與潘有芳道:「潘三司,看來你我不能一道了。」

  「不若,我與潘三司一塊兒走?」裴知遠適時說道。

  「既是如此,孟公,我便與敏行先走。」

  潘有芳頷首。

  裴知遠與潘有芳坐了一駕馬車,孟雲獻看馬車碾過泥濘走遠,他便從身邊家僕的手中取來紙傘,家僕適時退開。

  山間草色,幽碧濕潤,蔣先明與孟雲獻各自撐傘,相對無言。

  「蔣御史可是睡不好覺?」

  孟雲獻終於出聲,他盯著面前這個人眼下倦怠的青色,「因為聽了崇之的遺言?」

  蔣先明沒有反駁,「孟相公與張相公也曾是多年好友,所以,我想聽一聽,孟相公您如何看待張相公受刑之前的那番話?」

  「現如今,朝中有誰敢在你蔣御史面前說真話?」孟雲獻扯了扯嘴角,隱含嘲諷。

  蔣先明手握風聞奏事之權,誰在他面前說話,都得萬分小心。

  「今日所言,只孟公與我知曉,蔣某絕不會以此相挾。」

  「可我卻沒什麼好告訴蔣御史的,當年在雍州的是你,親自下令處死玉節將軍的也是你,我遠在千里之外,如何能比你清楚其中的緣由?」

  「是,的確如此。」

  蔣先明乾脆扔了傘,好讓自己這燒糊塗的腦子清醒些,「代州糧草案我亦在查,錢唯寅先找上的人是我而非張相公,若當時我不曾有一時的猶豫,若我能快張相公一步,先遞上奏疏,也許張相公便不會死……」

  「他是我蔣先明心中敬重的人,我亦知所謂的私受良田,結黨營私,定是代州那幫犯官身後之人的故意構陷,可我想不明白,為何張相公要在臨死之前說那樣一番話,我當年就在雍州,我看到的,查到的,都在告訴我,我處決的,是一個於國有罪,罪無可赦的叛國佞臣!」

  「那你就繼續相信你的證據!」孟雲獻在傘下盯著他,「十六年來,你蔣先明不是一直也沒懷疑過麼?只因崇之臨了的一番話,你便來問我?那我,又該去問誰?!」

  雨水浸濕蔣先明的幞頭,他一時啞聲。

  「你是天子近臣,這樁糧草案若是你來上奏,你的下場只會比崇之更慘,我理解你一時的猶豫,亦知道你蔣御史清正剛直,並非怕事之輩,」雨聲掩飾諸般雜聲,孟雲獻走近他,「可今日我想問你,你以為官家為何將你看作近臣?」

  蔣先明是直臣,張敬亦是直臣,但蔣先明是官家的直臣。

  若是蔣先明重提糧草案,即便是手握錢唯寅這個鐵證,也必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因為他是敕令如天的局面當中,正元帝留給世人的障眼法。

  正元帝用他來告訴世人,你看,朕亦有直臣在側,並非獨斷專行。

  擺設而已,兢兢業業十幾年,一門心思為君父肝腦塗地,死而後已,竟真以為自己是官家傾聽民意的耳目,是為民請命的喉舌?

  官家不欲聽他說話時,他一樣什麼也不是。

  蔣先明緊握傘柄,怔忡半晌,忘了開口。

  「蔣御史,看清你自己的處境,比什麼都重要。」

  孟雲獻點到即止,不欲再與他多言,轉身踩著泥濘的山徑,朝前走去。

  孟雲獻的馬車離開,夤夜司使尊韓清才從另一邊的山道上走出來,他瞧著不遠處雨幕裡呆立的御史中丞蔣先明,對身邊的年輕人道:「一會兒你與咱家祭拜過張相公,便即刻啟程去澤州,你也不要指望從那幫犯官口中挖出什麼不一樣的說辭來。」

  「張相公前腳帶錢唯寅入宮,翰林侍讀學士鄭堅後腳便上了奏疏潑髒水,這些日子也足夠他們在澤州坐實張相公私受良田,結黨營私的這項罪,你也不必多管,咱家遣你去,也是想你避一避你父親給你惹來的禍事,你這陣子被暗殺多少回了,弄一身傷,便去澤州養一養。」

  韓清嘆了口氣,「夤夜司是官家的夤夜司,如今只有坐實張相公的這項罪,才能按壓底下的民憤,為張相公翻案這事兒,夤夜司是不能沾的。」

  韓清心中亦有苦楚難言,孟相公不能在朝中插手張相公的案子,而他亦不能被君父察覺出什麼,更不能輕易與孟雲獻往來。

  君父令夤夜司遣人去澤州監督地方清查處置涉事官員,夤夜司便絕不能在此事上違背君父。

  「使尊放心,周挺明白。」

  周挺頷首應了一聲。

  清明之際,雨水繁多,周挺隨韓清去張敬墓前祭拜過後,便騎了一匹快馬入城,只回府簡單收拾了行裝,便帶著晁一松等人啟程往澤州。

  騎馬途徑南槐街,周挺一拽韁繩,垂眸片刻,還是翻身下馬朝那間醫館走去。

  「咦?倪姑娘好像不在啊?」

  晁一松敲了幾下門,也沒聽見裡面有什麼聲音。

  周挺看了一眼緊閉的醫館大門,一言不發,轉身走到對面那間藥鋪,阿芳正在打瞌睡,聽見腳步聲,她一回頭,便撞見那雙漆黑泛冷的眸子,便一個激靈,「你找誰?」

  她覺得這個人有點眼熟。

  「對面醫館的倪姑娘,你可知道她去哪裡了?」周挺問道。

  相似的情境,阿芳一下對他有了印象,她看他腰間佩刀,心中有些怕,便老老實實地答:「她只說,要出遠門一趟,我也不知她去哪兒了。」

  「別是回雀縣老家去了吧?再也不回來了?」

  晁一松在後頭說道。

  「好像不是……」

  阿芳怯生生地說,「我聽她說話,似乎是還會回來的。」

  「她是何時走的?」

  周挺沉默片刻,問道。

  「走了有幾日了。」

  「多謝。」

  周挺轉身出了藥鋪,晁一松湊到他身邊,「小周大人……」

  「出發,去澤州。」

  周挺上馬,打斷他。

  從雲京到雍州路途遙遠,倪素與青穹結伴,走了沒幾日,便因一陣急雨而在滄縣的一間客棧中落了腳。

  倪素請跑堂買回一籃子的香燭,天還沒徹底暗下來,她便在屋子裡點燃數盞燈燭,然後坐在桌前用飯。

  她食欲不振,吃得很少,但青穹胃口很好,幾乎是風捲殘雲。

  夜裡倪素沐浴洗漱過後,便抱著藥簍掀開被子躺到床上,屋中明光閃爍,她臉頰抵在軟枕上,看著藥簍中瑩白的光,它有一條毛茸茸的尾巴,只要她伸手,它就會貼上來,連尾巴也會動。

  她將被子蓋在藥簍上,看它在裡面浮動。

  櫺窗外雨聲雜亂,倪素抱著藥簍閉起眼,她偶爾會聽見瑩塵細微閃動的聲音,這幾日,她已經習慣這樣的聲音。

  而伴隨著這種聲音,她做了一個夢。

  夢中有一道背影,他穿著那件她親手做的衣裳,朱砂紅的衣襟,霜白潤澤的外袍,腰間殷紅的絲絛隨風而蕩。

  倪素想喚他,卻始終張不開嘴。

  她看見那身衣裳落地消散,他化為一團濃淡不清的血霧,在一片蓊鬱豐茂的荻花叢中,孤零零地漂浮。

  他像發了瘋似的,拂過那片荻花叢,而叢中魂火閃爍,在細雨中零星飄飛,它們化為半透明的人形,每一道遊魂從他身側過,他們都是陌生的臉孔。

  只有他是一團血霧,始終不具形。

  「莫找了。」

  倪素聽見這樣一道聲音,那荻花叢裡不知何時已立了一人,他擁有一張獸面,卻有花白的,打捲兒的鬍鬚。

  他就站在那團血霧前,輕抬下巴,迎著風雨看向青黑的天幕,「你的老師不在幽都,他已去了你曾不願去的地方。」

  雷聲轟隆,倪素驟然驚醒。

  她一下坐起身來,滿頭滿背都是冷汗,夢中的種種都不那麼清晰,但她卻記得那團血霧,記得那人身獸面的老者。

  想起那張獸面。

  倪素立即從衣襟中找出那顆獸珠,燈火之下,木雕獸珠與她夢中那張獸面重合。

  她看向身側,才發現被角底下無光,她掀開被子,藥簍安靜地躺在她身側,然而其中,竟已無那團瑩白的光。

  「徐子凌……」

  倪素捧起藥簍,她赤足下床,妄圖在房中找到他的身影,「徐子凌你在哪兒?」

  她的喊聲驚動了隔壁的青穹,他立即推門進來,見倪素一身衫裙單薄,披散著烏髮,也不知在房中找什麼,還喚著一個名字。

  「倪姑娘,你怎麼了?」

  青穹才合上門,抬眼卻見背對著他的倪素回過頭來,眼圈紅透,抱著那隻小藥簍,「青穹,他不見了……」

  「什麼?」

  青穹走近,果然看見藥簍裡空空如也,他愣了一會兒,伸手摸了摸被布巾包裹的腦袋,「怎麼會這樣?可是你做了什麼?還是……」

  「我什麼也沒做。」

  倪素搖頭,「我只是做了一個夢,醒來他就不見了。」

  「夢?什麼夢?」

  青穹敏銳地抓住這一點。

  「我夢見一個地方,那裡有很大一片荻花叢,我夢見他變成變成了一團血霧,有個長著獸面的老翁對他說,他的老師已經去了他不願意去的地方。」

  青穹在聽見荻花叢時神色便已有些異樣,又聽她提起那個長著獸面的老翁,他便立即道,「你夢見的地方,是幽都恨水河畔。」

  幽都恨水。

  倪素一怔,她記起自己似乎曾聽徐鶴雪提起過。

  荻花叢中,恨水河畔,是所有生魂收取陽世親朋紙錢與寒衣的地方。

  「我與常人不同,兒時常夢一處,便是幽都,而那生得一張獸面的老翁,便是幽都土伯,我猜,徐將軍是回到幽都找他的老師張相公去了。」

  青穹細細地想著她方才說過的話,這幾日他藏在心中的疑問才終於得到了解答,他看向倪素,認真地說,「生魂只有魂火,我阿娘便是如此,我此前還有些想不明白,為何徐將軍的魂火是瑩白的一團,像不具形的山靈,但聽你方才談及土伯說的那句話……倪姑娘,我猜,徐將軍已非幽都生魂。」

  「這,是什麼意思?」

  倪素抬眼望他。

  「我不是與你說過麼?我阿爹有時能聽見阿娘說話,我記得有天他聽阿娘說起,並非是所有的人死後,生魂都會入幽都,」青穹走到窗邊,將櫺窗推開,外面的燈籠已被雨水澆熄,他指著那片漆黑的天幕,「有的人死後,生魂會去那裡。」

  倪素走到窗前,隨著青穹所指的方向看去。

  「我就說,即便這世上所有人都當徐將軍是叛國的罪臣,天道會看得見他的清白,他那樣好的將軍,死了,是該去天上做星星的。」

  青穹說。

  「星星?」

  倪素呢喃出聲。

  「我阿娘說,天上是沒有什麼神仙的,地下土伯九約,天上虎豹九關,你看晴夜裡星子多少,他們都是有大功業的生魂所化,幽都的生魂一百年一輪迴,而天上的星子則是三百年一更迭,我阿娘說,他們具有幽都生魂所沒有的力量。」

  雨聲散碎,擊打在倪素耳畔。

  「我只是在想,為什麼你化身鬼魅有了這樣非人力所能及的能力,幽都卻要因你使用它而懲罰你。」

  「因為這本不是在這裡可以使用的能力。」

  元宵夜,瓦子後巷,徐鶴雪曾這樣回答過她。

  人間之水,不濯他塵。

  除了她煮的柳葉水,便只有郎朗月華可以除去他身上沾惹的塵埃污垢,他不是幽都的鬼魅,他真的是天上的星星。

  「倪姑娘?倪姑娘你在想什麼?」青穹連喚了幾聲,才見她動了一下眼睛,有了反應。

  夜風拂面,倪素耳畔的淺髮微動,她立在窗前,懷中緊抱那隻空空的藥簍,望向深邃潮濕的雨幕,她夢中的幽都也在下雨:

  「我希望這場雨能快些停。」

  不然,愛乾淨的徐子凌可怎麼辦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4 天前

第六十六章 永遇樂(五)

  北境十三州落入丹丘之手後,玉節大將軍徐鶴雪也曾奪回燕關六州,他在時,居涵關便是大齊的防線,他走後十六載,居涵關陷落,咽喉要塞雍州便成為大齊在北境的最後一道防線。

  十六年來,此處常有胡人滋擾生事,正元帝下敕令屯兵嚴防,雖國庫有虧,但歷年來在軍費上的花銷卻並不含糊。

  雍州有兩大氏族,一個姓秦,一個姓魏,兩家是百年的姻親,也是自玉節將軍叛國服罪後,駐守雍州的兩員大將。

  秦家軍將領秦繼勳為雍州制置使,與魏家軍將領魏德昌結為異姓兄弟,合力鎮守邊關十六載,頗有功績。

  倪素初春時離開雲京,抵達邊關雍州時正好入夏,她生在江南雀縣,若非親眼所見,她絕無法想像此地崢嶸萬狀的山脈,遼闊雄渾的高原。

  入夏以後,此地晝夜溫差大,白日裡倪素便學著當地人用紗巾裹面,不至於曬傷臉頰,夜裡又要穿得厚實一些才不至於太冷。

  「小娘子,我孫兒還活著麼?」

  老婦在簾外來來回回,聽著裡面兒媳痛得撕心裂肺,她在外頭止不住地念叨。

  倪素滿手沾血,手指輕按胎兒的頭部,卻見其一動不動,她心下一沉,「生產三日不下你們才知道尋醫工,如何還能保得住?」

  「啊?」

  老婦幾乎要暈過去,未出閣的女兒來扶她,她看著裡頭那道忙碌的身影,「那咱們家請你來又有何用?」

  「王嬸子,死胎還在陰門,若不取出,萍娘會死的!」那坐婆掀簾出來,好聲好氣地與她說話。

  「我生阿豐的時候,也沒她這樣嬌氣,怎的就沒生下來呢!」老婦抱怨。

  「人與人的境況本就不同,交骨不開,胎兒便會卡在產道,生不下來也並非是她的錯。」

  簾內的那道女聲清越,坐婆隔著簾子瞧見她餵給那萍娘吃了一樣什麼東西,便忙道,「小娘子,胎兒已死,可不敢在這個時候給她吃開交骨的藥啊!」

  「不是開交骨的藥,是補氣血的丸藥。」倪素說罷,又言語安撫起躺在床上,渾身汗濕的萍娘,「你放心,若此藥有礙,我與你賠命。」

  她此話是對萍娘說的,亦是對簾外那對她不夠信任的老婦與坐婆說的。

  萍娘痛得說不出話,淚幾乎浸滿她眼瞼,倪素觀察著萍娘衣裙底下,過了片刻,她立即喚坐婆進去。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萍娘嗓子嘶啞,渾身脫力,坐婆滿頭大汗地將她產下的死胎用布巾裹起來。

  倪素鬢邊亦有細汗,她淨了手,掀簾出來,那沒出閣的姑娘看她身上沾著血腥,又想起裡面嫂子方才的哭叫,她臉色發白,第一回知道原來女子生產,是這樣痛苦的一件事。

  「我寫個方子,還請你們一定要去抓藥為她調理身子。」

  倪素說了這話,卻見那老婦猶猶豫豫,也不接話,她便又道,「也並非是什麼珍貴的藥材,這世間女子生產都沒有容易的,您當年定然也痛過,她失了孩子,心中也難過的。」

  倪素寫好了方子交給那女兒,隨即便與那坐婆一道出門。

  「小娘子真是正經學過醫的啊?」

  坐婆與她搭話。

  「家學淵源,我自小耳濡目染。」

  倪素說道。

  「原來真是出身杏林之家,小娘子,你那丸藥果真好使,我還當是開交骨的,卻不知是補氣血的。」

  坐婆還沒見過她這樣的小娘子,年紀輕輕,在女科上卻有些本事,待誰都禮數周全。

  「今日的診金我都給您,想請您幫我一件事。」

  倪素思忖片刻,停步與她說道。

  「小娘子你說。」

  坐婆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好事,她眉開眼笑。

  「我猜那位王老嫗必不會捨得花錢去給兒媳抓藥,我的這些錢您留著,一半為萍娘抓藥,交給她的小姑,一半您留著。」

  坐婆沒料到她讓幫忙的事,竟是這個,她愣了一下,隔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又說,「小娘子心善,可這樣的事太多了,你這樣……又怎麼幫得過來呢?」

  「窮苦人家,活命總是不易的,我父親從前也常常為鄉下的農戶們義診。」倪素頓了一下,又說,「我還想請您與我說一說您替人接生以來,所遇過的棘手的問題,我年紀輕,其實也還沒見過多少病患,我想聽一聽,你們遇見難題時,又是如何解決的。」

  「我們的土方子,小娘子也想學?」

  坐婆有些不好意思。

  「只要有用,便都是好方子,既為醫者,當海納百川。」

  「什麼海川?」

  坐婆聽得糊塗。

  倪素不由彎了彎眼睛,「我說,請您教我,我知道您是此地最好的坐婆,若您願意做我的先生,我明日便給先生送束脩。」

  坐婆長在這片窮苦之地,這半輩子接生的也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雍州城中不是沒有更好的坐婆,她們給大族人家接生,亦有些地位與錢財,她哪裡比得上那些人,更從沒被人這樣正經地叫過先生,她還只聽學堂裡的孩童這樣稱呼教書的秀才。

  「我哪裡算什麼先生,小娘子可萬莫說這話,」坐婆臉上露了些笑意,將倪素交給她的診金又塞回一半到她手中,「我那一半便不要了,剩下的我留著給萍娘抓藥,你想知道什麼,只管來我家中。」

  倪素謝過坐婆,與她分道,往城西柳巷去,天邊斜陽像揉碎了的金箔,倪素還沒走近巷尾的那口井,便見井上的木蓋被人從底下推開,布巾裹著的一個腦袋冒出來,他那雙瞳色極濃的眼睛一抬,望見她,便喊:「倪姑娘,我阿爹好像回來了!」

  倪素跟隨青穹來到雍州,卻並未見到青穹的阿爹,他在井下的家中留了封信,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只有青穹認得清。

  信上說,他去鄰縣做活。

  他腿腳不好走不太遠,也做不了重活,去了無非也是給人做箱籠,櫃子。

  倪素與青穹在雍州待了半月,也沒見他回來。

  「桌上放著糖果子,定是他給我買的。」

  青穹說著從井裡出來,將上面的木板蓋上鎖好,自他阿娘回到幽都之後,他便與阿爹來到這井下住。

  井底下的屍首當年都被玉節將軍令人全數挖出收葬,他阿爹是個木匠,在井下開鑿出更寬闊的地方,弄得倒也像個家。

  「那他又去哪兒了?」倪素問。

  「應該去城外了。」

  青穹猜測著,「已近黃昏,這個時候應該沒什麼人會路過桑丘,我爹應該是去給徐將軍掃墓……」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抬頭撞見倪素的目光。

  「你為何一直沒與我說,他有墓?」倪素三兩步走近他。

  青穹沉默一瞬,而後才道,「那並非是為了祭奠他而立的墓碑。」

  這裡的人如何會祭奠他?

  倪素知道,十六年前官家下敕令治徐鶴雪死罪,而蔣先明從民意對徐鶴雪施以凌遲之刑,他從的民意,是雍州的民意。

  丘陵底下溝壑青蒼,嶙峋崖壁之上立著一座墓碑。

  冷風吹著倪素的面紗,她在與一道孤魂相伴入京的路上便已經學會了騎馬,此刻在馬背上,她手握韁繩,不曾走近,卻也看得清那墓碑之上鐫刻入裡的,他的名字。

  折斷的銀槍嵌在墓碑前,青穹說,那是他生前所用,而十六載的風吹日曬,銀槍生鏽,面目全非。

  「阿爹,您別躲著了!」

  青穹瞧見躲在墓碑後面的身影。

  那人聽見他的聲音,便貓著腰往外頭一望,見青穹騎著馬,旁邊還有一個同樣騎馬的年輕女子,他拄著拐從墓碑後面慢吞吞地走出來,手中還拿著一張布巾。

  「又有小孩兒來這兒了?」

  青穹看他手裡的布巾很髒,便知道是從那墓碑上擦下來的。

  「誒。」

  范江反應慢,應了聲,又瞧著倪素,「這是?」

  青穹從馬背上下來,走到他爹面前與他兩個在旁小聲說話,倪素也翻身下馬,她的手下意識地抓著藥簍的繫帶,離那墓碑越近,她越能看清上面被小孩兒用木炭亂畫的痕跡,歪歪扭扭的「壞人」還沒被范江擦乾淨。

  「徐將軍的生魂竟能回來?」

  范江鬍鬚顫顫。

  「阿爹,這位倪姑娘便是招他回來的人。」父子兩個說話都慢吞吞的,青穹終於將事情都給他說清了。

  「徐將軍在哪兒?」

  「阿爹,徐將軍如今回幽都去了。」

  青穹拽了拽他的衣袖。

  風吹得倪素耳廓發疼,她開口:「范叔,您可不可以告訴我,青穹的阿娘為何會知道當年的內情?」

  范江瞧了瞧她,又去看青穹,見青穹朝他點頭,他才慢吞吞地開口,「知州府著了火,要找人修繕,我就是其中的一個,那時我已將井下的符紋鑿了,阿雙能夠出井,她便隨我一道去知州府裡做工。」

  范江一邊認真地擦拭墓碑,一邊說,「她是鬼魂,能在人前掩飾身形,她聽見當時姓楊的知州大人與一位姓苗的統制吵架,姓苗的統制不許將雍州的守軍撤走一半,說是徐將軍的軍令,但楊知州卻不買他的賬,說他貽誤軍機,兩人吵著,阿雙在旁聽,她見楊知州不肯聽徐將軍的軍令,回家後便與我商量著去居涵關找徐將軍,她不許我去,自個兒夜裡就走了。」

  「後來她與我說,她去時,徐將軍已率領靖安軍深入丹丘腹地,她趕到牧神山,徐將軍的靖安軍與胡人的軍隊已是兩敗俱傷,到處都是死人,到處都是血紅的一片,她是親眼看著薛懷大人斷氣的,身上中了好多箭,倒下去就沒氣兒了,她到處找徐將軍,遇上了幾個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胡兵,她想起了自己那些不好的事,就失了控,用自己的魂火將他們燒死了。」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會讓幽都發現她,等她找到徐將軍時,他的眼睛已經被胡人的金刀劃傷了,在一片屍山血海裡,被死去的將士緊緊地護著,他身上中了箭,受了重傷,人是昏迷的,她本想去救他,卻受到幽都的禁制,難以動彈,她被引入幽都之前,看見了一行人,他們將徐將軍從死人堆裡帶了出來,然後……」

  范江忽然頓住。

  「然後?」

  倪素滿掌是汗。

  范江是第一次與人提及這件事,他握著布巾的手收得更緊,「然後阿雙走了,但我有時能聽見她說話,她與我說,她在牧神山聽薛懷大人臨終前說過,這一戰本該有兩路軍來援,但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沒去,然後居涵關丟了,雍州被胡人偷襲,城中死傷過半,姓苗的團練使戰死了,徐將軍被帶回雍州,成了叛國的罪臣,被他們綁在刑台上……」

  范江嘴唇發顫,「凌遲。」

  他是親眼看著的。

  倪素踉蹌後退幾步,青穹連忙來扶她,而她視線倉惶落在那鐫刻著徐鶴雪罪行的碑文末尾——

  身有重傷,受刑一百三十六刀,即死。

  正如青穹所說,這道墓碑立在這裡從不是為了祭奠他,而是借他來告知天下人,叛國者,當如此。

  倪素憋紅眼眶,眼淚如簇跌出,她呼吸發緊,幾乎不能冷靜,推開青穹,她走近墓碑,俯身握住鏽跡斑斑的斷槍,用力想要將它從泥淖裡拔出,卻始終力氣不夠。

  青穹沉默地上來幫她,兩人合力,才將斷槍拔出來,裹滿污泥,鏽跡難堪。

  倪素用自己的披帛將它裹住,馬背上一盞琉璃燈搖晃,裡面的燭火閃爍,她才去牽馬,卻見幽碧的山道上,有好幾雙眼睛神色不善,正緊盯著他們三人。

  「范江!你果然又在這兒!以前我就抓到過你一回!」

  「你給他掃墓,你怎麼不去給胡人掃墓?」

  他們一個個義憤填膺,手中竟還拿著棍子。

  雍州是遭過大災的,凡是在雍州生活的百姓,多數都在十六年前的雍州守城一戰中,失去過至親。

  「我……」范江以前就挨過打,看見他們手裡的棍子就害怕,將青穹拉過來護在懷裡。

  「生個怪胎兒子,還住在死過人的井裡,你……」有個婦人聲音尖刻,話說一半,見那父子兩個身邊的年輕女子手中披帛裹的東西,她眼一瞪,臉色怪異地往那墓碑前望了望,果然,斷槍不在。

  所有人都盯住倪素。

  「你想將那東西拿走?」有人怪道。

  「不可以嗎?」

  倪素用披帛擦拭斷槍上的泥污。

  「她怎麼敢收揀那東西……」

  「這父子兩個又領回來了個不正常的……」

  「也不怕髒。」

  都是些住在桑丘附近的百姓,用極其怪異地目光盯著倪素瞧,七嘴八舌地說著話。

  「它不髒。」

  倪素抬起頭,將斷槍抱在懷中,盯住他們,「這柄槍只沾過胡人的血,沒有沾過你們任何至親的血。」

  「你一個外來的人,你知道什麼?」有人聽出她的口音不像是雍州的。

  「我比你們知道!」

  倪素用衣袖蹭了一把臉,咬牙,「今日我就是要帶走它,誰若攔我,我和誰拼命!」

  「倪姑娘!」

  青穹見她一步步走近他們,便想去攔,卻被父親緊緊地抱著。

  倪素牽馬往前,而人群後退。

  他們手中握著東西,卻不知該不該像對待那對范家父子似的,用棍棒招呼眼前這個女子。

  她往前一步,他們後退一步。

  倪素眼瞼浸淚,琉璃燈在馬兒身上晃動,幾乎與天邊燒紅的流霞織成一色,她將隨身的匕首取出,人群裡有人罵她「瘋子」。

  被大人牽著的小孩兒朝她扔出石子,隨即便有人來奪她手中的斷槍。

  墓碑底下沒有徐鶴雪的屍骨,他們當這柄斷槍是他,要他風吹日曬,要他永遠殘損。

  青穹與范江見她被人群包裹,便立即上前來幫她,倪素被推倒在地,她雙掌擦破,卻仍死死地抓住斷槍。

  陡然天暗,

  流霞盡失,風聲拂來,細碎的雪粒落在倪素的臉頰。

  人們只覺濃霧重重,他們面上的憤怒逐漸被驚恐取代,他們看不見漂浮的瑩塵尖銳,只感覺有什麼刺破了他們的手。

  鑽心的疼迫使與倪素爭搶斷槍的人雙手鬆懈,他們慌張地後退,棍子落了一地,誰也不敢再打范江與青穹父子。

  幾乎是連滾帶爬,他們跑得飛快。

  崖上凜風不止,青穹與范江相扶著坐起身,卻見濃霧散去,一道霜白的身影不知何時已背對著他們立在那個女子的面前。

  他俯身,握住她的手。

  積雪包裹的觸感令倪素一震,細雪如鹽,只在這片天地裡紛飛,他的臉蒼白無暇,一雙清冷的眼似乎有些看不清她。

  琉璃燈在馬背上,那道光離他有些距離,他的眼睛只能看見她模糊的輪廓。

  他啟唇欲喚,卻聽她在哭。

  他一怔,隨即伸手試探往前,扣住她的雙肩將她抱著坐起來,卻不防她的腦袋一下抵到他的懷裡。

  徐鶴雪脊背一僵,垂下眼簾。

  她的眼淚浸濕他的衣襟,他能感覺得到,他抬手想要觸碰她的臉頰,卻又在半空停滯,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輕輕地碰了一下她的鬢髮。

  「他們傷到你了?」

  他看不清,無法判斷她到底有沒有受傷。

  「不是,不是……」

  倪素哽咽難止,她還抱著斷槍,一隻手緊緊地抓住他的衣袍,失聲痛哭。

  他已經死了。

  可是倪素知道,

  這個陽世給他的刑罰,卻依舊沒有結束。
作者: 彤櫻    時間: 4 天前

第六十七章 永遇樂(六)

  她在為他而哭。

  淺薄的一層風沙拂面,徐鶴雪在心中確定,卻沉默不語,只是俯身將她抱起來,循著那道模糊的光,一步步走近。

  青穹與范江父子看著他將倪素抱到馬背上,隨後身化流霧,又轉瞬在她身後凝聚成形,他蒼白的指骨握住韁繩,輕撫馬兒的鬃毛,它便吐息一聲,乖乖地往前走。


  那是玉節將軍。

  是他們父子身後那道殘碑之上的名字。

  徐鶴雪將倪素散開的紗巾重新裹住她的臉,「雍州風沙大,再哭,你的臉會很疼。」

  倪素的心緒依舊難以平復,她一手攬著斷槍,一手抓著他的衣袖,她的睫毛都是濕潤的,「我可以握你的手嗎?」

  她仰頭,以一雙淚眼望向他,徐鶴雪血色淡薄的唇微抿,卻說不出拒絕的話,他靜默地將她緊抓著他衣袖的手裹入掌中。

  她手心有擦傷,徐鶴雪的力道很輕,但僅僅只是這種很輕的觸碰,便令他倏爾正視起自己的私欲。

  其實,他也很想念她的溫度。

  但他什麼也沒有說,如此謹慎且克制地握著她的手,騎馬前行。

  「我夢見你回去幽都找你的老師,然後我醒來,你就不見了。」倪素的嗓音已帶一分喑啞。

  「嗯。」

  徐鶴雪喉結輕滾,「可我,沒有見到他。」

  他原以為攔下董耀,老師便會察覺其中端倪,只要董耀手中的假證未送到官家面前,老師便不會有事。

  可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老師竟心存死志。

  天色晦暗,風沙難止,即便是夏季,雍州的夜也依舊寒冷,他的視線落在她烏黑的髮髻,禁不住與她說:「倪素,我再也見不到老師了。」

  斷頭刃落下的那日,他與老師便永無再見之機。

  「你回去,就能見得到了。」

  倪素忍著鼻尖的酸澀,仰頭之際,才發現今夜竟無星子月華。

  徐鶴雪隨著她的目光看去,卻久久不言。

  他不會回去了。

  「我不在,你為何還要來雍州?」伴隨馬蹄輕踏,他的聲音冷得凋敝,落來她耳畔也沒有鮮活的溫度。

  「你的事還沒有結束,我知道你會回來,我想來這裡等你,為你治傷,還有,」倪素望向遠處伏在暗青天色底下的連綿山脈,更遠處是遼闊的高原,它們都是暗沉沉的影子,「我想知道你的過去。」

  徐鶴雪眉眼沉靜,始終浸潤著死寂的冷意,但他貼著她手背的掌心卻更僵直,「我該早些告訴你,你不必到這裡來。」

  自他死後,萬般過往皆化為塵。

  「是那夜嗎?你對我說,你很想要我的信任,」倪素望著他的下頜,「那個時候,你就很想告訴我,對不對?」

  琉璃燈輕撞馬鞍,徐鶴雪低眼迎向她的視線,默認。

  「你要說對不起?」

  倪素看他嘴唇微動,她卻率先出聲,「因為你遇見我時,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是徐鶴雪,沒有與我說,你便是那位玉節將軍?」

  「可是,我卻很慶幸你沒有一開始便向我坦誠。」

  徐鶴雪凝視她,她卻忽然靠過來,後背抵在他的胸膛,他一動不動,如玉山孤立,衣袂被風吹得翻飛。

  「我應當謝謝你的隱瞞。」

  倪素想,若她一開始便知道他是誰,她那時一定會會後悔在大鐘寺燃起那盆火,「是因為你的隱瞞,才讓我不能與他們一樣,在世間的流言蜚語裡審視你,褻瀆你。」

  那道殘碑立在山巔,從不為祭奠,而是上位者在用他的死,告誡大齊的臣民,整整十六年,雍州百姓對徐鶴雪的怨憤絕非只因他們曾在十六年前因他投敵而被胡人屠戮蹂躪,失去至親,還因為總有人在提醒著他們,要一刻不忘叛國者的下場。

  雍州是邊城,是北境咽喉,不僅城池要固若金湯,人心更要固若金湯。

  雍州百姓對於叛國者的憎恨與唾棄,便是上位者用以堅固人心,同仇敵愾的手段。

  倪素靠在他冷若冰霜的懷中,「我是先識得你這個人,再識得你的名字,這樣,就很好。」

  夜色深邃,風沙飛揚。

  徐鶴雪無論如何刻意迴避,也始終無法迫使自己不要去聽她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不聽,即不沉淪。

  但他沒有做到。

  冗長的寂靜中,他心中震顫難止。

  待他回神,他啟唇正欲說些什麼,卻見她靠在他懷中,那雙眼睛已經閉上了,琉璃燈照見她眼瞼底下有一片倦怠的淺青,她還將披帛裹著的斷槍抱著。

  彷彿那是她的珍寶。

  她也持匕保護過它。

  徐鶴雪看著她的臉,一半都被面巾遮掩,那雙眼睛紅紅的,還有點腫,她的額頭擦破了一處,看著脆弱又可憐。

  倪素睡了一覺,從城外到城中,她嗅聞到烤胡餅的香,半睡半醒嘟囔了一聲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直到將她抱在懷中的人手指輕觸她的眼皮,冰涼的一下,她茫然地睜開眼睛,看見那樣一張離她很近的臉。

  秀整的骨相,剔透的雙眼。

  朱砂紅的一截衣襟嚴整潔淨,圓領的外袍泛著柔潤清霜般的光澤。

  倪素怔怔地望著他。

  「下來。」

  他先翻身下馬。

  倪素迷迷糊糊的,朝他展開雙臂。

  徐鶴雪一怔,看她片刻,他什麼也沒有說,伸手環住她纖細的腰身,將她從馬背上抱下來。

  倪素不與青穹父子住在井下,底下並不大,她是女子與他們在一處多有不便,她來到雍州時,青穹便將他們一家原先住的屋子收拾了出來。

  倪素躺在乾淨整潔的竹床上,拽著徐鶴雪的衣袖,沒一會兒又睡了過去。

  徐鶴雪在床沿坐,青穹與他阿爹便在角落裡往這邊望,范江就見過玉節將軍一回,還是在刑台上,那時他髮髻散亂,一張臉教人看不清,范江也不忍看。

  他聽過玉節將軍很年輕,卻不知竟如此年輕,想來,那是與他的孩兒青穹差不多的年紀便……

  徐鶴雪倏爾轉過臉來,他還沒開口,便見范江顫顫巍巍的,拉著青穹一塊兒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徐將軍!我知道您是被冤枉的!」范江有些激動,「當年是您的副將薛懷大人將我妻子阿雙從胡人那裡救出來的,阿雙被沉井,也是您去救的她……」

  徐鶴雪其實忘了許多事,但他安靜地聽著范江絮絮叨叨地說起往事,也不打斷,似乎也有了一分印象,「我好像沒能救她。」

  「阿雙說您救了,只是她一時想不過才自個兒跳井的。」

  范江哽咽,「徐將軍,這些年咱們這兒是秦家和魏家兩位統領管的,您的墓碑是他們立的,他們怕咱們為蠅頭小利出賣城裡的消息給胡人,這麼些年一直用您來告誡咱們,我便是想與人說您的冤屈,也沒人信……」

  胡人時不時地會來滋擾邊城,雖每回動靜不算大,但也有想往城中使力,探聽軍防的,對此,秦繼勳與魏德昌心懷十二萬分的警惕,不但在軍防上耗盡苦心,在教化雍州百姓上,亦有一番手段。

  徐鶴雪想透其中的緣由,他蒼白的面容也並無絲毫情緒起伏,只道:「你們起來,不必跪我。」

  「此事本與你們無關,不必為我得罪他們。」

  范江被青穹攙扶著站起身來,看徐鶴雪坐在床沿,身影忽濃忽淡,他便驚道:「徐將軍,你……」

  徐鶴雪經土伯提醒,匆匆從幽都返還陽世,他受損的魂體脆弱至極,此時也是在勉強維持身形,他低眼看著倪素緊握著他袖子邊的那隻手,隨後從髮髻間取下那支玉簪,對他們父子兩個道:「請幫我買一些傷藥。」

  頓了頓,他想起方才倪素在馬背上不夠清晰的一聲呢喃,又添聲:「若可以,再買一個烤胡餅,餘下的銀錢都給你們。」

  「不敢要將軍的錢,我這就去!」

  范江拄著拐走近,小心接過徐鶴雪手中的玉簪。

  倪素白日裡為取死胎本就耗費了許多心力,這些日子以來,她苦於雍州的氣候也休息不好,在桑丘殘碑那裡與人對峙,她受了太久的冷風,人更昏昏沉沉。

  徐鶴雪打開范江買回的藥膏,用指腹輕沾,動作極輕地塗抹在她額頭的傷處,又一根根掰開她攥著他衣袖的手指,正欲為她塗掌心的擦傷,琉璃燈盞中的蠟燭燒盡,他眼前驟然歸於一片黑暗。

  青穹窩在角落與阿爹一塊兒吃胡餅,一雙濃黑的瞳仁始終注視著徐鶴雪的動作,他為那個姑娘塗藥不可謂不細緻,不可謂不小心,但青穹卻見他握著倪素的手腕,忽然又不動了。

  他抿唇,放下半塊胡餅,走近床沿。

  徐鶴雪聽見步履聲,一雙眼睛抬起來,青穹此時才發覺他眼中沒有神光,空洞渙散。

  「徐將軍……」

  青穹出聲。

  「我記得你,在雲京的街上。」徐鶴雪摸索著,沾了藥膏,繼續替倪素塗抹手掌的傷處。

  「對不起徐將軍。」

  青穹低下腦袋,此刻他沒有戴布巾,一顆腦袋光禿禿的,「我若不給張相公送信,也許他……不會死。」

  「但是,不將信給他,我又不知道給誰。」

  他只是聽阿爹說,阿娘讓他將信交給張相公,那是徐將軍的老師,只有他會為徐將軍不平。

  「這不怪你,」

  徐鶴雪搖頭,「老師非只因為你的信,才有求死之心。」

  青穹也不知自己應該再說些什麼,他有點局促,只好坐在一旁看著徐鶴雪給倪素上藥,看他的手指偏離傷處,青穹便忍不住提醒:「左一點,徐將軍。」

  徐鶴雪「嗯」了一聲,手指往左了一些,將藥膏點在倪素的手心。

  聽見倪素在睡夢中呼痛。

  他停下。

  半晌,握著她的手,他俯身,輕輕地吹了一下。

  極其生澀的安撫止住了她的夢囈。

  青穹渾身都沒有什麼毛髮,但好歹還有些稀疏的睫毛,瞧見這一幕,他睫毛眨動一下,有些不自在地撓了撓腦袋,挪開視線。

  「我這一路上,倪姑娘給我買了好多好吃的,吃得我都比從前胖了些,她還給我施針,我身上也沒以前疼了,也不那麼冷了……」

  青穹說話慢吞吞,但他偷偷地看一眼徐鶴雪,這位將軍一點兒也沒有不耐煩的樣子,好像在安靜地聽,青穹也就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

  末了,他添一句,「倪姑娘真是一個很好的人。」

  徐鶴雪摸索著將倪素的衣袖整理好,卻觸摸到她衣袖底下被披帛包裹的斷槍,他半垂眼睛,喉結輕滾:

  「是啊,她很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4 天前

第六十八章 蘇幕遮(一)

  倪素的睡夢中有藥香,裹藏一分春花積雪的味道,令她一整夜都睡得很安寧,晨時日光掠窗而來,她動了動眼皮,睜開眼睛。

  屋子裡有米粥的香氣,咕嘟咕嘟的聲音引得她側過臉,青穹的腦袋裹著布巾,穿著一身體面的棉布衣袍,動作緩慢地攪弄著瓦罐中的米粥。

  倪素一下清醒許多,她坐起身,環視四周,卻沒在屋中看見昨夜那道霜白的身影。

  青穹聽見衣料摩擦的窸窣聲響,他轉頭,看見對面竹床上的年輕女子正四下張望,他便喚道:「倪姑娘。」

  「青穹,他呢?」

  倪素的聲音有點啞。

  「在這兒呢。」青穹擱下勺子,將桌案上的藤編藥簍捧來她的面前,倪素低眼,看見一團毛茸瑩白的光在其間浮動。

  「徐將軍太虛弱了,他昨夜為你上過藥之後,便又成了這樣。」青穹說道。

  上藥?

  倪素盯住自己的手掌,片刻,她接過青穹手中的藥簍,又像忽然察覺到什麼似的,伸手在枕邊摸索。

  青穹看出她在找什麼,「倪姑娘,你別找了……」

  倪素抬頭,看青穹欲言又止,她停下動作。

  「徐將軍說,若你留著他的東西,昨日那些人必會將你告到知州大人那裡去……」青穹說話慢,努力解釋,「他們當中有人是很蠻不講理的,很不好招惹。」

  雍州民風如此,秦與魏二姓駐守邊城,教化出的百姓亦多彪悍之輩,倪素收揀斷槍,極易遭人口舌。

  強烈的日光落在倪素的側臉,她額頭的紅腫未褪,更襯得臉頰有些蒼白,她一言不發地抱著藥簍,遲鈍地轉過臉,迎向日光。

  「你要吃胡餅嗎?」

  青穹的聲音落來。

  倪素朝他看去,見他手中不知何時已捧著一個胡餅。

  「昨夜徐將軍讓給你買的,我與阿爹也跟著沾了光。」

  青穹繼續說道,「用的是徐將軍的簪子換的錢。」

  倪素立時想起自己半睡半醒的某一刻,嗅聞到胡餅的香,她不記得自己說了什麼,但看著青穹手中的胡餅,她忽然知道了。

  「要吃。」

  她嘴唇微動,輕聲說。

  受了風寒,倪素幾乎在床上躺了整日,天色漸黑時,青穹才回枯井去找他阿爹,她一個人在屋中點滿燈燭,將靠床的那道櫺窗打開,銀白的月華落了大片到榻上,看著身側的藥簍裡細微的瑩塵飛出。

  邊城的夏夜,沒有蟬鳴。

  冗長的靜謐中,藥簍裡那一團瑩白的光色流散出來,在淡薄的月華裡,化為霧氣,又逐漸凝聚成一道身影。

  徐鶴雪眼睫微動,漆黑長夜裡,他一睜眼,便是滿室明光,照得他雙目清明,他發覺自己躺在一張竹床上,而身旁呼吸輕微,幾乎拂在他的頸側。

  他轉過臉,對上一雙眼睛。

  蒼白潔淨的面容上沒有過多的神情,但他卻立時坐起身,視線倏爾落在她身邊的藥簍。

  她一隻手抱著它,身上的被子也搭在它上面。

  徐鶴雪錯開眼,卻隱隱覺得自己身上總有她被子裡的溫度。

  「你……」

  他的眉眼堆砌雪意,嗓音也依舊清冷,卻裹藏了一分不受控的遐想。

  「我怕你又忽然不見。」

  倪素說。

  徐鶴雪聽出她嗓音有一些沙沙的,他回身望向那道大開的櫺窗,伸手將它合上,銀白的月華消散,他沉靜的嗓音落來她耳畔:「不會。」

  「你沐浴完了嗎?」

  倪素問出這句話,卻見他覆在櫺窗上的指節屈了一下,他那張面龐上依舊沒有太多生動的神情,不知為何聲音卻壓低了一分:「嗯。」

  他不自在。

  倪素已經學會從他不多的反應裡找答案,「你回幽都前,我就將你放在這個藥簍裡,一直帶在身邊,那時,你知道嗎?」

  「不知道。」

  徐鶴雪化為那團瑩白的光時,是沒有意識的,他不知自己被她帶在身邊,夜裡放在身側,甚至還分一半被子給他……

  他告誡自己,不能再想。

  「我沒見過山靈,但青穹與我說,他能看得見,山中有些生靈便是如此柔軟的一團光,有著動物的模糊輪廓,卻又偏偏不具形,不能為人所見。」

  倪素擁被坐起身,「你也是這樣,我一伸手指,你就會貼著我的手指,還有尾巴……」

  「倪素。」

  徐鶴雪打斷她。

  他喉結滾了一下,明明他沒有心跳,也不會耳熱,更沒有呼吸,但他卻能因她的話而陡然想起自己曾為人時,有過的這些感覺。

  倪素不說話了,只是看著他。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盯著他的眼睛看,燭焰閃爍的光在他的眸底是清凌的影子,他只要微垂眼簾,雙眼皮的褶痕便會舒展開來,她的視線又掠過他高挺的鼻梁,顏色淡薄的唇。

  「你給我買的胡餅,我吃了。」

  她又打破寂靜。

  徐鶴雪聞聲看向她,燈影之下,她額頭的傷處還是紅紅的,昨夜這張臉幾乎沾滿了淚,她在馬背上,在風中對他說的話,總是在他心中回轉。

  「他們並不知道真相,你收揀我的東西,會為自己招來不必要的禍端。」

  他說。

  「我明白他們什麼都不知道,」

  倪素隔著被子抱住雙膝,「可是徐子凌,我很想讓他們知道,多一個人知道真相,這個人世對你的誤解就會少一分,可我又想,我連你的東西都不能保住,沒有人信青穹和他阿爹,也不會有人信我。」

  她將那斷槍當做他的屍骨,要認真地為他收殮,卻不得不迫於現實,任由青穹父子將它送回桑丘的殘碑前。

  徐鶴雪靜默地望向她的側臉,「我死十六年,骨銷塵泥,世人不明真相,他們如何看我,其實我並不在乎,我行止無愧,此心光明,起初只有我自己知道,但如今,老師知道,還有,」

  他頓了一下,「還有你。」

  夜風拍窗,一下又一下,屋中燈燭顫顫,暖光的光影照在他身上,猶如照徹山上雪,「其實,有老師與你知道,我心中便已足夠安定。」

  人死如燈滅,他早已是這世間一盞不能重燃的燈,而幽都百年足以令他忘卻許多事,放下許多事,可困鎖寶塔的三萬英魂仍是他肩上的重擔。

  他們不得釋,他亦不能自釋。

  他回來也從不為自己的身後名,他只要當年牧神山一戰的真相,要真相背後之人以血來化解三萬靖安軍的怨戾,出寶塔,入輪迴。

  為此,他寧願不入九天,甚至,神魂俱滅。

  其實他的聲音還是一樣的冷淡,但是倪素卻不自禁心中一動,她怔怔地凝視眼前這道孤魂,他的身影還是有些淡,細微的瑩塵浮動,他像是一道引人沉淪的美好幻象,乾淨得有些不真實。

  「還不睡嗎?」

  夜更深了,徐鶴雪要起身,卻被她拉住衣袖。

  倪素縮回被子裡,沒有鬆開他,「我一整日都在等你,等你的時候,我已經睡了很多回。」

  「等我……做什麼?」

  他的眉目依舊無波。

  「想聽你親口與我講你的事,我們如今已經坦誠相見,我知道你是誰,我也如你所想,只信任我這一路來認識的你,所以我不想聽別人與我說你以前是什麼樣子的。」

  她的眼眸清亮,令徐鶴雪沒有辦法迴避她期盼的神光,他甚至沒有從她手中抽出自己的衣袖,卻坐到了床沿,離她稍遠了一些。

  雙膝疼得鑽心,但他清雋冷白的面龐上沒有顯露分毫異樣,他隨手替她壓下被子的邊緣,攏好她後背的空隙,嗓音泠泠:

  「你想知道什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六十九章 蘇幕遮(二)

  「你入仕在即,為何忽然轉投軍中?」

  倪素問出這句話,心中卻忽然籠罩著一種奇異的感覺,她與這個人之間隔了十六年的距離,他年少成名,意氣風發之時她將將出世,再一兩歲,他已聲名狼藉陷於泥淖,但今日,她卻在生死之外,流言之外,與他對話。

  「我幼時喪父,而兄長忙於大理寺事務,因此多是母親與嫂嫂在教導於我,母親知文善畫,父親在時,她亦曾隨軍在側,我對父親印象不深,大多都是母親講與我聽的,我十三歲那年,母親纏綿病榻不治,臨終前緊緊地攥著我的手,除了呼喊父親的名字,便在一直重復『可惜』二字。」

  自徐鶴雪的老師張敬受刑而死後,倪素在來雍州的路上,便一直試圖在紙上尋找有關於他的蛛絲馬跡。

  她知道他的母親姓周,名妗,出身大族,自幼在紙墨堆中長大,師從徐憲的叔父,一手丹青神妙非常,她與徐憲舉案齊眉,從太平年間到戰亂之際,相知相扶,更在隨軍之時殫精竭慮,依靠雙腿與雙眼看盡邊關山川,畫出更為精準的戰時輿圖。

  為此,她曾險些死於胡人的金刀之下。

  「母親去後,我決心送她的骨灰回青崖州與父合葬,」徐鶴雪盡可能地翻找自己為數不多的記憶,抬起眼睛來看她,「那是我自七歲後,第一次回青崖州,越是往北,越是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那時,我心中便在想母親臨終的『可惜』。」

  「我兄長體弱多病,卻好刑名之學,他做了大理寺少卿之後,為修撰《齊律》耗盡心力,我十四歲那年,青崖州陷落,他因此而心中憂憤一病不起,在我入仕前夕撒手人寰,我記得那夜,我在兄長靈前許久,我問自己,這雙手究竟該握筆,還是握劍。」

  徐鶴雪舒展手掌,燭焰跳躍,暖色的光影鋪陳在他手中,「我心中還是放不下母親的『可惜』,我想親手從丹丘胡人的手中奪回北境,奪回青崖州,承父親之志,太平年提筆,風雨間握劍。」

  太平年提筆,風雨間握劍。

  倪素倏爾一怔,心中很難不為此震動。

  大齊自立國之初,便是文為重,武為輕,天下士子無不嚮往入仕為文臣,他們便如滾滾洪流,而徐鶴雪則是逆流直上的異端。

  放棄雲京的錦繡前程,投身邊關護寧軍中從一個將士做起,他與老師張敬的期盼背道而馳,十四歲,一個人,風雨兼程。

  「好在嫂嫂並未阻止我,孟相公亦勸說老師放走了我,我亦從未後悔當初的選擇,唯獨對老師,心有歉疚。」

  徐鶴雪談及往事,他的神情似乎也生動了一分,「所以倪素,你不要因為不能收揀我的東西而難過,哪怕是我的屍骨,其實也都不重要,鄉野亦有凍死骨,疆場屍骸相撐拒,他們從無人收殮,我在其中,亦不可憐。」

  他言辭冷靜,但想起昨夜她在馬背上睡去卻依舊緊緊攬著他的斷槍,他難以形容自己心頭是怎樣的感觸,禁不住又說:「但你讓我覺得很高興。」

  因為她想要為他收殮。

  也因為他得到了她的信任。

  這比什麼都重要。

  「我一直都很想讓你高興。」

  她的聲音落來。

  徐鶴雪輕抬眼睛,她裹在厚實的棉被裡,只露出來半張臉,那雙眼睛清亮而動人,他一言不發,沉靜的眉眼粼波微動。

  「還不睏嗎?」

  他說。

  倪素搖頭,「我們再說一會兒話。」

  徐鶴雪雙手放在膝上,不動聲色地撫按,以緩解劇痛,他面上依舊神情冷寂,卻問:「還想聽什麼?」

  燭焰蓽撥的聲音響了幾下,倪素索性將被子掀開一些,露出整張臉,往床沿近了些,「你公主嫂嫂一定也是一個很好的人吧?」

  「是,兄長年長我十二歲,嫂嫂亦如是,兄長事忙時,便是她幫母親管束我,也是她親自將我送去老師門下。」

  今夜月色太濃,雍州的窗紙很厚,但即便是如此,月華亦有淡薄的顏色落入櫺窗,徐鶴雪想起雲京那夜,他與眼前這個姑娘從簷上落下去,倒在不知誰的院子裡,他雖看不見,卻嗅聞得到一片月季的香味。

  嫂嫂喜愛月季,兄長便在公主府中親自侍弄了許多月季,徐鶴雪自小嗅聞慣了那種味道,至今也沒有忘記。

  「難怪。」

  倪素終於知道他這樣一個人,生前受刑蒙冤,死後無人祭奠,為何還能秉持光明的一顆心,與她說,他在世間的浮屍餓殍中,並不可憐。

  他在母親周妗與嫂嫂文端公主的教養下長大,所以他從不曾輕視女子的志向,更不曾輕視女子的性命,即便是得罪雍州氏族,他亦敢以強硬手段破除此地針對女子的惡劣風俗。

  人世如洪流,而他從不懼逆流,棄筆,提劍,從錦繡雲京到血腥疆場,他是文士中的君子,君子中的勇士。

  知行一致,光明之至。

  倪素的手從被中偷偷地鑽出,捏住他的袖子邊,「那你生前在邊關,若不打仗的時候,你都會做些什麼?」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總想這樣抓著他。

  徐鶴雪神情平淡,但似乎是在認真地回想,隔了一會兒,才說,「與人飲酒,或許,還有比試身手,策馬挽弓,有時也會給自己的馬洗澡……」

  他的神情明顯有了一分溫度,卻與她說,「好像,也沒什麼特別的。」

  「我卻覺得很好,」

  倪素說,「你那個時候,一定很愛笑。」

  徐鶴雪看向她,「這個我不記得了。」

  「那你們打了勝仗,又是如何慶賀的?」

  「也就是方才說的那些,但我的副將很會捉弄人,他經常使喚底下的人趁我喝醉的時候,合力將我抬起來,往上拋。」

  倪素禁不住笑了一下,「是那個叫薛懷的大人嗎?」

  「嗯。」

  他神情更鬆懈了一些。

  「我們也可以去騎馬。」

  倪素一邊說,一邊打哈欠。

  徐鶴雪看見她的眼睛裡有了一片潮濕的水霧,「等你睡醒。」

  他很喜歡聽她說「我們」。

  「我睡著之後,你要做什麼呢?」她的聲音變得很小。

  他早已不是血肉之軀,不會與人一般想要睡覺,漫長的夜與晝,都是煎熬。

  「不做什麼,只待在這裡。」

  他會等她醒來。

  由著她牽住他的衣袖,就這樣滿足自己心中隱秘的一點渴求,只是這樣等待著她,他亦覺得很好。

  他冷靜的嗓音令倪素心中安定,從雲京到雍州的這一路,她只有在他回來後才真正睡得安心。

  她的眼睛合上,呼吸漸漸趨於平緩。

  徐鶴雪看著她的臉,雙膝的痛幾乎令他難以行走,這是他強渡恨水,折返陽世的代價,土伯不會幫他太多,他亦不會貪求。

  他一手撐在床沿艱難起身,將放在桌案上的傷藥取來,沾在指腹,動作極輕地塗抹在倪素額頭的傷處。

  她又瘦了些,反而青穹被她照顧得胖了許多,不再像從前那樣皮包骨。

  徐鶴雪將她手心裡的擦傷也上了藥,便將藥瓶擱在一旁,在滿室為他而明的燭焰中,守在床沿枯坐,直到他的身形再度維持不住,又散作瑩白的光,落入她臂彎的藥簍中。

  倪素一覺到天明,屋中燈燭燃盡,她一睜眼便看見被自己攬在懷中的藥簍裡瑩白的光團浮動,有時像貓,有時又像狐狸。

  倪素用手指碰了碰它的尾巴,它一下貼上來,圍著她的手指打轉。

  她忍不住彎起嘴角。

  倪素今日覺得自己好了許多,便下床梳髮穿衣,雍州天乾,她洗過臉便要用一些香膏,否則臉會刺疼。

  若在平時,青穹一定早早地便過來了,可今日卻有些怪,倪素遲遲不見他們父子兩個過來,心中頓覺不安,當即帶上藥簍,裹上面紗出了門。

  風沙吹得整個街道灰撲撲的,倪素看見所有人幾乎都在往城門那頭跑,她不明所以,先去了枯井邊,見上面的木板是被鎖住的,便知道青穹父子兩個並不在家。

  「瑪瑙湖死了個胡人!聽說是個大官兒!胡人王子領著軍隊正在城外百里的胡楊林中討要說法……」

  「什麼說法!聽說那個姓宋的監軍要送錢帛和女人出去平息此事!」

  「憑什麼要給他們!」

  從倪素身邊匆匆路過的行人偶爾幾句碎語落來她耳畔。

  瑪瑙湖就在雍州城門之外,距離桑丘不遠,而雍州軍在城外百里屯兵,一個胡人,是如何越過軍營,死在雍州城門之外的?

  倪素立時察覺到此事有異,她立即跟隨人群朝城門處去。

  此時城門緊閉,身著甲胄的兵士分成兩路立在兩旁,路中有一群被綁縛了手腳的女子,她們個個臉色慘白,哭叫著親人的名字。

  漆黑的箱籠堆放在她們旁邊,更襯得她們是與這些箱籠中的錢帛一般的貨物。

  「宋監軍,且不論那胡人是如何越過咱們的兵營,溺死在瑪瑙湖的,您今日送這些女人錢帛出去,只怕也不能平息那蘇契勒王子的怒火。」

  魏家軍的統領魏德昌一身戎裝,略微瞧了一眼那些女人與箱籠,他的眉頭皺起來。

  姓宋的監軍面沉如水,「我還沒問你魏統領的罪,這兩日駐守在胡楊林的是你,這個胡人是丹丘駐扎在居涵關的軍隊首領阿多冗,他死在咱們的地界裡,你不會不知道這其中的後果,萬一起了戰火,你負得起責嗎?!」

  「若起戰火,打就是了!」魏德昌眉宇間焦躁更甚,「如今給他們送錢帛女人,咱們成什麼了?」

  此話一出,宋監軍怒目相視,「打就是了?武夫!你想打,你也得想一想如今的太平有多麼不易!」

  「我已嫁了人,有身孕了!請大人們放過我!我是不能去的!」有一名女子嗚嗚地哭泣著。

  「有孕?」

  宋監軍側過臉,輕瞥一眼那女子平坦的小腹,他隨即朝自己的親衛抬了抬下巴。

  那名親衛立即朝前幾步,在所有人都還沒來得及反應的一剎,他手中刀鞘重擊女子小腹,只聽得那女子淒厲的一聲慘叫,宋監軍言語清淡:「這不就沒有了?男兒拋頭顱灑熱血,你們亦能為國犧牲。」

  倪素幾乎被這一幕震得渾身血液涼透,她想要上前卻被兵士阻擋在外,分毫不得靠近,她只能在兵士的臂彎縫隙間,看見那女子衣裙上滲出的血跡。

  「魏統領,此事很難說究竟是丹丘的詭計還是你們軍中出了什麼問題,我告訴你,誰敢在此時挑起戰火,誰就是大齊的罪人。」

  宋監軍再度看向魏德昌。

  魏德昌按著刀柄的手一緊,他的臉色變得極其難看,「若真是我軍中的人在搗鬼,不必監軍您說,我必會處置,但要咱們雍州軍向胡人低頭……我魏德昌,不願。」

  「魏德昌!你可知何為大局?眼下還沒有萬全之策,貿然開戰,非是明智之舉!」宋監軍氣得吼他。

  「監軍大人。」

  伴隨一陣馬蹄疾馳,路上揚塵四起,宋監軍與魏德昌皆轉過臉去,看見那騎馬而來的魁梧身形。

  他身後跟隨著一隊親兵。

  軍容肅然,盔甲碰撞之聲凜冽森冷。

  馬還未停步,那人便從馬上俐落地翻身一躍,一手按著腰間的寶刀,三兩步走近宋監軍與魏德昌。

  他約莫三四十餘歲,蓄著青黑的長鬚,卻神清目朗,五官端正,更有一身被鮮血濯洗過的冷硬風姿。

  「義兄!」

  魏德昌一見他,緊皺的眉頭便鬆弛了些。

  「宋監軍請借一步說話。」

  秦繼勳瞥了他一眼,隨即朝那位姓宋的監軍頷首。

  宋監軍不語,卻往清淨處走了幾步,秦繼勳解下腰間的寶刀遞給魏德昌,「先幫我拿著,別跟來。」

  隨即抬步走向宋監軍。

  魏德昌捧著寶刀站在原地,瞧著秦繼勳與那位宋監軍在不遠處兩對而立,也不知秦繼勳說了什麼,那宋監軍的眉頭皺得死緊,隔了一會兒神情又鬆懈了許多。

  兩人多說了幾句話,魏德昌等得心中煩躁,正欲發作,卻見秦繼勳朝宋監軍作揖,隨即宋監軍便朝著親衛一揮袖,帶著人撤去了。

  「義兄,你跟他說什麼了?」魏德昌見秦繼勳走回來,便迫不及待地問道。

  「蘇契勒是丹丘王庭的王子,這些女人錢帛只怕他還看不上。」秦繼勳將寶刀拿回來,又命令親兵,「將她們放了。」

  「所以義兄您方才是在問宋監軍要錢?」魏德昌靈光一閃,他當即笑起來,「那姓宋的這些年克扣下的軍餉多少,你一直心中有數,卻並不發作,今日你問他要錢,他自然無話可說!」

  即便朝廷從沒縮減軍費,但從雲京到邊關的這一路上層層盤剝下來,軍費落到軍中,也不過勉強能夠維持。

  「那個阿多冗在王庭時便與蘇契勒政見不合,此次蘇契勒得了王命駐守居涵關,必然容不得阿多冗,這口黑鍋,是落在你頭上了。」

  秦繼勳微眯雙眸。

  阿多冗的屍體到底是怎麼出現在瑪瑙湖的,魏德昌至今沒有答案,他立即抱拳:「義兄,我這便去查!」

  「不必了。」

  「為何?難道義兄不信我?」魏德昌粗聲粗氣,有點惱,「若真是我軍中的人,我必殺他全家!」

  「豈是我不信你?是監軍不信。」

  秦繼勳淡淡地瞥他,「我雖統率雍州三軍,但在你我之上,還有一位宋監軍,我若由你去查,他必會寫奏疏送去雲京,以此彈劾你。」

  魏德昌氣得咬牙:「這個酸腐的文官!就會寫奏疏告黑狀!」

  秦繼勳不欲再與他多說,轉身正要令親兵牽馬,卻見人群之間,一名裹著面紗的女子正將那衣裙沾血的女子扶起。

  「你別哭,我扶著你走,你不能在這裡受風,必須要用藥。」倪素才將人扶起來,女子的郎君便顫著雙腿走近。

  女子滿臉是淚,與郎君抱在一塊兒哭。

  「你能治?」

  秦繼勳大步流星,一雙凌厲的眸子看向倪素。

  「能。」

  面紗遮掩之下,倪素看著這個人,只淡聲吐露一個字,她不欲與此人多說話,卻不防他忽然摘下腰間的錢袋一下拋到她手中。

  「那就請你治好她。」

  秦繼勳微抬下頜,一旁的親兵立即上前來遞了一袋錢到那女子的郎君手中,那人接了錢,跪下去,聲淚俱下:「多謝秦將軍!」

  秦繼勳沒理會,帶著親兵騎馬離開,魏德昌也很快將堵在城門的兵士帶走,倪素與那年輕男子將人扶回他們家中,先診脈,又看了她流血的狀況。

  不夠三月的孩子,受到如此重擊,終究是保不住。

  倪素寫好藥方,那郎君出去買回了藥來煎,她等著女子喝下去,又待了一會兒,囑咐了一些小產後需要注意的事項,才孤身一人往回走。

  枯井上的木板依舊鎖著,倪素繞回到青穹父子原先的屋舍,後背都是冷汗,一推門,卻見他們父子兩個一人捧著一個瓦罐兒,坐在角落裡。

  「倪姑娘。」青穹昏昏欲睡,聽見門吱呀一響,他一下抬頭,正見倪素進門。

  「你們去哪兒了?」

  倪素發現她買給他們的新衣,竟都沾了好多泥污。

  「我阿爹昨夜聽見阿娘說話,說幽都恨水畔有很大一片荻花叢,而人間荻花上的露水,便是幽都恨水所化,取之可安魂,我與阿爹天不亮時,等城門一開便出去取露水了。」

  「你們去了瑪瑙湖?」

  倪素立即反應過來。

  「是,哪知道在湖裡瞧見具死屍……」范江倒也沒有多怕,他是與鬼魂成過親的男人,「我一眼就瞧出那是個胡人,便帶著青穹回來找城門口的軍爺,然後他們就去打撈了屍體,又帶我們父子兩個去秦將軍府裡頭問話,將才放了我們。」

  「好歹這些露水還在。」

  青穹舉起瓦罐。

  倪素走近,發現他們父子兩個手中的瓦罐裡都裝有滿滿一罐露水,他們到底在瑪瑙河接了多久的露水……

  倪素朝他們作揖:「多謝你們。」

  「倪姑娘,可使不得!」范江擺手。

  倪素想了想,將懷中那個秦將軍扔給她的錢袋塞到青穹手中,「這些你們拿著,別拒絕我,今夜,我們在一塊兒吃鍋子吧。」

  鍋子?

  青穹與范江面面相覷,父子兩個都看清了彼此眼睛裡的饞字。

  他們父子過得貧苦,從沒有買過這麼多的牛羊肉,他們在一塊兒弄鍋子,卻見倪素在弄一個麵團。

  「倪姑娘,你這是要做什麼?」青穹切了肉,擦了擦手過去瞧她。

  倪素被淺髮弄得臉頰有點癢,她撓了一下,臉上立即沾了麵粉,她毫無所覺,回答青穹:「想做糖糕。」

  雍州是沒有糖糕這種東西的,青穹「哦」了一聲,便在一邊看著她做,卻發現她其實好像有點手忙腳亂,他禁不住問:「倪姑娘,你到底會不會啊?」

  「你別吵。」

  倪素也有點著急。

  黑夜降臨,屋中明燭,鍋子咕嘟咕嘟地煮著,但青穹與范江誰都沒動,直到青穹看見倪素身上的藥簍中,瑩白的光團流散出來。

  「徐將軍!」

  青穹看見他在霧中凝聚身形。

  倪素立時回頭,發覺自己身後已立著一個人。

  她對上他的雙眼,從灶台上端起來一碟糖糕,湊到他的面前,「徐子凌,我會做了。」

  糖糕炸得金黃,每一塊都很飽滿圓潤。

  與雲京那些食攤上的別無二致。

  但徐鶴雪的目光落在她手背,有幾處紅紅的,他沒有說話,手指卻忽然輕觸她的手背。

  燙傷的灼燒幾乎立時因他的觸碰而得到緩解,他總是這樣冷,像堆砌的冰雪,倪素拿起一個糖糕遞給他,「你快嘗嘗看。」

  徐鶴雪沒有接,那雙琉璃般的眼睛鋪陳冷淡的底色,但在看見她臉上沒擦乾淨的麵粉時,他眼睛的弧度有了細微的變化。

  「髒了。」

  他說。

  倪素面露迷茫。

  徐鶴雪聞到了糖糕的香味,裡面夾雜著紅糖的味道,他早已經忘了什麼是甜的滋味,他雙指攏著衣袖,輕輕擦去她頰邊的痕跡。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七十章 蘇幕遮(三)

  暖黃明亮的光影裡,她的眉眼柔若秋水,白皙的面頰因他的衣料輕輕摩擦而透出一片薄紅,燦若芙蕖。

  徐鶴雪手上一頓,他收回手,衣袖之間幽淡的凜香輕拂倪素發燙的面頰,她愣神之際,他已接過她手中的糖糕。

  鍋子還在咕嘟咕嘟地煮著,青穹忙去用荻花上接來的露水煮茶,「徐將軍,我阿娘說,你用了這些露水,便能好一些。」

  「多謝。」

  徐鶴雪坐在桌前,朝他輕輕頷首。

  「徐將軍快別折煞我們,這也不是什麼難事。」范江今日打了一壺酒,鍋子還沒吃,他便先喝得臉頰發紅。

  切好的牛羊肉下鍋,雍州新鮮的果蔬並不多,但今日好歹買來了些,倪素端著小碗在旁喝湯,聽范江絮絮叨叨地說些醉話。

  范江與鬼魅結緣,便與人沒有了多少親近的緣分,人都道他沒成親便撿了個怪胎兒子,沒有幾個人願意靠近他,與他閒聊說話。

  青穹亦是如此,他生得與常人不太一樣,常年穿著厚重的斗篷,整個人蒼白又枯瘦,沒有同齡的人願意與他來往。

  他們父子兩個在這雍州城中的一口枯井裡,相依為命到如今。

  「幽都的霧能濯洗生魂記憶,改易生魂形貌,阿雙已不太記得事了,每回我與她說話,都要先說一遍我們兩個是如何相識成親的,然後再問她過得好不好……這樣一聊,幾乎就是一整夜。」

  范江年約四五十歲,一張面容在雍州的風沙裡已被磨得滄桑,一談及青穹的阿娘,他臉上就添了笑意,褶痕也更多。

  「那若是她完全忘記了……」

  倪素輕聲。

  「那是好事。」

  范江面上不露一絲悲色,他一手扶在膝上,一手端著酒碗,「阿雙生前受的苦太多,等到有一日她終於忘記,便證明她可以擺脫這一切,去輪迴轉生了。」

  倪素看著他,「您一定很捨不得。」

  「我與她做夫妻的時間太短了,但好在她回幽都這些年還能與我說說話,我們誰也捨不得誰,但只要知道她好,我也就安心了。」

  一個不受待見的人,卻活得如此豁達開朗,倪素聽著他這番話,捧著碗忘了喝湯,隔了一會兒,她偷偷望向身側的那個人。

  他沒有吃鍋子,擺在他面前的碗筷依舊乾淨整潔,他只吃了一塊她做的糖糕,之後便是偶爾抿幾口荻花露水煮的茶,安靜地坐在桌邊,聽他們三人說話。

  也許是察覺到她的視線,徐鶴雪倏爾抬眸朝她看來。

  他清淡的神情裡帶了分詢問。

  倪素脫口而出:「你的茶好喝嗎?」

  徐鶴雪不知如何答她,他嘗不出味道,也不知這碗茶的滋味如何,他從爐上提來茶壺,倒了一碗熱的給她。

  屋舍外又起了風沙,寒涼的夜,四人聚在一塊兒,鍋子的熱氣繚繞,青穹表情遲鈍的臉上也有了一些笑容。

  夜漸深,青穹與范江攏緊衣裳離開,倪素洗漱乾淨,披散著烏黑的長髮坐在床上,問:「我們要走嗎?」

  「暫時走不了。」

  徐鶴雪坐在桌案邊,書冊翻動幾頁,他停下,「雍州城外周邊的百姓今夜入城,城門一落鎖,近段時日便不會再輕易打開。」

  范江方才在飯桌上說住在城外周邊村莊中的百姓被秦繼勳派人送入城中,以至於今日的城門關得很晚。

  「是因為那個胡人?我們與丹丘是不是又要開戰?」

  倪素將自己裹在被子裡,趴在枕頭上望他。

  「如范江所說,自丹丘與大齊簽訂盟約之後,十幾年來,丹丘時有挑釁,滋擾雍州,但自居涵關由阿多冗坐鎮後,兩方之間少了許多摩擦。」

  「而我記得,丹丘王庭之下,還有立足於草原的二十九個部落,部落之間亦有齟齬,烏絡王族為收服他們亦耗費多年心血,即便是當年與我大齊開戰之際,丹丘部族之中亦有亂局不止,我死以後,烏絡王族與大齊休戰應是情勢所逼,內憂外患,不得不休養生息。」

  「十幾年時間,內亂既止,胡人自當蠢蠢欲動,而這個蘇契勒王子的母親是南延部落的公主,南延部落曾有位親王南延多羚,便是蘇契勒的叔父,南延部落驍勇好戰,覬覦中原之心不死,南延公主嫁入王庭,她的兒子自然受他們擁護,王庭此時准允蘇契勒入主居涵關,其心昭然若揭。」

  徐鶴雪在幽都百年,但人間才不過十六載,太多熟悉的名字都還存活於世,他曾策馬追擊過胡人兵的草原也依舊伏在連綿遼闊的山脈盡頭。

  「那個死在瑪瑙湖的胡人,便是他們用來挑起戰火的引子。」

  倪素明白過來。

  撕毀盟約,總要有個由頭。

  「應該還只是試探,若秦繼勳能化解阿多冗之死,便能避戰,」徐鶴雪聽著窗外寒風席捲,他的眼睫微垂,視線停在面前書冊上,「關外苦寒,今年似乎更為寒冷,丹丘的牛羊若不能過冬,草場若成凍土,他們一定會想盡辦法深入大齊腹地,以期擺脫天災。」

  如今雖是夏季,但雍州的晝夜溫差極大,北境十三州以外,烏絡王庭的草原之上,今年定然更為難捱。

  北境十三州不夠整個丹丘遷移過冬,他們存有更大的野心,那非是大齊的歷年的歲幣與絲絹便能滿足的。

  一如徐鶴雪所料,秦繼勳翌日便在胡楊林當著烏絡蘇契勒的面治罪守夜的魏家軍中人,拒不承認齊人謀害阿多冗。

  但蘇契勒不依不饒,與此同時魏家軍中出現流言,說將軍秦繼勳心有偏頗,為化解阿多冗之死,戕害魏家軍忠志之士。

  魏家軍統領魏德昌嚴令軍中不得妄議此事,而秦繼勳每日在胡楊林與雍州城中來回折返,對胡人王子蘇契勒的叫囂挑釁不為所動。

  月上中天,風沙漫捲。

  秦繼勳在軍帳前端坐,一雙銳利的鳳眸盯著在對面桌案前排著長隊領軍餉的將士們,手指輕扣在太師椅的扶手上。

  架起的鐵盆中燒著柴火,焰光跳躍之間,照在秦繼勳的側臉,不多時,他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暴喝:「滾開!」

  「老子見義兄,你個黃口小兒安敢攔我!」

  隨即便是一陣拳腳相撞的悶聲,正領餉的兵士們聞聲,立即要抽刀往前去,卻見秦繼勳抬手。

  他們立時頓住,沒有動作。

  「去你的!」

  魏德昌一腳踢在一名兵士的屁股上,提著刀帶了十幾個親兵走過來,只見那一張長案就擺在這大帳前,漆黑的箱籠大開著,已空了幾個,只剩下兩箱還沒來得及發放下去的鐵錢。

  魏德昌一看那鐵錢,他眼瞼底下的肌肉微微跳動,猛地看向端坐在椅子上的秦繼勳,質問:「義兄,發餉的日子不是今日吧?」

  「夜闖秦家軍駐地,還帶這麼些人,德昌,你想做什麼?」秦繼勳抬眼,語氣淡淡。

  「我想幹什麼?」

  魏德昌直脾氣立時上來了,「底下人說,今日義兄在此給秦家軍多發私餉,我還不信,可是義兄,你告訴我,這些都是什麼!」

  「那蘇契勒每日在胡楊林叫囂侮辱你我,侮辱大齊,我說你怎麼像聽不見似的,原來是在此……」

  「在此什麼?」

  秦繼勳的一雙眼凝視他。

  「我如此相信義兄,可義兄為何厚此薄彼!」魏德昌想起自己這半月以來還在一心壓制軍中不利於秦繼勳的流言,他更是一口氣堵在喉頭,立時抽了刀朝那長桌劈下。

  「砰」的一聲,長桌斷裂成兩半,倒塌在地。

  此舉無疑是挑釁秦家軍,兵士們立即抽出刀刃,正欲往前將魏德昌等人團團圍住,卻聽秦繼勳道:「都別動。」

  秦繼勳話音一落,眾人面面相覷,到底還是停住。

  「你們魏家軍的軍餉今年沒發齊麼?」秦繼勳輕抬下頜,夜風吹得他青黑的長鬚微動。

  「朝廷撥的發齊了,但你這兒的私餉,我們何時有過?!」

  「誰說這私餉?」

  「難道不是嗎!」

  魏德昌咄咄逼人,「義兄如此作為,豈非分裂軍心?難怪你近來總是跑去見那個宋嵩!他給了你什麼好處!是這些私餉嗎?要你當縮頭烏龜?!」

  「魏統領!您怎可對將軍如此無禮!」

  立在秦繼勳身側的一名親兵忍不住,「這哪裡是什麼私餉,你們魏家軍的軍餉今年倒是早就發齊了,可咱們卻只發了一半兒!將軍今日不過是給底下的兒郎們補齊而已!」

  魏德昌怒容一滯,鐵盆中的柴火噼啪作響,他看向那位一身甲胄未脫,氣定神閒的將軍:「只發了一半兒?為何?」

  那親兵憤聲,「自然是朝廷撥下來的軍餉被人克扣了不少!你們魏家今年非要與秦家爭田地,鬧得不可開交,知州大人都管不了,此事雖被您按了下來,但你軍中多是你們魏家的兒郎在您近前做武官,若軍餉不夠,指不定他們要在軍中鬧出什麼事端,將軍只好苦一苦自己,先將你們的餉發齊了,咱們都只發了一半兒,您今日看到的這些哪裡是那個只進不出的宋監軍的錢!分明是將軍自己的錢!您若不信,大可以回去問問自家兄弟,近來到底從魏家買走了多少田地!」

  魏德昌一下更懵,他呆立片刻,又去看秦繼勳:「義兄……」

  「以往也不是沒有胡人滋擾雍州的事發生,怎麼這回你就如此激憤?」秦繼勳依舊端坐,「是因為我近來常去宋嵩府中飲宴?你覺得我要依他的意思,對蘇契勒低頭,送女人和錢帛過去了事?」

  「德昌,十六年前,隨苗統制戰死在雍州城牆上的,有我的父兄,這麼多年我與你死守在此,靠的是什麼?難道不是咱們與胡人的血仇?當年雍州幾乎只剩半座城池,你我便是在城牆之上結為異姓兄弟,立誓此生守在此地,為國盡忠,你我之間若不能堅若磐石,那麼雍州城他蘇契勒雖不攻,亦可自破矣!」

  魏德昌聽得心中動容,他一臉愧色,一下屈膝跪在秦繼勳面前,將刀也扔到一旁,抱拳:「義兄,德昌對不住義兄!」

  秦繼勳沒說話,盯著他低下去的頭。

  半晌,他才緩緩開口:「你是什麼脾性,我一直都清楚,我也早與你說過,軍中多至親,難免治軍不嚴,易生事,你不聽我的勸,我也只好由你,此前是阿多冗駐守居涵關,他並非好戰之輩,故而這幾年與你我相安無事,但如今你我面臨的是蘇契勒,他是烏絡王庭的王子,他的挑釁你以為只是想要幾點好處那麼容易麼?阿多冗之死,明顯是蘇契勒故意栽贓,但若你治下嚴厲,便不會讓胡人鑽了空子,所以,」

  他停頓一下,「德昌,我處置你軍中的人,你服,還是不服?」

  「服!」

  魏德昌低首。

  「好。」

  秦繼勳一手撐著扶手站起身,上前幾步扶住魏德昌的手臂,讓他站起身來,隨後他露出一個極淡的笑容:「那麼,今夜是誰在你耳邊提的『私餉』這兩個字,你便將人處置了吧。」

  「義兄……」

  魏德昌鬍鬚微顫,那是他族中的表侄兒。

  「我這兒的長案你也得賠。」

  秦繼勳拍了拍他的肩,隨即接過親兵手中的寶刀繫在腰間,又翻身上馬,領著親兵大步往軍營外走去。

  魏德昌立在原地,回頭看向被親兵簇擁著走遠的高大身影。

  他知道,這並非是義兄對義弟的囑咐,而是重如泰山的軍令。

  他的表侄兒,必須死。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七十一章 蘇幕遮(四)

  雍州城門緊閉一個多月,在胡人將領阿多冗坐鎮居涵關之前,此種境況時有發生,故而城中百姓倒也沒有惶惶不安,在秦繼勳的授意下,從城外轉移來的鄉民亦在臨時搭建的氈棚中妥善安置。

  烏絡蘇契勒仍在胡楊林與齊軍對峙,兩方僵持不下之際,居涵關西面的薊陽方向有一股起義漢人軍朝雍州靠攏。

  「王子,那起義軍的首領是楊天哲,是雍州前知州楊鳴的兒子,他糾集的那些漢人奴足有五千人,都是些豁出性命不要的瘋子,您從居涵關來這兒,只帶了自己的親兵與先行軍,他們從後方來,咱們前面又是秦繼勳和魏德昌,若他們形合圍之勢,只怕我們等不到援軍,便要……」

  隨侍烏絡蘇契勒的裨將扎赫小心翼翼地開口。

  烏絡蘇契勒神情陰鷙,用力咬下一口烤羊腿,大嚼特嚼,隔了一會兒才道:「你可記得,楊鳴是怎麼死的?」

  「聽說,是被齊國那個苗太尉的親弟弟苗天寧殺掉的,若非如此,楊天哲也不會轉投咱們王庭。」

  扎赫說道。

  「是啊,楊天哲是自己投效王庭,如今他想反悔,轉投故國,也得看他的故國答不答應。」

  烏絡蘇契勒將沾了油脂的匕首擦拭乾淨,「你傳話給守在胡楊林的齊軍,就說我蘇契勒可以不再追究阿多冗之死,但前提是,他們必須解決楊天哲的起義軍。」

  扎赫皺著眉沉思片刻,隨即咧嘴一笑,抬手撫胸,行禮道:「王子,扎赫這就去!」

  此消息傳至秦繼勳與魏德昌耳邊時,他二人正在帳中端詳沙盤,魏德昌心中一向沒有太多主意,眉心皺成川字,「義兄,這個楊天哲十六年前投敵叛國,如今又領起義軍回來,他當咱們雍州城是什麼地方?是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在胡人手底下討生活的漢人百姓都是奴隸,即便他楊天哲能在胡人部族中有個官職,也是受人排擠歧視的小官,胡人的貴族絕不會容許漢人高他們一等。」秦繼勳盯著沙盤中居涵關的位置,淡聲道。

  「可此人究竟存的什麼心思,義兄與我豈能猜透?他如此朝秦暮楚,咱們萬萬不能迎他入城!」

  魏德昌在帳中走來走去,「此等叛國賊,若當年他沒有逃出雍州,便該一塊兒與那徐鶴雪受凌遲之刑!」

  雍州城的人心堅固,是秦繼勳與魏德昌多年來教化百姓所得,若此時他們迎一個曾背叛過大齊的國賊入城,只怕會使城中人心惶亂。

  蘇契勒正是利用了這一點,要秦繼勳與魏德昌騎虎難下,不得不為他掃除楊天哲這個禍端。

  「絕好的時機啊,可惜……」

  秦繼勳神情復雜。

  「義兄,什麼絕好時機?」魏德昌聽了,走近他。

  「敕令在先,若非胡人先進犯,我們便不能貿然掀起戰火。」

  秦繼勳其實並不在意楊天哲究竟是真投誠還是假投誠,若非有盟約在前,大齊不能先行撕毀盟約,他便可以令楊天哲交一個投名狀,兩方合力將蘇契勒困死在胡楊林。

  魏德昌越發煩躁,「他媽的!早打晚打,總歸是要打的!老子是真想將蘇契勒那個胡人小兒的頭顱給砍下來!」

  「二位難道想丟官再丟命不成?!」

  忽聽一聲怒喝,秦繼勳與魏德昌齊齊轉過臉,便見一隻手掀開了帳簾,隨即便是穿著一身官服,鬚髮花白,眉眼嚴肅的老者走進來。

  「宋監軍,您怎麼來了?」

  秦繼勳站起身,朝他作揖。

  魏德昌臉色有點不好,但也還是朝他彎身行禮。

  「我若不來,你們二人是否便要與那楊天哲為伍,傷及兩國邦交?」宋嵩負手來到他們身前。

  魏德昌忍不住道,「宋監軍,蘇契勒欺人太甚!若能……」

  「若能什麼?」

  宋嵩手指敲著桌案,「魏統領,蘇契勒是烏絡王庭的小王子,她母親是王庭的王后,南延部落的公主!誰不知南延部落有他們丹丘最精銳的騎兵!且不論那楊天哲到底存的是什麼心思,蘇契勒一旦死在雍州,便無異於是我大齊撕毀盟約,向丹丘宣戰!可眼下的時局你們又不是不知道,近年各地總有起義軍鬧事,朝廷忙著平叛,你們卻在這裡伺機掀起更大的戰火!」

  「先平內寇,再禦外侮!否則朝廷如何兩頭兼顧?」

  宋嵩見秦繼勳一直不說話,便緩和了些神色,捋了捋鬍鬚,道,「兩位在雍州駐守多年,自身的功績自不必說,可千萬不要昏了頭,若行差踏錯,牽連的,便不只是二位,還有你們雍州二姓的族人。」

  「既能化解阿多冗之死,你們又在猶豫什麼?傳我令,應蘇契勒王子請求,共抗叛徒楊天哲!」

  宋嵩一錘定音。

  魏德昌雙手蜷握,不由看向身邊的義兄,但秦繼勳亦無太多反應,也不作聲,只是朝宋嵩稍稍低首。

  監軍之權,大到足以左右軍令,即便是秦繼勳也不得不聽從。

  當日被秦魏二人攔下的錢帛與女人到底還是被宋嵩下令送出城,彼時倪素正在那位被宋嵩的親兵打掉孩子的年輕婦人家中為她開新的藥方子。

  「砰」的一聲,身穿甲胄的兵士破門而入。

  筆尖的墨汁滴落在紙上,洇濕了字痕,倪素抬起頭,日光照在他們的盔甲上泛著森冷的顏色。

  「做什麼?你們做什麼!」年輕的郎君看他們進來便去拉拽床上的妻子,連忙幾步上前。

  「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誰讓名冊上勾了你們家呢?你還沒服過徭役,按道理,也該你家中出力了!」

  一名兵士將他擋開,隨即令人要將那年輕婦人綁起來。

  婦人哭叫著卻掙脫不開他們的手,倪素上前擋在她身前,「敢問軍爺,秦將軍此前不是已經決定不送錢帛與女人給胡人王子了麼?」

  她裹著面紗,兵士們並不能將她的臉看得清楚,其中一人隱隱不耐:「咱們如今要以大局為重,宋監軍已經下令,與蘇契勒王子共抗起義軍首領楊天哲,你這女子,若再囉嗦,咱們便將你一塊兒綁了!」

  「不是還差著人麼?」

  有人冷不丁添了一句。

  一時間,屋中所有的目光都聚在倪素身上。

  日光熾盛,烤得人頭皮發燙,倪素與那年輕婦人都被困縛了雙手,被一群兵士押著往城外去。

  「對不起倪小娘子,若不是我郎君今日找你來為我看診,你也不會……」婦人話說一半,又哭泣不止。

  「這怎麼能怪你。」

  倪素神情冷靜,她一邊朝前走,一邊注意著自己腰側的藥簍裡,那團瑩白毛絨的光。

  雍州城外正在修壕溝,以備不時之需,范江亦是被征用的民夫之一,他在壕溝裡忙,冷不丁地一抬頭,竟見倪素被兵士押著從城門內出來。

  她裹的面紗,穿的衣裙,他不會錯認。

  何況,她腰間還有個藥簍。

  「倪姑娘!」

  范江連滾帶爬地從壕溝上去,還沒靠近倪素便被一名兵士一腳踹進了壕溝。

  倪素看見他後背著地,摔得滿身是泥,疼得在壕溝中直不起身,她上前幾步,怒視其人:「你做什麼!」

  那兵士回頭迎上這樣一雙眼睛,他先是一愣,隨即惡聲:「你又想做什麼?」

  「倪姑娘,你怎麼會……」

  范江在壕溝底下痛得滿頭是汗。

  但倪素來不及回應他的話,便被兵士們強硬地押走,范江還在身後連聲喚她,倪素回過頭,面紗被風沙吹開了些,她看見范江趴在壕溝邊上急紅了眼眶。

  幾十名齊女,九箱錢帛,被宋嵩的親兵護送著往胡楊林對面去。

  秦繼勳在軍帳內聽著底下人的稟報,他雙手按在膝上,沉吟良久,閉了閉眼睛,「隨他去吧。」

  黃昏之際,綺麗的霞光鋪滿天際,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已經過去,到了此時已有發冷,衣著單薄的女子個個瑟縮著身體,邁著沉重的步履被兵士們用麻繩牽著往前走。

  倪素看到了瑪瑙湖,流霞映於水波,猶如一塊剔透的瑪瑙,湖邊長著一片蓊鬱的荻花叢,靠近它,似乎連風都濕潤了一些。

  「快些走!」

  前面領頭的校尉惡聲惡氣,兵士猛地一拽繩索,便令綁在一根繩上的女子們一個踉蹌,幾名女子摔倒在地,倪素也被牽連著腳踝一扭,摔了下去。

  領頭的校尉罵了一聲,踩著軍靴快步走到她們幾人面前來,「快起來!不許耽誤時辰!」

  倪素的腳踝疼得厲害,起身很慢,那校尉擰著眉,手中的刀柄立時要抵上她的後背,藥簍中的瑩光流散而出,尖銳的瑩塵散開,刺入他的指骨。

  校尉吃痛,手指一下鬆懈,刀落了地,他定睛看自己的手,並無任何傷口,卻不知為何疼得劇烈。

  「劉校尉,那兒有個人!」

  一名兵士指向不遠處的山丘。

  劉校尉立時循著兵士所指的方向看去,一道白衣身影持劍而立,而寒風凜冽,正是從他所在的方向吹來,捲起塵沙,令人雙目刺疼。

  劉校尉立即大聲吼道:「何人在那兒!意欲何為!」

  那人一言不發,卻忽然借力一躍,施展輕功朝他們而來。

  劉校尉與隨行的兵士們立即抽刀迎上去,風沙飛揚,刀劍相接之聲綿密如雨,而倪素則趁機從衣衫裡襯的暗袋裡摸出一柄極小的匕首,割開綁住自己手腕的繩子,又立即解開身邊女子的束縛,低聲囑咐她們:「你們都是雍州人,應該知道這城外哪裡可以暫時藏身,快走!」

  一名女子割繩索的動作太大,驚動了守在押送錢帛的馬車旁的兵士,那兵士一個回頭,見她們要逃,便立時領了幾人提刀朝她們過來。

  揚起的刀刃閃爍著淺金的霞光,女子們立時驚呼逃竄,倪素勉強站起身,但腳踝的疼痛令她使不上力,眼看一名兵士朝她跑來,那柄刀刃一揮。

  凜光一閃。

  倪素被晃了眼睛,她聽見刃入血肉的悶聲,一下睜開眼睛,只見面前的兵士胸膛被利劍穿透,重重地倒了下去。

  曠野之間,幾無人聲。

  那些女子已不知所蹤,而押送她們的兵士與那名校尉都已成了地上的死屍。

  點滴瑩塵在彌漫的霞光裡浮動,慢慢地融入徐鶴雪的身體,他雪白的衣衫沾了些斑駁的血跡,俯身從死屍身上抽回劍刃。

  劍刃破碎成光,落入他的衣袖轉瞬消失。

  「徐子凌!」

  倪素見他幾乎要脫力,便也顧不得腳踝的疼,匆匆挪到他的身邊,扶住他。

  雍州城門緊閉,范江與青穹接來的露水並不夠用,這便導致徐鶴雪受損的魂體修復得極慢。

  「你的腳,受傷了?」

  她身上有種桂花的香味,是她偶爾會用的刨花水的味道,徐鶴雪從她懷中撐著坐直身體,視線落在她的右腳,他虛弱到幾乎只剩氣音。

  「只是扭到了……」

  倪素雙手撐在裙邊才說了一句話,卻見他將她的右腿放到自己的膝上,隔著羅襪,他手指的冷並不清晰,但他的觸碰卻令她渾身僵硬。

  「是不是很怕?」

  他的手指在她的腳踝處來回,倪素幾乎整顆心都在隨著他的手指而跳動,她搖頭:「我知道你在。」

  幾乎是話音才落,他的手倏爾用力,只聽骨骼一聲響,倪素痛叫了一聲,滿眶憋出淚。

  她以一雙淚眼望他。

  他身上的瑩塵又在亂飛,大片的霞光鋪滿他身後,而他幾乎難以支撐,身形淡薄如霧。

  倪素擦了一把臉,立即將他扶著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帶著他往那片金光燦燦的瑪瑙湖畔去。

  「倪素,你不疼嗎?」

  他的聲音越發低啞。

  「不疼。」

  倪素將他的手臂環到自己身上,「現在雖是黃昏,荻花叢也不會有露水,但每日荻花上滴落的露水肯定也都落在了瑪瑙湖裡,多少會有一點作用的,對不對?」

  徐鶴雪垂著眼簾,看見她仰著臉,似乎正期盼著他給一個肯定的回答,他「嗯」了一聲,嗓音沙沙的,「對。」

  「我們那麼久都不出來,這正是我們的機會。」

  她露出笑容,努力地扶著他往前。

  明明是險些落入虎口的劫難,卻被她用「機會」二字揭過,徐鶴雪神思混沌,瑩塵又在他周身散亂。

  「徐子凌,你能不能堅持住?」

  她輕喘的聲音落來他耳畔,帶了難掩的幾分焦急。

  「我不會有事,即便化為本體,也依舊在你身邊。」

  所以你不要怕,沒有人可以從我手中擄走你,傷害你。

  他嗓音更輕。

  「可是,」

  風聲呼呼,塵沙嗆得倪素咳嗽了好幾聲,磨得嗓子生疼,「我想聽你說話,你變回去,就不會與我說話,也不會……」

  倪素的話音因腳下的踉蹌戛然而止,她看不清荻花叢底下,這麼一絆,毫無預兆地便與徐鶴雪一同栽進了湖水之中。

  鏡面一般的湖面被擊破,水聲激蕩,波紋鋪陳。

  徐鶴雪及時將倪素從水波裡撈出,她猛烈地咳嗽,又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兩人立在淺水中,衣衫都被湖水浸濕,滴滴答答的水聲不斷。

  徐鶴雪冰冷的手指抹開她前額濕潤的亂髮,而她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人,水珠從他高挺的鼻端滴落,線條流暢的下頜處水珠晶瑩。

  濕潤的髮髻更加烏濃,而他面龐蒼白透著冷感,周身的瑩塵點滴閃動,幾乎令人移不開眼。

  倪素倏爾想起青穹的話。

  他是一顆星星。

  「也不會什麼?」

  他顏色淡薄的唇輕啟。

  「也不會給我做飯吃。」

  倪素的聲音變得很小。

  幾乎是話音才落,她看見他的眼睛有了細微的弧度,又濃又長的睫毛上有水珠滴落眼瞼,「青穹說,你已經學會做飯了。」

  很多事,她都會變得不再需要他。

  「不。」

  倪素像一隻濕漉漉的貓,一搖頭,就晃得墜在耳端的水珠一蕩,她脫口而出,「沒有你做的好吃。」

  水聲持續在滴答。

  風吹得荻花叢一陣沙沙作響。

  徐鶴雪看著她頰邊的水珠,恨水與人間水不相容,卻會被日光曬乾,殘留的恨水遇見他便陸陸續續地化為如絲如縷的光影在水下融入他的身軀。

  但這到底是杯水車薪。

  他身上的劇痛仍在,卻可恥地因她的這番話而心旌搖曳。

  被她需要,真的是一件很好的事。

  夕陽照在整片湖面,荻花顫顫巍巍,徐鶴雪將她抱起來,放到岸邊坐著,她的裙擺還浸在水裡,而他在水中,就站在她的面前:

  「我會教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七十二章 蘇幕遮(五)

  月白風凜,篝火正燃。

  「將軍!魏統領他領兵往汝山方向去了!」一名魏家軍中的兵士匆匆趕來秦家軍的軍營中稟報道。

  秦繼勳在軍帳中坐,忽聽他此言,一雙銳利的眸子抬起:「宋監軍下的令?」

  「是!魏統領不得不出兵往汝山去,但他命小的來見將軍,說若是將軍有令,只管命小的往汝山去回他,他願意聽您的令,甚至……」兵士一膝屈下去,抱拳道,「甚至可以不聽宋監軍的令!」

  秦繼勳一怔,擱在椅子上的手蜷握一下。

  他收到楊天哲的起義軍抵達汝山的消息才不過一炷香,宋嵩便已知情甚至下令讓魏德昌領兵前往汝山圍剿楊天哲。

  宋嵩在他軍中有耳目,秦繼勳一直都知道,但他卻尋不到機會解決。

  「將軍!魏統領還在等您的軍令!」

  兵士見他遲遲不語,便垂首又道。

  秦繼勳正欲啟唇,卻聽一陣急促的步履聲傳來,隨即便是他的親兵段嶸掀簾進來,段嶸氣喘籲籲,「將軍,宋監軍派去給蘇契勒送錢帛女人的親兵都死在瑪瑙湖那兒了!」

  「什麼?」

  「那幾箱錢帛都在,咱們的人在近處搜了一通,將那些女子也都找了回來,據她們所說,是一個年輕男人殺了那些兵士!」

  段嶸說著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

  「一個人,殺了那麼多人?」

  秦繼勳冷厲的眼底添了一分愕然。

  段嶸瞧了一眼將軍的神色,語氣裡多少帶了點不情願,「將軍,如今那幾箱錢帛還有那些女子屬下都帶了回來,卻是不知該如何處置,您看,還要送去給蘇契勒麼?」

  「秦將軍難道真的甘心放過這樣一個絕好的機會?」

  軍營外一陣騷動,人影攢動間,一道凌冽的嗓音在一片雜聲中顯得尤為清晰,秦繼勳立時起身,掀開帳簾出去。

  一片連綿的火光裡,百名兵士舉著刀刃與長槍,將一對男女圍困其間,他們二人進一步,兵士們便退一步。

  秦繼勳的視線落在他二人身上,只見那女子一身衫裙濕潤,髮髻有些散亂,一張面容無遮無掩,神光竟無絲毫懼色。

  而那年輕男人則以長巾遮面,只露出來一雙眼睛,只是那雙眼毫無神采,要身邊的女子相扶,他才往前邁步。

  「閣下夜闖軍營,可知這是重罪?」

  秦繼勳雙眸微眯,打量起他握在手中的那柄劍。

  徐鶴雪循著他聲音所傳來的方向稍稍側過臉,「若說重罪,我殺宋嵩親兵的罪名豈不更重?」

  「什麼?人是你殺的?」

  段嶸在旁,不由驚詫失聲,「可你這雙眼分明看不見,你如何殺人?」

  「他身患雀目,只是夜間不能視物。」

  倪素扶著身邊人的手臂,出聲道。

  她一開口,秦繼勳與段嶸等人的目光不由落在她的身上,場面一時僵持,片刻後,秦繼勳才復又看向她身邊的年輕男人:「閣下為何要殺宋監軍的親兵?既殺了,又為何還敢找到本將軍的軍營裡來,你就不怕,本將軍讓你們有去無回?」

  「沒辦法。」

  徐鶴雪輕抬下頜,朝著倪素的方向,語氣冷淡,「宋嵩的人抓了她,其實只要我不出現,這件事無論如何也找不到我身上,宋嵩只會懷疑秦將軍你——陽奉陰違。」

  段嶸呵斥,「放肆!」

  秦繼勳抬手阻止段嶸再說話,他注視著那人,「那麼閣下又為何甘冒風險,來我的軍營?」

  「給秦將軍送禮。」

  秦繼勳蹙眉,「什麼禮?」

  「就在軍營之外。」

  徐鶴雪聲線冷靜。

  秦繼勳聞言,立時看向身側的段嶸,段嶸點頭,隨即便領著幾名兵士匆匆出去,沒一會兒,便拖回來一具死屍。

  「將軍,是金副將!」

  段嶸以刀鞘挑開遮掩住屍首面容的亂髮,他轉過臉,神色怪異地盯住那衣袍霜白的年輕男人。

  「楊天哲抵達汝山的消息,便是此人透露給宋嵩的,秦將軍,如今魏統領還在等你的軍令,你難道真要與蘇契勒合作,圍剿楊天哲?」

  徐鶴雪看不見這片軍營裡燃燒的火光,他亦看不見秦繼勳等人的臉,卻能依稀記起一些有關於秦繼勳此人的零碎記憶,「楊天哲領回來的起義軍,是在胡人統治之下的北境十三州中受盡凌辱的齊人百姓,大齊丟了十三州,也將他們丟在胡人的鐵蹄之下,而今他們孤注一擲以求重返故國,諸位卻要以刀劍相向,如此作為,豈非令十三州的齊人百姓寒心?」

  「難道諸位都是雍州人,就沒有十幾年前從居涵關以外逃難來此的人?你們可還有親族在居涵關,在十三州?」

  徐鶴雪言辭清淡,卻力重千鈞,幾乎敲擊在許多兵士的心上,雍州人口不豐,他們這些人中的確又許多原本是在居涵關,甚至十三州的守軍後代。

  「雍州有舊俗,族中長者可肆意處置女子,但自十幾年前此風俗被嚴令破除後,便是秦將軍一力維持此令,因而我以為,在秦將軍心中,我大齊女子亦不該淪為胡人的玩物。」

  「以婦孺血肉苟安者,當誅。」

  此話既出,營中竟一時鴉雀無聲,鐵盆中火星子蓽撥幾下,在場之人無不心頭震動,段嶸喉頭一澀,不由回身望向軍帳前的秦繼勳:「將軍……」

  倪素亦不自禁望向身側的這個人,長巾遮掩了他的臉,而他的雙眼並不聚焦,他應是孱弱的,聲音也並不夠有力,但他站在她身邊,卻總是身姿挺拔,如青松覆雪,幽冷而凌厲。

  剝去君子的雋永溫文,他還有屬於一個將軍的凌厲鋒芒。

  她好像在此刻,得以窺見一分曾經的他。

  「將軍,不能送啊!若是將那些女人和錢帛送去,那咱們成什麼了?」有人按捺不住,振聲。

  「此辱不可受!此辱不可受啊……」

  「將軍!我寧願與胡人你死我活,也不願討好逢迎!」

  越來越多的聲音湧現。

  「將軍!即便魏統領真與蘇契勒在汝山圍剿楊天哲,也難保事後蘇契勒不會反悔,再以阿多冗為由生事!他們部落中的叛亂平息,如今正是蠢蠢欲動之時,」段嶸屈膝抱拳,「我大齊兒郎不懼戰死沙場,咱們犯不著與他蘇契勒虛與委蛇!」

  十六年來,此地駐軍從未好好打過一場仗,秦繼勳受制於人,他們亦因此而不斷退讓隱忍,多年的委屈與不甘,在今夜盡數被勾起。

  秦繼勳到底是個將軍,他面上沒有太多的情緒表露,抬手壓下兵士們的躁動之聲,冷聲逼問:「閣下到底是什麼人?」

  「齊人。」

  徐鶴雪簡短兩字。

  秦繼勳神情一動,他沉默半晌,朝身邊的段嶸抬了一下下頜,段嶸立即會意,令聚集在此處的兵士們散開。

  將軍大帳前的這片空地很快只餘下他們四人,秦繼勳走下木階,他定定地盯住這個神秘的年輕人:「你在我的軍中煽動軍心,可知這後果有多嚴重?」

  「秦將軍生於雍州長於雍州,聽聞你年少時也曾隨軍去過胡人的草原,你應該知道今年愈發苦寒,而胡人的二十九個部落經過十幾年的休養生息幾乎已經被烏絡王庭收服,他們的野心遠不止北境十三州,大戰終不可避免。」

  秦繼勳扯唇:「是,我知道,但卻多的是人不知道。」

  「耽於紙上談兵的迂腐之輩,秦將軍心中一定十分苦悶,」徐鶴雪烏濃的眼睫輕抬,火光映於無神的眼底,「你我既都清楚癥結在何處,何不乾脆解決?」

  「你……」

  秦繼勳眉心一跳,「他是官家授意,派至雍州的監軍,你怎敢……」

  「那就讓他成為此戰不可避免的理由。」

  「他是主和派,是官家近前待過的近臣!他不可能會輕易與蘇契勒撕破臉皮!」

  「秦將軍即刻召回魏統領,令他不得再圍剿楊天哲的起義軍,而後惹怒蘇契勒,令宋嵩不得不出面調和。」

  秦繼勳一頓,他審視著此人,「他這個人極為惜命,這麼多年一直待在後方絕不冒險,我要如何令他出面?」

  大齊如宋嵩這般的文官太多,他們從未到過戰場,卻自視甚高,以為運籌帷幄,大局為重,卻其實,連戰場上的血腥都沒見過。

  但偏偏就是這些人,將他們這些武將牢牢地壓制在底下,動輒干涉軍務。

  「雍州知州是沈同川?」

  徐鶴雪淡聲問。

  「不錯。」

  秦繼勳點頭。

  「你請沈同川去說。」

  此話一出,秦繼勳立時沉默,而一旁的段嶸忍不住開口解釋:「那沈知州更是個不管事的,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瞧,只在他知州府裡侍弄他那些花草,因為他諸事不管,咱們將軍還曾與他有過一些齟齬,他如何能聽將軍的話……」

  「宋嵩什麼都管,沈同川便自然什麼都不能管,但秦將軍似乎並不清楚,沈同川是孟相公的門生,孟相公出身行伍,他門下的這個沈同川做官之前游歷山河,亦是見過沙場之爭,百姓之苦的人,比起宋嵩,他應該更知道你們的難處。」

  「你說的……那是沈知州麼?」

  段嶸實在將他若說的沈同川與那位打馬吊輸了錢還腆著臉說「這把不算」的玩兒賴知州聯繫不到一起。

  「我可以去勸說沈同川,但前提是,秦將軍願意放下之前與他的過節,化干戈為玉帛。」

  徐鶴雪說道。

  「我與沈知州其實也並無什麼大的過節,即便有,在國事面前,我亦放得下!」秦繼勳在此事上倒也沒有分毫猶豫,「只是即便宋嵩出城,也是與蘇契勒和談,又如何能以他作為開戰的理由?」

  風沙吹拂徐鶴雪霜白的衣袂,他手中長劍寒光粼粼:「只要他死在蘇契勒的軍營,你便有文章可做。」

  秦繼勳心中一震,「你……」

  徐鶴雪輕描淡寫:

  「我來殺。」

  四下寂然,鐵盆中火苗如簇,張揚亂舞,突兀的一聲噴嚏倏爾打破靜謐,徐鶴雪眼前漆黑,卻聽見身邊的姑娘輕輕地吸了吸鼻子,他立時將她往自己身側帶了帶,為她擋去一些風沙。

  「很冷嗎?」

  他低聲。

  「也沒有。」

  倪素搖頭。

  徐鶴雪沒聽見秦繼勳的聲音,便抬首:「秦將軍?」

  「你去,令方才來軍中的那名魏家軍的兵士追上魏統領,告訴他,」秦繼勳凝視著面前這一對相扶的年輕男女,「我讓他回來。」

  「是!」

  段嶸精神一振,立即轉身。

  「如今,我已違抗宋監軍,無退路可走,那些女子我會釋放回城,但你身邊這個,」

  秦繼勳盯住倪素,「我卻暫不能放。」

  「我會和他共進退。」

  倪素抓著徐鶴雪的手臂,迎向秦繼勳的視線。

  秦繼勳一怔,「怎麼?你一介女流,還敢隨他去蘇契勒的軍中?」

  「為何不敢?我知道將軍心有顧慮,將身家性命交托於我們這兩個陌生人手中已十分冒險,但您敢,我亦敬您是一位好將軍,若我們真的別有用心,今日不會擅闖此地,還請將軍信他……」

  倪素望向身側的這個人,他半垂著眼簾,在安靜地聽她說話,為她遮擋風沙,她繼續說道:「山河破碎,生民受難,是他一生的遺憾,為此,他迢迢萬程,亦不能圓,可倘若能圓,他——雖死而生。」

  雖身死,而若生。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七十三章 蘇幕遮(六)

  軍營之中沒有女人的衣裳,倪素只得換了一件乾淨嶄新的男人衣袍,又在外面裹了一件披風,掀開帳簾,她最先望見坐在火堆旁的那道身影。

  他亦換了一身朱紅色的衣袍,與其他兵士甲胄底下的衣裳別無二致,手中捧了一隻瓷碗,安靜而端正地坐著。

  倪素才朝他走近,他便似乎已經分辨出她的步履聲,轉過臉來。

  她走來他的身邊,黯淡無神的眸子閃過她的身影,她的一舉一動,他都靜默地在聽。

  「還冷不冷?」

  察覺到她坐在身邊,徐鶴雪出聲。

  「好多了。」

  倪素伸手靠近火堆,卻見他抬起手,循著她的方向,將瓷碗遞來,她低眼,看見碗中熬得雪白的魚湯,熱霧微拂,香氣撲鼻。

  倪素接過來,湯匙輕碰碗壁,她喝了一口,抬頭看他,「你喝了嗎?」

  「嗯。」

  徐鶴雪頷首。

  兩人還沒說幾句話,倪素聽見一陣步履聲,她朝另一邊望去,只見秦繼勳與他的親兵段嶸走了過來。

  「秦將軍。」

  倪素要起身,卻見秦繼勳伸手往下壓了壓,她便又坐了回去。

  「二位見諒,軍營裡也沒有更好的衣裳,今夜你們就先將就一下。」秦繼勳在徐鶴雪的另一邊坐下,段嶸就站在他身後。

  「不礙事。」

  徐鶴雪言語簡短。

  秦繼勳看著他,「還不知公子名姓?」

  徐鶴雪仍舊裹著長巾,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啟唇,「倪。」

  倪素喝魚湯的動作一頓,火堆中噼啪的火星子迸濺幾聲,她偏過頭,他的臉被長巾遮掩,濃密的眼睫輕垂,迎著這片火光,他的眼瞼底下有一片極淡的影子。

  「原來是倪公子,那這位小娘子呢?」

  秦繼勳又將視線挪向倪素。

  倪素捏著湯匙,輕聲道:「小女倪素。」

  秦繼勳聞言一怔,轉頭與身後的段嶸對視一眼。

  竟都姓倪?

  段嶸好奇地問道,「二位莫不是兄妹?」

  「不是。」

  倪素出聲,見段嶸與秦繼勳的視線都落來她身上,她抿了一下唇,說,「只是巧合。」

  「原來如此。」

  秦繼勳點點頭,他又不由審視起徐鶴雪,「恕我冒昧,不知公子因何一直遮掩面容?」

  「幼年時曾遇見一場大火,」徐鶴雪語氣冷淡無波,「面容有疾不得治,亦因此,我仕途不順,報國無門。」

  他當年在雍州時,秦繼勳正在苗太尉的護寧軍中,並不在此地,因而秦繼勳也從未見過他,他也並不擔心秦繼勳會將他認出。

  「我有一個表叔,也是生得貌醜,明明學問極好,可年近四十,亦未被錄用。」段嶸聽見他這番話,心下立時有了些感觸,「要我說,做官如何還要看這張臉皮?只要學問好,有本事,不就行了麼?」

  他嘴快,說罷見秦繼勳在瞥他,他才發覺自己失言,不由訕訕,「對不住啊倪公子,我不是說你天生貌醜……」

  越說越亂,段嶸索性閉嘴。

  「即使仕途不順,公子亦不願碌碌一生,故而才來雍州,以全報國之志,雖死而生……」

  秦繼勳並不知倪素口中的「雖死而生」其實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他只以為這是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決心與志向。

  他沉吟片刻,「既如此,不若倪公子便做我的幕僚,如何?」

  徐鶴雪聞言,眼睫輕抬,他依舊看不見任何事物。

  「榮幸之至。」

  「好,」

  秦繼勳一拍大腿,「既如此,那麼我有話也就直說了,勸說沈同川的事,我想還是我親自去,唯有我與他面對面的化解從前的不愉快,他才會信我。」

  「可沈知州記仇得很……心眼可小了。」段嶸在後面小聲嘟囔。

  「我從前不清楚雲京官場上的事,也不知道他是孟相公的門生,但孟相公我卻是知道的,我想,他大抵也不是孟相公隨意收的門生,他若真知大義,我即便是學廉頗負荊請罪也使得。」

  國事當頭,秦繼勳什麼都能放得下,甚至是所謂的臉面。

  「秦將軍只需與他說清楚,宋嵩在雍州監軍時,孟相公還未回朝,但若宋嵩不在,孟相公便將有安插自己人的機會,而他沈同川亦不會再處處受人掣肘。」

  徐鶴雪當年還在京時,與沈同川有過幾面之緣,如今秦繼勳願意親自前去,倒也免了他一些麻煩。

  「我知道了,二位好好休息。」

  秦繼勳說罷,起身大步朝自己的軍帳走去。

  「二位若有什麼需要,只管找我就是。」段嶸匆匆與他們說了句話,便忙跟了上去。

  倪素手中的瓷碗已經空了,她將其放到一旁,燃燒的火堆烤得臉有些燙,她往後挪了一下,冗長的寂靜中,她偷偷地看向徐鶴雪。

  「睏了嗎?」

  徐鶴雪忽然開口。

  倪素想搖頭,又忽然意識到他看不見,她立即說:「不睏。」

  「你……」

  緊接著,她又忍不住問,「為什麼要說你姓……倪?」

  徐鶴雪聞聲,他稍稍側臉,一雙眼睛垂著,卻循著她的方向,問:「可以嗎?」

  「……可以。」

  倪素低聲回應。

  可是天底下的姓氏那麼多,他明明可以隨意說出一個姓氏,卻偏偏脫口而出一個「倪」字。

  驀地,

  倪素忽然想起他曾說過的那句——我依附於你。

  她的手倏爾攥住袖子邊。

  徐鶴雪已經死了,依附著她的這道殘魂,將自己在人前歸於她的姓氏之下。

  「那就好。」

  長巾遮掩了徐鶴雪的面容,但他的那雙眼睛卻有了輕微的弧度。

  倪素看著他,忽而從一旁拾撿起一塊乾柴來,拋入火堆的剎那,激起火星萬千,點映他的眼瞳。

  他神光暗淡的眼,一剎清亮剔透。

  火焰張揚亂舞,徐鶴雪猝不及防地看清她的臉,他眼底的迷茫未褪,卻聽她忽然說:「你很高興,對不對?」

  她覺得自己已經能夠從他不多的情緒裡發現他的變化,他這樣一個渾身都浸透雪意的人,處處透著嚴冬的凋敝,然而,他今日卻有了一些細微的,生動的情緒。

  端著一碗魚湯一個人坐在這兒的時候,他會伸出一隻手試圖感受火堆的溫度,聽見她說「可以」的時候,他的眼睛會彎。

  他在月輝之下,周身浮動的瑩塵似乎都顯露了一分無聲的雀躍。

  徐鶴雪稍稍有些發怔,但片刻,他「嗯」了一聲。

  「為什麼?」

  倪素追問道。

  為什麼?徐鶴雪想起那句「雖死而生」,想起她站在他的身邊,扶著他的手臂,對秦繼勳說出的那番完整的話。

  「你是第二次走到我的身邊,請人信我。」

  在雲京,蔣先明遇襲的雨夜,她也是如此站在他的身邊,請蔣先明信他。

  倪素立時想起蔣先明,她不由心中一緊,開口時嗓音都有些澀,「那時我還不知道,他是當初將你……」

  蔣先明,就是那個在雍州將徐鶴雪處以凌遲之刑的人。

  碑文上的一百三十六刀,是由蔣先明親自監刑。

  她至今,不敢去看他受過刑的刑台。

  倪素禁不住鼻尖的酸澀,「他那樣待你,你那時為何還要救他?我若早知道,我……」

  「『鐵證』在前,民怨沸騰,他是令我受刑之人,卻並非是殺我之人。」

  徐鶴雪看著她,「他是個剛直的好官,我的死,罪不在他,而是有人利用了他的剛直,使好官殺我。」

  「我知道,」

  倪素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衣擺,「可我還是……」

  她心中裹覆陰寒,即便身在火堆旁,她亦覺得那股陰寒嵌入了骨縫,隱藏在真相之下的人太狠,太毒。

  徐鶴雪完全可以憎恨蔣先明,可他沒有,他理智地面對自己的死亡,承受剮去血肉的劇痛,甚至為了大局,他亦能摒棄前嫌,救蔣先明的命,與其一同追查代州糧草案。

  「可能,是我狹隘了。」

  焰光在倪素眼底跳躍,她只要一想到身邊這個人生前所受的屈辱與痛苦,她便沒有辦法冷靜地看待蔣先明。

  可他說的沒錯,蔣先明是令他受刑的那個人,卻並非是真正殺他的人。

  「這不是狹隘。」

  夜風吹拂徐鶴雪的長巾,他那樣一雙冷清的眼盯住她,「你從來不狹隘。」

  她從不是一個狹隘的女子,她心胸寬仁,裝著世人的病痛,亦會為他,心中不平。

  上一個為他不平的,是他的老師張敬。

  老師已經死了。

  而眼前的她,

  他想要好好保護。

  火堆燒得塌陷下去,又是一陣火星鋪散開來,倪素倏爾回神,一隻冰冷的手已握住她的手腕,將她往身邊帶了一下,躲開濺來衣擺的碎光。

  他很快鬆開她的手。

  但倪素卻覺得那種被冰雪包裹的觸感仍在,她抬起眼與他相視,不遠處巡夜的兵士步伐整齊,撞得甲胄聲聲作響。

  「倪素,蘇契勒的軍營我一個人去,」

  倪素又聽見他的聲音,她看見他側過臉,而月華朗照,他的周身瑩塵浮動,整個人便如幻象一般令人著迷,「你聽我的話,就在這裡等我。」

  遲了整整十六年,

  他以鬼魅之軀,遇見這個女子。

  在識得他的污名之前,她先在流言之外,生死之外,識得他這個人,給他信任,為他辯白。

  這世上,

  無人如她。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七十四章 破陣子(一)

  「我知道我不應該隨你去,倘若你身上沒有那道禁制的話。」

  倪素沉默許久,伸出手指輕點一粒浮動的瑩塵,它顫顫的,一下子躲回他的衣袖底下,「雖然我很不願意承認,但有時,我於你而言,亦是一柄刺向你的利刃。」

  她不懂戰事,亦不會武,她理應留在這裡等,但偏偏她是困住他的禁制。

  徐鶴雪一怔,立時道,「我在幽都百年,再回陽世必定要借助於你才能維持自身,你從來不是刑罰。」

  倪素笑了一下,「那是什麼?」

  火堆久無人添柴,焰光漸弱,徐鶴雪沉思片刻,眉眼依舊浸透清冷的雪意,卻答:「是眷顧。」

  「既然你這麼說,」

  倪素站起身,她身上朱紅的衣袍寬大,衣擺近乎拖地,隨著夜風微擺,露出底下那一雙沾著污泥的繡鞋,看起來有些不倫不類,焰光暗淡下去的火堆令徐鶴雪仰起頭也看不太清她的臉,只聽見她又說,「那我們就同進同退。」

  「徐子凌,我不願意做殺你的刀。」

  世間以污名毀他者千萬,而她不在其中。

  夜愈深,徐鶴雪躺在營帳中的竹床上,外面的兵士巡夜的聲響時而傳來,而他還在出神。

  帳中燃燭,明光燦燦,倏爾蓽撥一聲,燭焰閃爍一下,徐鶴雪輕抬眼簾,視線落在帳簾上。

  她的營帳就在旁邊,今日幾番波折,又在瑪瑙湖弄濕了衣裳,徐鶴雪請人給她煮了驅寒的藥,又為她點了一柱安神的香,此時她應該已經沉沉睡去。

  徐鶴雪閉起眼,滿耳是風沙吹帳,步履聲繁。

  翌日天還沒亮透,魏家軍的統領魏德昌便風塵僕僕地趕來秦家軍的軍營中,豈料他撲了個空,他的義兄秦繼勳根本不在軍營。

  「什麼?義兄他去見沈知州了?」

  魏德昌不敢置信地瞪著段嶸,「那個泥鰍知州,義兄如何敢寄希望於他?!何況咱們與他之間本就不合,他如何會冒著得罪宋監軍的風險來與咱們一塊兒謀事?到底是哪個奸妄小人在義兄面前渾說?!」

  「什麼奸妄小人……」

  段嶸擦了擦額頭的汗意,「魏統領,那是咱們將軍的幕僚。」

  「我倒要看看是什麼幕僚!」

  魏德昌說著話,一個轉身,刀柄拂開帳簾罵罵咧咧地大步出去,段嶸心道不好,連忙緊跟出去,豈料正見對面不遠處的帳簾被一隻手掀開。

  那身著朱紅衣袍,身姿頎長而挺拔的年輕人面上依舊裹著長巾,段嶸一見他,便在魏德昌身後朝他打手勢,示意他趕緊躲遠些。

  徐鶴雪瞥了他一眼,並不動。

  魏德昌很快盯住他,軍中只有此人不著甲胄,且面上還裹了雪白的長巾,看起來有些怪異。

  「他是何人?」

  魏德昌回頭。

  段嶸有些無奈,「他便是將軍的幕僚。」

  魏德昌聞言,立即快步走到那年輕人的面前去,段嶸也跟在後頭,喊了聲:「倪公子。」

  徐鶴雪輕輕頷首,隨即對上魏德昌不善的目光,淡聲:「魏統領。」

  「便是你在我義兄面前進言,要他去找那沈泥鰍的?」魏德昌的語氣十分不好。

  「嗯。」

  「你是個什麼來頭?如何騙得我義兄將你留在軍中做幕僚?」

  「魏統領,若不是倪公子,將軍也下不了決心讓你回來,如今宋監軍的命令,您與將軍都已違背,咱們是沒有退路了。」

  段嶸生怕魏德昌說不上兩句便要動手,連忙說道。

  魏德昌愣了一下,也許是沒料到義兄令他回來,竟是眼前這個人的功勞,他偏過頭看向段嶸:「沒退路就沒退路!咱們這十幾年受的氣還少嗎!可那沈泥鰍哪裡是個好相與的!這不是讓我義兄送上門去受辱麼!」

  他一雙鷹隼般的眸子再度凝視徐鶴雪,瞧見他手中握了一柄劍,冷哼一聲,「看著是個繡花枕頭,手裡握的劍想必也不怎麼鋒利!好教我來試它一試!」

  段嶸根本來不及勸阻,魏德昌抽刀,三兩步便朝徐鶴雪劈去。

  徐鶴雪側身躲過,順勢提劍與魏德昌的刀刃一擦,劍鞘落地,凜光一閃,借以巧力抵開刀鋒。

  魏德昌眼底顯露一分愕然,但隨即他握緊刀柄,左右一揮,快步朝他劈砍,刀劍相抵之聲擦過在場所有將士的耳廓,他們立時圍了過來。

  「段校尉,魏統領怎麼和那位公子打起來了?」

  有人湊在段嶸身邊,伸長了脖子往人堆裡看。

  段嶸哪有心思搭理他,只怕魏德昌不慎將那位公子傷了,他原想卡著間隙過去攔,哪知此二人打鬥起來竟快得令人眼花。

  越是看那位倪公子的身手,段嶸心中便越發驚異,如此斯文病弱的一個人,怎麼握起劍來,招式竟凌厲無邊。

  倪素匆匆掀簾出來,兵士們見了這樣一個女子跑過來,便都不由讓開了條道,她很輕易地站到了段嶸的身邊。

  「倪小娘子。」

  段嶸抽空瞧了她一眼,只見像是還沒來得及梳頭,烏黑的長髮用一根紗繩繫著,還不太明亮的天色底下,她的皮膚白皙而細膩,他立即移開眼,正好看見魏德昌一刀下去,直劈向徐鶴雪的肩,他眉心一跳,忙喊:「倪公子小心!」

  倪素的心亦懸起。

  光線還不夠明亮,其實徐鶴雪有些看不清魏德昌,那柄刀很快朝他的肩壓下,他稍稍側過臉,一劍往上抵住刀刃的同時後仰,雙足往前一蕩,塵沙飛揚,他的劍柄重擊魏德昌的虎口。

  魏德昌吃痛,刀幾乎攥不住,只是這麼一閃神,他脊背立時一僵,青灰晦暗的天色下,他緩緩轉過頭。

  那年輕人已持劍立在他身後。

  魏德昌的臉色變了又變,朝徐鶴雪走近幾步,卻不防一人忽然疾奔而來,幾乎是在他快要接近徐鶴雪的瞬間,她便擋在了中間。

  魏德昌的眼珠子快瞪出來了:「女人?」

  「段嶸,秦家軍軍營中何時有的女人?!」他立時朝人堆裡的段嶸吼道。

  「我與他是一起的。」

  倪素站在徐鶴雪的身前,將他擋在她與營帳之間,令周遭的人不能看清他時而真切時而透明的雙手。

  「秦將軍留我們在此自有他的道理,魏統領要試他的劍也試過了,小女子在此,多謝魏統領手下留情。」

  倪素朝他低首。

  魏德昌神情變得有些怪異。

  他很清楚,方才照著他虎口的那一擊,那倪公子分明留了餘地,才令他不至於在眾目睽睽之下丟了手中的刀。

  若倪公子在他身後以劍鋒相對,若此時是在戰場,他便已經是個死人了。

  「都聚在這兒做什麼?還不快散了?」

  一道嚴肅的聲音傳來,段嶸等人一回頭,便見秦繼勳一手拿著軍帽,領著親兵大步流星地走來。

  兵士們一見將軍,立即散開,各歸其位。

  「將軍!」

  段嶸連忙喚。

  秦繼勳睨了他一眼,「你也不知道攔著?」

  段嶸有點訕訕的,「我……」

  「義兄。」

  魏德昌這會兒已不似方才那般盛氣凌人,卻還是老大不高興。

  「回來也不知道消停,倪公子是我親自請的幕僚,你怎能在我軍中為難於他?」秦繼勳的語氣有點不太好。

  「我這如何算得是為難?我……」

  「好了,你合該慶幸你魏統領的顏面還在。」

  秦繼勳打斷他。

  無論是徐鶴雪在招式間留的餘地,還是倪素的那一番話,都令魏德昌在方才那些秦家軍的兵士們面前,保住了他這個做統領的面子。

  「秦將軍,如何了?」

  徐鶴雪的視線從倪素的長髮上移向秦繼勳,終於開口說了第一句話。

  談及此事,秦繼勳收斂神情,嘆了聲:「倪公子昨夜與我說過的話,我都與他說了,但他始終不作應答。」

  昨夜與徐鶴雪在火堆旁說過話後,秦繼勳便騎馬入雍州城,直奔知州府,沈同川倒是還沒睡下,忙著與人推牌九。

  秦繼勳到了他府中,他倒也請女使僕從們熱情招待,但一說要談事,他便說著打完這一局。

  秦繼勳被晾在一旁,看他打完一局又一局,也沒個準話。

  直到牌桌上的書吏實在受不了那麼大一尊殺神坐在旁邊,目不轉睛且面無表情地盯著他們看,沒幾局,他們便冷汗直冒,推說太晚,尋著機會便趕緊溜了。

  到了這會兒,沈同川才慢悠悠一回頭,滿臉驚訝:「秦將軍還在啊,本官還以為你早走了呢。」

  到這兒,秦繼勳也忍著在。

  只等兩人入了書房,秦繼勳將來意說明,沈同川便更為咂舌:「是秦將軍你瘋了還是我瘋了?宋監軍的命令你們都敢違抗?那蘇契勒王子不是說了麼?只要你們滅了楊天哲和他的起義軍,阿多冗的事他便不追究了,你們何必要反著來,這不是徒增戰火麼?」

  「沈知州,難道你也以為蘇契勒真會善罷甘休?」

  「他都不追究了,還能怎麼著?」

  「他可以不追究阿多冗之死,但只要他野心不死,誰知道往後還有多少其他理由?」

  沈同川聞聲噗嗤一笑,「秦將軍想得可真長遠。」

  「為國當計深遠,不是麼?有人與我說,沈知州你是孟相公的門生,當年也曾游歷四方,見過戰場,知道疾苦,如今雖是盛夏,但咱們身在雍州,已可預見今年的冬天會不太好過,胡人的草原也將更加苦寒,他們十幾年休養生息,王庭已將二十九個部落徹底收服,他們的野心絕非北境十三州可以滿足。」

  「蘇契勒說是與我們共抗楊天哲,那楊天哲和他的起義軍被剿滅後呢?若他後方的軍隊跟上來,大戰,一樣不可避免!」

  沈同川在聽見他提及「孟相公」三字時面上輕鬆的笑意便淡去了一些,卻聽他說罷才緩慢地開口:「看來秦將軍是專程了解過我的底細,你的意思是,既然蘇契勒極有可能翻臉不認人,那麼還不如將他困死在這兒。」

  「你就不怕我將你的打算告訴宋監軍?」

  「沈知州若與宋監軍是一路人,便不會多年諸事不管,宋監軍奉旨前來雍州時,孟相公還在文縣,但如今孟相公已經還朝,倘若宋監軍不在,沈知州便不會處處受制,孟相公亦有機會掌控雍州局勢。」

  秦繼勳說罷,見沈同川遲遲不做反應,只站在一盆花前,動也不動,他便起身拱手,「沈知州,無論是你,還是我,都苦於此亂局久矣。」

  沈同川回過神,面上依舊沒有表露太多的神情,他言語也清淡:「秦將軍苦不苦我不知道,但我卻是不苦的,我就樂得這份兒清閒,任誰來,我也不換。」

  最後一句,他咬字略重。

  「秦將軍今日這番話,我只當沒聽到。」

  這便算作是逐客令,秦繼勳不好再留,回到秦府中輾轉半夜也沒睡著,天不亮便策馬出城趕來軍營。

  「我就說那沈泥鰍是不可能答應的!若是他將您的打算告知宋監軍,宋監軍雖無權處置你我,但他卻可以往雲京遞折子!」

  魏德昌心中氣極了,「義兄怎的如此糊塗!怎麼就信了此人的話!」

  「沈同川不會告訴宋嵩。」

  徐鶴雪淡聲道。

  魏德昌冷哼一聲,「你怎知他不會?難道你是神仙不成?能掐會算?」

  「德昌,沈同川不是傻子,此事他與宋監軍說了也沒他的好處,更會將他與恩師孟相公牽涉其中。」

  秦繼勳也不是誰都信,徐鶴雪的話他亦是深思熟慮過一番才決定去試的。

  「將軍!」

  忽的,一名兵士匆匆跑來,「宋監軍的親兵在軍營外,他帶著監軍大人的令牌,請您與魏統領去見他。」

  送錢帛與女人的親兵死了,軍中少了宋嵩的耳目,以至於宋嵩到今晨才收到消息。

  秦繼勳與魏德昌相視一眼。

  「德昌,他若問你,你知道如何說嗎?」

  秦繼勳問道。

  「我就說路上風沙太大,迷了路,只好往後撤。」

  「他不會信。」

  魏德昌滿不在乎,「我管他信不信?反正回都回來了!」

  秦繼勳向來嚴肅的面容上露了一分笑意,他伸手拍了拍魏德昌的肩,隨即轉過臉看向徐鶴雪:「倪公子,咱們這一局全看沈同川,我不會輕易放棄。」

  「將軍心誠至此,一定金石為開。」

  徐鶴雪朝他頷首。

  秦繼勳與魏德昌二人很快帶著親兵離開軍營,風沙捲起倪素的髮絲輕拂徐鶴雪的長巾,他抬手想碰,卻見自己的身形忽濃忽淡。

  「快進去。」

  倪素回身,將他推到營帳中。

  徐鶴雪踉蹌後退,手中的長劍破碎成瑩光浸入他的身軀,帳中燈燭滅盡,比外面要晦暗一些,一雙手倏爾環住他的腰身,令他穩住身形。

  「你難不難受?」

  她擔憂地問。

  「還好。」

  徐鶴雪幾乎已疼得麻木,聽見她的聲音,他下意識地答了一聲。

  倪素將他扶到床邊坐著,看他整個人像是裹在極淡的霧氣裡,她生怕他又碎成一團瑩白的光,便立即道:「你就在帳中待著,我現在就去瑪瑙湖給你取露水!」

  可話音才落,她又想起他們之間的那道不能分離太遠的禁制。

  「一起去吧。」

  徐鶴雪說。

  他可以在人前隱去身形,化為淡霧,牽扯她的衣袖。

  倪素「嗯」了一聲,一點也不想耽擱,找來一個瓦罐便想走,坐在床上的徐鶴雪一雙眼將她看得不太真切。

  「快走啊。」

  倪素有點著急地催促。

  「你的頭髮還沒梳。」

  徐鶴雪咳嗽了兩聲。

  倪素摸了摸自己的頭髮,「不必管它。」

  徐鶴雪眉目清寒,聞言也沒有過多的情緒表露,只是輕抬起眼睫,片刻,朝她招手:「過來。」

  倪素立即走過去。

  「我幫你。」

  他說。

  倪素愣了一下,說了一聲「好」,在他身邊坐下。

  他蒼白修長的指節穿過她絲緞般的長髮,即便有些看不真切,他依舊能將她的髮絲整理得很好。

  「好了嗎?」

  倪素抱著瓦罐問。

  徐鶴雪取下自己髮間的木簪,簪入她的髮髻間。

  「嗯。」

  晦暗的光線,朦朧的身影。

  她轉過身,一張臉在他眼中其實也不夠清晰,他神情冷靜地盯著看。

  「看得清我嗎?」

  她忽然問。

  他一頓,「看不清。」

  倪素「哦」了一聲,又轉過身去,徐鶴雪也看不太清她在做些什麼,但他習慣安靜地等待她。

  直到,她忽然轉身,

  低頭不知在什麼東西上吹了吹,一簇火苗倏爾燃燒。

  剎那令他眼中神光明晰許多。

  焰光映照她的臉。

  梳著男子的髮髻,眉眼秀淨如水,卻又頗添一分英氣,她手中握著那支火折子,對他笑了一下:「小進士將軍,現在呢?」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七十五章 破陣子(二)

  火折子的焰光驟然湮滅,帳中晦暗而靜謐,徐鶴雪遲鈍的五官顯露不出太多的表情,猶如一捧無法融化的山上積雪。

  倪素臉頰微鼓,正欲再吹燃火折,卻見他身上忽有瑩塵倏爾炸開,幽幽浮浮,像一顆顆被朔氣吹起的雪粒子。

  「怎麼會這樣?」

  倪素嚇了一跳,忙掀開他的衣袖,腕骨光潔而冷白,並無剮傷顯露。

  「……沒事。」

  徐鶴雪拉下衣袖,稍稍側過臉。

  瑩塵並非只有在他受傷時才會出現,曬月亮的時候它們會出來滌蕩塵垢,他心緒波動的時候它們亦會隨著他的喜怒哀樂而動。

  他失去血肉之軀,亦很難再用人的方式表露自己的情緒,瑩塵無聲承載了他的情緒外化,亦令他有時萌生出一種剝離出另一個自己的錯覺,以最冷靜,最克制的情態去冷眼旁觀那個自己的沉淪。

  就如此時,他冷眼旁觀著自己的瑩塵,因為她的一句調侃而像一簇煙花似的炸開在她眼前。

  「我們還是快些走,否則日光出來,露水就曬乾了。」倪素將火折子收回懷中,一手拿起瓦罐,一手扶他起身。

  「倪公子。」

  外面忽然傳來一道聲音,倪素與徐鶴雪幾乎是同時聽出那是段嶸的聲音。

  「您托將軍找的那兩個人,我已經著人將他們帶過來了。」

  段嶸話音才落,聽見裡面的步履聲近了,他一抬頭,卻見掀開帳簾的,是梳著男子髮髻的倪素。

  「倪姑娘!」

  裹著斗篷,遮了腦袋的青穹一見她,便喚了一聲。

  他們父子兩個就在段嶸後頭不遠處,倪素一見他們,便露出笑容,隨即又對面前的段嶸作揖:「多謝段校尉。」

  「何必言謝……」

  段嶸摸了摸後腦勺,沒見徐鶴雪出來,他便問:「倪公子他可是身子不適?要我去請醫工麼?」

  倪素搖頭,「不必了,我便是醫工。」

  「小娘子是醫工?」

  段嶸有些驚訝。

  「是,家學淵源,耳濡目染,」倪素說著,看青穹與范江過來,兩人手中都各自捧著一個瓦罐,她不由問,「你們去瑪瑙湖了?」

  「是,公子好不好?我這就去給他煮茶喝吧?」

  范江一瘸一拐地走近。

  「好。」

  倪素應了一聲。

  段嶸看著青穹與范江進了營帳,他心中不由一嘆,裡面那位倪公子還真是講究,尋常的水不成麼?偏要瑪瑙湖那片荻花叢的露水……以至於他的人跟著這對父子在瑪瑙湖耗了幾個時辰。

  「那什麼,將軍那兒有些好茶葉,我去取來給倪公子用吧。」段嶸見倪素回頭來看他,他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扔下一句話,轉頭開溜。

  一連三日,范江與青穹都在段嶸的兵士們的監視下,在瑪瑙湖畔取滿滿兩罐露水回來給徐鶴雪煎茶。

  徐鶴雪三日來未曾露面,而秦繼勳在自被宋監軍的親兵帶著令牌傳喚走後一直沒有回營,直到第四日清晨,秦繼勳風塵僕僕地騎馬歸來,下了馬只聽段嶸說了幾句話,便鑽入徐鶴雪的營帳。

  「倪公子似乎病勢沉重,不若我再為你招名醫來治?」

  秦繼勳看著躺在床上,長巾遮面的年輕人,他的衣袖翻捲了些,露出來的手臂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蒼白。

  「積重難返,藥石無靈。」

  徐鶴雪淡聲拒絕。

  「既如此,公子何必……」秦繼勳才出聲,又咽下。

  徐鶴雪看向他,「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若將軍是我,會否趁此一試?」

  秦繼勳啞然。

  「宋監軍逼得太緊,我與義弟德昌就快難以招架,我這幾日每日都去沈同川那兒拜訪,但他一直不做反應。」

  也許當年的沈同川胸中意氣無限,但很顯然,這些年沈同川窩在雍州這個風沙地,已消磨得什麼都不剩,一心只想和光同塵。

  秦繼勳的神情有些沉重,「倪公子,楊天哲的起義軍應該是收到了一些消息,以為我們會與蘇契勒一起圍剿他們,如今他們停在汝山按兵不動,我怕宋監軍與蘇契勒在我們這裡使不上力,便會利用楊天哲,激起其魚死網破之心,與我們正面相抗。」

  到時,他們便成了被動迎敵。

  宋嵩的命令他們更不能不聽。

  徐鶴雪聽了,卻問:「我想問秦將軍,你心中是如何想楊天哲的?」

  「此人,」

  秦繼勳想了想,「此人我並不了解,他當年因父罪而被牽連,趁亂出逃雍州,去了胡人帳下做官,我實在拿不準他到底是怎樣一個人。」

  「將軍不是拿不準,是你根本不信他。」

  徐鶴雪一語道破,「你不信他,但他的起義軍確是十三州窮苦的齊人百姓,他們此次起義,還帶著老弱婦孺,這是你不願與他起爭端的原因,但你也因此疑心,楊天哲帶著這些人,便是要逼你雍州收容他,你若以刀兵相向,則失十三州齊人的民心。」

  秦繼勳心中驚異,他不由抬眼凝視這個年輕人,長巾幾乎將他的面容遮掩完全,只有那麼一雙眼睛,冷而深。

  「不錯。」

  他頷首。

  「十六年來,雍州城人心堅固,使丹丘賊人雖有心竊我城防而不得法,但我若迎楊天哲入城,城中的百姓便會惶惶不安,我多年心血,或將因此人而毀於一旦。」

  「秦將軍要放棄十三州?」

  「我入軍中時,便立志此生定要收復北境十三州,正如倪公子你病骨支離卻仍要一試霜刃,我秦繼勳絕不放棄十三州!」

  若連一個將軍都放棄了收復國土的理想,那天下齊人,又何以為國,何以為家?

  徐鶴雪忽然沉默。

  他的目光落在秦繼勳身上的盔甲,他已百年未曾著甲,再沒有握過那柄槍。

  倏爾一陣步履聲響,隨即有人在帳外喊:「將軍!魏統領軍中出事了!」

  秦繼勳眉心一跳,轉身挑開帳簾:「怎麼了?」

  「宋監軍昨夜強令魏家軍派出一隊人馬出城探聽汝山那伙起義軍的消息,豈料他們正面遇上了起義軍,楊天哲幾乎將他們殺盡了!魏統領此時正在軍中發狂,要整飭兵馬,發兵圍剿楊天哲!」

  秦繼勳一聽便覺不對,「昨夜領兵出去的人是誰?」

  「是魏統領的長子魏瞻,他死了。」

  段嶸神色復雜。

  秦繼勳不做耽擱,立時衝出帳外,而帳中的徐鶴雪也已將他們的對話聽得分明,他垂眸盯著被子片刻,隨即掀被起身。

  「徐子凌?」

  倪素進帳看他換上了一身靛藍的圓領袍,那是秦繼勳命人準備給他的衣裝,這幾日他魂魄不穩,幾乎沒有出帳,自然也沒有換過這身衣裳。

  「魏家軍中有事,我必須去看看。」

  徐鶴雪連著用了幾日荻花露水,已好受許多。

  「好。」

  倪素點頭。

  在軍營中暫住,倪素並未做女子打扮,依舊穿著男子的袍衫,梳著男子的髮髻,她與徐鶴雪一同出去,請一名兵士牽來馬匹。

  「你們這是要去哪兒?」

  青穹跑過來問。

  「去魏統領的軍營,青穹你們就待在這兒,我們很快回來。」倪素對他說了一句,回頭正見徐鶴雪已翻身上馬,朝她伸出一隻手。

  日光底下,倪素握住他冰涼蒼白的手,被他拉上馬背,隨即馬兒嘶鳴一聲,跟隨段嶸等人疾馳出營。

  天色清白,日光熾盛。

  倪素裹緊了兜帽,在徐鶴雪的懷中躲避拂來的風沙,魏家軍與秦家軍的軍營相距不算遠,一行人趕到魏家軍中時,正見白布遮掩的屍體一具具擺在地上。

  「魏統領,楊天哲狼子野心,人人得而誅之,今日你去汝山,必定要他為你的好兒郎賠命!」

  宋嵩高高在上,沉聲下令。

  魏德昌屈膝預備領命,卻聽得一聲大喝:「德昌!」

  他一轉頭,正見秦繼勳騎馬入營,馬蹄踩踏塵沙,飛馳而來。

  「義兄……」

  魏德昌看著他下馬,快步走過來。

  「宋監軍,此事或有蹊蹺,萬不可在此時對楊天哲貿然發兵!」秦繼勳朝坐在上面的宋嵩俯身抱拳。

  「蹊蹺?」

  宋嵩冷笑,「合著死的不是你秦家軍的將士,不是你秦將軍的兒子,你是半點也不恨,還惦記著要將那楊天哲收歸門下,你想,你也得問問魏家軍的將士,問問雍州城的百姓,他們!是否願意大開城門,迎一個叛國賊入城!」

  「不願!」

  「叛國者當誅!」

  「我魏家軍誓殺楊天哲!」

  「誓殺楊天哲!」

  魏家軍中將士齊聲震天。

  宋嵩站起身,往前走了幾步,扯了扯唇,「聽見了嗎秦將軍?你若再橫加阻攔,我便以貽誤軍機之罪,向官家上疏參你!你難道想禍及你整個親族嗎?」

  秦繼勳面無表情,卻是看向身邊的人:「德昌,你果真要去?」

  「義兄,楊天哲殺了我兒阿瞻!」

  魏德昌握著刀柄的指節泛白。

  「你如何斷定是楊天哲殺了阿瞻?」

  「有人為證!」

  魏德昌的親兵在旁喊道,隨即便有人領出一名傷兵來,那人是被抬出來的,身上裹著細布,浸滿了血。

  「他逃了回來,與我們說,他們一行人在汝山陰面遇見楊天哲,楊天哲一見他們是齊軍,便立時下令圍殺……」

  魏德昌往前幾步,蹲下去,幾乎是顫抖地伸手,停頓了一下,才掀開一角白布,他的兒子魏瞻一張臉慘白,沒有聲息地躺在底下。

  「義兄……我兒身中二十一刀,氣絕。」

  魏德昌聲線顫抖。

  秦繼勳亦有些不忍看白布底下的魏瞻,他閉了閉眼,「所有人都死了,就他一個人逃回來與你們說什麼,你們便信什麼?」

  「秦將軍這話是什麼意思?咱們魏家軍的將士不能信麼?!」有人激憤道。

  宋嵩在上面坐著,冷眼瞧著底下這片鬧哄哄的景象,「秦繼勳,若魏瞻是你的兒子,若這些屍體是你秦家軍的兒郎,你又當如何?」

  「若是楊天哲所為,我必殺之!」

  秦繼勳一下抬起頭,緊盯著宋嵩,「可若不是楊天哲呢?宋監軍亦不必拿話壓我,我秦繼勳所作所為無愧於心,若累及親族,是我對不起他們,可我從未對不起大齊!今日若貿然出兵圍剿楊天哲,來日北境十三州的齊人百姓將如何看待他們的故國?我非憐憫一個楊天哲,我是要問宋監軍!你,敢代官家下令,放棄十三州的齊人嗎!」

  「秦繼勳!」

  宋嵩的臉色近乎鐵青。

  一直安靜坐在宋嵩身側的知州沈同川如入定的老僧,此間的紛爭好似與他毫無干係,但他面上的那分閒適倏爾止於秦繼勳的這一番話。

  他輕敲椅子的手指停住。

  宋嵩怒聲,「我與你說楊天哲,你卻與我攀扯整個北境十三州!楊天哲是叛黨,跟隨他的人都是叛黨!你為叛黨辯駁,是真不怕死嗎!」

  軍營中一時死寂,唯風沙不止。

  秦繼勳的目光掠過他,亦掠過在旁端坐,頭也不抬的知州沈同川,他近乎蒼涼的一笑:「狡兔死,走狗烹,我義弟德昌這一去,無論勝敗,監軍大人亦不會放過我兄弟二人。」

  十幾年的隱忍求全,他幾乎在這種無邊的挾制中,精疲力竭。

  「魏統領,我宋嵩絕非此種人,你此舉是為國平寇,若此戰得勝,」宋嵩拱手高抬,「我必上奏官家,為你請功!」

  「沈知州也會。」

  說著,宋嵩看向一旁的沈同川,「是不是,沈知州?」

  沈同川像是剛從夢裡醒來似的,遲鈍地一抬頭,「啊」了一聲,他對上底下秦繼勳的一雙眼睛,又很快移開目光,「宋監軍說的是。」

  秦繼勳已制不住眼前的局勢,魏家軍雖尊他為將軍,卻始終為魏德昌馬首是瞻,此時他們兩個兄弟心不齊,而宋嵩又下了令,他幾乎無可轉圜。

  眼看魏德昌便要整飭兵馬,倪素輕聲問身邊的人:「如何?」

  徐鶴雪在人群之後鬆開細碎的魂火:「他們並非楊天哲所殺。」

  「你在這裡等我。」

  徐鶴雪低聲叮囑,隨即走上前去,俯身掀開白布,查看底下的死屍。

  「你是何人?」

  一名魏家軍的兵士喝道。

  徐鶴雪並不理會他,卻對即將走過他身側的魏德昌道,「魏統領,楊天哲是來投靠故國的,他殺你的人有何好處?」

  魏德昌停步,認出他是秦繼勳的幕僚。

  「定是那蘇契勒放出的消息令楊天哲以為我們要合力圍剿他,他想與咱們魚死網破!」

  「哦。」

  徐鶴雪淡應一聲,「既如此,那我若是魏統領,此時一定不殺楊天哲。」

  此話既出,不但是魏德昌,連台上的宋嵩與沈同川都不由將目光投注在這個神秘的年輕公子身上。

  「蘇契勒難道就不可恨?他難道不是殺死你兒魏瞻的罪魁?」徐鶴雪一手撐在膝上,倪素看他起身似乎有些艱難,便上前去扶住他的手臂,令他站起身來。

  「而你魏統領如今要做什麼?」

  徐鶴雪好似冷嘲,「殺楊天哲,解蘇契勒之圍?」

  魏德昌臉色一變。

  「何人在此胡言亂語擾亂軍心!」

  高台之上,宋嵩厲聲呵斥,「兩國盟約在前,豈容你在此詆毀?」

  徐鶴雪抬首。

  清風吹拂他雪白的長巾,倪素望向他,卻被他握住手腕,拉到身後,她只能看見他挺拔瘦削的背影。

  剝去君子的溫文,顯露凌厲的骨形。

  倪素聽見他似乎冷笑了一聲:

  「盟約只是單薄一紙,丹丘胡人都懶得放在心上,唯你一刻不忘,今日這些人究竟是死在楊天哲手裡,還是死在你與蘇契勒的算計裡,宋嵩,你心知肚明。」

  「大齊若不將你這等偏安之輩拴住,則國危矣。」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七十六章 破陣子(三)

  「來啊!將此人給我拿下!」

  宋嵩雙袖一揮,守在兩側的親兵立時朝徐鶴雪而去,秦繼勳見狀,一個抬手,他身後的秦家軍兵士們立即將徐鶴雪與倪素圍在其中,令宋嵩的人不能再近一步。

  「秦繼勳,你想犯上作亂嗎?」

  一直跟個悶葫蘆似的沈同川忽然出聲。

  秦繼勳對上沈同川的視線,沉聲道:「此人是我的幕僚,今日,我要保他。」

  沈同川聞聲,繼而挑眉,「你要保他?那也就是說,你十分認同他方才所說的那番悖逆之言了?」

  他站起身,走到宋嵩身邊,「這十幾年來,各方守將皆不似你秦繼勳,唯有你雍州秦魏二人可以直接調動守軍,這本是官家對你二人的信任,可你秦繼勳如今卻似乎辜負了這份天恩,不但屢次與監軍大人為難,更放任你的幕僚在此污蔑朝廷命官,他那話是什麼意思?豈非是在說監軍大人是該被繩索拴住的家犬?」

  此話既出,宋嵩眼珠子一瞪,臉更鐵青了,沈同川忙朝宋嵩作揖,又道:「你們有血性,不懼死,都是我大齊的好兒郎,可你們有沒有想過大局?若此時我們與丹丘再掀戰火,那麼戰時的軍費,所需的戰馬,又是何等巨大的開銷?百姓養朝廷,朝廷養諸位,如今國內尚不安定,與丹丘再起爭端,只會加劇國之負擔。」

  「官家請監軍在此,亦是為平爾等一時的意氣,若因一時好戰而傷國本,你秦魏二人便是整個大齊的罪人!」

  沈同川提振聲音:「尤其是你秦繼勳,我看如今是不能再由著你統率雍州三軍了!還請監軍大人以大局為重,上疏官家,治罪秦繼勳!」

  秦家軍與魏家軍的兵士們皆面面相覷,魏德昌更是猛地抬頭,望向高台上的那二人。

  而徐鶴雪在人群之中,定定地看著沈同川。

  「沈知州,你……」

  沈同川的一番話聽得宋嵩十分受用,但末了的一句,卻令宋嵩原本緩和的臉色又倏爾一僵。

  「倪公子。」

  魏德昌被擋在秦家軍的人群外,他揮開一人的手臂,盯住徐鶴雪,「你方才所說的話我每一個字都聽得很清楚,你如何斷定我魏家軍的這些兒郎們,並非死於楊天哲之手?」

  「楊天哲在汝山按兵不動,便說明他暫未有魚死網破的心思,他帶著老弱婦孺,仍寄希望帶他們返還故國,你兒魏瞻帶的人不過百,而楊天哲有數千人,既是圍殺,此人要出逃,談何容易?若是楊天哲故意放回,那麼他又為何不給你與秦將軍帶話?」

  徐鶴雪迎向他的目光,「楊天哲若知魏瞻是你長子,為何不留著他,與你談條件?他若是個只會自斷生路的傻子,又如何能拉起一支幾千人的起義軍?」

  魏德昌沉默不語,卻是與秦繼勳四目相視,片刻,他大聲道:「宋監軍,我魏德昌性子直,心中也沒有那麼多的算計,這麼多年雍州無戰事,我全仰仗我義兄才能有此建樹,雍州城池堅固,是我兄弟二人齊心所致,我從未違抗過義兄,今日,我亦願暫放下喪子之痛,與我義兄一心!」

  魏德昌其實並不知自己應該相信宋嵩還是那位倪公子,他寧願相信義兄秦繼勳,「若宋監軍要上疏官家治罪我義兄,那便連我魏德昌——也一塊兒治罪吧!」

  「魏家軍不能失去魏統領,也同樣不能失去秦將軍!」

  有魏家軍的兵士喊道。

  一時之間,秦與魏這兩字被兵士們喊得震天響,更有魏家軍的兵士上前來幫著秦繼勳的親兵逼退宋嵩的人。

  一場出乎宋嵩意料的嘩變眼看便要來臨,他不由後退兩步,只聽得身邊的沈同川「哎呀」一聲,「宋監軍,他們真是反了啊!」

  宋嵩心下一凜,雍州與其他地方不同,此地軍民十分倚仗秦魏兩個大族,幾乎是根深蒂固,朝廷難以貿然下手分割此地的軍權民心,不得已,官家下敕令,准允秦與魏二姓共守雍州,宋嵩此前說上疏參秦繼勳不過是言語威脅,他斷不可能傻到真的那麼做,秦繼勳若死,他宋嵩也就不可能安然離開雍州了。

  「宋監軍,眼下這境況您倒是說句話啊!」沈同川朝他使眼色,「您說句軟話,好歹將這幫兵勇安撫一下,此時退一步,對大家都好。」

  宋嵩十幾年高高在上慣了,今日就差被這幫兵勇以刀槍相向,他心中亦是有些忌憚的,想了想,便揚聲道:「我此前所為,不過是為了顧全大局,秦將軍駐守雍州關多年,如此功績,我怎會輕易上疏彈劾?你若不在,雍州何人來守?」

  「是啊秦將軍,」

  沈同川清了清嗓子,緩和了語氣,一雙眼睛越過人群,看向那名身著靛藍圓領袍的年輕公子,「這位倪公子方才說的那番話雖說有些道理,但宋監軍只在雍州後方,連蘇契勒的面都沒見過,他身為大齊的朝廷命官,哪有私底下與丹丘王子來往的道理?秦將軍與魏統領若不信,咱們大可以光明正大地請監軍與蘇契勒王子當面對質!」

  宋嵩猛地轉臉看向他。

  底下的秦繼勳亦面露驚異。

  沈同川忙請宋嵩往後走了幾步,又壓低聲音與他說,「宋監軍,此時您若不出面是不行了,咱們這兒魏統領是不肯在此時發兵的,若楊天哲的起義軍過來將蘇契勒王子殺了,您說丹丘會與大齊開戰嗎?為今之計,只有您去面見蘇契勒王子與其和談,只有得到丹丘王子親口承諾的和平,秦魏二人才會出兵圍剿楊天哲啊……」

  宋嵩捋著鬍鬚,細細思索。

  「您是雍州監軍,是咱們這兒唯一一個可以代表官家聖意的,您去見蘇契勒王子,才能使兩方都得安寧。」

  沈同川繼續說道。

  宋嵩瞧了他一眼,隨即回頭,底下已是劍拔弩張,那秦魏二人被兵勇簇擁,此等情勢之下,他到底還是做了決定:「我宋嵩,願前往蘇契勒的軍帳,與其和談!」

  「好!」

  秦繼勳立時朗聲道,「宋監軍既有此意,我秦繼勳與義弟德昌也願後退一步,若殺魏瞻等人的不是蘇契勒,我等必誅楊天哲!」

  風沙更重,日光炙烤得人衣料發燙,宋嵩帶著親兵很快離開,而魏德昌則「撲通」一下跪在秦繼勳面前。

  「德昌,你這是做什麼?」秦繼勳俯身。

  魏德昌低首,「是我對不住義兄,咱們兩個當年說好的,要共進退……」

  「阿瞻也是我看著長大的,他的死,我亦痛心非常,」秦繼勳看向那白布遮掩的死屍,「德昌,你要相信義兄,我絕不讓阿瞻白死。」

  魏德昌眼眶發紅,幾乎要浸出淚來。

  秦繼勳才將義弟扶起來,回身瞧見沈同川領著幾名隨侍慢吞吞地走來,他立時喚了聲:「沈知州。」

  「秦將軍可知官家最忌你們這樣的武將,雍州的軍心民心都在你們手裡,這一方勢力也就全在你們手中。」

  沈同川這樣一番話說得刺耳,又意味頗深。

  魏德昌眉頭皺得死緊,「沈知州,我兄弟二人絕無反心!」

  「我知道,」

  沈同川扯唇笑笑,「若你們真有反心,也就不會這麼多年受制於人,今日你們倒是揚眉吐氣了一把,可也教宋監軍握住把柄了不是?他啊,哪會輕易放過你們。」

  「多謝沈知州今日出手相幫。」

  秦繼勳朝他抱拳。

  「誒,我可沒幫,」沈同川擺了擺手,目光倏爾落到一旁,只見那身著朱紅袍衫,梳著男子髮髻,眉眼秀淨的女子扶著那名長巾遮面的年輕公子,「時隔多年,我都快忘了我的《戰馬論》,公子是何處得來?」

  「雲京書肆。」

  徐鶴雪言語簡短。

  「它的歸宿,也只有書肆了,」沈同川自嘲一笑,「卻是難為公子將它找出,還為我作注。」

  「沈知州愛馬,亦懂養馬,此文章更於馬政有益。」

  沈同川笑了一聲,搖頭,「我是個知州,哪裡能管得了馬政,倒是公子你,文章寫得好啊,比之我當年的《戰馬論》,你的文章更為鞭辟入裡,且璧坐璣馳,不蔓不枝,如此大才,我還真有心舉薦你入朝啊……」

  徐鶴雪半垂眼簾,「多謝沈知州好意,我面容有損,且病入膏肓,已斷絕入朝為官之念。」

  沈同川聞言,眼底浮出一絲詫色,他復而再將面前這個年輕人打量一番,半晌才出聲:「可惜。」

  沈同川心中有些異樣,他總覺得此人的眉眼有一分熟悉,但他卻抓不住那種怪異的感覺,乾脆收斂心緒,朝徐鶴雪拱手:「單看公子文章,便知公子與我頗多相合之處,咱們也算是在文墨裡相識的人,若得空,來我府中,我必有好茶相待。」

  「秦將軍,魏統領,」

  沈同川又轉向秦魏二人,「告辭。」

  雍州日頭最盛之時已然過去,倪素與徐鶴雪共騎一匹馬,慢慢地走在山道上,秦繼勳留在魏家軍軍營中安撫義弟魏德昌,命段嶸帶著人跟著徐鶴雪與倪素先行回營。

  「想不到,昨夜你讓范叔送信去知州府,今日沈知州便真的將那位宋監軍架在火上烤……」倪素仰頭望向他的下頜,不可思議,「就因為一篇《戰馬論》?」

  「沈同川愛馬,少時我隨老師去孟府拜訪,也曾見過他贈給恩師孟相公的駿馬圖,他寫的那篇《戰馬論》看似是在讚頌與邊關志士相依為命的戰馬,實則是在諷刺積弊的馬政。」

  徐鶴雪當時還未離開雲京,沈同川的《戰馬論》一出,褒貶不一,最關鍵的,是令本就得罪了宗室與高官的孟雲獻又陷於新一輪的風波說,有人說,孟雲獻借著新政,又要干涉朝廷的馬政,更使得孟雲獻與張敬在朝中的處境艱難。

  沈同川不能在馬政上施展自己的抱負,而《戰馬論》幾經沉浮,最終亦無人問津。

  「大齊土地兼並之風不衰,使富者連田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而本該用來養馬的草場亦多作耕田與養羊之用,豢養馬匹的官員用心不專,部分官員私自賣馬,使得大齊雖有馬匹而能用於作戰的軍馬戰馬極少,只能向西域番邦採買,但這到底是杯水車薪。」

  「我曾不止一次與胡人的騎兵交過手,苦於大齊的軍馬良莠不齊,我便親自下令開闢草場養馬,養了一支精銳騎兵,」

  徐鶴雪說著,不由側過臉,長風吹來,拂動他的衣袂與長巾,他一雙眼底映著遠處連綿的山廓,「就在居涵關。」

  倪素也不由隨著他的視線望去。

  如今的居涵關,已經落入丹丘胡人之手,而他作為玉節將軍時用心培養的騎兵,也早就不復存在了。

  「我曾也聽人說,官家宴飲一回,就要三百多頭羊,一年下來,宮中大約要用掉四十多萬頭羊……」

  倪素望著他,說,「我那時還以為是謠傳。」

  「宮中用度一向如此,百姓對羊的需求同樣巨大,所以馬政不興,而『以步制騎』,可步兵終究不比騎兵,」徐鶴雪神情沉靜,「苟安者不過以此逃避現實而已。」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

  沈同川空有養馬之術卻難以施展,若宋嵩不在,則孟雲獻便有機會讓自己的人插手雍州事,如此一來,沈同川或可在雍州開闢草場,蓄養戰馬。

  風似乎變得很輕,塵沙也少了許多,日光底下,倪素被徐鶴雪護在懷中,他身上的冷意卻正好緩解了盛夏的熾熱。

  「徐子凌。」

  她忽然喚。

  「嗯?」

  徐鶴雪垂眼看她,也許是在魏家軍的軍營裡與宋嵩對峙的時候曬得有點久,她的臉頰有些泛紅。

  「你以前是如何騎馬的?我們一會兒再回去吧?」

  她說。

  徐鶴雪一言不發,卻將自己的長巾摘下,一張蒼白的面容顯露出來,神清骨秀,他才將長巾裹上她的臉,便被她握住手腕:「你給我做什麼?段校尉他們還在後面……」

  「你的臉曬紅了。」

  徐鶴雪替她整理好長巾,他沒有多少血色的唇輕啟,「不必擔心,他們追不上你我。」

  倪素還沒反應過來,他的手一握韁繩,只聽馬兒嘶鳴一聲,揚蹄踏塵,幾乎飛馳。

  「倪公子!」

  段嶸等人慢慢悠悠的在後面,不防那對年輕男女忽然策馬疾奔,他著急忙慌地拉拽韁繩,「你們要去哪兒啊?」

  風聲漸急,倪素隱約聽見段嶸的聲音,她沒有回頭,手卻抓緊了徐鶴雪的衣袖。

  漸漸的,段嶸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日光明朗清澈,靛藍的衣袂輕揚,倪素仰望他,「好厲害啊小進士將軍。」

  徐鶴雪眼睫微動,低首時她面上的長巾脫落,隨風而飛,他立時伸出一手去抓,卻正逢她的手同時伸出。

  手指相觸,長巾飛揚。

  四目相視間,倪素朝他彎起眼睛。

  積弊的政令,宗室的貪心,權力的傾軋,是一些人的沉淪,同樣也是一些人的抗爭,大齊的千瘡百孔非只因為一人,一君才至於此,是利益與利益的鬥爭,利益與利益的結合。

  他亦因此而死。

  「你在幽都百年,歸來之時,大齊還是這樣的大齊,你心中,就不失望嗎?」倪素忽然問他。

  徐鶴雪將長巾重新遮住她的臉:

  「我仍願寄希望於世間敢為人抱薪者,雖我死,而有後來者,不為君父,不為趙氏,只為天下生民,不讓國土,不失鄉關。」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七十七章 破陣子(四)

  敢為世人抱薪者,雖我死,而有後來者。

  倪素心中難免為此震蕩,凌遲之刑,污名之辱,生前死後的種種苦難,從未使他自棄,亦從未令他對這個污濁世道失去所期。

  本心之明,皎如白日。

  雖刑罰加身而不毀其志。

  風聲呼呼,倪素遙望平原盡處連綿隱約的山廓,「你身上還痛不痛?」

  「我已經好受很多。」

  倪素看著他握著韁繩的那隻手,漂亮的筋骨,修長的指節,「可是,你很快就又會難受了。」

  兩人之間一時靜默,唯有馬蹄踩踏揚塵之聲不絕於耳。

  宋嵩已經入甕,這意味著徐鶴雪很快就要依計入蘇契勒的軍營之中,於眾目睽睽之下,刺殺宋嵩。

  他不會讓她跟著去。

  「我沒事。」

  徐鶴雪的面龐在日光底下依舊透著冷感,他那雙眼睛盯著她的後腦,情緒微不可見,「你為我點燈,我就會回到你身邊。」

  「可是,」

  倪素迎著日光仰望天穹,金燦燦的光線幾乎令她不能視物,「我很不明白,為什麼你要受這樣的約束,無論生前死後,你明明什麼也沒有做錯,你甚至從來沒有沾過無辜人的血,我不知道,為什麼你回來的代價,要這麼重,這麼難。」

  徐鶴雪的視線悄無聲息地追隨她飛揚的長巾,「幽都生魂萬千,並非是所有的鬼魅都能有機會重返陽世,彌補遺憾,我既有幸遇你招魂,便理應承受幽都的約束。」

  倪素抿唇不說話。

  徐鶴雪一拽韁繩,馬兒引頸長嘶,停了下來,風沙很輕,而前方荻花蓊鬱,湖水如鏡,映照一片日光。

  「倪素?」

  他輕聲喚。

  「嗯?」

  「怎麼不說話?」

  「在想我該說什麼。」

  「那你想到了嗎?」

  倪素搖頭,「我好像無論說什麼都是詞不達意,可我又覺得,我應該對你說些話,不是出於生者對死者的憐憫或同情,你好像也並不需要這些。」

  她心中敬佩這個人。

  敬他皎如白日的心,敬他堅韌的骨,文人最美好的清正雋永與武將最難得的堅毅果敢都相融於他一身。

  「為世人抱薪者亦不該被世人辜負,」

  她望著他,「無論是你,還是受困於幽都寶塔的三萬英魂,我都想讓天下人知道真相,無論是作為與你相識的我,還是作為一個齊人,我都不想你和他們的名字,爛在史書裡。」

  風煙彌漫,瑪瑙湖上波光粼粼。

  段嶸跟丟了徐鶴雪與倪素,灰頭土臉地帶著人回到營中,心中正焦灼不安,豈料不過兩盞茶的功夫,營門便有人來報說他們二人回來了。

  段嶸趕緊跑出去,只見那用長巾遮住面容的年輕公子正將那位倪小娘子扶下馬,范江父子兩個湊上去正與他們說話。

  段嶸沒上前去,卻暗自鬆了一口氣。

  黃昏之際,秦繼勳從魏家軍軍營中一回來便入了徐鶴雪的營帳,徐鶴雪扶著桌案坐下,一面將范江倒來的茶水遞給身旁的倪素,一面與秦繼勳道:「秦將軍,宋嵩何時去見蘇契勒?」

  秦繼勳說道,「德昌兩次出兵汝山不成,蘇契勒如今已經惱羞成怒,以為宋嵩在戲耍於他,宋嵩若再拖延,那麼傷及兩國邦交的便是他了,我看他是拖延不得,大抵明日,就會有動作了。」

  荻花露水煎的茶有種淡淡的草木芳香,倪素才抿了一口,聽見秦繼勳這話,她便立時抬頭。

  「倪公子,若無你相助,只怕沈同川他今日也不會出手,」秦繼勳雖看不見他的臉,卻也能瞧出他的幾分蒼白病態,「我實在不該讓你去蘇契勒軍中行刺殺之事,若宋嵩明日真的要去見蘇契勒,那麼為表誠意,他帶的人也不會太多,你若在蘇契勒軍中殺宋嵩,屆時又該如何脫身?」

  徐鶴雪卻問,「秦將軍可是已下定決心,要困死蘇契勒?」

  秦繼勳毫不猶豫,「是,我方才收到消息,居涵關的丹丘守軍朝雍州方向來了,他們應該是接到蘇契勒的命令,無論是楊天哲的起義軍,還是我雍州,蘇契勒應該都不會放過。」

  既然如此,何不先殺蘇契勒?

  反正大戰已不可避免,也好教朝中那些紙醉金迷的苟安之輩清醒清醒。

  「一旦蘇契勒後撤,與居涵關的丹丘守軍形成合圍之勢,那麼楊天哲和他的起義軍,便是甕中之鱉,」徐鶴雪立時釐清形勢,隨即對秦繼勳說道,「我殺宋嵩,是我請秦將軍信我的條件,此事應由我來做,但我也想請秦將軍暫時保住楊天哲。」

  「倪公子與楊天哲難道是舊識?」

  秦繼勳疑道。

  「不是。」

  徐鶴雪搖頭,「只是我心中有惑,唯有此人能解。」

  秦繼勳本想細問,但又覺得此舉似乎有些冒犯,他不知道一個罪臣之子,究竟能解眼前這個年輕人的什麼疑惑。

  「無論他是出於何種目的,至少他帶著的那些老弱婦孺我秦繼勳本該護佑,我可以答應倪公子暫保楊天哲,但……前提是,倪公子你必須安然無恙地回來。」

  秦繼勳時常覺得這個人斯文病弱,該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但他亦見過此人與魏德昌比試時的身手,若非病骨支離,或許,他本該有更大的作為。

  秦繼勳不禁惋惜。

  「徐將軍,您要去丹丘胡人的軍營?」秦繼勳出了帳,范江拄著拐湊過來,「那倪姑娘呢?你也要去麼?」

  「我想去。」

  「她不去。」

  倪素與徐鶴雪幾乎齊聲。

  帳中一霎靜謐,青穹與范江面面相覷,隨即又不約而同地看向他們兩個。

  倪素捧著茶碗,不說話了。

  「可是倪姑娘若不去,那徐將軍您的禁制豈不是……」青穹的聲音逐漸小下去。

  天色暗淡下來,夜幕很快降臨。

  倪素在營帳中裹著被子,燈燭的光影鋪展在帳簾上,夜裡的風沙吹得厲害,她懷抱心事,幾乎到天濛濛亮時才有了一分睏意。

  但聽見外面整兵的聲音,她又立時清醒了許多,營帳外有步履聲近,她一見那道霜白的衣袂,便下意識地閉起眼睛。

  帳中光線晦暗,徐鶴雪的眼前有些模糊,他動作極輕地走近床前,站了片刻,也沒將竹床上的女子看清。

  被子被她捲在腋下,成了一團。

  他俯身,摸索一下,從她身下抽出被子來蓋在她的身上。

  倪素的呼吸都放得很慢,她閉著眼,卻越發清晰地感受到他的一舉一動。

  幸好他看不清。

  否則他會發現,她的眼皮在顫動,裝睡得並不那麼熟練。

  他的動作停了一會兒。

  倪素不知道他在做什麼,她聽不見任何聲響,連衣料的摩擦聲也沒有,在她就快要抵不住好奇心睜開眼偷看的時候,她只覺枕頭底下似乎被他塞了什麼東西。

  他似乎要出去了。

  倪素聽見他的步履聲。

  她的手指揪緊被子的邊緣,一下睜開眼,坐起身,毫不猶豫地伸手牽住他的衣袖。

  徐鶴雪一頓。

  他回頭,模糊的視線裡,她的手似乎伸到了枕下。

  倪素將被帕子包裹的東西放在膝上,掀開來才發現,裡面竟是雪白的乳糖。

  她抬起頭。

  「我請段嶸買的。」

  徐鶴雪垂眸,看著自己被她抓著的衣袖。

  倪素看著他,「為什麼給我買這個?」

  「我惹你生氣了。」

  徐鶴雪看不太清她的神情,「我忘了生前的許多事,唯記得一些我曾認為重要的,我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吃過這種糖,你嘗一嘗,若覺得好,往後,我再買給你吃。」

  「你自己沒有先嘗過嗎?」

  徐鶴雪「嗯」了一聲,「沒有。」

  他話音才落,倪素立即捏起一塊抵到他的唇瓣。

  他猝不及防,僵了一下,緩緩張口,咬住。

  「好不好吃?」

  倪素看著他,卻無法從他清冷的面容上看出絲毫反應。

  徐鶴雪給不了她回答。

  他咬著那顆糖,片刻才道:「你再睡一會兒吧。」

  他本應該轉身就走,如果她沒有緊緊地攥著他的衣袖的話,徐鶴雪對上她那雙清亮的眼睛。

  她搖晃他的衣袖,怎麼也不肯放手:「我還是想跟你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七十八章 破陣子(五)

  秦繼勳才得了個消息,臉色有些不大好,回頭見那對年輕男女從營帳中出來,他先是一愣,隨即問道:「難道倪小娘子也要去?」

  倪素穿著朱紅的袍衫,披著甲胄,看起來似乎還用妝粉將臉弄得蠟黃了一些,一副兵士的裝扮,段嶸見了,不由皺眉:「倪小娘子,這不是鬧著玩兒的,你一個弱女子,如何能隨我們去胡人的兵營裡?」

  倪素朝他們彎身,「我知道形勢嚴峻,亦不敢給諸位添亂,但他身患重疾,而我是他的醫工,我必須隨行,如此才能讓將軍與他所謀之事多一分可能。」

  她若在,徐鶴雪便能不受禁制所約束,也就少了幾分他鬼魅之身被人看破的風險。

  秦繼勳與段嶸聽了她這番話,皆是一默。

  「對不住,倪小娘子,是我狹隘了。」段嶸羞愧道。

  秦繼勳看徐鶴雪亦是一身兵士裝扮,只是臉上戴了一張青面獠牙的面具,更將他的整張臉遮得完全。

  「倪公子,此事,還是交給段嶸吧。」

  他道。

  「將軍不信我?」

  徐鶴雪說著,將軍帽戴在倪素的頭上,他的動作很輕柔,也幾乎一絲不苟。

  「絕非如此。」

  秦繼勳看著他,嘆了聲,「公子的病,已到了這樣的地步,而我軍中數萬兒郎,何至於要你去冒這個險?你應該好好珍惜最後的……」

  最後的這段日子。

  秦繼勳沒說出口,但倪素卻在心中補上這半句,她抬起頭,軍帽有點重,甚至壓得她前額有點不舒服,可她面前的這個人脫去略微寬鬆的文士衣衫,這身兵士的袍衫甲胄收束得當,襯出他的寬肩窄腰,風姿凌冽。

  雖身死,而魂靈卻始終維持著他死前的模樣,十九歲的容貌,一個少年將軍的身軀。

  他其實連最後的日子也沒有。

  猙獰的面具擋住了他的臉,不那麼明亮的天色底下,倪素只能看見他的一雙眼睛像是一潭沉靜的死水,「我已經很珍惜了。」

  「軍中數萬兒郎留待殺賊,將軍此時萬莫優柔寡斷。此計若成,秦將軍便能趁亂圍困蘇契勒,若不成,將軍亦盡可將此事推到我的身上,屆時,還請將軍護好她。」

  其實即便是跟隨秦繼勳多年的段嶸,他也沒有分毫的把握能在胡人的軍營裡刺殺宋嵩,他亦拿不準這位倪公子此番究竟能不能成事,但眼下情勢危急,若待居涵關的胡人守軍圍上來,無論是楊天哲的起義軍還是他雍州城都將岌岌可危,為今之計,秦繼勳只能先困住蘇契勒,以求拖延時間,尋後方來援。

  但要對蘇契勒出手,便要先有個名正言順的由頭,宋嵩便是這個由頭。

  秦繼勳看著倪素,「倪公子放心,我必會讓段嶸護好倪小娘子,只要你們鳴鏑一響,我與德昌必定即刻來援!」

  「只是方才我聽到消息,宋嵩改了主意,不願自己一個人前去,硬是要沈同川跟著他一起去。」

  徐鶴雪倒是不意外,只問,「沈同川答應了?」

  「沒錯。」

  秦繼勳點頭。

  天色逐漸明亮許多,宋嵩與沈同川的車輿出了雍州城,段嶸領著人馬跟上他們,而徐鶴雪與倪素就在隊伍的末尾。

  段嶸騎馬跟在後面,看見倪素遞給徐鶴雪一隻水囊,還以為裡面裝的是什麼提前備好的藥。

  「倪公子,你沒事吧?」

  眼看便要出胡楊林守地,段嶸越發警醒。

  「沒事。」

  徐鶴雪抿了幾口荻花露水,倪素伸手過來,他便順從地將水囊遞還給她,又將掀開半邊的面具重新戴好。

  段嶸在他們後面,惦記著這位倪公子並不願讓人看他被損毀的臉,便也沒有朝他多看,「你要我說給沈知州的話,我都說了。」

  「嗯。」

  丹丘的旗幟在疾風中飛揚,胡人的氈帳就在胡楊林對面那片山坳之間,宋嵩與沈同川的車輿穿過胡楊林的守軍陣前,前行百里方見丹丘的兵士列陣在前,腰挎金刀,或持長槍,他們猶如靜伏的山脈,漆黑的甲衣,鑲嵌的毛邊被風吹得翻飛,一派肅殺之氣。

  宋嵩與沈同川的車輿不能再往前,二人被扶下車,帶著一眾親兵與段嶸等人步行朝前。

  倪素走在最後面,看見胡人的兵士如同黑壓壓的層雲散開兩旁,逐漸露出身後那片在天光之間雪白的氈帳。

  黑雲籠罩這片山坳,只在中間留有一條狹道,無言的威勢在這些胡人兵士冷漠而凶悍的目光中直逼這一行從雍州關來的大齊人馬。

  「王子,他們來了。」

  裨將扎赫一手按著金刀,低聲對坐在椅子上的青年王子說道。

  烏絡蘇契勒肩頭停著一隻獵隼,手中捏著一塊生肉,等獵隼低頭來啄掉那塊肉,他才揉了一下沾血的指腹,掀起眼簾。

  「宋大人好膽識啊。」

  他皮笑肉不笑。

  風吹雲捲,塵沙飛揚,宋嵩一身袍服被吹得亂舞,他稍稍低首,「蘇契勒王子,今日我與雍州知州一起來此,王子應足見我等的誠意。」

  蘇契勒語帶輕嘲,「你宋大人的誠意,本王子已見識過兩回了。」

  「這其中定有誤會。」

  宋嵩面不改色,「我大齊與丹丘訂立盟約,行交好之實,我若與王子為難,豈非傷及兩國邦交?」

  「好,那你宋大人倒是說說看這之中到底有什麼誤會?」

  「啊,這個,是咱們先前派出的斥候來報,說楊天哲的起義軍中還帶著一些老弱婦孺,」沈同川被宋嵩盯了一眼,便張口道,「到底都是齊人,這個楊天哲擺明了就是用那些婦孺來挾制我們嘛,宋大人本欲發兵,可又不得不顧及那些無辜婦孺的性命,所以就花費了些時間探查消息。」

  蘇契勒哼笑一聲,「那你們探查出了什麼消息?」

  沈同川雙手插在袖中,清了清嗓子,「老弱婦孺是假,叛黨是真,楊天哲不過是想趁機挑動兩方戰火,屆時,他才好帶著起義軍投誠故國。」

  蘇契勒眯著眼將那位沈知州審視片刻,又拈起來一塊帶血的肉餵給獵隼,「相信二位大人也知道,楊天哲這個人用你們齊人的話來說就是一棵草,左右搖擺,其心不定,用是用不好的,只有殺了才省事,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啊對對對。」

  沈同川點頭。

  而宋嵩則看著蘇契勒,意味深長道:「大齊與丹丘之間的和平得來不易,我在雍州監軍,自不能做破壞兩國邦交的罪人,相信王子亦無此心。」

  蘇契勒面上起初沒什麼表情,直到他肩上的獵隼忽然展翅,朝宋嵩等人飛去,一時間,一眾人匆忙躲避。

  徐鶴雪立時將倪素拉到自己身後,隨著人群移動幾步。

  「哈哈哈哈哈哈!」蘇契勒忽然大笑。

  宋嵩臉色有些不好,一面整理衣帽,一面回頭,卻見蘇契勒站起身,只含了一下指節,吹出短促的一聲,那胡亂啄人的獵隼便立時飛回到他的肩上。

  「對不住了宋大人,我這隻獵隼脾氣差,有時我也是管不住的。」

  蘇契勒臉上一掃陰鬱之色,揚著眉,「我只奉父王令守居涵關,只是你也知道,阿多冗將軍在我之前駐守居涵關,他無故枉死,軍中是多有怨言,何況他是死在你們的瑪瑙湖,我若不來詢問,又如何能服眾?兩國邦交你宋大人不敢毀,我蘇契勒又如何敢輕易毀之啊?」

  「王子,雙方既都不想傷及邦交,那麼我們又怎會冒險謀害阿多冗將軍,還將他棄屍於瑪瑙湖?這豈非自相矛盾?這原本就是一個誤會。」

  沈同川說道。

  蘇契勒還沒說話,眾人只聽得一聲馬兒的嘶鳴,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一名胡人兵士牽的那匹馬吸引。

  通身雪白的毛髮,幾乎沒有一絲雜色,鬃毛卻顯得有些銀灰,底下帶著一圈纏著金絲的彩絛,行走間金鈴晃動。

  日光越明亮,它的毛髮越潤澤。

  面具之下,徐鶴雪的雙眼幾乎定在那匹白馬身上。

  沈同川一雙眼睛亮了亮,他不由讚嘆,「王子,好馬啊。」

  「聽說是西域番邦最好的品種,比咱們丹丘的馬還要好上數倍!」蘇契勒回頭瞧著那匹白馬,「這馬本是阿多冗的,說起來,它與你們齊人還有些許淵源。」

  蘇契勒再將目光挪回宋嵩與沈同川的身上,意味深長,「你們可知它是誰的種?」

  宋嵩與沈同川相視一眼。

  「你們大齊的玉節將軍徐鶴雪有一匹駿馬,那應該是牧神山一戰中,唯一的活口了。」

  蘇契勒隱去笑意。

  當年牧神山一戰,無論於大齊還是丹丘,都是損失慘重的一戰。

  大齊的靖安軍全軍覆沒,而丹丘的將領蒙脫與他麾下的兵士們亦無人生還。

  宋嵩與沈同川的臉色皆有了些變化。

  時年大齊與丹丘針鋒相對,不似如今這般至少還維持著表面的和平。

  宋嵩負手而立,「官家已經褫奪了他一切軍功封號,此人是比楊天哲更為可恨的悖逆之徒。」

  「也是,兩軍交戰,最忌臨陣倒戈之輩,」

  蘇契勒扯著嘴角,「若在我丹丘,此人的血都該放乾在陣前祭旗。」

  倪素聽見他們的談話,只是輕飄飄的字句,卻很重很重地壓下來,將一個名字反復碾碎在塵泥裡。

  而她身邊的徐鶴雪什麼反應也沒有,他只是在看那匹馬,它忽然像發了狂似的,不受牽它的兵士管束。

  蘇契勒一鞭子打過去,白馬身上添了一道極深的血痕,它依舊胡亂嘶鳴,試圖掙扎,扎赫忙叫了幾名勇士過去制服它。

  「它是個長了反骨的壞種,就跟它爹一樣,阿多冗當初就沒能制服徐鶴雪的那匹馬,所以配了種之後,乾脆就將那畜生殺了,沒想到這個小的,依舊是個不聽話的,」蘇契勒冷笑了一聲,將鞭子扔給一旁的扎赫,「老子也沒那個耐心再馴它了,再好的馬,不知服從,不知懼怕,不知道誰是它的主人,也都是沒用的畜生,還不如晚上殺來吃肉。」

  「良駒難得,王子何不耐心些。」

  沈同川看著那匹白馬,心中復雜。

  蘇契勒笑了一聲懶得說話,卻問宋嵩,「宋大人今日既然來了,便給本王子一個準話,楊天哲,你殺是不殺?」

  宋嵩還沒開口,沈同川便搶先道,「這是自然!今日宋大人來此,便是與王子您一同商議一同圍剿楊天哲!」

  「果真如此?」

  蘇契勒盯住宋嵩。

  「宋大人,今日您若在此處將圍剿楊天哲的事定下,秦繼勳那兒就無話可說了,畢竟您今日是來和談的,秦繼勳若再推脫,便說不過去了,」沈同川湊到宋嵩身邊,低聲說道,「只是他身邊那個段嶸在此,您最好先進帳與蘇契勒王子單獨談一談魏瞻的事,讓蘇契勒王子稍後出來表態,就說魏瞻之死與他無關,如此也好了事,咱們今夜便可發兵圍剿楊天哲,宋大人您也不必擔憂,若有事,我還在此。」

  宋嵩沉吟片刻,捋著鬍鬚,覺得有些道理,便點了點頭,對蘇契勒道:「不若我與王子進帳,細談合圍事宜?」

  蘇契勒倒真有些意外,這個宋嵩竟然敢孤身進他的大帳,但聽其給了個準話,蘇契勒心中的焦躁也消減了一些,「來啊,準備好酒菜!」

  宋嵩只帶了一名親兵,而蘇契勒在帳中也只有裨將扎赫隨侍,桌案上,是一隻烤得焦黃的羊羔。

  一旁的胡女斟滿兩杯酒,各自奉到蘇契勒與宋嵩面前。

  見宋嵩抿了一口酒,便皺了一下眉,似乎被這刀子般的烈酒給割傷了喉嚨,蘇契勒便慢慢悠悠道:「宋大人喝不慣我們胡人的烈酒,正如我們胡人也受不了你們的繁文縟節,我們得了北境十三州,至今尚未將十三州的百姓教化完全,如此才給那楊天哲鑽了空子,讓他有了造反起勢的機會,我們在北境十三州尚且如此麻煩,又如何能再有那個心思再起戰火?」

  「何況先王有言,可取十三州而不復深入大齊,我父王一直以此為訓,自不可能再興刀兵,只是你宋大人應該也知道,咱們胡人生性隨意,底下的部落多有悍勇之輩,他們的牛羊一少,草場一出事,便難免起一些掠奪心思,但如今二十九個部落盡數歸順王庭,這於你們大齊也該是一件好事,畢竟,有了我父王的管束,滋擾你大齊邊境的事,也將變得少之又少。」

  「王子說得有理啊。」

  宋嵩面上浮出一絲淺笑,「征戰於國無利,既勞民又傷財,丹丘願與民修養生息,我大齊也是如此,若能不起兵戈,我們便還是以和為貴。」

  蘇契勒灌下一口烈酒,「那宋大人,不如我們便來說一說,你們雍州軍的將軍秦繼勳,預備如何與我一同誅殺楊天哲?」

  蘇契勒與宋嵩入帳中約有一盞茶的工夫,沈同川等人都在外面等待,段嶸正心中焦灼,卻不知為何,風沙突起。

  風沙越來越大,幾乎令人不能視物。

  倪素看見塵沙中有細碎的瑩塵漂浮,她轉過臉,他的面具森冷而猙獰。

  「段嶸,幫我護好她。」

  徐鶴雪囑咐段嶸一聲,段嶸回身之際,卻並未在風沙中看清他的身影,胡人守軍在塵沙裡更如積聚的黑雲,黑壓壓的一片擋在他們身後。

  無人看清徐鶴雪身化淡霧,流散入大帳之中。

  「只要蘇契勒王子您在秦繼勳的人面前說句話,只要你我能證明魏瞻是死於楊天哲之手,今夜我們便能共伐楊天哲……」

  宋嵩正與蘇契勒說道。

  蘇契勒不由冷哼,「魏瞻是怎麼死的,你我心知肚明,可恨就可恨在那個魏德昌,即便是死了兒子,也仍要聽秦繼勳的話。」

  「秦魏二族盤踞於此多年,官家原也是考慮到他們的根深蒂固,所以才令秦與魏這兩人共駐雍州,可他們行事越發不知規矩,狂妄自大,此事一罷,我必是要參他們的!」宋嵩談及秦繼勳與魏德昌這一對異姓兄弟,心中也是有氣無處發。

  「你確定只要我說句話,便可以?」

  蘇契勒敲了敲桌面。

  「是,只要王子表了態,他們也沒有證據證明魏瞻是死在你手中,也不能再拖延。」宋嵩見蘇契勒站起身,他便也理了理官服,站起來。

  帳中除蘇契勒與宋嵩他們四人之外,還有兩名胡女,但他們卻無一人看見淡霧微浮,逐漸凝聚成一道半透明的身影。

  徐鶴雪垂眸,看著蘇契勒手中還未放下的那柄匕首,沾了烤羊羔的油脂,在燈下泛光。

  「好,那本王子便……」

  蘇契勒面上帶了一分散漫的笑意,卻倏爾一僵,他猛地低頭,看著自己握著刀柄的手。

  他的腕骨好像正被人攥著一般,那是幾乎要捏碎他骨肉的力道,他幾乎是來不及反應,便不受控制地伸臂。

  宋嵩雙目圓睜,笑意盡失,取而代之的,是滿臉的不敢置信。

  他低頭,

  只見蘇契勒手中的匕首刺穿他的胸膛,殷紅的血液汩汩的流出,浸濕了他的官服。

  「你,」

  宋嵩鬍鬚顫抖,「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七十九章 破陣子(六)

  「大人!」

  宋嵩的那名親兵立時大喚一聲,上前將他扶住,卻見他雙眼渙散,已無鼻息,親兵立時朝帳外喊:「快來人!」

  扎赫被這一幕驚得失語,他看著王子踉蹌後退兩步,便立即上前,「王子!您這是……」

  蘇契勒只覺自己的腕骨似被陰寒裹覆,即便那種被攥住一般的感覺消失,他亦覺得整個臂膀都是僵硬的。

  他掙開扎赫的手,一雙怒目環視四周,那兩名胡女被嚇得一邊驚叫,一邊掀開帳簾往外跑。

  外面的風沙湧入,扎赫眼看那親兵抽出刀刃來,便先行上前幾步,將其刺死,而帳外的段嶸聽見動靜,立時放出鳴鏑。

  「宋大人!」

  沈同川帶著人欲靠近大帳,卻被胡人兵士阻攔在外,適時氈簾飛揚,他在黑甲胡兵手臂的縫隙間,看見倒在大帳中,身上扎著一柄匕首的宋嵩,他立時振聲,「烏絡蘇契勒!你竟殺我雍州監軍!」

  「來人!將他們給老子圍了!」

  扎赫提著沾血的刀,代蘇契勒發出指令。

  胡人沉悶的號角聲響起,退開在兩側的黑甲兵士們立即朝中間靠攏,他們如同低垂的黑雲一般將來沈同川等人的來路堵死,且快速靠近。

  氈帳前亂做一團。

  「保護知州大人!」

  段嶸抽出劍來,他一喊,手底下的兵士以及宋嵩的親兵們都將沈同川圍在了中間,段嶸趁機也將倪素塞到了最中間。

  守在氈帳前的胡人兵士已按捺不住,揚刀上前朝這些齊人劈砍,兩方刀劍相接,更外層的數千精兵越圍越緊。

  「蘇契勒!你果然存心撕毀盟約,破壞兩國邦交!這究竟是你這個黃口小兒的意思,還是你烏絡王庭所有人的意思?!」

  倪素被擠在沈同川身邊,忽而聽他揚聲,她轉頭,風沙迷眼,有些看不清他。

  「你這個小兵,過去點,擠著我了……」沈同川推了推她的手臂,也沒看她,又朝那氈帳裡喊:「蘇契勒!今日你若敢殺我,我雍州軍必留下你與你這些人的性命!」

  扎赫聽見外面傳來沈同川的聲音,他緊擰眉頭,回頭問道:「王子!您為何忽然殺宋嵩?」

  「老子沒想殺他!到底是誰在裝神弄鬼!」

  蘇契勒看著地上的死屍,幾乎要咬碎了牙,他提刀在帳中亂砍,砍得氈帳快速塌陷下來,他一刀劃破頭頂的氈帳。

  「王子!秦繼勳和魏德昌帶著人從胡楊林過來了!」

  斥候匆匆來報。

  蘇契勒抬起頭,煙塵之間,周圍已被他的先行軍們圍得水洩不通,他看不清遠處的境況,卻也能隱約聽見無數馬蹄踩踏平原的聲響。

  「蘇契勒你敢毀盟約!我必上奏官家……」

  沈同川連珠炮似的嘶喊落在蘇契勒耳畔都成了令人極度厭煩的叫囂,他立時舉刀,「給本王子綁了他!」

  蘇契勒沒傻到此時再殺一個大齊知州,只要此人在他手中,他還有機會與秦繼勳拖延時間,等待居涵關的援軍過來。

  「好了沈知州,可以了,別再招惹他了,我一會兒尋個機會,找個破口……」段嶸說著,抬起眼睛朝前一看,卻見風沙之間,那道身著朱紅袍衫,披著甲胄的身影提著一柄劍,飛快朝蘇契勒奔去。

  蘇契勒的裨將扎赫反應極快,猛地抽刀朝前擋在蘇契勒身前,與其交手。

  沈同川吃了一嘴沙子,喉嚨被磨得不好受,眼睛也睜不大開,被周圍的人護著往左側退。

  倪素也跟著退,她勉強睜起眼睛,正見戴著面具的那個人翻身一躍,將那身形魁梧的扎赫踢了出去。

  扎赫是蘇契勒手底下最好的丹丘勇士,蘇契勒見他重重地摔在地上,臉色一瞬陰沉許多,他回過身,一雙眼緊盯著那戴面具的齊人兵,他吹了一下指節,獵隼俯衝下來,塵沙粒子敲擊著那人的劍鋒。

  獵隼尖銳的喙尚未觸及徐鶴雪的眼睛,便被一劍穿刺,蘇契勒三兩步提刀往前,朝他劈砍。

  一聲鳴鏑響,段嶸側身一望,「西面有破口!定是秦將軍的先行軍來了!快!沈知州,您先離開這裡!」

  宋嵩已死,他的親兵們無以為仗,便只得豁出命去保沈同川,倪素也被他們圍在其中,越退越遠,她幾乎要看不見在風沙裡與蘇契勒纏鬥的徐鶴雪。

  「切勿放跑雍州知州!」

  扎赫見他們試圖朝西面去,便立即令兵士們包圍上來,段嶸等人只好衝上去拼殺,刃入血肉之聲不絕於耳,濃烈的煙塵裡裹著無盡的血腥。

  倪素聽見馬的嘶鳴,她一抬頭,只見不遠處的木樁上綁著的那匹白馬正揚蹄掙扎,它身上的傷處還在淌血,銀灰色的鬃毛被風吹得凌亂。

  它嘶叫著,不安地來回打轉,卻怎麼也掙脫不開束縛。

  身邊的沈同川忽然動了,倪素才轉過臉,便見他已如離弦之箭般衝了出去,直奔那匹白馬。

  「沈知州!」倪素失聲,但見周遭仍在段嶸等人的護衛範圍之中,她立時抽出自己身上的刀,朝沈同川跑去。

  繩索綁得太緊,沈同川弄不開,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見一柄刀刃劈來,斷開繩索,嵌入木樁。

  他一轉頭,隨即一愣。

  「你是那個……小娘子?」

  即便她穿著兵士的甲衣,面容塗得蠟黃了些,沈同川也依舊認出她是跟在那位倪公子身邊的女子。

  她竟然出現在戰場上?

  「沈知州!快走!」宋嵩的親兵靠過來,抓住他的臂膀,立時便將他護在中間,快速朝西邊去。

  「誒,把她也給我帶上!」

  沈同川哪裡有他們這些人力氣大,幾乎是被拎著走的,他抬起手指向倪素,但宋嵩的親兵們卻只回看了一眼,只見是個兵士,便也無暇顧及。

  段嶸等人仍在前面拼殺,只見宋嵩的親兵突圍出去,段嶸正鬆了一口氣,卻聽身後馬嘶,他一回頭,只見本該與沈同川在一處的倪素竟掉了軍帽,正費力地牽引著那匹白馬。

  「倪小娘子!」

  段嶸心下一凜,想要過去,卻被忽然而至的胡人騎兵擋住,馬背上的胡兵手持金刀或長槍,馬蹄亂踏,塵土飛揚。

  「別怕,別怕……」

  倪素抱住白馬的耳朵,安撫它的暴躁,學著徐鶴雪那樣撫摸著它的鬃毛,她欲瞅準機會往段嶸身邊靠,卻不防身後襲來一柄長槍,立時刺穿了她面前的齊人兵士的胸膛。

  溫熱的鮮血迸濺在她的臉上,那個方才突破重圍朝她而來的兵士在她面前重重地倒了下去。

  白馬再度陷入狂躁,引頸往前,使得牽住它的倪素一個身形不穩,摔倒在地,無數馬腿近在咫尺,倪素被身後的馬蹄重重踩住肩膀,幾乎痛得骨碎。

  胡人長槍上的血滴落在她身上,揚起的馬蹄很快又朝她落來,倪素握不住韁繩,而白馬卻忽然後蹄一揚,踹在胡人兵士的馬腹。

  與此同時,一道身影踩踏胡人騎兵的肩背,長劍一一刺破他們的頸項,鮮血噴湧,數人跌落馬背。

  倪素被一雙手扶起,她的左肩痛得厲害,幾乎令她神思混沌,風沙煙塵彌漫,她半睜眼睛,看清一張猙獰的面具。

  忽的,他雙臂用力,緊緊地將她抱入懷中。

  塵土與血腥太濃,她卻在他浸潤著積雪春花味道的衣料間,得到了喘息之機。

  他抱得太緊,手臂幾乎有些發顫。

  「我沒事……」

  倪素嗆了塵沙的嗓子很啞。

  徐鶴雪沒有說話,面具遮掩之下的那張臉上其實也沒有什麼神情,但他抬起眼,將她從亂蹄之下抱起來。

  白馬吐息,在渾濁的天色底下,它對上徐鶴雪的面具,忽然,湊過來輕輕地嗅聞他的衣襟。

  它又在嘶鳴。

  卻是歡欣雀躍的聲音,又像一個小孩的嗚咽。

  徐鶴雪撫摸了一下它的鬃毛,隨即將倪素送上馬背,他翻身上馬,雙腿一夾馬腹,白馬便揚蹄猛衝。

  它所到之處,徐鶴雪劍無遺漏,近前的騎兵一個個被他斬於馬下,他幾乎殺得大帳前的胡人兵士心生憂懼,連連後退。

  「王子,後方的路也被堵死了!是楊天哲!楊天哲從汝山過來了!」扎赫殺了幾名齊人兵士,衝到蘇契勒身邊。

  蘇契勒臉色大變,他身上還受著傷,是那個戴著青面獠牙的面具的年輕人所傷,此時他的心沉下去,「扎赫,他們就沒想和談!」

  殺宋嵩,便是他們掌握主動權的關鍵。

  蘇契勒越想,心中便越是發寒,前面是秦繼勳與魏德昌的雍州軍,後方還有楊天哲的起義軍。

  沈同川也已經從西面突圍出去,他已毫無倚仗。

  眼下,竟是毫無退路了。

  蘇契勒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的兵士不斷後退,他不由提刀往前,厲聲大喊:

  「不許退!」

  看著自己從未騎過的畜生此時竟無比溫馴地任由那戴面具的年輕齊人驅策,蘇契勒面目陰鷙,「果然是養不熟的畜生!」

  徐鶴雪執劍飛身而下與其纏鬥幾番,蘇契勒此前才與他交過手,身上帶著傷,力有不逮,近乎強弩之末。

  徐鶴雪倏爾抽出他腰間的長鞭,以劍鋒刺破其手掌,金刀滾落於塵,他立時以長鞭反束蘇契勒的雙手,又翻身上馬,手握長鞭,將蘇契勒拖行到陣中。

  蘇契勒從未受過此等屈辱,他在塵土裡仰頭,只見日光熾盛,而馬背上的那人手中之劍猶泛凜光。

  戴面具的年輕人居高臨下:「再多錢帛與退讓,不也養不熟爾等蠻夷麼?」

  秦繼勳的人已經來了,正與外圍的胡人兵士拼殺,嘶喊震天,馬蹄紛亂。

  風沙卻在此時小了許多。

  「王子!」

  扎赫回頭,見蘇契勒被束縛著雙臂,拖行在地,他目眥欲裂。

  「丹丘人聽著,」

  風煙俱淨,馬背上的徐鶴雪冷聲道,「你們的王子已在我手,若不想他死,即刻住手!」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八十章 行路難(一)

  跟隨烏絡蘇契勒的裨將扎赫與近前的親兵都出自南延部落,他們自來秉持著一種寧願戰死也不屈服的鐵血性情,如果蘇契勒沒有落入齊人之手,他們本該魚死網破。

  扎赫從未覺得手中金刀如此沉重,壓得他幾乎要抬不起手腕,他面色凝重,在近前的齊人校尉段嶸的注視下,緩緩將刀放下去。

  「扎赫!」

  只聽得蘇契勒一聲大喝,扎赫手臂發顫,他猛地抬頭,只見王子被長鞭束縛,匍匐在地,而那戴面具的年輕齊人正在馬背上握著鞭柄。

  「你是南延部落的勇士!是我的裨將!難道你今日放下手中的刀,這些齊人便會放過我麼?」蘇契勒在塵土裡怒視他, 「將你的刀拿起來!我丹丘男兒何懼一死!今日我受此大辱,亦無顏回王庭面見父王!」

  「唯願我今日之死,能換來日我丹丘鐵騎踏破大齊國門!」

  蘇契勒來此借阿多冗之死發難,本意是為試探齊國的底線,探查雍州城防,他身邊的謀士將宋嵩摸得很清楚,篤定宋嵩此人絕不敢輕易挑起戰火,所以蘇契勒才只帶了先行軍前來,但他並非是毫無準備,居涵關有他帳下的大將領兵待發,若無楊天哲這支忽然出現的起義軍橫插一腳, 他也不會前後受困。

  居涵關的駐軍擔心楊天哲與雍州軍合謀圍困蘇契勒,一直不敢上前,蘇契勒亦不知秦繼勳身邊來了位幕僚,使得一向受制於宋嵩的秦魏二人竟敢冒險以宋嵩的性命為賭,先發制人。

  蘇契勒到底是年少輕狂,他的算計用在宋嵩身上,可宋嵩卻死在他的大帳之中。

  「王子!」

  扎赫大喚一聲,雙目發紅,提刀往上刺穿一名齊人兵士的胸膛,「我丹丘的勇士們!不許降!」

  倪素左肩劇痛,痛得她滿額是汗,她靠在身後那人的懷中,廝殺之聲不絕於耳,旌旗在風中胡亂搖晃。

  徐鶴雪面具下的那雙眼睨視底下的蘇契勒,他手腕稍一用力,雙腿一夾馬腹,白馬即刻朝前疾馳。

  扎赫有心來斬斷長鞭,卻被一重又一重的人牆遮擋,蘇契勒被拖行著,半張臉都被粗糲的塵沙擦破。

  秦繼勳才騎馬衝入陣中,白馬從他身旁擦過,鞭子被扔入他手中,他下意識地握住,回頭之際,雪白的馬背上沾著斑駁的血跡。

  那戴面具的年輕人袖子邊還在滴血,秦繼勳心中一跳,卻見那青年抬手持劍,俐落地擊破胡人的黑甲。

  「段嶸!你護著倪公子他們衝出去!」

  秦繼勳當即下令。

  「大齊的兒郎們,給我殺!」

  魏德昌騎馬緊跟而來,手中舉刀,大聲喊道。

  大齊的兵士們叫喊著衝來這片山坳,將排列嚴整的黑雲衝散,胡人的騎兵一個個跌落馬背,兩軍之間的嘶喊聲震天。

  徐鶴雪騎馬衝出軍陣,他幾乎渾身浴血,有胡人的血,亦有他自己的血,朱紅的袍衫因為濡濕的血跡而顏色更深,他蒼白的頸側沾著血珠,順著青筋滑落衣襟。

  身後煙塵滾滾,戰場上的廝殺聲越來越遠,疾馳的馬蹄聲越來越清晰。

  「倪素。」

  他喚了一聲懷中的人,嗓音發緊。

  「嗯。」

  倪素的反應很遲鈍,卻下意識地應他。

  也許是凜風吹得耳痛,她的意識越發不清晰,勉強在他懷中抬起眼睛,只見日光清澈,落在他的面具上,泛著冷光。

  「我真的沒事,所以你不要在心裡怪自己,我是為了讓你好過一些才來的,但我亦是作為一個齊人而來。」

  要從蘇契勒手中搶回主動權,要名正言順保住楊天哲與他的起義軍,便只有借蘇契勒之手殺宋嵩這一條路可走,而唯一能在蘇契勒帳中殺宋嵩的人,只有徐鶴雪。

  可是徐鶴雪要因此承受的痛,只有倪素知道。

  她亦清楚,若失去這個機會,宋嵩不死,那麼秦繼勳與魏德昌二人的性命便無法保全。

  「但你還是……受苦了。」

  倪素痛得唇顫,手指微動,想要觸摸他的手臂,卻怎麼也抬不起來。

  血液幾乎浸透了收束衣袖的護腕,不用看,她便知底下一定是皸裂的剮傷,雖然殺蘇契勒時他並沒有動用術法,但那場幾乎令人不能視物的風沙,卻是他為遮掩自己而施術所致。

  因為她在,他才不至於承受更大的風險,被人發現鬼魅之身,但這並不能使他避開幽都的懲罰。

  徐鶴雪很沉默,四周風聲吹拂,他堪堪垂眸,卻發現她靠在他的胸膛,已經閉起眼睛。

  他本能地抬手,冰涼的手指感受到她溫熱的鼻息。

  沾滿鮮血的長劍破碎成瑩塵,星星點點地融入他的身軀,他遲鈍地動了一下指節,面具下的一雙眼睛看著她。

  慢慢地,

  他雙臂收攏,環住她的腰身。

  她昏迷不醒,不知道他這樣緊緊地抱著她,也聽不見這片平原之上呼嘯的風聲。

  徐鶴雪垂首,埋在她的頸窩。

  如同擁緊世間無二的珍寶。

  白馬肆意疾奔,發出歡欣的吐息聲,銀灰的鬃毛凌亂飛揚。

  秦家軍的軍營中剩的兵士很少,范江正與伙夫在燉肉的火堆旁閒聊,忽聽得一陣馬蹄聲響,他一轉頭,便見一匹白馬衝入軍營之中,他定睛一看馬背上的兩人,便立時拄拐起身,「公子!」

  范江匆匆走近,才發現倪素臉上沾著好多血,已經不省人事,他嚇了一跳,焦急地道,「倪姑娘這是怎麼了?」

  「她的肩膀受了傷。」

  徐鶴雪先下了馬,隨即便將倪素抱下來,快步走入帳中去。

  「老馬,幫忙燒些熱水!」

  范江回頭對那個在不遠處張望的伙夫喊道。

  青穹正在帳中打瞌睡,他聽見帳簾被掀開的聲音,一下驚醒,一抬頭便見徐鶴雪將倪素抱進來,放到裡面的竹床上。

  「倪姑娘……」

  青穹連忙起身。

  范江拄著拐,領著一名醫工進來,那隨軍的醫工望了望竹床上的女子,小心翼翼道,「這看傷就得脫衣,我……我是不好冒犯這位小娘子的……」

  徐鶴雪明顯感覺到膝蓋上的剮傷也已顯現,他不動聲色地忍著疼,在床沿坐下來,摘下面具,露出來一張蒼白的面龐。

  「將你的藥箱拿來。」

  徐鶴雪的嗓音浸著忍耐的啞。

  那醫工連忙將自己備好的藥箱遞給青穹,又說,「先看看是不是擦傷了,先治擦傷,若筋骨有損,那是要費些時日養的,我稍後寫方子……」

  「那,咱們先出去。」

  范江與醫工對視一眼,然後朝放好藥箱的青穹招手。

  營帳中一時靜謐下來,徐鶴雪解下護腕,被衣料磨擦的傷口也僅僅只是減輕了一分疼痛,帳中還點著燈,是倪素離開之前點的。

  徐鶴雪伸出手,指腹才觸碰到她的衣襟,他停頓一下,看見她在昏睡中仍舊緊皺的眉頭,他指尖輕顫,扯開她半邊衣襟。

  原本白皙瑩潤的肩頭附著一片刺目的淤青,明亮的燭光照著她耳畔細碎的髮絲順著頸側輕擦鎖骨,更襯她頸間單薄皮膚下的血管脆弱。

  淤青之上,擦傷更重。

  徐鶴雪取來藥瓶,用竹片動作極輕地將藥膏塗抹在她的傷處,大約是藥膏太冰,她在昏睡中肩頭顫了一下。

  「疼……」

  她低聲呢喃。

  並非只是擦傷的疼,更多的,是筋骨挫傷的疼。

  她泛紅的眼尾無意識地浸出淚,徐鶴雪捏著竹片的手指收緊,他塗抹藥膏的動作更輕,又倏爾俯身。

  藥膏的味道很近,她的肩頸猶如細膩的玉石,而那一大片淤青與擦傷就顯得很是觸目驚心。

  徐鶴雪輕輕地吹了一下。

  涼涼的風拂過倪素的肩,她不自禁地瑟縮一下,勉強半睜起眼睛,燭火明光,而他蒼白的臉頰近在咫尺。

  「徐子凌。」

  瑩塵飛浮,她遲鈍地喚。

  徐鶴雪一頓,抬起來一雙眼睛,血色淡薄的唇輕啟:「很疼嗎?」

  「嗯。」

  倪素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鼻子忽然發酸,她有點委屈地用尚能抬得起來的那隻手抓住他沾血的衣袖,卻又很快閉起眼睛。

  她只是短暫地清醒了一會兒,手指卻始終沒有鬆開他的衣袖。

  范江與青穹再進帳中來時,徐鶴雪已經替倪素整理好衣襟,他用青穹端來的熱水浸濕帕子,慢慢地擦拭她臉上蠟黃斑駁的妝粉與血跡。

  她的手指一直不鬆,他便也只能坐在床沿,哪兒也不去。

  偶爾聽見她夢囈,他便要抬眼盯著她看上好一會兒。

  「徐將軍,喝口茶。」

  青穹端來用荻花露水煮的熱茶,見徐鶴雪伸手來接,他才發覺他衣袖底下半露的傷口,青穹立時睜大漆黑的雙眼,「徐將軍您怎麼會受傷……」

  鬼魅,難道也能被兵器所傷嗎?

  「沒事。」

  徐鶴雪垂下眼簾。

  青穹不好再問,他看著徐鶴雪抿了幾口茶便將其擱到一旁,依舊在床沿安靜地坐著,他便不由將目光移到竹床上的年輕女子身上。

  「徐將軍。」

  青穹看著她在睡夢中始終緊緊攥著徐鶴雪的衣袖,指節上沾到衣袖上的血,也被徐鶴雪擦拭乾淨。

  他忍不住問:「您心中,是如何想倪姑娘的?」

  如何想她?

  徐鶴雪被他這樣一問,他的視線又不自覺地落在倪素的臉上,她的面龐已經被擦拭得乾乾淨淨,眼皮浸著薄紅。

  她險些,死在亂蹄之下。

  胡楊林盡頭的山坳處也許仍在酣戰,而此處卻是聽不見的,帳中燭焰閃爍,徐鶴雪在這片暖黃的光影裡靜坐,聽著她清淺的呼吸聲。

  半晌,他開口:

  「不敢毀。」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八十一章 行路難(二)

  月寒風凜,原本靜謐的軍營中忽然雜聲四起,甲胄碰撞,步履聲繁,諸般呼痛的慘聲,還有營中醫工匆忙命人燒熱水,找傷藥的呼喊。

  徐鶴雪在床沿靜坐,忽而睜開眼,他看著竹床上昏睡的姑娘,不知何時她的前額又爬滿細汗,他拿起布巾替她擦了擦,隨即才伸手從她鬆懈許多的指縫間抽出衣袖,一手扶著床沿,艱難地站起身,重新戴好面具。

  才掀開帳簾,徐鶴雪迎面撞上一身血腥氣的秦繼勳,他手中的寶刀還沾著淋漓鮮血,臉上與手背上都有刀傷還未來得及包扎,這麼一相撞,徐鶴雪踉蹌兩步,秦繼勳立即要上前扶,卻見他扶著一旁的帳簾,站直了身體。

  「倪公子,你沒事吧?」

  秦繼勳語帶關切,「可尋醫工瞧過?還有倪小娘子,她……」

  「我們都無大礙,秦將軍不必擔心。」

  外面雖燈火通明,卻並非是倪素親手所點,徐鶴雪聽見他的聲音才辨認出他是誰。

  秦繼勳扶著他走到外面的火堆前坐下,「蘇契勒自戕了,他的裨將扎赫拼死抵抗,已為段嶸所殺,剩下的那些胡兵,大都拼死抵抗不肯投降,還活著的,我亦如你所言,將他們綁了回來。」

  「只是……」

  秦繼勳的神情凝重許多,「楊天哲說,蘇契勒帳下大將石摩奴領著數萬精兵已近汝山,若非如此,楊天哲今日也不會如此及時地出現在蘇契勒後方。」

  秦繼勳雖一早遣人去汝山給楊天哲送信,請他一同圍困蘇契勒,但有蘇契勒事先放出的消息在先,楊天哲未必會全信,他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地領著起義軍趕過來,是因後方丹丘大軍逼近,他不能後退,只能往前。

  「南延部落的人一向如此,即便你能將蘇契勒活捉,來日石摩奴兵臨城下,他一樣寧死也不願自己成為雍州軍威脅石摩奴的籌碼。」

  徐鶴雪若在兩軍交戰時將蘇契勒帶走,扎赫等人一定會拼了命地來追趕他,他便不能帶著倪素順利衝出重圍。

  但那時,徐鶴雪也已料到如今這個結果,蘇契勒的態度便是石摩奴的態度,石摩奴作為蘇契勒的擁護者,又是南延部落出來的大將,蘇契勒一旦落入雍州軍的手裡,石摩奴心中便會明白蘇契勒的選擇。

  烏絡王庭以能力為先,蘇契勒此番遭逢大劫,即便是活著回到王庭,他亦不能在自己的父兄面前抬起頭。

  「可按照我們之前的計劃,今日本該暫留蘇契勒的性命,這樣沈知州的奏疏才有足夠的時間送到雲京,後方的援軍也能及時趕到。」

  秦繼勳刀鋒嵌入塵土,他一手撐在刀柄上,火光照得刃光凜冽。

  徐鶴雪半垂的眸子毫無神采,他依舊面無表情,只一手扶在膝上,「秦將軍,後悔嗎?」

  「十幾年來,我心中覺得後悔的事很多,但唯獨今日這件,我絕不後悔。」

  秦繼勳才經歷了一場戰場上的廝殺,他並無疲態,反倒精神奕奕,整個人如同一柄生鏽的刀,今日見了血,才褪去鏽跡,顯露森然的鋒芒。

  蘇契勒進犯雍州之心昭然若揭,秦繼勳之所以破釜沉舟,借宋嵩的死圍困蘇契勒,也不過是想佔得一分先機,使朝廷放棄偏安的打算,更是想令後方調遣援軍的時間充裕一些。

  但眼下蘇契勒已死,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那些俘虜,秦將軍不妨好好審一審,你從未與石摩奴交過手,撬開他們的嘴,你或許也能知道一些有用的東西。」

  徐鶴雪輕抬下頜,「還有楊天哲,他在王庭雖為末官,卻也不可能什麼都不知道。」

  雍州軍一旦與石摩奴手底下的居涵關守軍開戰,那麼大齊與丹丘十幾年來的表面平和,就將徹底被擊碎。

  雍州不可避免,將要面臨一場惡戰。

  「倪公子不是要見楊天哲麼?」

  秦繼勳點點頭,「待他們安置好,我便讓你二人一見。」

  秦繼勳沒有多待,喚來一名醫工匆匆包扎了傷處,便又起身去忙戰後的軍務,徐鶴雪被青穹扶入帳中,其中的燈燭已燒沒了大半,他的視線很模糊。

  「倪姑娘,你醒了?」

  只聽得青穹忽然一聲,徐鶴雪立時偏頭朝竹床那面看去,只見一道不甚明晰的影子,他聽見她「嗯」了一聲,嗓音乾啞:「青穹,麻煩你將燭台上的殘蠟換了,再拿火折給我。」

  「好。」

  青穹將徐鶴雪扶到床沿坐著,便邁著遲緩的步伐回頭去找新的蠟燭。

  徐鶴雪看不清倪素,卻感覺到自己的衣袖被牽扯了一下,他抬起眼簾,只見她輪廓模糊,「還疼不疼?」

  「這話,我也正想問你。」

  倪素咳嗽一聲,聲音虛浮無力。

  她面前的這個人已換了一身衣裳,乾淨柔潤的淡青圓領袍,中衣領子雪白嚴整,沒有一丁點的血跡。

  脫去那個銅質面具,他又裹上了長巾。

  「沒事。」

  徐鶴雪神情平靜,伸手摸索著在一旁的案几上倒了一碗熱茶,端來她的面前。

  倪素身上沒有力氣,起不來,徐鶴雪聽見衣料摩擦被子的窸窣響動,她因疼痛而溢出的短暫氣音,他立時將茶碗放回,又俯身來扶她。

  他的手才扶住她的肩背,冰涼的溫度透過中衣貼來倪素的皮膚,她顫了一下,其實只是很細微的一下,但他手一頓,立即要鬆開她。

  倪素卻攥住他的手腕。

  他看不清她的臉,不知道倪素在肆無忌憚地打量他,她垂下眼睛,視線落在他的手背,起伏的青筋覆在冷白的皮膚底下,這隻手無論是握筆,還是握劍,都那麼有力。

  「我想喝水。」

  她說。

  徐鶴雪一言不發,卻沒有再收回手,只是將被子裹在她身上,再扶著她坐起身,將軟枕支在她身後。

  倪素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接過他遞來的茶碗,抿了幾口,乾澀的喉嚨終於好受許多,恰逢青穹進帳,抱回來一些蠟燭,在一旁擺弄燭台。

  「那匹白馬呢?」

  倪素靠著軟枕,問。

  「我阿爹正在給它餵草料吃,我方才過來,還見它一邊吃一邊在搖晃尾巴呢。」青穹聽見她的聲音,便轉過頭來,慢吞吞地說。

  徐鶴雪安靜地聽,沒什麼反應。

  「你從前的那匹馬,叫什麼名字?」

  倪素問。

  徐鶴雪想起今日烏絡蘇契勒所說的那番話,他閉了閉眼睛,「懸星。」

  倪素將這個名字默念了一聲,說,「真好聽。」

  「它長得很像懸星,對嗎?」

  徐鶴雪頷首,「它們同樣有銀灰色的鬃毛。」

  不同的是,懸星的腹部有些雜色,而今日這匹馬則是通體雪白,毫無雜色,唯有鬃毛泛著銀灰。

  徐鶴雪在軍中多久,懸星便伴他多久。

  榮與辱,它皆在側。

  「這算不算是一種緣分,懸星雖然不在了,可是它的小馬來到你身邊了,它那麼烈的性子,只是嗅聞一下你的衣襟,就開開心心地跟著你走,它知道你是誰,也許,它生來就在等你。」

  倪素看著他,「你不給它取一個名字嗎?」

  「對啊徐將軍,也不知道它從前叫什麼,不過,我想,它一定不喜歡胡人給它取的名字。」青穹將換了新蠟的燭台拿到倪素的面前,又吹燃火折,遞給她。

  倪素點燃燭火,也頃刻令徐鶴雪的眼睛恢復清明,他看清她蒼白的面頰,細膩脆弱的頸項,那雙看向他的眼睛。

  倪素與青穹都在望著他,等待他給外面正在熱情吃草的小白馬取名字。

  「我想讓它跟著你。」

  半晌,徐鶴雪對她說道。

  「所以名字,由你來取。」

  「為什麼?你不喜歡它嗎?」倪素愕然。

  「不是。」

  正是因為喜歡,徐鶴雪才想將它留在她的身邊,她一個人在這世上,總需要陪伴。

  他不能伴她長久。

  這是徐鶴雪心中一直都很清楚的事,他不會再入幽都,亦不願棲身九天,他來陽世裡走的這一遭,是一條不能回頭的不歸路。

  「我取也不是不可以。」

  倪素的聲音落來他耳畔,徐鶴雪抬起眼睛,看見她泛白的唇彎了一下,說,「反正跟著我,不也是跟著你麼?」

  沒有一顆會跳動的血肉之心,他只有瑩塵無聲地浮動於他的衣袖邊緣。

  「嗯。」

  他應了一聲,神情無波。

  「叫什麼好呢?它長得那麼乾淨雪白,要不然叫小白?」青穹撓了撓光禿禿的腦袋,又覺得不妥,「它阿爹的名字那麼有學問,它叫小白是不是不太好?」

  倪素絞盡腦汁,好一會兒,她忽然神光一亮,抓住他的衣袖,引得瑩塵飛浮落去她的手指,「我想起一句詩——日輪駐霜戈,月魄懸雕弓。」

  「我曾聽兄長念的,它的阿爹叫懸星,它不如,便叫霜戈?」

  「這個好!」

  青穹一拍手掌。

  徐鶴雪在他們兩人的目光中點了點頭。

  青穹立即轉身出去,叫著「霜戈」這個名字,去跟他阿爹一塊兒餵馬了。

  倪素被他重新扶著躺下去,肩上的疼痛令她抬不起左臂,她前額又冒出些冷汗,呼吸都發緊。

  她又昏昏欲睡。

  徐鶴雪看她的眼睛閉起來,以為她睡著了,便慢慢地扶著床沿起身,隨即拿起一盞燈,走出去。

  倪素睜開眼,看見帳簾一動,他的身影被掩蓋。

  她聽見他入了隔壁的帳中,也聽見他偶爾的輕咳,竹床輕響一下,也許是他躺了上去。

  他不動了。

  外面風沙吹拂,聲聲呼嘯。

  倪素在明亮的燭影間,看見被擱在桌案上的銅質面具。

  猙獰而冷硬。

  今日,

  她見到了全天下最好的小進士將軍。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八十二章 行路難(三)

  天色還沒亮透,秦、魏兩族的族長帶著一大幫族中子弟與百姓站在城門口與秦繼勳、魏德昌二人對峙。

  「伯公,您難道想妨礙雍州軍務?」

  秦繼勳冷聲道。

  「秦將軍的軍務,我一個老頭子如何敢妨礙?」秦家的老族長拄著拐,顫顫巍巍地開口,「我不過是想問將軍你,你預備放何人進城?」

  秦繼勳心中其實也清楚這兩位族長的來意,他一雙冷冽的眸子輕抬,青黑的鬍鬚一動,「您此時領著人回去,我便不治您的罪。」

  「治罪?」

  魏家的族長中氣倒是比秦繼勳的伯公要足,「都知道你秦將軍鐵血手腕,鐵面無私,當年改易風俗時你就已經治過你秦家族親的罪,如今便是面對你的伯公,也是毫不留情面的!」

  言語之間是毫不掩飾的嘲諷。

  「祖父。」

  魏德昌擰起眉,示意他不要再多言。

  魏家族長卻盯住他,「阿昌,你說,你們預備讓誰入城?」

  「楊天哲,但是他……」

  魏德昌話才說一半,便被魏家族長打斷,「諸位可都聽見了?楊天哲,那是誰啊?十六年前因父罪而叛國的楊天哲!」

  他一振聲,周遭頓時議論紛雜。

  「阿昌,難道你忘了,此前你才與我說,是誰殺了你兒阿瞻?」魏家族長環視一眼四周,再將目光定在魏德昌身上。

  「那時是我被人蒙蔽,祖父您莫再多言。」

  「何人敢蒙蔽於你?」

  魏德昌正欲張嘴,卻見身邊的秦繼勳抬手阻止,他只好咽下要脫口而出的話。

  如今他們正要借宋嵩之死大做文章,自然不能在此時將其中的內情透露給更多的人知道。

  「你說不出來,便是盲目信人了?」魏家族長若有所指。

  秦家族長一聽這話,立時眼一橫,「你這話是何意?德昌與繼勳為義兄弟多年,難不成繼勳會哄騙德昌?要他放下殺子之仇,迎一個叛國賊入城?」

  「我並非是這個意思,不論是咱們兩族,還是雍州現今的這些百姓們,少有沒在十六年前受過大災的,當年胡人來勢洶洶,燒殺搶掠,德昌的父親,還有你們秦將軍的父兄,哪個不是死狀淒慘,燒得連骨頭都找不到?這座雍州城,當年燒沒了一半,多少人死於非命……」

  魏族長話至此處,他喉頭發澀,此間天色青灰暗淡,雜聲漸退,眾人幾乎沉默。

  「昔年楊天哲之父楊鳴貪生怕死,大敵當前意欲棄城而逃,被苗天寧苗統制一刀殺了,何以他楊天哲安然投敵十六年後,想要回來,便能回來?」

  魏族長的拐杖重擊地面,「今日若由他入城,來日,我等又將如何面對死去的至親?!」

  「不能讓他入城!」

  「誰知道他究竟存的什麼心思?既做了胡人的走狗,又為何要回來?」

  越來越多的聲音湧現,諸般揣測紛至沓來。

  秦家的老族長一言不發,雙手按在拐杖上,以支撐自己佝僂的身體,他只用一雙渾濁的眼睛,平靜地凝視秦繼勳。

  倪素在城樓之上,聽著底下那片翻沸的人聲,越來越多的雍州百姓聚集於此,憤怒地叫喊著「不能讓楊天哲入城」的話。

  「咱們雍州軍都要撤入城中了,難道還能留楊天哲的起義軍在城外麼?真若如此,那楊天哲和他手底下的人該作何想?」

  段嶸與她站在一處,瞧著底下的動靜,嘆了一口氣。

  「秦將軍的軍令,他們也敢不聽嗎?」

  倪素扶著左肩,穿著男子的朱紅袍衫,梳著俐落的髮髻,朝底下望。

  「雍州就這二姓大族最是了不得,這周邊的百姓,有些是倚靠著他們兩家而活的佃戶,有的則是在他們那兒幫工,他們兩家這些年也沒少恩濟窮苦的人家,這二位族長,都是德高望重之人,當年胡人打到雍州來,多少人逃難,唯這二位領著全族人死守此地,軍糧不夠,他們便開倉放自己家的糧,如此才讓苗統制與守城軍在胡人的猛攻之下,得以堅持數日。」

  段嶸的手指在城牆上來回一指,「雍州守城之戰過後,朝廷撥來的錢不夠,也是這二位族長出錢出力,將另外半邊破損不堪的城牆重新修葺。」

  倪素隨著他所指的方向一看,兩邊的磚牆果然新舊不一。

  「將軍其實很敬重他這位伯公,」

  段嶸又自顧自地說道,「只是自打將軍一力維持破除舊俗的軍令之後,他與他這位伯公之間,便少有話說了。」

  「為什麼?」

  倪素聽他提及舊俗,便轉頭望向他。

  「百年的風俗,本地人尚不以為惡,何人又敢置喙?唯有那一個而已。」段嶸抬了抬下巴。

  「你說的是……」

  「徐鶴雪。」

  段嶸很輕易地說出這個被刻在桑丘殘碑上的名字,「當初就是他,不顧秦魏兩族威勢,在此地行破除舊俗之法令,敢有挑釁或再犯者,都被他從嚴處置,被處置的人中,多有秦魏族中子弟。」

  「若非如此,徐鶴雪當年即便身負死罪,也不至於要受早已被廢除的刑罰,將軍延用他的這道軍令,豈非與族中作對?」

  段嶸絮絮叨叨,而倪素卻因為他這樣一句話而腦中轟然,城牆之上寒風呼嘯,她滯了片刻,又猛地朝底下望去。

  她渾身冷透了,幾乎站不住,踉蹌地往後退了幾步。

  「倪小娘子?」

  段嶸連忙伸手來扶。

  徐鶴雪就在不遠處的幾級石階下與人交談,聽見段嶸的驚呼,他提著衣擺走上去,正見段嶸穩穩地握著倪素的手肘。

  長巾遮掩了徐鶴雪的面容,他一雙眸子定在段嶸的那雙手上,神情亦清冷無波,卻步履無遲,走到她的面前去。

  「倪素。」

  段嶸的手何時握著她的手肘又何時鬆開,倪素其實都不曾注意,唯有他的聲音落來,才令她倏爾從尖銳紛亂的思緒裡回神。

  倪素看向他。

  蔣先明臨危受命知雍州,從民意,以凌遲之刑處死叛國罪臣徐鶴雪。

  市井之間,人聲紛繁的熱鬧之處,哪裡有蔣先明的清名傳頌,哪裡便有叛國將軍徐鶴雪的惡名廣流。

  可是蔣先明從的民意,到底是什麼民意?

  是如今日這般,二姓大族的族長振臂一揮,千萬附庸簇擁而來的……所謂民意麼?

  徐鶴雪只見她臉色發白,以為她肩上的傷痛得厲害,正欲說些什麼,卻不料她的手忽然伸來,一下握住他的手。

  她的掌心溫熱,反襯他的冰冷,而她的手指越收越緊,徐鶴雪發覺她有些細微的抖。

  「我楊天哲可以暫不入城!」

  忽的,城牆之下,城門之外,傳來一道聲音。

  段嶸立即跑到城牆另一邊去,果然見城牆之外,是一身甲胄未脫的楊天哲,他身形高大,下巴蓄著青黑的鬍茬。

  「我年少之時因一時激憤而轉投丹丘王庭,」他說著,忽然雙膝一屈,竟在眾目睽睽之下,重重地跪了下去,「我愧對君父,亦愧對爾等雍州百姓,我可以暫不入城,我手底下的起義軍也可以跟著我暫守城外,但請秦將軍,請諸位,能夠放我帶回的老弱婦孺入城安頓!」

  他所說的老弱婦孺就跟在他身後不遠處,被兵士們護著,一個個衣衫襤褸的,怯生生地朝城門靠近。

  城門之內,一時寂寂。

  「不能相信他!」

  「誰知道他什麼居心?他帶回來的這些人裡,有沒有他安插的奸細也未可知!咱們雍州城要是進了這些人,指不定又要遭什麼樣的難!」

  有人起了頭,如亂石擊水,驚起波濤。

  「秦將軍!這麼些年您一直將雍州城守得很好,咱們大家都記得您的好,可此人實在不足為信!」

  「是啊秦將軍!」

  眼見這樣的聲音越來越多,秦魏兩姓的族長卻一直沒有開口說話。

  被起義軍的兵士們護在中間的老弱婦孺一時再不敢抬步往前,他們瑟縮在一塊兒,埋著頭,茫然又難堪。

  楊天哲閉了閉眼,乾裂的唇翕動,頹然地跪在那裡,什麼聲音都發不出。

  「諸位之中,難道沒有在十三州至今未能歸來的至親?」秦繼勳抬起下頜,掃視著面前這些人,「本將軍就在城門之內的方寸之地,給他們搭建氈棚暫作棲身,諸位也要攔?」

  城牆之上,倪素忽然拉著徐鶴雪朝石階底下去,她的步子有些急,察覺到徐鶴雪的步履有些跟不上,她想起他身上的傷,一下慢了許多。

  「此處搭好氈棚後,本將軍自會派人來守,無論何人,膽敢妨礙軍務,我必治罪!」

  倪素牽著徐鶴雪走下城樓,正聽見秦繼勳這一道軍令,而城門之外傳來一陣騷動,倪素回頭,瞧見一名形容憔悴的婦人扶著微微隆起的腹部跪坐在地上,面如金紙。

  「秦將軍,若要搭氈棚,還請盡快搭起一個來。」

  倪素立即對秦繼勳說道。

  秦繼勳朝外面看了一眼,隨即令人趕緊去準備氈棚,又招手讓段嶸將那婦人趕緊帶進來,那婦人卻撲通一下跪在段嶸的面前,抓著他的衣擺,哭求:「大人,請賜我一碗藥吧!」

  她的衣袖往後堆疊,露出來她臂上一道顯眼的刺青。

  眾目睽睽之下,她驚惶地攏緊衣袖,渾身發顫,根本不敢迎上此間所有人的目光。

  「她那是胡人的……」

  有好多人竊竊私語。

  只有丹丘胡人,才會在軍妓的臂上刺字。

  這麼多雙眼睛好似凌遲著婦人的每一寸血肉,她的眼瞼不斷有眼淚砸下,卻聽一道清越的女聲響起:「氈棚搭好後,可有娘子願意幫我?」

  魏家的族長回頭掃視一眼眾人,人群之中安安靜靜,一時無人出聲,他回過頭,面無表情地審視著那個作男裝打扮的年輕女子。

  她的身側,是一個以長巾遮面的年輕男人。

  「我記得雍州曾有舊俗約束女子,在七出之外,亦可不遵律法,私下處置,」倪素任由眾人肆意打量,「後有法令破除此風俗,我想問諸位娘子,心中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你這女子,胡言亂語些什麼!」

  魏家族長厲聲。

  而秦家的老族長雖未開口,卻掀起鬆弛的眼皮,盯住倪素。

  倪素看著他們兩人,便不自禁地握緊身邊人的手,她牽著他往前,「從前此地,女子諸般行止,是對是錯,皆憑長者獨斷,諸位娘子應該最知道何為身不由己。」

  「昔年雍州城將破之時,半城女子以身殉節,她們才是至貞至烈!」秦家族中一名年輕子弟身著襴衫,看起來是個讀過書的。

  他毫不遮掩自己對於那婦人的輕視。

  「你好驕傲啊。」

  倪素盯著他,冷笑,「那我真心祝願,來生你投胎之時,便落在雍州做一個女子,我想,亦有你以身殉節的時候。」

  她少有這般憤怒到言語帶刺的時後,徐鶴雪不禁側過臉,看向她。

  「你!」

  那年輕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倪小娘子,我來幫你……」

  人群之中,有一道細弱的女聲響起,倪素隨著眾人的目光看去,竟是之前被宋嵩的親兵親手落了胎的那個年輕婦人。

  她頂著諸般莫測的視線,鼓起勇氣,鬆開身邊郎君的手,走到倪素的身邊來,又看向跪在段嶸面前的那名骨瘦如柴的婦人,「若沒有你,我應該也……」

  如同那名婦人一般,她與當日被送出城的那些女子都將會被刺上屈辱的字,淪為胡人帳中的玩物,生不如死。

  此話沒說盡,卻引得人群之間又有女子躊躇著,走了出來。

  她們大多是那日與倪素一同被送往蘇契勒軍中的人。

  「我什麼也不懂,但若用得上我,我也可以幫忙的。」

  「我也來幫忙。」

  ……

  她們一個個站出來,彷彿走到倪素身邊已花光她們所有的勇氣,她們一點兒也不敢抬頭看秦魏兩位族長,與他們身後的人。

  「雍州法令在先,無論何人,敢無故加罪,處置族中女子者,死。」

  徐鶴雪淡聲開口。

  此言不但提醒了秦魏二族的族長,亦使得倪素身邊這些戰戰兢兢的女子心中多了一分安定。

  秦家的老族長臉色雖看起來並沒有什麼變化,花白的鬍鬚一顫,深深地看著倪素,帶了點微末笑意,卻不達眼底,「小娘子舌燦蓮花,卻不知你這身本事,到底能救人,還是害人?」

  倪素在秦老族長的面前站定,「我若害人,敢賠命,老族長,你們敢嗎?」

  你們可敢承認所謂洶湧的民意之下,實則是你們二族對一個人的挾私報復?

  你們敢還一個清白的靈魂所受的那一百三十六刀嗎?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八十三章 行路難(四)

  淺薄的霧氣彌散,清凌的日光鋪滿倪素的肩背,幾乎是在她話音才落的頃刻,徐鶴雪側過臉,看向她。

  「休得胡言亂語!」

  秦老族長的長子按捺不住,「繼勳,這到底是哪裡來的外鄉女子?你竟許她作這樣的打扮混在軍營裡?!」

  「有何不妥?」

  「她一個女子,當然不……」

  秦氏長房的主君話說一半戛然而止,才意識到方才開口的並非是秦繼勳,而是那女子身邊,以長巾覆面的年輕男人。

  「她是我的醫工,行的是救人之事,立的是端正之身,與你何干?」徐鶴雪一雙清冷死寂的眸子輕抬,睇視他。

  「醫工?」

  魏族長笑了一聲,視線輕飄飄落在他二人緊緊相牽的手,「若只是醫工,何當如此?」

  他話音方落,徐鶴雪立時察覺到身邊之人握著他的那隻手又收緊了一些,像是怕他忽然鬆手。

  他看向身邊這個女子。

  此間眾目睽睽,卻無一人讀懂她方才針對秦老族長的那番詰問之下,究竟埋藏著什麼。

  但他卻忽然明白她的憤怒。

  人死之後,除卻幽都寶塔裡的三萬冤魂,其實他本該什麼也不在乎,名字髒了,刑罰加身,被如刀的筆墨釘死在史書裡,這些,他都顧不得。

  他記得老師的教誨,光明不在人言,而在己心。

  可是,

  她卻牽著他的手,走到這些人的面前。

  徐鶴雪本應該鬆開她的手,以免去這些投注在他們交握的手上那諸般莫測的目光,可是他察覺到她收緊的手指,感受到她掌心的溫度,他原本要鬆懈的指節滯住,順從地被她牽緊。

  「諸位這是做什麼?」

  忽的,一道聲音從不遠處傳來,堵在城門前的人群不由回頭,只見身著官服,頭戴長翅帽的知州沈同川提著衣擺從轎中出來,隨即皂隸們上前,在人群之中開出一條道來。

  沈同川走到前面來,朝秦魏兩位族長點了點頭,「二位族長年事已高,尤其是秦老族長,何苦要在這兒受累?」

  「山坳一戰,我就在其中,丹丘的蘇契勒王子殺了宋監軍,我亦險些喪命,秦將軍是個武將,不善言辭,所以這些話理應由我這個雍州知州來告訴你們。」

  沈同川掃視一眼密密匝匝的人群,揚聲,「丹丘取雍州之野心昭然若揭!他們殺宋監軍,便已表明其撕毀盟約之意,而今,蘇契勒一死,居涵關的胡人大將石摩奴正領數萬精兵直奔雍州而來!」

  他一揮袖,指向城門之外的楊天哲,「此人從前有罪,而此戰卻有功,而他的功過到底能否相抵,本官說了不算,你們也說了不算,此事本官已修書請官家聖裁!」

  「諸位,此誠危急存亡之秋!」

  沈同川神情凝重,「咱們雍州的軍民本該一心!大戰在即,若咱們先自亂了陣腳,豈非長胡人志氣滅自己威風?難道諸位,還想眼睜睜看著十六年前的悲劇重演嗎!」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鴉雀無聲。

  「秦老族長,」

  沈同川朝秦老族長拱手,又喚了一聲一旁的魏族長,隨即道,「二位在雍州德高望重,從前種種義舉,本官是再清楚不過,二位心中對於楊天哲的顧慮,本官亦能理解,他答應暫不入城,已經是甘願冒著極大的風險了,還請二位幫著本官,勸大家回去吧,眼看就要開戰,雍州城中切不可亂啊……」

  眾人不由看向二位族長,而秦老族長雙手撐在拐杖上,鬆弛的眼皮輕垂著,「知州大人有話,我等焉有不聽之理?」

  「知州大人,咱們雍州人是最不懼怕與丹丘開戰的,而今戰事在即,我等自然不能添亂,若錢糧籌措不及,我們亦會該出力就出力。」那魏族長也開了口。

  「好!」

  沈同川撫掌,朝兩位族長頷首,「本官在此,謝過二位!」

  兩位族長在沈知州面前鬆了口,聚集在此的百姓便也開始慢慢散去,秦老族長被自己的長子扶著往回走了幾步,他又倏爾停步。

  「爹,怎麼了?」

  秦家長媳小心翼翼地問。

  秦老族長沒有理會她,那一雙眼睛盯住那名長巾遮面的年輕男人挺拔的背影,他心中籠罩一分不知名的怪異,視線再挪向那名女子,他什麼也沒說,神情平淡地轉過臉,朝前邁步。

  「倪小娘子,聽說你受傷了?」

  沈同川正與倪素說話。

  「肩上受了些傷,沒有大礙。」

  「怪我,」

  沈同川嘆了聲,「我愛馬,那匹白馬是不可多得的好馬,我聽它嘶鳴,心中不忍,就一下衝上去了……聽說,那匹馬現在跟著你了?」

  「是我與他一塊兒養的。」

  倪素看向身邊的人。

  沈同川的目光在他們二人之間來回,隨即摸了摸下巴,笑了一下,點點頭,「也好,我看它性子極烈,卻肯順從於二位,想來便是你們之間的緣分。」

  若那匹白馬與徐鶴雪沒有關聯,沈同川說什麼都要將它要來,可惜人言可畏,他再是不捨,亦不能要這樣一匹馬。

  「宋嵩的親兵見他已死,便立時來討好巴結我,所以當日在戰場之上,他們才只顧我,沒顧著倪小娘子你。」

  「我明白的。」

  倪素那日將情勢看得很清楚。

  「倪公子?」

  沈同川看向一旁的徐鶴雪,見他垂著眼簾,也不知在想什麼,便喚了一聲。

  徐鶴雪抬起眼睛。

  「雖說出了蘇契勒自戕的這個變故,但多虧公子,如今我的官帽還在,秦將軍與魏統領的兵權也還在。」

  沈同川朝他作揖。

  「沈知州不必如此。」

  正逢秦繼勳走過來,徐鶴雪便道,「只是我有一事,想問沈知州與秦將軍。」

  「何事?」

  秦繼勳走過來便聽見他此言。

  徐鶴雪側過臉,看向雍州城門之外,正在安撫起義軍的兵士的那個人,「二位,真不打算讓他入城?」

  「他自己不都說了,他願意暫留城外麼?」

  魏德昌也走過來。

  「我明白倪公子的意思。」

  沈同川深深地瞧了一眼楊天哲的背影,「他雖如此說,但卻擋不住他底下那些起義軍心生憂懼,那些大多是窮苦的百姓,若不是被胡人逼得活不下去,他們亦不會用耕種的手來拿殺人的刀,如今若將他們拒之城外,他們難免會覺得我雍州並非真心接納他們,而是要將他們當做抵擋胡人的靶子。」

  「這樣下去,極易生亂。」

  秦繼勳神情嚴肅,說出他眼下最為擔心之事。

  他向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奈何秦魏二姓大族在此根深蒂固,兩位族長若不鬆口,雍州百姓亦不會輕易接納外面的起義軍。

  他總不能以兵戈指向自己的親族與百姓,何況軍中,亦有不少雍州人。

  「不若,沈知州與秦將軍便許他們就在城門之外駐守,再讓我與他們待在一處。」

  徐鶴雪說道。

  此話既出,在旁靜聽的倪素一下抬起頭,望向他。

  「倪公子是想……」

  沈同川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能夠暫時安撫起義軍的好辦法,派遣他們信得過的人去與起義軍待在一處,既能安撫人心,亦能探聽虛實。

  可,他這也無異於是將自己送去做起義軍手中的人質。

  「還是讓老子去!」

  魏德昌粗聲粗氣,話音落,只見徐鶴雪看向他,他的神情便有些別別扭扭的,「你這病歪歪的,由我與楊天哲他們一塊兒在外面待著,他們哪個不放心?」

  「魏統領不用部署兵防嗎?」

  徐鶴雪淡聲詢問。

  「我……」

  魏德昌語塞。

  「靠近城門的這一片地界都要安排百姓搬離後撤,沈知州是此地的父母官,你不在此,何以安定民心?」

  沈同川斟酌著正打算開口,又聽這年輕公子問道。

  「我是秦將軍的幕僚,山坳之戰,亦多虧魏統領在起義軍中為我揚名,此時我去,再好不過。」

  「誰給你揚名了?」魏德昌梗著脖子辯駁,「我那是跟楊天哲他們喝了幾碗酒,醉話罷了!」

  「多謝。」

  徐鶴雪朝他頷首。

  他始終清清淡淡的,又有禮有節,看著跟個文雅風流的君子似的,若魏德昌不曾在山坳之戰中看過他將蘇契勒綁在馬下拖行的樣子,只怕也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這樣一個人,竟有那樣卓絕的功夫,過人的膽魄。

  「我讓段嶸跟著公子。」

  秦繼勳沉默片刻,說道。

  徐鶴雪搖頭拒絕,「不必,我只留青穹。」

  此事既定,秦繼勳與魏德昌忙於軍務,很快走開,沈同川亦沒有多留,倪素忽然鬆開徐鶴雪的手。

  他後知後覺,半晌才舒展手掌。

  「你知不知道,我是不能與你一塊兒在外面的?」她挽起衣袖,囑咐身邊的娘子們去準備熱水,又回過頭來對他道。

  起義軍帶回的老弱婦孺中,並非只有那一個女子身上有疾。

  「我知道。」

  他說。

  「知道你還……」倪素的語氣有點急,亦有些氣,但她話說一半,卻見這片明朗的日光底下,她面前這個用長巾遮了大半張臉的人,那一雙琉璃般剔透的眸子似乎很輕微地彎了一下。

  「你笑什麼?」

  她咽下要說的話,問他。

  他不說話,只是看著她。

  十六年前,他在這座雍州城中受刑,那時他雙目為胡人的金刀所傷,看不見刑台之下諸多面孔,只有無邊激憤的雜聲將他淹沒。

  他被人剝開銀鱗甲,扯開袍衫,以最為狼狽屈辱的模樣,承受著一刀一刀的剮。

  那時,那兩位族長一定就在刑台之下。

  也許,今日他們身後的那些百姓中,亦有不少曾在朗朗日光底下,注視著他受刑的人。

  可是今日,

  倪素牽著他站在他們那些人的面前,他衣冠完整,不是血紅不具形的霧,他覺得心中很安定。

  她沒有說出口的話,他都已經聽到。

  「我只在城門之外,哪裡也不去,這其實也離你很近,我不會因為禁制而受傷,你放心。」

  徐鶴雪看見兵士已經將氈棚搭了起來,那婦人也被人抬了進去,他說,「你去吧,我知道你想救她,想救很多人。」

  倪素回頭看了一眼,明白耽擱不得,她往前走了幾步,又倏爾回頭:「我會讓青穹給你送燈,你記得,一定不要離我太遠!」

  徐鶴雪站在原地,雙手攏在袖中,朝她頷首:「好。」

  幾乎一整個白天,段嶸在城中忙著讓近處的百姓撤離,而起義軍則在城外就地搭氈棚。

  楊天哲忙得腳不沾地,到了黃昏之際才掀開氈簾,只見裡面有一位身著圓領錦袍的年輕公子端坐,案前擺著兩碗正冒熱煙的茶。

  「倪公子?」

  楊天哲將手腕處的護腕摘了,一邊走近,一邊暗自打量這個年輕人,他看起來一點也不像魏德昌口中那個憑一己之力將蘇契勒制住的人。

  他這般病態清癯,楊天哲都疑心他是否能夠拿得起劍。

  「坐吧,楊大人。」

  徐鶴雪輕抬下頜。

  楊天哲將護腕放到一旁,一撩衣擺在對面坐下來,「我與魏統領的誤會已經說開,他與我說了幾句公子的事,若不是公子,只怕我帶的這些人,就真要在汝山成為孤軍了。」

  他端起茶碗,「我以茶代酒,敬公子。」

  說罷,他立時將一碗茶仰頭喝盡了。

  徐鶴雪不言,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聽秦將軍說,公子有話問我?」

  楊天哲主動問道。

  徐鶴雪「嗯」了一聲,「但我想先問楊大人,為何回來?」

  「公子也許聽說過我十六年前做的糊塗事,」楊天哲雙手撐在膝上,他如今年約三十餘歲,歲月還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跡,「我父含冤而死,我那時年少,深感絕望,所以一氣之下,轉投了丹丘王庭。」

  「丹丘需要齊人官,教他們齊人的語言,告訴他們齊人的生計,齊人的土地哪裡富庶,哪裡貧瘠……早些年丹丘的先王還在世,他提拔了許多齊人官,但後來先王離世,如今的王繼位,為了收服二十九部落,使丹丘歸於一體,他聽從臣下的建議,罷黜了許多齊人官,齊人官在丹丘的日子難過,齊人百姓就更加難過,我在南延部落做了個小官,蠅營狗苟,得過且過,但日子一長,我看著齊人百姓在丹丘治下生不如死,我心中就越發不是滋味,我不禁開始懷疑當初的決定。」

  楊天哲喉嚨乾澀,說到此處,他乾脆自己倒了一碗茶,不顧燙,抿了一口,「南延部落的首領是親王伏瓿,他是多羚的兒子,我在他的部落中時常要將齊文寫的文書翻譯成丹丘文字,我能進入他們存放軍報書函的地方,也是因此,我發現了一封關於雍州的軍報。」

  「那是十六年前的軍報。」

  楊天哲抬起眼,說。

  「事關爾父?」

  徐鶴雪手指貼在茶碗壁。

  楊天哲點頭,「當年我堅信父親無意棄城而逃,但其實也是心中有懼,因為那時幾乎全城的人都在喊著凌遲叛國將軍徐鶴雪,我亦怕我受此罪,所以……」

  他面露羞愧,「那封軍報寫明胡人抵達雍州城門前時,苗天寧手底下的兵力不夠,後來我從另一封軍報上找到,當年有從雍州往鑑池方向的一支齊軍被他們剿滅,而那些人,只有苗天寧調得動,這從側面證實,我父極有可能沒有棄城之心,而是他苗天寧!」

  楊天哲緊咬齒關。

  半晌才道,「是他苗天寧不顧我父阻攔,私自增兵鑑池,使雍州城防空虛!如此才給了丹丘胡人可趁之機!」

  苗天寧。

  當今太尉苗天照的親弟,當年死守雍州,在城樓上戰死的苗統制。

  徐鶴雪靜默片刻,「所以,楊大人回來,是想為父平反?」

  「若可以的話。」

  楊天哲轉過臉,氈簾外偶爾有幾縷夕陽照進來,「其實,我亦是在想,我父既從頭到尾都沒有做錯任何事,那麼作為他的兒子,我在胡人帳下苟活,豈非令他蒙羞?」

  城門在夜幕降臨之前關閉,倪素一直忙到天色漆黑,她鬢髮浸著汗珠,親自教鐘娘子她們幾個煎藥,給婦孺治外傷。

  那個被胡人刺了字的婦人胎位不穩,因路途奔波已有流產之兆,孩子保不住,但她卻拉著倪素的衣袖,泣不成聲,「謝謝,謝謝……」

  倪素握住她冰涼的手,「好好休息,你的身子還要用藥養,我會讓你好起來。」

  「落胎真的很痛。」

  倪素一出氈棚,便聽鐘娘子與身邊煎藥的另一個娘子說道,「但她腹中是胡人的孩子,她那麼慘,留一個胡人的骨肉,一定比殺了她還痛苦吧?」

  「倪小娘子,你看我用這些布給她們裹傷,可以嗎?」鐘娘子一見倪素出來,便將自己剪好的布條拿來給她看。

  「可以。」

  倪素點點頭,又對她道,「你也才小產不久,等會兒,我再給你煎一副藥。」

  鐘娘子便是之前被宋嵩的親兵重擊腹部,落了胎的那個。

  「多謝倪小娘子。」

  鐘娘子怔了怔,隨即鄭重地彎身作揖。

  「應當是我謝謝你們,願意幫我。」倪素朝她笑了笑,用衣袖抹了一下鼻尖的汗珠。

  這些老弱婦孺中,不但有胡人帳中的軍妓,還有好些失了田地,難以生存的百姓,其中的女子多少也有些身上的毛病,從前她們很難對人說,也顧不上,拖得有些嚴重。

  疏星點綴夜空,一輪圓融的月被高聳的城牆分割成兩半,倪素肩上的傷痛得她左臂幾乎麻木,她靠坐在城門邊上,喝了一碗鐘娘子端來的熱湯。

  城門很厚重,她歪著腦袋在門縫上看了片刻,也看不見外面的境況,甚至連外面的聲音也聽不清楚。

  「徐子凌?」

  她嘗試喊。

  顧忌身後的人群,她聲音很低。

  沉重的城門之外沒有任何回音,周遭的雜聲很多,來回巡夜的兵士們步履聲繁,起鍋燒飯的難民也在說話。

  她後背抵上城門,有點失落。

  鐘娘子又拿了一個肉包子來給她,「倪小娘子,這個給你,剛出鍋還有些燙,你小心吃。」

  「謝謝。」

  倪素接來,才咬了一口,卻覺得有什麼細微的光影輕晃了一下,她側過臉,只見一粒瑩塵浮動。

  她立時低頭,城門之下,一粒又一粒的瑩塵閃動著,從另一邊,來到她的眼前,輕輕地觸碰她的衣袖,在她的眼前清瑩亂舞。

  她隨著它們的上浮而慢慢抬起頭。

  咬了一口的包子忘了吃,她看著眼前這片浮光,那是只有她才能發現的秘密。

  鐘娘子在旁吃包子,與人說著話,絲毫沒有發覺什麼異樣。

  倪素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點了一下其中的一粒。

  它顫動著,落來她的手掌。

  她揚唇,眼睛彎彎的。

  一門之隔,一身淡青袍衫的徐鶴雪亦靠在城門上,一旁是青穹在城門關閉之前提來的,倪素親手點的燈。

  徐鶴雪垂著眼睛,清晰地看著自己的瑩塵在底下的縫隙間浮動。

  燈火映照他蒼白無暇的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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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瓿:音同剖,陶製小甕;古代銅製器皿,圓腹、斂口、圈足,用以盛水酒。盛行於商周時期。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八十四章 行路難(五)

  天才濛濛亮,段嶸奉命領著兵士打開城門給駐守在外的起義軍送糧,運糧車轆轆而過,倪素就宿在靠城牆根底下的氈棚裡,肩上的傷太痛,她睡眠極淺,聽見聲響便起身匆忙梳理頭髮,整理衣衫。

  鐘娘子還在她身側睡著,她動作極輕地掀開氈簾出去,正見城門打開,外面霧濛濛的,她快步跑過去。

  「倪小娘子?」

  段嶸經兵士提醒,回過頭,正見倪素過來,便迎上去。

  「段校尉,我可以跟著出去嗎?」

  城門沒有大開,只留了容糧車與數名兵士同行的窄道。

  段嶸回頭看糧車緩緩出去,他點了點頭,「我們正要卸糧,還有些時間才關城門。」

  倪素道了聲謝,才跟著段嶸走了幾步,他便又忽然停下來,轉過身來,「倪小娘子不是要待在外面吧?」

  「不,」

  倪素搖頭,「我還有些病人要治,不會在城門外久留。」

  「那就好,眼下這境況你是不適合留在外面的,」段嶸鬆了口氣,與她一塊往外走,「上回我就沒護好你……」

  他面露愧色。

  「戰場上瞬息萬變,段校尉豈能事事預料?」倪素露出了點笑容,一邊扶著左臂,一邊道。

  「你的傷還沒好吧?」

  段嶸撓了撓頭,看她臉色蒼白,便關切了一聲,「倪小娘子自己都還傷著,還是萬莫太勞累了。」

  青穹捧著個瓦罐跟著阿爹范江回來,正瞧見倪素與段嶸從城門的甬道中走出,也不知倪素說了什麼,青穹看見那段嶸憨笑了一聲,他想也不想,立即將瓦罐塞到阿爹懷裡,跑到緊挨著城牆的氈帳去。

  天色還不太明亮,氈帳中的燈燭早已燃盡,徐鶴雪躺在床上,眼前模糊,隱約聽見倪素的聲音,他立即坐起身。

  青穹還沒伸手掀氈簾,便見一隻手探出,隨即一個人走出,他壓低聲音,喚了聲:「徐將軍。」

  外面的光線要比氈帳中好許多,徐鶴雪正好看見那個頭髮挽得有些亂的女子扶著手臂與段嶸一邊說著話,一邊走來。

  青穹在旁,他抬起頭看著徐鶴雪,卻並不能從他那張神情寡淡的面容上看出絲毫波瀾。

  鬼魅是這樣的,永遠做不到人的靈動鮮活。

  青穹看見倪素轉過臉來,一見他們,她那雙眼睛明亮起來,隨即快步走來。

  「我覺得您應該學一學我阿爹。」

  青穹禁不住小聲說。

  范江正好走近,也沒聽得太清,他「啊」了一聲,「學我啥啊?」

  「我說您,沒心沒肺。」

  青穹嘟囔。

  「無緣無故的,怎麼說起你老子了?」

  「您要不是沒心沒肺,怎麼會生我?給自己找罪受……」

  青穹哼了一聲。

  倪素才走近,看范江揚手作勢要打青穹,她迷茫地望向躲到自己身後來的青穹,「怎麼了?」

  「沒什麼,」

  青穹抬起雙手,朝范江妥協,「阿爹,我們快去煮茶吧?」

  段嶸與他的兵士們忙著卸糧,青穹與他阿爹一頭扎入帳中去了,倪素與徐鶴雪相對而立,誰也沒有先說話。

  「你看什麼?」

  倪素忍不住揚唇。

  徐鶴雪看她眼下有一片倦怠的淺青,「你的傷還沒好,要珍重自己。」

  「我知道的。」

  倪素點頭,兩人之間不知為何又靜下來了,可是時間這樣緊,她回頭看一眼糧車,總覺得自己應該再多說些話,才算不浪費眼下的這點時間。

  她想起楊天哲,便問,「你昨日應該已經與楊天哲說過話了?他是如何跟你說的?」

  清晨的風沙有些大,徐鶴雪看她的眼睛時不時眨動,眼皮已經被手指揉紅,便道,「先隨我進氈帳吧。」

  青穹和范江一邊忙,一邊拌嘴,見他們兩個進來,才收斂起來,徐鶴雪扶著桌角坐下來,看向他們二人:「戰事在即,你們便不要再去瑪瑙湖了。」

  「那怎麼行?」

  范江抬起頭來,「徐將軍您就靠這荻花露水安魂,要是沒了它,您該怎麼辦?」

  「多虧你們父子,我已好了許多。」

  徐鶴雪朝他們輕輕頷首。

  「那,那反正還存了些露水,就省著給您用吧。」范江嘆了聲,到底還是沒再堅持,起身又去揀茶葉了。

  倪素點了幾盞燈,徐鶴雪將桌案上的黃豆糕推到倪素面前,「這是昨夜起義軍中的伙夫做的,你嘗一嘗。」

  倪素「嗯」了一聲,拿起一塊來。

  「昨日楊天哲與我說,他在南延部落中發現了十六年前,胡人那邊有關雍州的一份軍報,軍報上說,他們當年偷襲雍州時,發現雍州的守軍不足,之後楊天哲從另外一封軍報上找到被抽調的那部分雍州軍的在前往鑑池方向的路上,被他們剿滅,而那支雍州軍,只有我的軍令與雍州統制苗天寧可以調動。」

  「苗天寧。」

  倪素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他是苗太尉的親弟,十六年前,我出兵牧神山,命他留在雍州鎮守,以防胡人偷襲。」

  徐鶴雪的話吸引了范江與青穹,他們一邊忙著手中的事,一邊朝他那邊望去。

  「楊天哲猜測,是苗天寧不顧他父親楊鳴的阻攔,私自增兵鑑池。」

  「不可能,苗統制是個好人!」

  范江一瘸一拐地走過來,「胡人都殺到城中來了,是他領著兵,生生地又將胡人給殺退到城外去了!他死的時候,就在那城門之外,被胡人砍得不成樣子……」

  「阿雙也說過,她分明聽到楊知州與苗統制吵架,苗統制不許將雍州的守軍撤去一半,說是您的軍令,是楊知州他不肯聽……」

  范江急急地說道。

  這件事,范江之前也與徐鶴雪提起過,徐鶴雪當然沒有忘記。

  「這……」

  倪素只覺此事越發撲朔迷離,「青穹的阿娘所說的話一定是真的,那麼便是楊天哲的猜測有誤?」

  「楊鳴無權調動雍州守軍,即便他有心,也無力。」

  徐鶴雪頓了一下,想起苗天寧,他初入護寧軍中時,苗天照便將他交給了苗天寧,而苗天寧幾乎將自己在戰場上積累的所有經歷與本領都毫無保留地交給了他。

  除薛懷以外,苗天寧是他最信任的人。

  這也正是徐鶴雪將雍州城交給他的原因。

  「苗統制是絕對不可能違抗您的軍令的啊。」十六年前的守城之戰,范江是親眼見過的,他的腿便是在那時被闖入城門的胡人所傷,幸而命還在,他亦見過苗統制領著兵從他身邊跑過,直奔胡兵而去。

  那一戰有多慘烈,援軍到來時,雍州軍幾乎死絕,殘存的都是他們這些躲在廢墟之下的百姓。

  帳中一時靜默。

  半晌,徐鶴雪閉了閉眼,「我知道。」

  青穹才將兩碗熱茶端來,氈簾外便傳來段嶸的聲音:「倪小娘子,糧車已卸完,我們該回城了。」

  倪素才要觸碰茶碗的手停住,她站起身,「那,我先走了。」

  轉身之際,她步履一頓,垂下眼簾,只見拉住她衣袖的那隻手,淡青色的血管覆在蒼白的皮膚之下,修長的指節屈起,手背的筋骨流暢。

  「你回城,請人代我給沈知州傳話,說我想要看一看當年雍州的那份軍報,知州府內,應該有存留。」

  他說。

  「嗯。」

  倪素點頭,看見他手指鬆開,她抿了一下唇,也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好。

  「你的傷,記得塗藥。」

  徐鶴雪坐在桌案旁,嗓音明明很清淡,甚至沒有什麼情緒起伏,但倪素聽了,卻笑了一下,說,「我回去就塗。」

  徐鶴雪沒再說話,看她走過去掀開氈簾,一片青灰色的光線照進來,風沙吹拂她的衣袂,她忽然停步,回頭與他視線相撞。

  卻是什麼也沒說,她很快離開了。

  氈簾搖搖晃晃,地面那片光影也隨之而動,徐鶴雪捧起茶碗,卻聽青穹又嘟囔一聲,「徐將軍,您為什麼不願意學我阿爹呢?萬一倪姑娘她對您也……」

  范江去放存荻花露水的瓦罐,也沒聽見這話。

  徐鶴雪看著碗沿浮出的熱煙,「你阿爹是人,而我不是。」

  「這有什麼不一樣啊?」

  青穹沒明白。

  不都是一個凡人與一個鬼魅麼?

  「徐將軍,依我看,您就該珍惜當下!至少跟倪姑娘說一說您心裡是怎麼想的啊。」

  徐鶴雪神情平靜,「我心裡如何想並不重要。」

  若他珍惜他的當下,那麼誰又來珍重她的餘生?

  青穹忽然沉默,他好像明白了一些,正如他阿爹,雖從沒在他面前透露過有多想阿娘,但青穹有時也感覺得出來。

  他們做夫妻的時間太短了,兩人隔著陰陽恨水,終究再難相聚。

  「鬼魅終不能在人間長久,我若放任自己的私欲,那麼便不夠尊重她。」

  徐鶴雪方才看見段嶸,心中便在想,若他還在世,他可以有很多的貪欲與私心,甚至是佔有。

  若她是鬼魅,他為人,他並不需要如此忍耐,他會比自己想像中更果決,更堅定,做范江那樣的人,為一個人,一輩子。

  可是身為鬼魅,

  他只能冷眼旁觀自己心中的欲念,殺不死它,也要束縛它。

  「我可以為她,卻不該讓她為我。」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八十五章 行路難(六)

  雍州知州沈同川的奏疏送至雲京,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立時引起朝野上下一片震動。

  宋嵩的死訊來得太突然,正元帝只聽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念了一遍奏疏,便扶著額頭,「列位臣工如何看待此事啊?」

  朝天殿中雜聲紛亂,一名官員手持笏板,走上前作揖:「官家,我大齊與丹丘十幾年來都相安無事,即便他們有心撕毀盟約,想來也不應該如此冒進才是啊……」

  「是啊……」

  他這話一出,有不少人你看我我看你,隨即點頭應和。

  韓林侍讀學士鄭堅往前一步,「官家,不若先派使臣與丹丘交涉?單憑沈同川的一面之詞,實在有些摸不準狀況。」

  「哪裡只有沈同川的一面之詞?離雍州近一些的州府不也送了奏疏?雍州守軍與蘇契勒交戰,確有其事!」

  苗太尉按捺不住,眉頭擰得死緊,立時上前,「官家!沈同川在奏疏上說得已經很清楚,是蘇契勒先借阿多冗之死發難不成,逼得宋監軍無法,只得親赴蘇契勒帳中與其相談,而蘇契勒卻趁此機會殺了宋大人!丹丘人的野心已昭然若揭!若要先遣使臣與丹丘交涉,不知又要耗費多少時日,可雍州如何能等得起?!」

  他俯下身,「官家,蘇契勒一死,丹丘必然向雍州發難啊!」

  大齊與丹丘混戰多年,好不容易迎來十幾年的太平日子,卻被丹丘小王子蘇契勒的死打破,這教朝中一向保守的大臣一時都拿不準主意。

  「可眼下還有反賊未曾彈壓乾淨,若此時再與丹丘開戰,豈非內外皆憂?依臣之見,還是先施以懷柔,暫且穩住丹丘王庭,攘外,必先安內啊!」

  有人進言。

  「蘇契勒死了,還要如何安撫丹丘王庭才能安撫得住?」翰林院學士賀童實在忍不住開口道。

  一眾大臣開始環看左右,議論紛紛。

  「潘卿。」

  御座之上的正元帝一手扶在案前,淡聲開口。

  三司使潘有芳立即走上前去作揖,只聽得正元帝在上面問:「你心裡是如何想的?」

  殿中霎時安靜下來,許多雙眼睛都停在潘有芳的身上。

  「臣以為,蘇契勒王子死在雍州軍手中,此事只怕沒那麼容易說和……」潘有芳答了一句,又稍稍抬頭,看向在一側一言不發的黃宗玉,「黃樞相曾知鑑池府,兼經略安撫使,而鑑池府靠近雍州,想來黃樞相會比吾等更清楚邊關之事。」

  苗太尉聽見潘有芳這話,只見那黃宗玉懵然地一抬頭,一把老骨頭顫顫巍巍的,往前挪幾步都不容易,他心中火氣甚重,不由暗罵,這個老家伙知道個屁,誰不知道他知鑑池府時是個諸事不愛管的,只怕連鑑池府都沒出過,哪裡知道雍州關外頭的事!

  張敬死後,官家偏偏提了此人做西府的樞密使。

  正元帝沒說話,只等著黃宗玉上前,聽他道:「官家,那蘇契勒的叔父是南延部落曾經的親王多羚,他母親是丹丘王庭的王后,而南延部落是丹丘最為驍勇的部落,他們幾乎掌握著丹丘王庭最強大的騎兵,蘇契勒是他們支持的王子,先不論丹丘王怎麼想,南延部落的人失了蘇契勒這個王子,心中的憤恨只怕不好消解啊……」

  黃宗玉其實一向是趨於保守的,但這麼一會兒工夫,他亦沒有想好該如何化解與丹丘的戰爭。

  御座上的正元帝不說話,底下的臣子們幾乎個個冷汗涔涔。

  「孟卿,你說呢?」

  冷不丁的,正元帝忽然看向另一側的孟雲獻。

  孟雲獻面色如常,聞聲便也從容地上前一步,作揖道,「官家,臣以為,此戰不可避免,非是我大齊不想要平靜日子,而是丹丘短期內是絕不可能與我們修好了。」

  他的語氣頗帶幾分無可奈何。

  「說下去。」

  正元帝手指在膝上輕敲。

  「這十六年來,丹丘王庭一步步收服草原上的二十九個部落,王庭所依靠的,正是南延部落最為出色的鐵騎,可諸位莫忘了,南延部落的親王多羚當初是死在誰的手裡?王庭可以按壓下南延部落的這份仇恨,是因為丹丘王娶了他們的公主做王后,這等同於王庭願跟他們部落結為親族,共同進退,而王后雖育有兩子一女,南延部落中亦分派系,各自支持兩位王子,但無論是哪一派系,蘇契勒到底也有著他們南延部落的一半血脈。」

  南延親王多羚的死,與蘇契勒的死放在一起便是舊怨新仇,南延部落內裡再分派系又如何?如今蘇契勒已死,曾經支持蘇契勒的人便只能寄希望於其兄,如此沒了內鬥的根源,豈不更擰成一股繩?而蘇契勒的母后與兄長,也未必能咽得下這口氣。

  這些話孟雲獻不明說,但無論是正元帝還是此時殿中的朝臣,都已順著他的話頭想到了這一層。

  殿中一時鴉雀無聲,一向保守的那些個大臣一時也不好開口說話,他們要說,便要給官家拿出個不戰只和的章程來,可如今這樣的局勢,要如何才能保住兩國的盟約?

  「剩下的人都啞巴了?」

  正元帝在御座上冷笑,「昨日為官交子取代私交子的事還吵個不停,今日涉及軍情戰事,怎麼一個個都拿不出主意了?」

  「臣惶恐……」

  一眾朝臣彎身作揖,齊聲。

  「官家,臣以為,不論如何,還請先調動鑑池府的五萬精兵前去支援雍州!」御史中丞蔣先明上前進言,「雍州乃是我大齊面向丹丘的最後一道險關!保住雍州當是重中之重,否則,丹丘胡人若真有心再竊我大齊國土,便可避開溶江天險,直逼腹地啊!」

  「臣願前往鑑池府,領兵支援雍州!」苗太尉立即往前,振聲道。

  正元帝聞言,抬起一雙眼睛,神情似乎溫和了一分,「苗卿,你身有舊疾,聽聞還時常復發,那都是你這些年為大齊所受的傷,你說,朕怎忍心,再讓你帶著如此重的傷病,去領兵殺敵啊?」

  如此關切之語,卻令苗太尉直挺挺的脊背塌了下去,他低頭,掩去黯淡之色,嗓子發乾,「多謝官家。」

  鑑池府的駐兵多出自他的護寧軍,而護寧軍中的兒郎比起軍令,更認他這個將軍,他險些忘了自己是因何而主動卸下兵權,回來朝中做的這個閒散太尉。

  正元帝正襟危坐,「雍州是絕不能丟的,朕雖珍惜這些年與百姓休養生息的日子,卻不能坐視丹丘出兵危及我雍州險要之關。」

  「裴知遠。」

  只聽得正元帝一聲喚,裴知遠立即上前,「臣在。」

  「立刻擬旨,命鑑池府,澤州兩地駐兵即刻增援雍州,不得有誤!」

  「臣遵旨。」

  裴知遠俯身。

  早朝既散,一眾朝臣無不是面帶凝重之色,三三兩兩地走出朝天殿外去,潘有芳與其他幾個官員說著話走出來,正遇上孟雲獻與賀童二人,便上前關切道,「孟公,聽說您這幾日病著,如今可好些?」

  孟雲獻「嗯」了一聲,又道,「還沒謝過你潘三司送來的參。」

  「我老家正是產好參的地界,這本不值一提,」潘有芳擺了擺手,「還請孟公千萬保重身體,新政缺了您可不行啊。」

  三司中事務繁多,潘有芳沒與孟雲獻說幾句話,便被底下的官員催促著離開,裴知遠接了差事也早就走了,只有賀童還亦步亦趨地跟著孟雲獻往階梯下走。

  「崇之不在,你便總在我後頭像個跟屁蟲似的。」

  孟雲獻一手提著衣擺,打趣了他一句。

  「孟相公,您還笑得出來啊?」賀童悶聲,抬起下巴,看了一眼底下還沒走太遠的潘有芳,「若不是潘三司,官家才懶得聽您說話呢。」

  自張敬死後,正元帝便對孟雲獻一直不冷不熱的,私下召見的朝臣中也總無他這位宰執,再加上黃宗玉曾經便與孟雲獻政見不同,正元帝卻要東府西府共議新政,這便令孟雲獻頗受掣肘。

  方才在朝天殿中,潘有芳將樞相黃宗玉拉出來,官家問過黃宗玉這位西府的相公,才想起問孟雲獻這位正經的東府相公。

  「孟相公!」

  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孟雲獻與賀童皆是回頭一望,只見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梁神福匆匆走來,「孟相公,官家請您去慶和殿。」

  「我知道了。」

  孟雲獻點了點頭,見梁神福領著幾個內侍回身又往上走,他緩緩看向身邊的賀童,「官家這不就想聽了麼?」

  賀童看他老神在在,似乎一點也不意外梁神福會來請他,他心中隱隱有些察覺,不由喃喃,「孟相公,您想做什麼?」

  「你以為我要做什麼?」

  賀童是個直腸子,也沒有那麼多的彎彎繞繞,更猜不準這位孟相公的心事,他只能說道,「不論如何,希望您在官家面前多加小心,老師他……」

  他啞聲,「老師他一生唯有您一位摯友,請您,珍重自身。」

  孟雲獻聽罷,不由笑了一聲,他伸手輕拍了一下賀童的肩,「你說這話,我聽得高興,你也不必擔心我,我如今比從前任何時候都要惜命,何況方才在殿中你也聽到了,即便官家不想打仗,如今這個情勢,大齊與丹丘的戰事已經不可避免,我去見官家,是為他解憂,而非添堵。」

  「你先回去吧。」

  孟雲獻說罷,轉身便朝慶和殿的方向去,待他入得殿中時,裴知遠已在其中握筆擬旨。

  正元帝扶著額頭,坐在御案後,「梁神福。」

  梁神福立即命內侍搬來一把椅子放在孟雲獻身後,孟雲獻立即作揖,「謝官家。」

  「孟卿,宋嵩死在丹丘胡人的手裡,而雍州軍不可一日無監軍啊,不知你心中,可有人選啊?」

  孟雲獻才坐下,便聽正元帝已開門見山。

  「官家心中可是有顧慮?」

  孟雲獻垂首道。

  正元帝哼笑了一聲,「朝中這些個臣工,朕真不知該信他們哪一個,才能讓朕省心些。」

  孟雲獻察覺出正元帝此番話中對於宋嵩的幾分不滿,他垂著眼,像是琢磨了一會兒,「臣不敢斷言哪位同僚可堪此任,畢竟雍州如今正是危急存亡之時,但臣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

  正元帝輕抬下頜。

  「官家若想不出讓哪位朝臣出任雍州監軍,不若,便將此任,交予官家親近之人?」

  他這番話太出人意料,正元帝收斂眼底的漫不經心,「親近之人?」

  「在官家身側,只為官家的人。」

  孟雲獻並不抬頭,而在正元帝身邊的梁神福卻不禁因他此言而心頭一動,他心中立時有思緒打轉,又小心翼翼地望了一眼正元帝。

  何為親近之人?必是比朝臣離官家更近的——宦官。

  「孟卿說的極是。」

  正元帝撫掌,眉頭稍鬆。

  裴知遠擬完旨,是與孟雲獻一同走出慶和殿的,他雙手攏在袖中,不由嘆,「朝臣是臣,而宦官呢?那是官家的奴,朝臣不一定只為君父,而宦官卻只能為主,孟公您啊,這番話是說到官家的心坎裡去咯。」

  孟雲獻從頭到尾都沒有舉薦任何一人,卻正是因為如此,他才令正元帝放下了心中戒備,採納了他的建議。

  但在旁的梁神福不可能不為自己的乾兒子韓清掙功績,如此好的機會,他一定不會放過。

  此任命極大可能會落在韓清的身上,畢竟他掌管的夤夜司,歷來是官家的夤夜司,而他韓清尚未做夤夜司使前,受梁神福扶持,亦得以在官家近前,若非是信任他,官家也不會許他夤夜司使的位置。

  韓清向來獨來獨往,少與朝臣交遊,而朝中亦無多少文臣瞧得上他這個仗著官家威勢,行森嚴刑罰的宦官。

  朝中無人知曉韓清與孟雲獻之間的關聯,一旦韓清做了雍州的監軍,那麼孟雲獻便能悄無聲息地掌握雍州邊關的局勢。

  「如今我只擔心雍州邊關的境況,官家的敕令即便是再快,送到澤州與鑑池府也要一些時日。」

  孟雲獻仰頭,嘆了聲,「雍州有天險,我們在雍州的兵力與丹丘在居涵關的兵力相差不大,可我們缺軍馬,騎兵不濟,而蘇契勒帳下的石摩奴是南延部落中的一員猛將,他手下一定有精銳騎兵,秦繼勳怕是要吃些苦頭了……」

  雍州並非無險可守,而石摩奴領兵前來則是與大齊時隔十六年,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戰爭,他或許衝不破雍州關,但只要他能夠盡可能多的折損雍州軍的實力,之後丹丘的增兵上來,便會將雍州當做破口,拼盡全力吃下它。

  雍州入秋以後,晝夜之間的溫差更大,夜裡冷得好似冬日,只有白日裡才回暖一些,並不常落雨的此地,風沙深重。

  「秦繼勳魏德昌!你丹丘爺爺從胡楊林將你們殺退到城中龜縮著,如今竟是不敢出來一戰了?」

  城樓之下,居涵關的丹丘將領石摩奴在馬背上譏笑,「如今倒是膽慫,殺我丹丘小王子蘇契勒時,你們怎麼沒料想過今日?!老子定要將你二人的人頭做成缽盂,來盛我們蘇契勒王子的骨灰!」

  「他們丹丘人用頭骨……」

  上城樓來給兵士們送餅子吃的青穹正好聽見底下那石摩奴的叫囂,他濃黑的瞳仁顫動一下。

  「狗叫呢,聽都懶得聽。」

  段嶸掏了掏耳朵,「你也別聽,聽多了吃不下餅子。」

  秦繼勳正與徐鶴雪在旁說話,倪素看青穹的臉色不太好,便將自己身上的披風裹到他身上,「昨夜我給你施針,你有覺得好些嗎?」

  「好些了,沒以前那麼痛。」

  青穹點了點頭,他一入秋,身上就冷得受不了,到了冬日就更是難捱,身體也總是要比春夏兩季差一些。

  「倪素。」

  倪素正與青穹說著話,卻聽一聲喚。

  她轉過頭,見徐鶴雪穿著那身雪白的圓領袍,裡面中衣朱紅的衣領很惹眼,他臉上仍裹著長巾,那雙向來冷寂的眼正看著她,朝她招手。

  她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去,便見他伸來一隻手,將一個油紙包塞到她掌中,隨即聽他道:「魏統領給的,你與青穹一起吃。」

  倪素打開油紙包,裡面是裹著細雪粒子似的霜糖的糕餅,她抬起頭,見他又在與秦繼勳商量佈防的事。

  她拿起一塊來咬了一口,豆沙餡很軟,她眼睛一亮,塞了一塊到他的手裡,才轉身去青穹那兒。

  徐鶴雪話音一頓,垂眸看了一眼手裡多出來的那塊糕餅。

  秦繼勳也瞧見了,這麼多天以來,他凝重的面容上頭一回露出點輕鬆的笑意,轉過臉看了一眼倪素的背影,「倪小娘子可真是什麼都要跟你分著吃。」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八十六章 天淨沙(一)

  雍州軍已與石摩奴的大軍交過手,在廣袤的平原之上,胡人的騎兵發揮出其最大的實力,使秦繼勳與魏德昌兩次受挫,不得已只得再度從胡楊林撤軍回防城中,而原本駐守在雍州城門之外的楊天哲的起義軍也得以隨之入城。

  「本官的奏疏想來已經送入雲京,只是不知官家是否真會如公子所想,遣一個合適的人來做雍州的監軍。」

  篝火燒得正旺,知州沈同川捧著一碗熱湯,正是戰時,他一直也沒換下過身上這身官服,不如平日裡那般收拾得整齊,「官家歷來不夠信任武將,苗太尉那樣高的功績,說卸兵權便卸了,他本就在鑑池府的駐軍中極有威望,官家定不會讓他趕來統領援軍,我猜,此差事極有可能交給鑑池府的刺史譚廣聞。」

  「這個譚廣聞與苗太尉不合,護寧軍在他治下已沒有當初的威勢了,一個他,若再加上一個宋嵩那樣的監軍,就難了。」

  若有和談之法,當今的官家絕不會輕易與丹丘開戰,沈同川與秦繼勳在雍州將官家與他寵信的保守派推入不得不戰的死局,卻依舊要受制於宋嵩之後的監軍,所以這個人選,太重要了。

  「沈知州難道不信你的老師嗎?」徐鶴雪伸手打開吊在火堆上的陶罐,瞧了一眼裡面煮得咕嘟冒泡的清粥。

  聽他提及孟雲獻,沈同川抬頭望了一眼點綴疏星的夜空,「我與老師多年未見了,此前他貶官文縣時,也不願與我通信,我知道,他是怕我受他牽連,他好不容易還朝,我卻在此,不能往雲京見他一面,卻是不知,老師他對我是否失望……」

  這些年,他在雍州做知州,諸事不管,毫無建樹,自顧自地發洩自己心中的鬱氣,早已不是那個當初在老師面前存志高遠的自己。

  「宋嵩自恃天子寵臣,你在此地的無奈之處,孟相公未必不知,」徐鶴雪的視線垂落在陶罐冒出的縷縷熱煙,他雙手扶在膝上,焰光在眼底跳躍,「人生朝露,電光火石,若有機會再相見,沈知州萬莫辜負。」

  倪素裹著披風走過來,正好聽見他這樣一句話,她步履頓了一下,徐鶴雪抬頭朝她看過來,她才又抬步走近。

  琉璃燈盞就在他身側,火光映照他雪白的衣袂,泛著瑩潤的光澤,沈同川看著他伸手打開火堆上吊著的陶罐,舀起一碗粥,幾乎是在倪素才坐下的同時,他便將粥遞到她面前。

  「沈知州,您要嗎?」

  倪素接來,見沈同川在瞧,便問了聲。

  「我有羊肉湯呢。」

  沈同川笑了一下,抬了抬手中的湯碗。

  倪素吃不太慣羊肉,也不常喝雍州最地道的羊肉湯,而雍州城閉大半月,城中的羊肉牛肉已經幾乎不剩什麼了,沈同川手中的這碗湯,其實也沒有多少羊肉在裡面。

  一名皂隸匆匆趕來在沈同川近前耳語一番,沈同川便立即喝光了羊肉湯,隨即站起身,理了理官服的褶皺,「通往鑑池府的那條棧道我們是一定要守住的,如今三弓床弩已被工匠造出,我這邊去尋楊天哲,按照倪公子你此前所想,我們不如這就趁夜在棧道上防備胡人。」

  沈同川說罷便領著人朝城樓上去,倪素看著他的背影,倏爾回頭,「我還不知,范叔他們一塊兒做的這個三弓床弩,究竟是什麼樣的。」

  范江的手巧,做得一手好木工活,弓弩他也能造,近些日,他一直與城中所有的工匠聚在一塊兒做弓弩。

  「三弓床弩箭支如槍,若近距離發出,則使其嵌入城牆,若遠一些,弩射可達一千步,但它太大,用三張大弓合併,需三十人才可將其拉開,故稱床弩。」

  雍州城南面有座天駒山,其山勢險峻陡峭,直插雲霄,算是一道險關,天駒山上有一條棧道,是蔣先明曾在此地做知州時主持修建的,為的是防備雍州再陷入戰火之時,其他路被胡人堵死,致使糧草與消息運送不及,令雍州再度淪為孤城。

  天駒山鳥道奇絕,居高臨下易守難攻,那是雍州軍絕不能放棄的求生之路,幸而蔣先明當年在主持修建鳥道時,在其上設置了幾個關鍵的瞭望台,徐鶴雪請沈同川將天駒山連同其崖壁上的鳥道畫出,便想出在瞭望台安置三弓床弩的辦法,其威力遠比弓箭手自己搭弓射箭要大得多。

  「這兒的城樓上也要放三弓床弩麼?」倪素抬頭,城牆高聳,其上巡夜的士兵在來回行走。

  「嗯,無論攻城還是守城,它都不可或缺,攻城則射弩於城牆,使兵士借其攀援而上,守城則於千步之外弩射多人。」

  徐鶴雪想起范江帶回來給他看的那份圖紙,「我記得十六年前其實三弓床弩還未達到此弩射程度,那時,至多七百步。」

  「胡人也有床弩嗎?」

  倪素捧著粥碗,問道。

  「有,我還見過哩!是他們搶的齊人工匠給他們造的床弩。」忽然一道聲音傳來,倪素一下回頭,見是范江拄著拐走了過來。

  「范叔。」

  倪素立即放下粥碗,拿起一旁乾淨的瓷碗給他舀熱粥。

  「可不敢勞煩倪姑娘……」

  范江忙想上前自己盛粥,卻見倪素很快將粥盛好,他只得接來,連聲道謝,又坐到徐鶴雪身邊,「當年雍州城被燒了大半,我也見過大戰後損壞的床弩,不瞞公子與姑娘,我雖是做木匠活的,但其實我這心裡邊對造這些東西也很是感興趣,只是我不敢私造,只能自己在家中琢磨,想不到,如今卻能與人一塊兒造床弩了。」

  「青穹都說,他阿爹的手很巧,造什麼都不在話下。」倪素看著不遠處的氈帳,青穹正在其中安睡,他近來精神不濟,總是嗜睡,無力。

  倪素為他施針也無濟於事。

  「他啊,」

  范江粗糙的雙掌捧著發燙的粥碗,看著那亮著燈的氈帳,「平日裡總是怪我與他阿娘生下他,也就是當著你們的面,他才捨得誇一句我這個阿爹。」

  「不過,我還真是對不住他,將他生下來,卻照顧不好他。」

  鬼胎與常人終究不同,青穹在秋冬之際所受的跗骨之寒,其實是來源於幽都的寒氣,他的血肉之軀與魂魄都是殘損的,注定活得痛苦,也注定連常人一半的壽數都活不到。

  「青穹是習慣了與您那樣拌嘴,」倪素想了想,又繼續說,「他常在我們面前說起您,我覺得,他做您與他阿娘的孩子,是高興的。」

  「我知道他只是嘴上不饒人,跟他阿娘,其實是一樣的性子。」

  范江笑了笑,吃了小半碗粥,磨蹭了好一會兒,才試探地開口,「公子……」

  徐鶴雪見他欲言又止,便道,「你想說什麼,儘管直言。」

  「說出來不怕你們二位笑話,」

  范江有點不好意思,「我其實想試試改進咱們的床弩。」

  他並不是正經造武器的工匠,只是雍州城工匠不夠,臨時拉他去湊數的,他亦不敢在裡面多說什麼話。

  「范叔,這是好事啊。」

  倪素說道。

  范江說出這番話已費了一番勇氣,「倪姑娘你真信我造得出來啊?我只是個木匠,我其實,其實也可能造不出來……」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木匠怎麼了?您不也與人一塊兒造了床弩麼?誰說修葺敝廬者,便不能撐持大廈?」

  倪素看著他。

  范江沒讀過什麼書,聽不太懂她最後那句話,正要問,卻聽身邊的徐鶴雪出聲:「依照你所想,改進之後的床弩弩射可達多少步?」

  「如今是一千步,我,」范江小心翼翼地伸出一隻手,「我想著若能成,至少能再多五百步。」

  一千五百步。

  若能有此射程,雍州軍便能在守城戰中多出幾分優勢,徐鶴雪輕輕頷首,看向他,「好,我會與秦將軍提及此事,請你入武器營中,與人一同改進床弩。」

  「徐……」

  范江唇顫,脫口而出一個「徐」字才由立即收住聲音,改口,「公子真的信我?」

  徐鶴雪側過臉,看了一眼坐在他身邊的姑娘,「修葺蔽廬者,亦可撐持大廈。」

  火堆裡蓽撥幾聲,范江滿臉茫然:「……啥意思啊?」

  「就是說,我們都相信您可以造出射程一千五百步的床弩。」倪素笑起來,眼睛彎彎的。

  陡然號角沉悶的聲音響起,倪素的笑意僵在唇畔,她幾乎是與徐鶴雪一同站起身,只見城樓之上人影來回奔走,火光閃爍,有人大喊:「石摩奴又來攻城了!」

  徐鶴雪那一雙眼有了些細微的波動,他立時想起出城去南面天駒山安置床弩的楊天哲,他提上琉璃燈,快步往城樓上去。

  「范叔,您快回氈棚裡去!」

  倪素回頭對范江說道,又提振聲音提醒在外面晾曬細布的鐘娘子她們趕緊回去,這才緊隨徐鶴雪的步履。

  「倪素,別跟來。」

  徐鶴雪一手撐在城牆上往上走,回頭看見她,便說道。

  「那我就在底下。」

  倪素收回腳,就站在階梯底下,她也怕自己上去給兵士們添亂,應戰不及,再保護一個她實在不好。

  只是城樓上下的距離,他會受禁制約束嗎?

  「我不會有事。」

  徐鶴雪洞悉她眼底的關切,匆匆安撫她一聲,便朝城樓上去,燃燒的火把如簇,寒夜之間風沙更重,胡人的獵隼隱在夜色裡盤旋,時而發出鳴叫。

  「義兄,楊天哲他們已經出去了!要是他們被石摩奴發現可如何是好?」魏德昌在城牆邊眺望,面上露出焦急之色。

  徐鶴雪走到他二人身邊,朝底下一望,丹丘王庭的旗幟隨風而蕩,胡人黑色的甲衣幾乎讓他們猶如一團密密匝匝的黑墨迅速地朝城門之下流淌而來。

  馬蹄踩踏寬闊平原的聲音不斷震動著所有人的耳膜。

  「是石摩奴的弓騎兵!」

  段嶸隱約辨出衝在最前方的胡人先鋒隊。

  「楊天哲他們帶著床弩,行進不便,若被胡人發現,只怕起義軍有全軍覆沒之危,」秦繼勳一手按著寶刀,果決下令,「德昌,傳令下去,出城迎戰!」

  只有如此,方能為楊天哲爭取時間。

  「是!」

  魏德昌領命,立時下去傳令。

  徐鶴雪居高臨下,望向那片黑壓壓移動而來的胡人騎兵,「弓騎兵不是石摩奴帳下的精銳,他想用先鋒營來消耗我們本就不多的騎兵,我們卻不能輕易入甕。」

  秦繼勳點頭,「不錯,若在此戰中消耗了我們的騎兵,之後咱們便只能用步兵人牆去擋他們的精銳。」

  「新造的雙弓床弩比三弓床弩要輕便許多,且有轆轤,攜其出城應戰,結車為城,既可抵禦騎兵,亦可以弩殺人。」徐鶴雪手中有一支燒得尾部焦黑的樹枝,在秦繼勳向魏德昌下令之時,他便在城牆上畫出來一個簡略的軍陣,「如此,亦可護住南面,使胡兵暫不得往。」

  「好!」

  秦繼勳看徐鶴雪在陣圖上來回幾下,他心中立時有數,精神大振,立即轉身下城樓去集結軍隊。

  徐鶴雪一人孤立在原地,俯視著越來越近的丹丘胡兵,不多時,底下的城門被打開,發出緩慢且沉重的聲音。

  伴隨一陣雍州軍的吶喊之聲,戰鼓被敲響。

  胡人本是趁夜突襲,為攻城而來,卻顯然沒有料想到,閉城不出大半月的雍州軍竟會忽然打開城門,正面迎戰,他們稍稍有些詫異,卻很快調整過來,最前面的先鋒營從容地朝雍州軍撲去。

  城內,倪素的後背抵在城牆上,聽見繁密的戰鼓聲,還有外面震天的廝殺聲,她仰起頭,火光如簇。

  石摩奴亦帶了床弩,卻是三弓,此時不作攻城之用,便顯然成了累贅,他立即命人棄置一旁,揚起金刀,大吼:「殺!」

  秦繼勳並未讓騎兵先行上陣,而是令步兵率先朝前衝去,分成兩隊,一隊佔住南面,一隊則佔住中間,推數個床弩將兵士圍護在中央,以床弩迎向丹丘胡人。

  丹丘弓騎兵雖非石摩奴最精銳的騎兵,卻也個個有勇猛之勢,一面靠近,一面拉弓,兩方箭矢來回密如織網,魏德昌在車陣之後下令:「抬盾!」

  被護在兩個車陣最中間的兵士們立即往前,反將拉弓的兵士護在盾後,抵擋胡人的箭支。

  拉弓的兵士們亦沒有停手,即使被盾擋住視線,也仍不忘拉弓亂射,竟讓胡人的弓騎兵一時不能更進一步。

  但胡人並未因此而怯步,他們擺出陣型來,弓騎兵在前與雍州軍的床弩來回消耗,而另外兩側的騎兵則趁勢朝前逼近。

  「換!」

  魏德昌見此情形,立即大喊。

  以猛烈之勢朝車陣逼近的胡人只見車陣兩側握盾的兵士立即朝後退了幾步,隨即一根根透甲槍從盾牌的縫隙中幾乎同時鑽出,在他們靠近床弩之際,長槍插中他們的馬腿,頓時壯碩的戰馬引頸長嘶,使得馬背上的胡人摔下馬來,被亂槍穿刺。

  石摩奴騎馬在後,看見這樣一幕,他的眉頭不由一皺,此車陣幾番變幻,竟如同兩隻刺蝟,扎手極了。

  弓弩雖能連射,卻亦有換箭之時,石摩奴不慌不忙,繼續令弓騎兵射箭作掩,再令騎兵朝雍州軍的兩個軍陣中間湧去,以此來切斷他們之間的配合,再分別將他們圍困,吃下。

  魏德昌看出這分意圖,他立即命令車陣往中間靠攏,並令一隊手持鉤鐮槍的騎兵往前,與胡人騎兵相抗。

  車陣越是往中間靠攏,便越是擠壓胡人騎兵的陣型,兩方持續絞殺,胡人強勢的進攻令雍州騎兵力有不逮,不得已,魏德昌只得下令後退。

  兩方車陣相互配合,護著中間的雍州騎兵往後撤,鼓聲敲得急促,兩方的號角交織一處。

  徐鶴雪站在城牆之上,因為只有手中這盞琉璃燈是倪素為他點的,他看不太清底下的戰況,卻也能聽見魏德昌有條不紊的指令,並在心中做出判斷。

  這一戰幾乎持續到東方泛起魚肚白之時,徐鶴雪雙膝疼得已有些麻木,琉璃燈中的燭焰滅了,他的眼睛借著這片天光,終將底下的境況看得分明。

  石摩奴命騎兵再度發起進攻,將雍州軍的車陣與騎兵都逼得離城門越來越近,秦繼勳疾步走來,喊:「段嶸!」

  段嶸立即將手往下一揮,在城牆之上拉拽著三弓床弩的兵士們立時齊齊鬆手,鐵翎利箭飛馳,射向逼近的胡人騎兵。

  一時人仰馬翻,塵沙飛揚。

  石摩奴與魏德昌如此消磨大半夜,而雍州軍借以車陣雖以守為主,沒有給胡人造成過大的傷亡,卻也令他們遲遲沒能靠近城牆,反而使得戰馬疲倦,勇士們眼看也要力竭。

  而城牆之上,徐鶴雪看著底下面色陰沉的石摩奴,只見他在胡人騎兵的圍護中,忽然奪來一名弓騎兵的弓箭,徐鶴雪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魏德昌還在指揮軍陣,他立即從段嶸手中拿過弓箭,上弦,拉弓,一雙清冷的眼鋪陳凌厲的底色。

  千鈞一髮,

  箭支刺破寒風,精準地抵開石摩奴射出的羽箭。

  兩支箭齊齊落入塵沙。

  石摩奴猛地抬頭,

  只見雍州城牆之上,那人長巾覆面,一身霜白衣袍於風中獵獵,手握長弓。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八十七章 天淨沙(二)

  攻城受挫,石摩奴當機立斷回撤駐扎地,氈帳落下,掩去風沙,作為石摩奴身邊的裨將,涅鄰古緊跟著他往帳中走,「將軍,齊人的城門不像咱們草原上的氈帳,更不像咱們的堡寨,如此強攻,咱們一時之間,怕是難以攻下啊!」

  石摩奴算是南延部落中極為出色的勇士,如今也不過才三十餘歲,大齊與丹丘停戰之前,他還年少,那時他參與的國戰屈指可數,兩國停戰的這十幾年中,他的建樹都在草原之上,跟隨南延部落主將,為丹丘王庭收服二十八部落。

  居涵關也曾有齊人建造的城池,但徐鶴雪與丹丘大將蒙脫在牧神山一戰中,齊與丹丘兩敗俱傷,蒙脫重傷不治而亡, 其後丹丘突破居涵關防線之時,一把火便將居涵關的城牆燒了個乾淨。

  胡人不喜齊人的城池高鑄,他們只想要平坦的高原,豐茂的草場,成群的牛羊,他們習慣了可以隨時移動的氈帳,並不想如齊人一般定居扎根。

  也因此,石摩奴對攻城十分生疏,若秦繼勳不龜縮在城中,他此時已然放開手腳,像在胡楊林中那樣,砍齊人如同砍牛羊一般,丹丘鐵騎所到之處,使齊人幾乎毫無招架之力。

  可他們躲在城中,這便像是束縛住了石摩奴的手腳,使他頭一回如此憋悶。

  「先是胡楊林裡的鐵蒺藜,又是今日這車陣,齊人只能使出這樣詭詐的伎倆。」石摩奴一張面容陰沉,解下腰帶扔在鋪了氈毯的地上。

  「將軍,那車陣顯然是專門用來針對咱們的騎兵,想不到那魏德昌還有幾分本事!」裨將涅鄰古憤憤道。

  「魏德昌?」

  石摩奴一雙鷹隼般的眸子微眯,半晌,他冷笑一聲,「不,這車陣他雖會用,卻用得不夠靈活,否則,也不會有我傷他的機會。」

  魏德昌的心思幾乎都撲在用陣上,石摩奴的箭術了得,若非是城牆之上那個長巾遮面的神秘人一箭射來精準地抵開了他的箭支,魏德昌此時,即便不死,應該也已經受傷了。

  想起城牆之上的那個人,石摩奴的神情成為冷厲,「如此計謀,若不是秦繼勳,那麼,便是他們這對義兄弟背後,藏有高人。」

  裨將涅鄰古正欲說話,卻聽帳外傳來人聲,他立即走出去,只聽斥候耳語一番,他的臉色便有些難看,回身掀開帳簾快步走到石摩奴面前,「將軍!斥候來報,昨夜在咱們攻城之前,楊天哲攜帶床弩上了天駒山!咱們守在天駒山下的勇士們與其照面,卻被天駒山鳥道上的守軍以箭陣擊退!」

  「難怪。」

  石摩奴從牙縫裡蹦出兩字,一拳砸在案上,「難怪他們昨夜敢出城應戰,原來是為掩護楊天哲!」

  天駒山山勢奇絕易守難攻,鳥道高懸其上,齊人守軍居高臨下,如今又多了床弩,自然就更加難以攻下。

  涅鄰古露出擔憂之色,「齊人的鳥道若在,雍州城就不能徹底控制在我們的合圍之下,若被他們拖到齊人援軍到來,將軍,我們還能拿得下雍州城嗎?」

  「誰說老子一定要拿下雍州城?」

  石摩奴青黑的鬍茬幾乎遮蔽了他半張臉,「他們在等援軍,老子也在等援軍,但是涅鄰古,老子不管你用什麼辦法,必須切斷雍州城與天駒山之間的那條山道,他們等的糧草送不到城中去,自然會出來跟老子打。」

  鳥道逼仄,自然不能容大軍通過,它的作用至多也只是運送糧草與消息,雍州軍駐守在其上,而雍州城背靠的大山與天駒山之間連接著一條鐵索,傳信的兵士可憑此可滑向雍州城後方,石摩奴攻不下鳥道便阻止不了他們之間的消息傳遞,但他卻可以斷其糧道。

  「是!」

  涅鄰古一手扶在胸前,垂首應聲。

  縱然石摩奴不善攻城,他亦沒有停止對於雍州城的滋擾,城外齊軍用來瞭望或查探軍情的雍州軍堡寨被他很快拔除乾淨,並在城外修築高塔,以此洞察城中境況。

  但石摩奴卻未料雍州軍的投石車竟屢次精準無誤地投出巨石砸毀他們修築的高塔,這實在令人匪夷所思。

  幾乎每回投石車投出巨石,丹丘胡兵們都能看見城牆之上有一位衣裳霜白,長巾遮面的年輕人立在投石車旁。

  此人神乎其技,令胡人一時摸不著頭腦。

  「想不到,倪公子的算學竟也如此之好。」丹丘胡人大多不懂大齊的算學,自然不知其中的門道,但沈同川是雍州知州,平日裡亦多有涉獵,自然知道徐鶴雪指揮兵士投石的準頭並非是什麼運氣眷顧。

  「少時有所涉獵,」徐鶴雪一手扶著磚牆,慢慢地往城樓底下走,「我問過城中清源寺的主持,他們寺中亦有頗通算學的僧侶,為防備石摩奴繼續修築高塔或行其它詭道,沈知州不若請他們前來相助,如此便能多方兼顧。」

  沈同川點頭,「公子說得有理。」

  雍州軍有投石車,丹丘胡人亦有此車,他們連日來不斷向城牆之上投石,攻擊城牆薄弱之處,亦傷了不少雍州軍將士。

  徐鶴雪還沒走下階,便見倪素與鐘娘子她們幾個女子在幫著軍營的醫工們給兵士們治傷,她就在城牆近前,袖子邊與手都沾滿了血。

  「若說石摩奴鐵了心要吃下雍州城,我看他也並未盡全力。」自魏德昌以車陣與石摩奴在城外交手後,已過去十幾日,石摩奴常來滋擾,叫陣,也試圖攻城,但沈同川越看,越覺得他的攻城之法還不夠激烈。

  「石摩奴雖是猛將,卻沒有攻打城池的經驗,他並不一定要攻破雍州關,只是在試探雍州的城防,消耗雍州的兵力。」

  「我們在等援軍,他們亦在等後方的增兵?」沈同川稍加思索便恍然大悟,「他在等王庭派出的南延部落的大軍!」

  石摩奴的這幾萬騎兵,只是丹丘的先行軍。

  「多虧秦將軍有先見之明,時間上,我們倒是還可以拖得住。」沈同川擰緊眉頭,不由感嘆一聲。

  在蘇契勒以阿多冗之死向雍州發難之時,秦繼勳便將自己的私產都變賣乾淨,從附近的縣府籌集來了軍糧,再加上秦家與魏家兩個大族自發捐出的糧食,即便石摩奴切斷了通往天駒山的山道,算起日子,他們應該也能堅持到鑑池府的援軍到來之時。

  石摩奴就要算要等南延部落的增兵,也不見得會比大齊的援軍來得快。

  倪素替一名兵士重新換過手臂上的傷藥,便用鐘娘子端來的熱水洗淨手上的血跡,輕緩的步履聲臨近,她看見雪白的衣袂微蕩,便一下抬起頭。

  日光底下,濃睫落了片淺淡的陰影在他的眼瞼。

  「累不累?」

  徐鶴雪遞上一碗水。

  「不累。」

  倪素笑了一下,擦乾淨手,接來瓷碗。

  徐鶴雪看著她低頭喝水,或許是在日頭底下站得久了,她有些渴,很快便將水喝光,白皙秀淨的鼻尖汗珠晶瑩。

  倪素看他轉過身,正欲喚他,卻見他與一名兵士說了一句話,那兵士點點頭,很快跑走,鑽入一個氈棚中,找來一條乾淨的長巾。

  徐鶴雪接來,轉身走到她面前,她幾乎滿額是汗,忘了用紗巾裹臉,面頰被曬得有些發紅,他一邊用長巾裹住她的髮髻與面頰,一邊道,「小心曬傷,夜裡臉頰疼,你又睡不著覺。」

  倪素「嗯」了一聲,「我在底下,你在城樓上會疼嗎?」

  擔心禁制對他造成傷害,倪素便只在城牆根底下就近救治兵士,再遠一些的地方亦有軍中或城內的醫工們一塊兒救治傷患。

  徐鶴雪搖頭,「不會。」

  「倪小娘子!你快來!」鐘娘子忽然從不遠處的氈棚中跑出來,面露驚恐。

  那是青穹所在的氈棚,倪素立即放下瓷碗,拉著徐鶴雪走近,才發現鐘娘子竟還有些發抖,她臉色都發白,「他……他怎麼身上都結霜了?」

  結霜?

  倪素立即掀開氈簾進去,只見躺在氈毯上的青穹身上裹著被子,他頭上的長巾鬆了許多,露出他光禿禿的腦袋,稀疏的眼睫耷拉著,一張臉極其蒼白,裸露在外的肌膚竟裹附著淺白晶瑩的一層霜。

  「青穹!」

  倪素跑過去,蹲下身,拂開霜粒,他的手冷得徹骨,幾乎與徐鶴雪身上的溫度一般無二。

  「鐘娘子!請幫我燒一盆熱水!」倪素朝氈棚外喊道。

  「好……」

  鐘娘子在外頭顫顫地應了一聲。

  不遠處專門有人燒水,鐘娘子舀了一盆熱水來,卻心有餘悸,不太敢進去,正猶豫,卻見一隻手掀開氈簾,她抬頭,是那位倪公子。

  徐鶴雪將熱水端到倪素身邊,她立即用帕子浸水再擰乾,不斷擦拭青穹的手與臉龐,將淺霜融化。

  青穹眼睫上的霜粒不見,他慢吞吞地睜開眼睛,反應了好一會兒,才遲鈍地喚:「倪姑娘,徐將軍……」

  「青穹,你哪裡難受?」

  倪素又用熱熱的帕子捂他的手。

  其實青穹渾身就沒有一處不難受的地方,又是冷,又是疼,但他沒回答倪素的話,只是動了動泛白的唇:「我阿爹呢?」

  「他在武器營。」

  徐鶴雪說道。

  青穹眨動一下眼睛,漆黑的瞳仁彷彿佔據了眼白更多的地方:「啊對,他在造床弩。」

  隔了一會兒,他又說:「你們別告訴他。」

  他昏昏沉沉的,很快又閉起眼睛。

  外面的喧鬧襯得氈棚內極為靜謐,倪素放置了一個炭盆在青穹旁邊,便坐在氈毯上,抱著雙膝不說話。

  徐鶴雪添了炭,便在她身邊坐下。

  衣料摩擦的聲音窸窣,倪素抬起頭,望著他。

  「到了秋冬之際,我從前給青穹用的法子,就都不管用了。」

  徐鶴雪回頭,看著在睡夢中也在止不住發抖的青穹,「人間秋冬蕭瑟之期,正是幽都寒氣上湧之時,常人毫無所覺,但他是鬼胎,便會因此受很多的苦。」

  若他是鬼魅,便會習慣於幽都的冷,但他是鬼胎,便注定要以殘缺的血肉體魄,承受寒氣的折磨。

  倪素低下眼睛,一言不發。

  徐鶴雪看著她的側臉,她少有心生挫敗的時候,除非是在她面對想救之人,卻束手無策之時。

  這是她身為醫者的仁心,也是她會覺得難過的根源。

  「凡藥石可醫之症,你力之所及必盡其力而為,」徐鶴雪一手放在膝上,「楊天哲帶來的婦孺在你的醫治下,皆有好轉的跡象,鐘娘子她們此前願意跟隨你醫治婦孺,如今又跟隨你醫治傷兵,在她們心中,你是一個好醫工。」

  無論是他,還是青穹,他們到底都不算是藥石可醫之症,她不能為他們解除痛苦,是陰陽之隔。

  是人力所不能及。

  作為一個人,她留在雍州,為女子治隱症,為將士治外傷,她憑借她的勇氣,她的膽識,已做到了最好。

  倪素抬起頭,與他相視。

  半晌,她悶悶地說,「你真的很會安慰我。」

  倪素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今日救治傷兵又忙了大半日,她眼下泛青,便聽徐鶴雪的話,躺在氈毯上,打算休息一會兒。

  「就半個時辰,你要叫醒我。」

  倪素拉住他的衣袖,認真叮囑。

  「好。」

  徐鶴雪將被子蓋在她的身上。

  倪素累極,很快沉沉睡去,氈棚裡靜謐一片,聽見青穹偶爾的抽氣聲,徐鶴雪回過頭。

  青穹身上的霜粒已經沒有了,但他的臉色依舊很差,整個人都蜷縮在被子裡,忍受著骨肉生生拉扯的痛。

  他比正常的同齡人生長得要快,可這種快,是碾碎骨頭似的折磨。

  徐鶴雪看著他,半晌,他回過神,垂下眼睫。

  氈帳偶爾被風吹開些許,日光時而鋪散進來,照得他霜白的衣袂猶如凝結的冰雪,寸寸白,寸寸寒。

  冗長的寂靜被號角聲打破,城樓上下疾奔與叫喊的雜聲不斷,氈簾陡然被人掀開,「倪公子,石摩奴領兵朝天駒山去了!」

  徐鶴雪睜開眼:「天駒山出事了?」

  「是,斥候來報,石摩奴軍中的工匠造了鐵索,胡人以此偷襲,斷了左右兩截棧道,只怕胡人要趁此機會,佔領天駒山!」

  段嶸喘著氣,說道。

  鳥道斷了一截,無異於將天駒山崖壁上的齊人守軍困住,若他們的箭矢用盡,不及補充,便只能淪為砧板上的魚肉。

  若有鑑池府的消息送來,必定是走天駒山鳥道,才能節省一段路程,往年官府來往通信都行此道,若天駒山奇險落入石摩奴之手,鑑池府增兵的消息送不到雍州城,卻方便了石摩奴防備,甚至設伏。

  而那條連接天駒山與雍州城後方山峰的鐵索,更方便了胡人潛入雍州城。

  「魏統領已經先行將鐵索斬斷,倪公子,將軍以為,我們必要與石摩奴再戰一回了!」段嶸沉聲。

  徐鶴雪在聽見天駒山通往雍州後方的鐵索被斬斷之時,眉頭輕皺了一下,但他什麼也沒有說,只問:「秦將軍想如何打?」

  「將軍已在整兵,意欲前往天駒山,但他也讓我來向倪公子請教!」

  徐鶴雪一手撐在氈毯上,慢慢站起身,轉過臉,只見原本睡著的那個姑娘已睜開眼睛,她沒說話,卻掀開被子,很快站起來。

  她要隨他出城。

  淺金色的日光鋪陳在徐鶴雪的眼底,他看向段嶸:「石摩奴給了我們好機會。」

  「好機會?什麼好機會?」

  段嶸愣住了,石摩奴都要佔領天駒山了,這又如何能是他們的好機會?

  徐鶴雪顏色淡薄的唇扯了一下:

  「將他往死裡打的好機會。」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八十八章 天淨沙(三)

  「將軍,斥候稟報說,雍州軍得知了咱們要攻打天駒山的消息,已顯出慌張之色。」

  裨將涅鄰古伏趴在崖上,眼底露出一分得色,「他們絕不捨得放棄天駒山,咱們在此埋伏,定能重創秦繼勳!」

  若往天駒山,便要過這峭青谷的狹道,石摩奴攻打天駒山是假,引秦繼勳領兵出城是真,只要大挫雍州軍,天駒山便是囊中之物。

  「你確定,天駒山的鳥道被咱們的勇士毀去了供雍州軍進退的那兩截?」石摩奴緊繃著臉,一雙銳利的眸子始終觀察著底下的境況。

  「是,那鳥道懸在峭壁上,年久失修,斥候營的勇士們用鐵索趁著天還不亮便往上攀援,齊人發現他們後,卻為時已晚,咱們的勇士冒著箭雨,雖損失了不少人,但還是將他們的鳥道破壞,把那些該死的齊人都困在了懸崖上。」

  涅鄰古派出的斥候營的勇士足有百十來人,生還的卻只有在底下望風的十幾人。

  「若他秦繼勳敢來,」

  石摩奴布滿鬍茬的兩腮粗獷,「老子今日便要殺他個痛快,再將天駒山那些齊人守軍的頭顱割下來給斥候營的勇士們陪葬!」

  熾烈的日光朗照這片蓊鬱泛青的山谷,遠處伏在霧氣裡的山脈點綴未化的積雪,穿著漆黑甲衣的胡人兵士借以山谷之上崎嶇的山勢遮掩身體,皆一動不動地盯著底下的那條狹道。

  風聲呼嘯,胡兵們隱約聽到一些動靜,手握弓弩的兵士們立即警惕起來,淬了毒的箭矢抵上弓弦,身體也不約而同的緊繃起來,猶如一頭頭伏在暗處的豹子,只等獵物一出現,他們便會毫不猶豫地撲上去撕咬血肉。

  底下最突出的嶙峋山壁擋住了涅鄰古的視線,他緊緊地盯著,聽見馬蹄聲越來越近,可那聲音卻顯得很單薄。

  那並不是一個軍隊該有的動靜。

  很快,涅鄰古看見他們繞過突出的石壁,朝山谷狹道裡來,竟只有約莫二十餘人,他們入了狹道便走得緩慢,同時又在朝四面張望,涅鄰古見狀,立即對身邊的石摩奴道,「將軍,他們是雍州軍的斥候,看樣子,是先來探查峭青谷有無伏擊的。」

  石摩奴沒有說話,只是盯著底下那一小隊的齊人斥候,秦繼勳的大軍還沒有入甕,他自然不能先弄死這些人。

  胡兵們耐心地蟄伏著,一雙雙眼睛看著那些齊人的斥候一面探查,一面騎馬朝蜿蜒的狹道盡頭去。

  待他們探查過這段路,便會回頭向秦繼勳稟報。

  石摩奴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蜿蜒處,片刻,他神色一凜,「不好。」

  「將軍!」

  一名胡人斥候氣喘籲籲地跑來,「他們根本沒有回頭!才出峭青谷,便忽然開始騎馬疾馳!」

  石摩奴站起身,「涅鄰古!派人去將他們給老子攔下來!」

  「是!」

  涅鄰古領了命,立即去安排騎兵追擊。

  哪知不過才一盞茶的功夫,涅鄰古回到石摩奴身邊,便聽一聲響,二人隨之抬頭,便見遠處鳴鏑衝上天空。

  石摩奴面色陰沉,「狡猾的齊人!」

  那些齊人的斥候跑到天駒山附近便會看見他的大軍並不在那裡,此時鳴鏑一放,秦繼勳便會知道其中有詐。

  他們就不該放那些該死的齊人過去!

  「將軍,難道他們就不怕咱們真的攻打天駒山嗎?丟了天駒山,雍州城就是孤城一座!」

  涅鄰古進言道,「等不到齊國皇帝派來的援軍,他們雍州城的軍心就要先亂!您若拿下天駒山,必是大功一件!」

  如涅鄰古所說,秦繼勳如今是進退維谷,縱然他的斥候發出鳴鏑又如何?知道峭青谷有異又如何?秦繼勳若不來,石摩奴便可直取天駒山,這於石摩奴而言,從不是一樁虧本的買賣。

  忽然一聲鳥鳴,在這片山谷之間顯得曠遠悠長,石摩奴正欲下令,一抬頭卻見自己的獵隼展翅而來。

  他展開臂膀,獵隼落在他手肘。

  石摩奴取下獵隼身上的銅管,從中抽出一張紙條展開,上面的丹丘文字寥寥,石摩奴只看一眼,隨即變了臉色,「秦繼勳朝我們的駐地去了!」

  涅鄰古心頭一震:「什麼?!」

  秦繼勳不解天駒山守軍受困之危,卻直奔石摩奴的駐地而去,涅鄰古立即反應過來,秦繼勳是沖著他們的糧草去的!

  「好個秦繼勳!老子早盼著他們這些膽慫的齊人出來打過,如此正好!」石摩奴咬牙道。

  涅鄰古的侄兒留守在駐地,但若齊軍傾巢而出,他的侄兒是絕招架不住的,他們翻越汝山來此不易,糧草是軍隊的命脈,若斷了糧草,又如何與雍州軍消耗到南延部落的增兵抵達之期?

  天駒山是暫不能攻了,石摩奴毫不猶豫,領兵直奔駐地而去。

  幾乎是在涅鄰古的侄兒薩索派出的斥候發現雍州軍直奔駐地而來後,薩索才放出獵隼不久,魏德昌便領兵衝破拒馬,手持神臂弩的齊人兵士衝鋒在前,在他們之後,則是騎在馬背上的弓騎兵有序放出燃燒著火焰的箭矢。

  「丹丘的勇士們,殺了這些齊人!」薩索立即指揮著胡兵們擺開陣勢,或持金刀,或持長矛,騎兵在前,步兵在後,跟隨著薩索朝雍州軍撲去。

  兩方交戰,血肉橫飛,震天的吼聲與馬蹄聲接連成片,胡人的騎兵無比勇猛地衝斷雍州軍的陣型,以身經百戰的精銳騎兵的絕對優勢,對雍州軍進行激烈的砍殺。

  此時的雍州城中顯得很安靜,秦繼勳身披甲胄,雙手撐在膝上,神情十分緊繃,而倪素躺在氈毯上,明明很睏倦卻怎樣都睡不著,她原本以為他要出城,卻不想他就在這間簡陋的氈棚中與秦繼勳迅速擬定好作戰計劃,改變原本增援天駒山的打算,反而偷襲石摩奴的駐地。

  原本的被動之局,此刻已被他化為主動之擊了。

  「倪公子,這棋我實在沒心思下了。」沈同川內心焦灼,看棋盤都有些看不下去,手裡捏著顆棋子,始終不落盤。

  氈帳被挑開著,日光鋪滿整個氈棚,徐鶴雪抬頭望了一眼外面,心中略微估算了一下時辰,秦繼勳心中也算了算,隨即盯住徐鶴雪,「是時候了。」

  「段嶸!讓斥候出城去給魏統領與楊統領放鳴鏑!」

  秦繼勳立即起身出去。

  雍州城門一開一合,斥候騎馬出城,疾奔至胡人駐地附近,立即放出鳴鏑,正在戰場中與胡人拼殺的魏德昌隔著人群與在後方督戰的楊天哲幾乎同時抬頭一望,隨即四目相視。

  「石摩奴竟如此迅速地回來了!義兄,他定是早就察覺了我們的意圖!」魏德昌佯作大驚失色。

  楊天哲粗聲粗氣,「不好!我們中計了!你我皆在此,石摩奴定然要趁此機會攻下雍州城!德昌,我們快撤!」

  雍州軍繡著「秦」與「魏」二字的旗幟被風吹得亂舞,薩索在揚塵中眯起眼睛看著那個被一眾兵士圍護在後方的那個身穿將軍甲胄,手持松紋寶刀的人。

  薩索駐守在此並未參與過攻城,他不知秦繼勳的模樣,卻知道他那柄齊國皇帝親賜的松紋寶刀。

  那應該就是秦繼勳了。

  「可是義兄!咱們城中的糧已不夠吃了!多少將士忍飢挨餓,連兵器都拿不穩,若非如此,你我兄弟二人何必冒著丟了天駒山的危險來此搶糧!」

  魏德昌不肯撤退,一邊砍殺胡人騎兵,一邊道,「沒糧我們一樣是死,義兄你先回雍州城主持大局!否則城中必定生亂!」

  「魏德昌!聽我軍令,撤!」

  楊天哲怒喝。

  魏德昌縱是再不甘願,也不得不遵軍令,薩索眼看雍州城兩位齊人主將往後撤退,他想也不想,「勇士們,追!」

  若薩索能將雍州城的兩個主將都困在此地,雍州城的守軍一定會慌亂不已,屆時石摩奴將軍趁機攻城,豈非事半功倍?

  越是如此想,薩索越是不遺餘力地追擊。

  穿過胡楊林,馬蹄踩踏鬆散的黃土,薩索幾乎殺紅了眼,手中的金刀沾滿了血,他正欲再向齊軍後方發起衝擊,忽然之間,戰馬揚蹄,尖銳嘶鳴,身子一歪,多少胡人騎兵重重地從馬背上倒下去。

  薩索側身落地的瞬間,臂膀被鋒利的東西狠狠嵌入,他吃痛,立即將其拔出,血淌了滿手,他面色鐵青地看著那枚鐵蒺藜。

  鬆散的塵土之下,鬆懈的繩索一被拉緊便裸露出來,繩索上綁著密密麻麻的鐵蒺藜,甚至是鋒利的斧鉞刀槍。

  戰馬倒地不起,山丘上暗藏許久的齊人兵士們叫喊著衝下來,將薩索與他的胡人兵圍困其中。

  薩索怒吼著起身,奔向魏德昌。

  而楊天哲此時與魏德昌對視一眼,點了點頭,立即分兵回頭再朝胡人的駐地而去。

  胡人駐地的氈帳被沾了猛火油的箭矢燒成一片連天火海,薩索正與魏德昌纏鬥之際,回頭遠遠一見那片火光,他分了神,立時被魏德昌一刀穿胸。

  薩索睜著失焦的雙目,倒在血泊裡。

  魏德昌立即取出懷中事先寫好的丹丘文字條,俯身在薩索身上沾了點血,又喚了人,將胡人的隼奴帶過來,一刀壓在他頸間:「要麼老子挖了你的眼睛,要麼,你把你養的獵隼放出去!」

  觀戰的齊人斥候見狀,立即騎馬往雍州城門回奔,在馬背上又放出一枚鳴鏑。

  「將軍,倪公子!鳴鏑響了!」

  段嶸立即走入氈棚。

  「秦將軍,整軍待戰吧。」

  茶碗裡微白的熱霧上浮,徐鶴雪輕抬起眼睛。

  石摩奴才近瑪瑙湖,遠遠地便望見胡楊林盡頭似乎有連綿的火光,凜冽風聲中,似乎還能聽見震天的吼聲,來回拂動的「秦」、「魏」旗幟。

  獵隼俯衝而來,涅鄰古立即將其抓住,取下銅管,展開沾血的字條——「魏在此,雍州城無糧。」

  「將軍!看來魏德昌已經燒了咱們的糧草!」涅鄰古不由擔心其自己的侄兒薩索。

  「咱們斷了雍州城的糧道,他們果然按捺不住,」石摩奴看著那片隱約閃爍的火光,立即下令,「涅鄰古,你我兵分兩路,你去救援薩索,殺了魏德昌!我則趁他們防守不足之際,攻城!」

  「是!」

  涅鄰古立即領命。

  石摩奴領兵疾奔至雍州城門之外,果然看見城樓之上的馬面中少了些防備,他在馬背上揚聲:「秦繼勳!你若不出來與老子一戰,老子立即去殺你義弟魏德昌!」

  號角吹響,城樓上的齊人兵士來回奔走,顯出渙散的慌亂之態。

  「果然來攻城的是石摩奴。」

  沈同川心中駭然,殺宋嵩那日,他已在戰場中見過這位倪公子的身手,卻不想此人在戰場之外,亦能運籌帷幄,滴水不漏。

  來攻城的是石摩奴,便說明他領來的兵是精銳中的精銳,他被燒光的糧草激起無邊的怒氣,對「防守空虛」的雍州城再不是雖攻亦能不攻的態度,他受了此等屈辱,亟待向這座孤城討回。

  「城中一部分的火器都已交給魏統領,」

  徐鶴雪神情冷靜,「只要我們能將石摩奴拖住,魏統領與楊統領定能抵得住一個涅鄰古,平安歸來。」

  「好!」

  秦繼勳精神奕奕,只要挺得過今日,沒了糧草的石摩奴,便是秋後的螞蚱。

  沈同川跟著秦繼勳先行出了氈棚,倪素與徐鶴雪幾乎是同時起身,她迎上他的目光,「熬藥的時辰到了,我得去,你也去吧。」

  兩人在城牆底下分開,倪素看著徐鶴雪走上石階,她便在底下挽起衣袖,招呼鐘娘子將竹篩中的藥材拿來。

  胡人的投石車不斷朝城牆上投射石頭,清源寺的僧人們亦在城牆上指揮著兵士們往底下投石,城門徐徐打開,秦繼勳與段嶸騎馬領著雍州軍衝出去。

  大門合攏,兩軍在寬闊的平原上拉開陣勢,金刀銀光閃爍交織,步兵在前,騎兵在後,箭矢不斷來回密織如網。

  石摩奴並非蠢材,此前魏德昌用過的車陣再用來對付他已經沒有初時那樣好的效用,他以步兵在前密密匝匝地堆上來,幾乎令車陣再不能維持一個圓融的陣型,在胡人弓騎兵的掩護下,手持金刀的騎兵立即上來衝破車陣。

  秦繼勳鎮定地指揮雍州軍擺開新的陣型,以兩翼步兵抬盾將弩車護在後方,以保證箭矢不斷發出,再以中軍騎兵與胡人騎兵相抵抗,試圖撕開胡人中軍的口子。

  從日光熾盛,到夕陽灼燒平原之上整片天空,遠處火器炸開的聲音不斷響起,黑色的煙霧徐徐上升。

  石摩奴被親兵護在中間,看著秦繼勳身邊的那名年輕校尉衝出來割破一名胡人兵的脖頸,鮮血迸濺,石摩奴回頭看了一眼遠處,心生焦躁,立即策馬往前,揚起金刀,朝段嶸砍去。

  段嶸匆忙擋住他的刀刃,卻不防石摩奴氣力之大,竟令他雙腕發顫,一膝重重地抵在地面。

  石摩奴的招式凶悍無比,段嶸接了幾招,有些吃力,他不得已踉蹌後退幾步,而石摩奴卻並沒有給他喘息之機,一刀揚來,寒光閃爍,在段嶸臂上留下一道極深的血口子,他還欲再劈,秦繼勳將幾個胡人騎兵斬於馬下,見狀立即一個騰躍上前,抵住石摩奴的刀鋒。

  胡人的騎兵到底要比齊人的強太多,再如此拼殺下去,雍州軍雖不見得輸,卻要平白消耗許多,徐鶴雪站在城樓上,對沈同川道:「沈知州,可以了。」

  沈同川立即朝身邊的兵士下令。

  戰鼓的響聲更加密集,底下的秦繼勳立即大喊:「撤退!」

  城門應聲而開,城樓上露頭的齊人守軍稀稀拉拉,石摩奴看秦繼勳領著兵倉皇後撤,便立時下令:「給老子衝!」

  胡人騎兵猶如黑雲一般積聚在混亂的雍州軍中,一邊拼殺,一邊勢如破竹地往城門內衝。

  他們衝了進去,卻發現城門之內,竟不知何時又修築了一道城門,而四周環圍,為首的胡人校尉臉色大變:「不好,中計了!」

  然而為時已晚,甕城之內,內城牆上萬箭齊發,穿透他們的胸膛,戰馬的嘶鳴聲不斷,後面的胡人軍不敢再往裡衝。

  「撤!」

  石摩奴當機立斷,調轉馬頭。

  沈同川才鬆一口氣,卻不防身邊的徐鶴雪忽然伸手抽出他握在手中防身的劍,自己手裡只剩個劍鞘,沈同川還沒喊出聲,便見身邊之人已提著劍,借胡人搭上來的攀援繩索,一躍而下。

  「倪公子!」

  沈同川伸長了脖子。

  徐鶴雪雙足抵在城牆上,借以繩索飛快地下去,城門還未合上,秦繼勳回頭見狀,便立即喊:「段嶸!」

  原本撤入甕城,已進內城門的雍州軍再度衝出。

  亂軍之中,徐鶴雪踩踏胡兵的肩背,提劍朝石摩奴而去,石摩奴回頭之際,立時以金刀相抗。

  風聲獵獵,石摩奴對上這個長巾遮面的年輕人一雙冷冽的眼。

  秦繼勳騎馬疾馳而來,與石摩奴的親兵纏鬥,徐鶴雪一劍刺穿近前一名胡人騎兵的腹部,隨即落在他的馬背上,與石摩奴在馬上交手。

  石摩奴習慣了提刀,招式力重千鈞,徐鶴雪劍招靈活而迅疾,躲開他的橫劈,旋身而起,落在石摩奴身後。

  石摩奴頓覺後背生寒,他立即回頭,金刀高揚,反身劈向他。

  ——「噌」。

  刀劍相抵。

  徐鶴雪再度落回原來的馬背上,石摩奴見他衣襟不知何時沾了一片斑駁血跡,不禁看了一眼自己的金刀。

  他何時傷到過此人?

  來不及多想,只見那遮著臉的年輕齊人再度朝他提劍,他神情一凜,立即迎上去,卻不防虎口被劍柄重擊一下。

  他吃痛,險些脫力。

  也是此時,徐鶴雪起身,銀白泛冷的刃光閃爍,與石摩奴的金刀相抵,他手腕一轉,劍鋒繞著金刀一轉,在距離石摩奴衣料腰腹最近的距離,他近乎精準地抓住這個時機。

  劍身擦著金刀在刺耳的聲音中蹦出極淺的火星子。

  石摩奴瞪大雙眼,後知後覺,低頭只見劍鋒已刺入自己腰側,鮮血直流。

  他再抬起頭來,

  夕陽餘暉之間,他看見面前這個人握劍的那隻手,衣袖後褪,露出來一道又一道猙獰血紅的傷口。

  殷紅的血珠懸在他蒼白的腕底,要墜不墜。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八十九章 天淨沙(四)

  身著黑甲的胡兵猶如密雲般堆積壓近,騎兵鋒利的長矛齊齊朝徐鶴雪刺來,沈同川在城樓上見狀,立即大喊:「放箭!」

  城牆之上的兵士們操縱著床弩發出無數鐵翎利箭,擦破凜風,發出短促的聲響,秦繼勳趁此機會在石摩奴的親兵中撕開一個口子,提刀往前的剎那,正遇徐鶴雪後仰翻身,踩踏胡人壓下去的長矛一躍而起。

  石摩奴腰側受了一劍,一手捂著血淋淋的傷處,雖不致死,卻已不能再戰,一名親兵迅速上了石摩奴的馬背,拉拽韁繩大喊:「保護將軍!撤退!」

  胡兵們將石摩奴護在其中,迅速合攏後撤,不遠處馬蹄踩踏地面的震顫聲重,飛揚的塵沙之間,沈同川居高臨下,認出己方帶有「齊」與「秦魏」二姓的旌旗,他立即抬手,「停下!魏統領回來了!」

  箭雨忽止。

  魏德昌身後還有領兵追擊而來的涅鄰古,混亂之中,涅鄰古見石摩奴受傷,便慌了神,顧不得前面魏德昌和他的魏家軍,連忙去接應石摩奴。

  魏德昌眼瞼胡兵慌張撤退,「義兄!胡人已見頹勢!我們快合力,乘勝追擊!」

  「不可。」

  秦繼勳一身甲胄浴血,只見魏德昌與楊天哲還未走近便調轉馬頭,他還沒應,便聽徐鶴雪說道。

  徐鶴雪衣襟邊緣血色斑駁,幾縷亂髮在鬢邊被風吹得亂蕩,秦繼勳忽見他雙膝忽然一屈,劍鋒嵌入地面,一個踉蹌,便立即上前去扶:「倪公子!」

  「秦將軍,讓他們回來。」

  徐鶴雪勉力站直身體,握劍的手在袖間細微地抖。

  「段嶸,揮旗!」

  秦繼勳的命令一下,段嶸立即令兵士揮動旗幟,魏德昌只見止戰的旗幟揮動,他像是被兜頭的冷水一澆,不得不與楊天哲領著兵士們回頭。

  「義兄!多好的機會啊!石摩奴的糧草已被楊統領燒毀,他又受了傷,此時正是士氣大減的時候,若我們此時追擊,或可將其一網打盡!」魏德昌疾奔到城門前,下了馬便急匆匆說道。

  楊天哲緊隨其後,「是啊秦將軍,萬不可在此時放過石摩奴!」

  「你們難道忘了,我們如今的重中之重是什麼?是守城!」秦繼勳神情肅穆,厲聲,「援軍未到之前,誰也不許輕舉妄動!」

  戰鼓已止,寒風捲地,天色亦變得暗淡許多,倪素點燃琉璃燈,靠在城牆上,看見沈同川急急忙忙地提著衣擺從城樓上下來,她看著他身後,卻始終沒見那個人,她心中一跳,不由往前,「沈知州,倪公子呢?」

  「倪公子在外頭!他好像受傷了!」沈同川匆匆地回了一句,便立即命守著內城城門的兵士們開門。

  城門緩緩打開,沈同川還沒往甕城內探頭,只見倪素已飛快地從他身邊跑過,甕城之內,除了呆立的戰馬,便是滿地的死屍,燈影所照,鮮血直流,堆積的屍體幾乎擋住她的步履。

  外城的城門開了,晦暗的天色,還未點燃火把的城中灰濛濛的,呼嘯的風聲猶如厲鬼的哭嚎,鮮血滴答。

  無數兵士湧入,清理起地上的死屍,胡人的屍體被丟在一旁,幾乎要堆成一座小山,而每一個齊人兵士的屍體都被他們鄭重地抬入城中收殮。

  「倪公子你受傷了?快,快叫咱們營中的醫工!」魏德昌心中雖不滿徐鶴雪向秦繼勳諫言不許追擊石摩奴,但見他受傷,他亦露出緊張之色。

  「不必。」

  徐鶴雪一手提劍,拒絕了秦繼勳的攙扶,他邁著緩慢的步履走入城門,只覺眼前的漆黑被一道暖色的光影驅散。

  那光影鋪陳在沾滿血水的地面,他的眼睫慢慢抬起,對面有一個女子,她穿著淡紫衫裙,挽著三鬟髻,只有一根牙白的玉簪作飾,淨白的長巾半遮她的髮頂,也遮住她的半張面容。

  她手提一盞琉璃燈,燈盞中的燭焰跳躍,那是照亮他雙目的唯一光源。

  「我有醫工。」

  徐鶴雪忽然說。

  他渾身痛得麻木,邁著極為艱難的步履,踩著琉璃燈鋪散而來的光影,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

  越是走近,他的雙目便越是清晰。

  他看清她紅透的眼眶,閃爍的淚意,忽然之間,步履一頓。

  兩人之間還相隔一段距離,四目相視的剎那,倪素的眼淚如簇跌出,忽然朝他奔去,她雙臂一展,環抱住他的腰身。

  徐鶴雪脊背僵直,良久,他垂下眼睛,只見長巾滑落,露出她的髮髻,他伸出手,停在半空片刻,還是很輕很輕地,摸了一下她的頭髮。

  沈同川在內門看見這一幕,想要到近前去,又覺得好像不大合適,他摸了摸鼻子,沒動。

  「我們快走。」

  倪素吸了吸鼻子,鬆開他,扶住他的手臂,往內門走去,路過沈同川身邊時,徐鶴雪順手將那柄劍交還給了沈同川。

  沈同川看著他們二人相扶往前走去的背影,他從未覺得自己的劍如此重,他低頭,看著一顆血珠順著劍鋒滴落。

  「德昌,我知道你們心裡在想些什麼,」秦繼勳立在甕城內,也才將視線從徐鶴雪的背影收回,「你們是覺得,我太聽他的話。」

  「義兄……」

  「可老子不是傻子!」

  秦繼勳忽然厲聲打斷他,「他要是沒有本事,他所為要是沒有道理,老子身為雍州軍主將,何必要聽他的話!」

  「你們以為石摩奴意欲撤軍之時,他為何忽然要冒著風險去與石摩奴交手?」

  秦繼勳的視線在魏德昌與楊天哲之間來回,「你們還未歸,石摩奴彼時撤軍,一旦與你們正面相遇,豈非正好給了石摩奴與涅鄰古前後夾擊你們的機會?」

  徐鶴雪意不在殺石摩奴,而是在為魏德昌與楊天哲爭取時間,而石摩奴受傷,亦令涅鄰古亂了方寸,無心作戰,只顧撤退,如此,又避免了一場血戰消耗。

  魏德昌與楊天哲皆啞口無言。

  秦繼勳看楊天哲遞還的松紋寶刀,他伸手接來,「我不知你們心中作何想,但我,越是識得此人,我便越是為之可惜。」

  「胸中有方略,劍抵萬刃光,」沈同川提著那柄徐鶴雪用過的劍,走近他們,「這樣的人,無論投身沙場,還是居於廟堂,本該前途無量。」

  可惜,那是一個將不久於人世的人。

  忽然的靜默籠罩於四人之間,今日本是他們近來對陣石摩奴,最大的一場勝仗,但四人面上都有些沉重。

  「我對不住倪公子。」

  魏德昌滿臉羞愧。

  「誠如秦將軍所言,倪公子這樣的人,我實在不該如此冒犯。」楊天哲亦垂首道。

  借以天色的晦暗,多虧城牆上的火把還沒有點起來,只有倪素手中的琉璃燈為徐鶴雪照亮,暫時還沒有人發現徐鶴雪的身形與常人相比,已有些許淡薄。

  倪素掀開氈簾,將他扶進去,原本躺在氈毯上的青穹見狀,勉力坐起身,他是鬼胎,自然能敏銳地發覺徐鶴雪的不同,他立即起來,拖著遲緩僵硬的身體出去找香燭。

  荻花露水煮的茶水還剩下一些,倪素要拿去爐子上溫,卻聽他道:「不用,給我吧。」

  倪素不說話,將茶碗遞給他。

  她看著他端茶碗的手,發覺他的顫抖,也隱約看見衣袖底下血紅的傷口,一道,又一道。

  「倪小娘子。」

  氈簾外,鐘娘子的聲音傳來,「魏族長聽說你有金針刺穴的家傳本事,所以叫了人來請你去治一治他的腿。」

  這一兩月以來,倪素用她的醫術治好了難民中疾病纏身的婦孺,亦跟隨軍營中的醫工們為受傷的將士醫治外傷,此地幾乎無人再疑心她的醫術,城中有難產的婦人,或身上有隱症的婦人,都開始來尋她治病。

  鐘娘子與人閒聊,將倪素出身江南雀縣,杏林世家的事兒說了出去,她有金針刺穴的家傳本事,亦是從鐘娘子這兒傳出的,魏府的老內知在氈帳外頭接著鐘娘子的話道:「倪小娘子,我家主君一到這秋寒之時便開始雙膝作痛,聽說你會針灸,不防便去我們府中試上一試?若你的法子有用,我們主君少不了你的賞。」

  傲慢的主君,養出的家僕也是傲慢的,這番話高高在上,倪素滿眼都是眼前這個人手臂上皸裂的傷口,她心中充盈憤怒,扭頭看著氈簾上映出的人影,風吹簾動,那影子竟有些扭曲,「我不去!」

  外頭的老內知顯然未料此女竟如此不識抬舉,他臉色一變,語氣更不好,「倪小娘子,若不是戰事所致,你以為我們主君會要你一個小娘子去給他看腿?」

  「城中的醫工,你們喜歡找誰便找誰,我金針刺穴的本事學得不好,就不拿你們的老族長來試了,我怕他試不起!」

  倪素一番針刺般的話令老內知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在外冷哼一聲,「好個牙尖嘴利的女子!不知好歹!」

  氈簾外的人影消失,倪素回頭撞見徐鶴雪的目光,她取走他手中空空的茶碗,「你別這樣看我。」

  「你怎麼了?」

  徐鶴雪虛弱到說話幾乎只剩氣音,一手撐在案角。

  「我不去治他的腿,他不會死,」倪素幾乎壓不住鼻尖的酸澀,她眼眶又湧上淚意,看著他蒼白的面龐,「可是你呢?」

  你死了。

  這個陽世所有的藥石,都救不了你的疼。

  「他,」

  眼淚滑下臉頰,倪素顫聲,「他是剮了你的其中一人,憑什麼他可以活到兒孫滿堂,而你不能?」

  徐鶴雪怔怔地看著她,琉璃燈盞的光悄無聲息,以微弱的力量,緩慢地修補著他殘缺的魂火,凝聚起他不斷散出的瑩塵。

  他抬起手,還沒觸碰到她臉頰的淚水,倪素又忽然來抱住他。

  她抱得一點也不緊,反而處處小心,她不知道衣冠之下,那一道道的剮傷都在哪裡,她其實很想看,但她知道,他不會願意的。

  「我去為他治腿疾,那我成什麼了?」

  她哽咽地說。

  徐鶴雪覺得她的這句話就像是她親手交到他手中的鑰匙,只要他順從於她,便能打開約束心中欲念的枷鎖。

  瑩塵飛浮,孤燈搖晃。

  徐鶴雪忽然回抱住她,力道之大,根本不顧衣衫底下皸裂的傷口,雙臂收緊,將她環在懷中。

  倪素覺得自己好像被積雪裹住,胸腔裡的那顆心疾跳不停。

  她其實很想要他的擁抱。

  哪怕這樣冷。

  「徐子凌,這樣你會很疼的。」她的手輕放在他的肩背。

  他卻問,「你會不會覺得很冷?」

  她說不出他身上很冷的話,徐鶴雪知道她不願意說,正如他也不願意向她坦白自己的疼。

  他清冷的眉眼未曾顯露分毫情緒的波瀾。

  卻俯首,抵在她的頸窩。

  「就一會兒。」

  就這一會兒,他順從於她。

  順從此刻的私欲。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九十章 天淨沙(五)

  打了勝仗,秦繼勳自然是要犒勞將士們的,秦魏二姓的族長毫不吝嗇地送出族中所有的牛羊肉與高粱酒,氈棚外是兵士們高高興興來回搬挪乾柴的聲音。

  倪素的下頜抵在徐鶴雪的肩,她遲疑地抬起原本放在他後背的手,琉璃燈盞照見她滿掌濡濕的血液,她指節屈了一下,血液開始以緩慢的速度逐漸化為細微的瑩塵,幽幽浮浮。

  氈棚外有步履聲臨近,徐鶴雪幾乎是立即鬆開倪素,青穹一手抱著香燭,一手掀開氈簾,正見他們二人相對,坐在氈毯上。

  倪素立即起身去接來他懷中的香燭,卻發現自己站在他的面前,他似乎又比自己高了一些。

  這種變化,青穹習以為常,他已經挺過了骨肉生長最難捱的時候,如今除了依舊畏寒以外,已好了許多。

  「我來幫你清理燭台,倪姑娘。」

  青穹說。

  「你才剛好些,快回去坐,一會兒我去要些艾葉,你晚上用它泡腳,也許會好受一些。」倪素說著,便抱著香燭回到桌案前,將裹著殘蠟的燭台一一清理乾淨,再將蠟燭一支一支地放上去,借著琉璃燈中的燭火,點燃。

  「倪公子!」

  氈棚外添了一道魁梧的身影,倪素看他的手已經觸碰到氈簾,她回頭看向徐鶴雪淡薄的身影,立時出聲:「魏統領,不要進來!」

  魏德昌抓著氈簾的手一頓,「倪小娘子,這是何故?」

  「他受了傷,我正在施救,」倪素飛快跑到徐鶴雪身邊,蹲下去將被子扯來將他裹得嚴嚴實實,又扭頭看著氈簾上映出的那道人影,「魏統領若有話,還請晚些時候再說。」

  魏德昌也不知為啥她治傷,他就不能進去,但他還是鬆開了手,就站在氈棚外頭,「不行,我現在就得說!」

  「倪公子,」魏德昌喝了幾碗酒,粗獷的嗓音都沾著幾分醉意,他身上沾血的甲胄還沒脫,不自覺在簾外站直身體,又抱拳俯身,「我老魏來給你賠不是來了!今日我與楊統領實在衝動,我是個粗人,這心裡頭沒有那些彎彎繞繞,也不像你與義兄那樣想得周全,但我老魏保證,往後再不這樣了!」

  徐鶴雪被倪素裹在她的被子裡,她這一天下來也沒有閒下來的時候,被中其實沒有她的溫度。

  魏德昌在外面等了片刻,心中正疑惑,才聽裡面傳來徐鶴雪的聲音:「魏統領不必如此,你有以一敵百之勇,非如此,秦將軍亦無把握偷襲石摩奴駐地,毀其糧草。」

  「我就是這一身蠻力還堪用。」

  魏德昌站直身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聲,「楊統領本也是要來給你賠不是的,但方才在席上,他被我灌醉了,此刻正酣睡呢。」

  「灌醉?」

  徐鶴雪敏銳地抓住關鍵所在。

  「是啊,義兄說,楊統領近來功勞不小,讓我好生與他喝一頓,他酒量不及我,才兩壇子,他就人事不省了哈哈哈哈……」

  徐鶴雪盯住氈簾上的影子,「魏統領,秦將軍在何處?」

  「他嘛……」

  魏德昌話說一半,聽到些動靜,他轉過頭,正好看見秦繼勳一手按著松紋寶刀走來,他立即喊:「義兄!」

  秦繼勳將他上下打量一番,「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來給倪公子賠不是。」

  魏德昌指了指氈棚。

  秦繼勳拍了拍義弟的肩,「德昌,馬上就要換防,你快去安排人將城樓上的兒郎們換下來,切記,酒這東西,他們可以喝,卻不能多喝,多事之秋,我們無論何時都不可放下防備。」

  魏德昌撓了一下腦袋,「那你還讓我跟楊統領……」

  「你酒量太好,我先前忘了讓你收斂些,此事怪我,」秦繼勳神色如常,「你快去吧。」

  涉及軍務,魏德昌也不耽擱,點了點頭,轉身便走。

  徐鶴雪在氈棚內靜聽著他們之間的談話,氈簾外只剩一個人的身影,秦繼勳在外面道:「倪公子,你的傷如何了?不知我能否進來?」

  青穹在秦繼勳與魏德昌說話間便找出來一張輕薄寬大的毯子,倪素與他一塊兒將搭衣裳的木施搬過來,將毯子搭上去,充作一面屏風。

  「秦將軍進來吧。」

  倪素站直身體,抬手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

  秦繼勳掀開氈簾入內,只覺其間亮如白晝,簡易的「屏風」遮擋遮擋了他的視線,倪素走上前,「秦將軍,他受了傷,此時沒有遮面,不便與您相見,請您見諒。」

  秦繼勳當然記得這位倪公子面上有疾,他點頭,「我與倪公子如此說話也可。」

  青穹將一把椅子搬來他身後,便與倪素一塊兒出了氈棚。

  他們也沒有走遠,就在幾步開外,倪素找鐘娘子要了兩個包子,兩碗熱湯,便與青穹一塊兒坐著吃。

  青穹咬下一口包子,還是沒忍住,「倪姑娘,你怎麼不勸勸他?他總是這樣折騰自己,可這裡,又能有幾個人記得他的好呢?就算能記得,也是記得他倪公子這個身份,而不是……」

  而不是徐鶴雪。

  青穹抿唇,沒說出來。

  「他又不是為了讓人記得他的好才做這些事的。」

  熱湯裡有胡椒,喝了幾口下去,倪素因為那個擁抱而發冷的身體暖了許多,「這世上的人,大多都有自己所奉行的道,有的人就算是死,也不會忘記自己的道。」

  她立志行醫,也從不是為了讓天下女子都記得她的好,所以她理解他的道。

  「我不能攔他,」

  倪素看向身邊被厚厚的披風裹得嚴嚴實實的青穹,「我要幫他。」

  冷月高懸,疏星暗淡,城中篝火一簇又一簇,燃燒跳躍,兵士們聚在一塊兒喝酒吃肉,熱鬧至極。

  這是他們駐守雍州以來,最為揚眉吐氣的時刻。

  氈棚內,徐鶴雪隔著搭了氈毯的木施,直截了當地詢問秦繼勳,「將軍是故意要魏統領灌醉楊統領的?」

  「倪公子心細如塵,」

  秦繼勳愣了一瞬,手撐在膝上,「實不相瞞,即便今日得勝,我心中亦有不安之處。」

  徐鶴雪咳嗽了兩聲,聲音透著虛弱,「所以,秦將軍已經讓人去巡視天駒山鳥道了?」

  「不錯。」

  秦繼勳點頭,石摩奴負傷撤退之時,他聽見這位倪公子說不要追的話,便發覺倪公子與他或許已經想到一塊兒去了。

  「天駒山鳥道年年修繕,宋嵩在時,他再貪也不敢怠慢天駒山的工事,我實在疑惑,為何偏在此時,它便出了紕漏。」

  秦繼勳面色凝重許多,「倪公子,我懷疑,雍州城內有內鬼作祟。」

  若他的猜測為真,那麼這於雍州城而言,實在是一件極為嚴重的事,這也正是他不將自己的猜測告知魏德昌的原因。

  魏德昌是直腸子,極易衝動,此事一旦聲張,便會引起城中人心慌亂。

  他之所以讓魏德昌灌醉楊天哲,也是為了讓段嶸代替楊天哲去巡視天駒山。

  「將軍!」

  氈棚外忽然有急促的步履聲臨近,秦繼勳聽出是段嶸的聲音,他立即道:「進來。」

  段嶸掀簾進來,看見擋在中間的木施,愣了一下,隨即便將手中的斷木板雙手奉上,「將軍,這木料是我從天駒山底下的山澗中找到的,果然有異!」

  段嶸氣喘籲籲的,滿腦門兒都是汗,「刀刃切口大的是正面。」

  多虧氈棚中燭影明亮,秦繼勳接來細細地端詳一番,臉色變了又變,他立即從木施底下將其遞給徐鶴雪,「倪公子,你看。」

  徐鶴雪接來,這塊殘缺的木料頗為厚實,兩面都有刀痕,但切口卻是不一樣的大小。

  「胡人的金刀極有重量,他們趁夜攀援天駒山,必不便帶刀,即便帶了,要抬起來從底下破壞鳥道,也是事倍功半,他們用匕首才更襯手,的確背面更符合匕首的切口長度。」

  正面,是供鳥道之上的雍州軍來回踩踏的那一面,既有磨損,又有塵泥,反觀背面,撇去那些密密麻麻的刀刃切口,便要平整光滑許多。

  天駒山的鳥道,非是自下而上的胡人毀壞,而是有人事先在上面便做了手腳。

  外面的熱鬧聲重,而秦繼勳心中卻泛寒,「天駒山上,一半的守軍是我秦家軍,一半,是起義軍。」

  「自然不可能是咱們秦家軍的兒郎!可是,」段嶸皺起眉頭,滿心疑慮,「可是楊統領他自來到雍州城,便一直不遺餘力地與我們一塊兒守城,他殺的胡人不在少數,今日更是與魏統領一道燒了石摩奴的駐地,殺了涅鄰古的侄兒薩索,依我看,即便是有內鬼,也絕不可能是他。」

  其實秦繼勳心中亦有此疑問,若是楊天哲,他絕不可能為雍州如此盡心盡力,「昨日負責值守天駒山的武官都是誰?」

  「咱們軍中昨日值守天駒山的是劉用,劉獲,劉忠兄弟三人,楊統領軍中的則是董成蛟,胡達,孫岩禮。」

  「他們現在何處?叫他們到我帳中,我來問話。」

  秦繼勳站起身。

  段嶸領了命,轉身便跑出去,秦繼勳轉頭對徐鶴雪道,「公子受了傷,便先好好休息。」

  秦繼勳才走出氈棚,卻撞上段嶸急匆匆地跑回來,「將軍!董成蛟與胡達已不在席中!」

  氈棚內,徐鶴雪才支撐著身體,勉強站起來,便聽見段嶸的這一聲,他邁著緩慢的步子走到氈簾旁,「段嶸,他們二人今夜,可有什麼任務?」

  「董成蛟要給天駒山送徵來的民夫與武器營的箭支。」

  雍州軍的武器營設在一間民宅裡,這還是秦家給騰出來的地方,所有造武器的工匠吃住都在這裡,竟也寬敞得很。

  燈火通明的樓閣上,所有的工匠們聚在一塊兒,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緊張,你推我,我推你的,一個老頭用胳膊肘捅了捅身邊的人,「范江,你站前面兒!」

  這些天以來,范江與這些人在一塊兒圍著面前的這個床弩轉,手上布滿了細小的傷口,他緊張地搓一下手,針扎似的疼,到底還是一瘸一拐地走到床弩後面,僅憑他們這些人是拉不開床弩的弓弦的,他便喊了一聲:「外頭的兄弟,進來幫幫忙吧!」

  守在廊上的兵士們聽了,便立即跑進門來,他們看著那架三弓床弩,臉上也都帶了些好奇又期待的神情。

  他們幫著將床弩推到外面的欄桿處。

  「快!咱們一塊兒使力!」資歷最老的工匠一抬手,所有人都聚到床弩後面,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抵在弓弦上的鐵翎箭支。

  他們居高臨下,箭支所指,是被空置的一片空巷。

  他們一起拉動床弩,幾乎都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

  「放!」

  范江泛乾的嘴唇顫了顫,振聲。

  所有人同時卸力,長三尺五寸,粗五寸的鐵翎箭刺破風聲,擦著他們的耳膜,猛地彈射出去。

  兵士們最先反應過來,記著適才的方向,疾奔出去。

  夜裡看得不太清楚,范江與所有人都在樓上焦灼地等待著兵士的回歸,約莫過了兩盞茶,兵士們氣喘籲籲地將拾撿回來的鐵翎箭交還,一名兵士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笑道:「一千五百步!」

  樓上寂靜一瞬,瞬間爆發出此起彼伏的聲音:「成了!」

  范江傻呆呆的,那名頭髮花白的老工匠搖晃他的腦袋,「范江!聽清楚了嗎?咱們成了!一千五百步有了!」

  「我聽到了,」

  范江摸著鐵翎箭,「聽到了……」

  弩射距離有一千五百步的三弓床弩,他們造成了。

  「如此,我們又比那些胡人多了幾分優勢!」兵士們也高興極了。

  秦繼勳給武器營也分了一些牛羊肉,所有的工匠忙到此時才覺得餓,一個個說說笑笑地下樓,白鬍子老工匠看著范江還在床弩面前發呆,便好笑地喊:「嘿,范江,說你呢!你在想什麼呢?」

  范江遲鈍地抬起頭,撞見白鬍子老頭的笑容,他也不自禁地笑了一下,「沒什麼,何老,我就是忽然覺得,我好像也有些用處。」

  白鬍子老頭看著他,「這是什麼話?你當然有用處,咱們做工匠的,都各有各的用處,旁人如何輕賤,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咱們自個兒心裡頭得看得起自己!」

  「你往常是做些造箱籠修房屋的木工活兒,如今不也做得這殺胡人的法寶麼?你在這兒沒日沒夜的,比我們任何人都拼命,我也瞧得出,你在這上頭其實是很有天資的,又是個肯吃苦的,你若是不嫌,往後就跟著我一塊兒在軍營裡頭做活,我半輩子都是做這些武器的,只要你想學,我就都教給你。」

  范江一驚,「何老,我……」

  「怎麼?不願意啊?」

  何老挑起鬆弛的眼皮。

  「願意!」

  范江毫不猶豫,他將那沉重的鐵翎箭抱在懷中,「何老,我願意。」

  這一刻,他想起妻子阿雙,想起她生前所受的種種折磨,想起自己因胡人闖入雍州城而受傷的腿,他胸腔裡很多的情緒起伏,猶如江海翻覆,「我這樣的人,雖然不能上戰場,也很難拉得動弓,用不來劍,但是我可以造最好的床弩,最利的箭矢給我們的將士用……」

  誰說木匠,就不能有報國志。

  誰說他瘸了腿,就不能向胡人討要欠他妻子的那份血債。

  「說得好!」

  何老的眼睛浸滿笑意,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走吧,吃碗羊肉湯,咱們這兒的好消息,就要送到秦將軍那兒去了。」

  「您先去,我將這裡收拾一下。」范江指著屋子裡的狼藉。

  「你別那麼勤快,他們都沒收拾呢。」

  何老搖搖頭,還是背過身,朝樓梯下走去。

  樓上只剩范江一個人,他掃了掃屋子裡的碎屑,便一瘸一拐地走到長案旁看了會兒圖紙,那是他與這些工匠連日來的成果。

  他看了又看,不由地將掃帚靠在案角,自己慢慢地坐在地上,燭光照不見這片角落,他在陰影裡,小聲地喚:「阿雙?」

  他連著喚了幾聲。

  沒人應他。

  他沉默地坐著,捏得圖紙發皺。

  底下忽然吵鬧起來,他還沒來得及站起身,便聽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在桌案下,看見兩個人率先走進來,後面的兵士跟上來,其中一人指揮道:「你們快一些,別誤了出城的時辰!」

  原來是來搬鐵翎箭的。

  范江正欲站起來,搬了鐵翎箭的兵士們很快出去,那道門匆忙被穿著墨綠衣袍的人合上,「你此番出城,就不回來了?」

  范江猛地一頓。

  「自然不回來,耶律真將軍已近汝山,如今石摩奴又受了傷,咱們的目的已成,我自然要回去給耶律真將軍報信。」

  另一個身穿玄色衣袍的人壓低聲音,「雍州軍的城防我已弄得很清楚,到時將軍來此攻城,便是易如反掌。」

  「那些民夫,你作何打算?」

  「自然是都殺了,難道還帶著他們一起去汝山不成?」

  范江幾乎雙腿癱軟,他清楚得聽見他們口中談及的將軍,是一個胡人的名字。

  耶律真,分明就是那個在十六年前攻打雍州城的胡人將領!

  他們是內鬼!

  范江目光上移,看見桌角的一個神臂弩,他想也不想,動作極輕地拿來手中,那二人還在談話,他緩慢挪動到桌案底下,仰頭。

  神臂弩對準一個背向他的人。

  他滿腦子都充斥著妻子阿雙的臉,想起她對胡人的懼怕,憎恨,想起她生前死後都在折磨著她的那些痛苦的記憶。

  他雙目濕潤,指節緊繃。

  不,

  不行。

  他的手指忽然鬆懈,他要先將這件事告訴倪公子,告訴秦將軍!不能讓這個叛徒出城!

  然而目光一抬,他驀地對上一雙陰鷙的眼。

  「胡達,有人在你身後。」

  那個人緊盯著范江。

  名喚胡達的男人立時便要回頭,而范江卻立即射出箭矢,那玄衣男人拉拽他不及,胡達被一箭穿胸。

  范江滿掌是汗,再射出幾箭,卻被那有了防備的玄衣男人盡數躲開,眼看他抽出刀,范江立即起身,驚慌失措下,他撞開一旁的櫺窗,囫圇滾了出去。

  「來人!」

  他一瘸一拐地往樓下跑,「快來人!起義軍有內鬼盜取雍州城防!耶律真已近汝山!」

  范江扯著嗓子,用足了力氣,一遍一遍地大喊:

  「耶律真已近汝山!」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九十一章 天淨沙(六)

  底下有搬挪箭支的兵士們,後堂裡有聚在一塊兒吃羊肉湯的工匠們,他們聽到范江嘶聲力竭的叫喊,「快去稟報秦將軍!耶律真……」

  利箭擦破夜風的聲音一響,何老顫顫巍巍地從後頭出來,只見有個人從樓梯上滾了下來,重重地跌在地上。

  細長的箭支嵌在他的後背,很快暈開一片血紅,何老渾濁的雙眼大睜,失聲:「范江!」

  兵士們齊齊扔下裝著箭支的箱籠,他們很快抽出刀圍過來,卻見樓閣之上隱在一片晦暗陰影裡的那個人站出來。

  他居高臨下,手中還握著一個神臂弩,一雙眼睛低睨著底下中箭的范江:「諸位都認不出我麼?」

  「董校尉?」

  跟隨他而來的起義軍的兵士們訝然。

  董成蛟揚聲道:「此人瘋言瘋語,多事之秋,他不但射傷胡達校尉,還抹黑我起義軍,如此不正是要爾等雍州軍的將士與我們再生嫌隙?其人其心,實該誅之。」

  「范江!」何老與其他工匠才將范江扶起,見他嘴裡吐出血來,又聽得樓上那人的話,他抬起頭:「他是個老實的,如何敢輕易污蔑人?!」

  「為他說話者,同罪!」

  董成蛟面露凶悍之色,「快將箭支搬上車!莫耽誤了秦將軍的軍令!」

  雍州軍的兵士們在底下緊盯著他,沒動,只有起義軍的兵士們轉身去抬箱籠,董成蛟正欲發作,卻聽外面一陣整齊急促的步履聲臨近,很快便有一人率先疾步進門,他一抬頭看見樓上的人:「來啊,給我抓住他!」

  董成蛟心下一凜,「段嶸你要做什麼!石摩奴一敗,你們雍州軍便要卸磨殺驢嗎!」

  跟隨董成蛟來的起義軍兵士們一聽這話,他們立時慌了神,也不忙著搬箱籠了,抽出刀來擋在段嶸等人面前。

  「這個人是你們故意安排的對不對?」董成蛟指向底下口吐鮮血,半睜著眼睛的范江,「秦繼勳要對我們這些從十三州來的起義軍趕盡殺絕,是不是?!」

  「枉我們為雍州盡心盡力,枉我們楊統領如此信任你們雍州軍!可你們是如何待我們的?」董成蛟言辭激憤。

  「董成蛟,事到如今,你還要胡言亂語!」段嶸冷笑一聲,看見被工匠們圍在中間的范江,他立即命身邊的人:「快!快送他去找醫工!」

  幾名兵士匆匆忙忙地將范江帶走,而董成蛟的三言兩語,在這些信任他的起義軍將士中的確激起了極大的波瀾,他們警惕地盯著段嶸與他身後的人,無聲地對峙。

  段嶸沒有耐心耗下去,他幾乎是借著一旁柱子一躍,順著樓梯的欄桿,很快飛身上樓,董成蛟一邊後退,一邊朝段嶸射箭。

  段嶸以劍相抵,匆匆躲過,提劍直奔董成蛟,兩人在樓上刀劍相接,底下雍州軍的將士與起義軍的將士也打作一團。

  工匠們嚇得躲到後堂裡去,不敢冒頭。

  董成蛟堪堪躲開段嶸的招式,劍鋒劈開他身側的欄桿,他心下一緊,一個不防便被段嶸一腳踢了下去。

  董成蛟倉皇借力,勉強落地,抬頭便見段嶸飛身下來,劍光閃爍,段嶸雙足踩踏他的雙肩,一劍刺在他的脊背,董成蛟吃痛,脊背躬下去,摔在地上。

  段嶸坐在他後背,幾乎用劍將他釘死在地上。

  「雍州軍便是如此待我們這些人的嗎!我們千辛萬苦前來投奔,便是要落得如此下場嗎!」董成蛟嘴裡浸血,咬著牙大喊。

  「老子割了你的舌頭!」

  段嶸拔劍。

  「董校尉!」

  那些起義軍的將士們見此,他們個個面帶怒氣,雙目發紅,立即提刀朝段嶸奔去。

  「都給我住手!」

  一聲怒吼忽然而至,所有的起義軍將士驀地一頓,他們回頭,只見他們的統領楊天哲被人扶著,步履踉蹌地走進門。

  秦繼勳也很快進來,他抬頭,一雙銳利的眸子盯住那被段嶸制住的董成蛟。

  「楊統領!」

  董成蛟一見楊天哲,便憋出眼淚,「今日他們要殺我,說不準來日便要殺您啊!他們分明從未信過咱們,只是利用咱們守城罷了!」

  秦繼勳上前幾步,火把的光落在他冰冷的甲胄,「你還真是知道如何挑撥離間,知道自己反正活不成了,便索性用這條命來動搖我雍州城的軍心,以此,也能給你的主子耶律真多添一分勝算,是不是?」

  范江被抬出去後,秦繼勳在路上便撞見了,他緊緊拉住秦繼勳的衣袖,滿嘴都是血,艱難地對他重復:「耶律真已近汝山……」

  耶律真這個名字,對雍州的百姓來說,是一個籠罩在他們心頭多年的噩夢。

  十六年前,便是這個人偷襲雍州城,屠戮半城百姓,殺了秦繼勳的父兄,亦殺了魏德昌的兄長。

  苗天寧為守城而戰死,當時的雍州軍幾乎不剩什麼人了,如今的雍州軍多半是居涵關退回來的守軍。

  董成蛟依舊悲憤難言,「楊統領,我……」

  「天駒山的鳥道被毀,究竟是因為石摩奴,還是因為你與胡達?!」楊天哲厲聲打斷,他喝得太醉,此時還有些不清醒,他胸口劇烈起伏著,臉上燙得發紅,忽然間,他一手抽出身邊兵士的劍,握住劍刃。

  「楊統領!」

  起義軍的兵士們不由喊道。

  楊天哲握了滿掌的血,痛得自己清醒了許多,他額角青筋微鼓,站直身體,「你們都把刀給我放下。」

  起義軍的兵士們無比信任這位帶領他們從胡人的治下逃出來的楊統領,縱然他們心中不安,卻也還是陸續將刀放下去。

  「你們也放下。」

  秦繼勳抬起下巴,示意雍州軍的兵士們。

  一時間,眾人皆收刀。

  「董成蛟,我們從胡人的眼皮子底下逃出來,正是為了不做他們的奴隸,正是為了讓我們這身骨頭可以有機會挺得直,」楊天哲冷聲質問,「可你告訴我,為什麼逃了出來,你還要做胡人的狗?」

  冗長的靜謐,董成蛟被段嶸牢牢壓制,他半張臉抵在地面,「楊統領,你多天真啊,你不會真以為,做過狗,還能做回人吧?哈哈哈哈哈哈……」

  他近乎張狂地大笑,「這裡的人都知道!你楊天哲曾經貪生怕死,你爹死在苗天寧手裡,你就去做了胡人的狗!他們是不會真心信你的!咱們這樣的人,一日奴顏媚骨,終生奴顏媚骨!」

  「老子不在乎他們如何看!」

  楊天哲大步走上前去,抓住他的衣領,「只要能殺胡人,老子就要殺光他們!可你呢!老子如此信任你,你他媽的都在做什麼!」

  「我有妻兒了。」

  相比於楊天哲的暴怒,董成蛟反而顯得很冷靜,「他們就在丹丘,我可與你楊統領不一樣,你無牽無掛,我不是。」

  ——

  軍營中的醫工最會治外傷,段嶸手底下的兵士們將他抬回去,便立即喚了醫工救治范江。

  倪素扶著青穹匆匆跑來,正逢一名學徒端著一盆血水從氈棚裡出來,倪素看見淡紅的水中,靜躺著一枚鋒利的箭矢。

  「倪小娘子,師父他們正在裡面救治。」那學徒認得她,便匆匆地安撫了一聲,端著水盆去倒了,又找人要熱水。

  青穹顯得過分安靜。

  倪素看向他,他裹著腦袋的頭巾跑掉了他也不知道,就那麼遲鈍地望著氈簾上映出的一道道影子。

  倪素才要去拉他的頭巾,裡面便有人掀簾,倪素立即走上前,焦急地問道,「田醫工,范叔怎麼樣了?」

  姓田的醫工沉默一瞬,他瞧了一眼在旁的青穹,搖頭,「倪小娘子,那一箭傷及心肺。」

  倪素怎會不知他這句話的意思。

  她心中一沉,立即掀簾進去,范江就躺在簡陋的竹床上,一身血污,胸口艱難地起伏著。

  一旁還站著幾個田醫工的學徒。

  「范叔……」

  倪素唇顫,她走近查看范江身上的傷口,卻聽他嘴裡含混著血,模糊地說:「倪姑娘,我不中用了。」

  倪素的眼眶一瞬濕透,「范叔,我來救您,我可以救您!」

  她顫抖著手,壓制他的血脈,試圖為他止血。

  范江半睜著眼睛,看見氈簾一動,那個腦袋光禿禿,身形瘦長,看起來蒼白又遲鈍的青年走了進來。

  他其實不是青年,他其實才十幾歲。

  范江見他走近,暗沉沉的影子壓下來,他抖著嘴唇,「你又長高了。」

  青穹看著他。

  乾瘦又佝僂,一張臉被這雍州關的風沙磋磨得有些發皺,此刻他滿嘴都是血,一呼一吸間,肺部都帶著濁音。

  「我和你阿娘對不住你。」

  范江說。

  「你們又不知道生出來的我是這個樣子。」

  青穹終於開口。

  他比常人還要漆黑還要大的瞳仁裡映不出悲喜,聲音也很平靜。

  范江想笑,被血嗆得咳嗽,他喃喃,「其實,我好久都聽不到你阿娘說話了,從開始打仗,就聽不到了。」

  「我知道。」

  「咱們家跟別人家不一樣,他們會為生離死別而難過,但咱們沒必要,我是去找你阿娘。」

  范江眼瞼含淚,他艱難地喚:「兒啊,我其實,很想她。」

  「我知道。」

  青穹雙手緊緊地攥起來。

  「那你知不知道,」

  范江的淚幾乎要模糊他的雙眼,「我跟何老他們,造成了一千五百步的床弩?」

  「嗯。」

  青穹喉嚨發緊。

  「往後雍州關的將士們,會用咱們造的床弩殺胡人,保護咱們的家,」范江自顧自地說,「我也可以拿這個,去跟你阿娘吹噓了,她生前我還不認識她,也沒能保護她,至少如今,我做了一件很像樣的事。」

  「可是你,」

  范江盯著他,「可是你一個人,要怎麼辦啊?」

  「范叔,我會照顧青穹,」倪素眼眶發紅,她哽咽著說,「我答應您,我一定好好照顧他。」

  范江將目光挪到倪素的臉上,他張張嘴,鮮血順著嘴角淌出,「將軍,他,清白……」

  他含混的聲音令人聽不太清。

  無人看見倪素袖間的淡霧湧出,凝聚成一道模糊的身影,幾乎是在雙目無神的徐鶴雪才靠近床沿的剎那,范江雙眼失焦,沒了聲息。

  「阿爹?」

  青穹喚了一聲,聽不見他答,這一刻,他原本的遲鈍才被一種忽然籠罩而來的,翻江倒海的情緒擊碎。

  眼淚浸濕他稀疏的眼睫,他去拉范江餘溫尚存的手。

  那是一雙極為粗糲的手,布滿傷口,布滿他這勞碌一生的痕跡。

  氈棚中的那些學徒看不見魂火飛浮,紛紛落在青穹的肩上,猶如螢火一般,繞著他來回的打轉,像是無聲的叮囑,又像是一種不捨。

  青穹忽然撲到范江的身上,緊緊地抱著他,「你別走阿爹……」

  「你還沒有聽我說,」

  他聲音顫抖,「你是這世上最好的阿爹。」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九十二章 江城子(一)

  雞鳴哀哀,東方既白。

  雍州少雨,今日卻下了一場,濕潤的雨霧籠了薄薄的一層,青穹抱著一個黑漆漆的陶罐下了井,那裡面裝著他阿爹范江的骨灰。

  「真的不用入土為安麼?」

  段嶸忍不住問。

  「這口枯井,就是最能令范叔心安的地方。」倪素撐著一柄紙傘,雨珠在傘簷噼啪不停,她的袖間攏著一抹淡霧。

  青穹才從井口冒頭,倪素便立即上前去,傘簷挪到他頭上。

  井上的木蓋是范江做的,像一道門一樣,十幾年間,他與青穹在這口井中,活成了人們眼中的異類。

  青穹將銅鎖扣上,這口枯井,從他的家,變成了埋葬他阿爹的地方。

  段嶸指揮著兵士們抬來一方石碑立在井旁,其上所書墓志銘,是徐鶴雪昨夜在氈棚中臨燈,一刀一刀鐫刻而成。

  一直刻到他魂體淡薄,漸不具形。

  「為人修葺蔽廬者,亦有撐持大廈之勇,雖生於微末,然其心貴比隋珠矣。」

  昨夜,倪素是看著徐鶴雪刻下這最後一句的。

  十六年,范江守在雍州城為徐鶴雪擦拭了十六年墓碑,風雨無阻,甚至於淪為異類,而如今,徐鶴雪為他立碑著書,要人們再不能以異樣的眼光,輕視這個人。

  倪素看見文末,有青穹的名字,有她的名字,只是沒有徐鶴雪的名字。

  她垂眼,淡霧附在她的衣袖,倪素扶住青穹,說:「走吧。」

  青穹一言不發,像個遊魂,慢吞吞地跟著她走,才回到氈棚中,他就在氈毯上一躺,將自己裹進被子裡,說睏。

  倪素沒說話,她記得青穹曾與她說過,他從前也會夢到幽都,他見過幽都的恨水,那片荻花叢,甚至是恨水盡頭的寶塔。

  他想在夢中,見到他的阿爹和阿娘。

  天不亮時,楊天哲便當著雍州軍與起義軍的面,親手處決了叛賊董成蛟與胡達二人,並將兩顆人頭懸掛於城牆之上,但即便是如此,也未能徹底安撫住軍民不安的心。

  城中百姓懼怕「耶律真」這個名字,雍州軍猜疑起義軍中不止一個董成蛟,一個胡達,而起義軍則擔心雍州軍會因這份猜忌而對他們進行絞殺。

  「董成蛟和胡達是在我起事之後前來投奔我的,他們一路跟隨我,盡心竭力,」楊天哲右膝一屈,跪在秦繼勳面前,「秦將軍,是我識人不清!」

  「楊統領何必如此。」

  秦繼勳搖了搖頭,俯身去將他扶起。

  「這二人在你身邊,跟隨你殺石摩奴帳下的胡兵可從未手軟,我若是你,也未必能覺察出他們的用心,」沈同川在旁,神情凝重,「耶律真是長泊部落親王帳下第一大將,丹丘王的第一位王后便是出自長泊部落,長泊王后育有一子,就是如今的丹丘王庭大王子辛綽,楊統領,看來自你起事,耶律真便已在醞釀此毒計了。」

  長泊王后去世,丹丘王才迎娶了南延部落的公主為新王后,如今長泊部落之威勢雖不如南延部落,但長泊為大王子辛綽爭奪王位之野心卻不止於此。

  如今想來,楊天哲之所以能夠帶著起義軍與那些老弱婦孺平安逃出丹丘治下,其中未必沒有長泊部落的暗自助推。

  放走楊天哲,使蘇契勒陷入進退兩難之困局,董成蛟與胡達入雍州城之際,耶律真便已率部落大軍,在奔襲雍州的路上。

  董成蛟與胡達以天駒山鳥道被毀之危,使石摩奴與秦繼勳兩方消耗,可謂一石二鳥,既打壓出自南延部落的石摩奴,又削減雍州軍的實力。

  魏德昌幾乎驚出一身冷汗,「所以倪公子才說不要追,若當日我與楊兄弟真追出去,石摩奴也許會死,可咱們雍州城的兵力,只怕也要消耗一大半……如此,不正好方便那耶律真趁虛而入麼!」

  氈帳中一時靜謐。

  「原本胡人駐守居涵關的兵力與我雍州城相當,算算時間,無論是胡人的援軍,還是咱們的,少說都還要個十來日,但這個耶律真如今只怕已經過了汝山……」

  沈同川雙手在袖間交握,卻許久都不得暖。

  耶律真一來,雍州,便真是孤城一座,生死存亡,只在這十日之間了。

  「老子就是死,」

  凜風吹起氈簾,大片青灰的天光落來,魏德昌抬起頭看著外面的紛紛細雨,「也得在援軍趕來之前守住雍州城!」

  石摩奴從前馳騁草原,卻幾乎沒有與齊人交過手,而耶律真卻是從國戰中浴血而成的將軍,他不但打過攻城戰,還在十六年前就攻破過雍州城。

  十六年前他被苗天寧趕出雍州城,而今,他必是懷揣徹底攻破雍州城的決心而來。

  第一日,耶律真未至雍州城下,入夜之時,秦繼勳派出去的斥候來報,石摩奴症重而不及治,已死。

  但無論是秦繼勳還是沈同川,他們都很清楚,石摩奴絕非死於傷病,而是耶律真的暗害。

  石摩奴一死,他手底下的兵士便只能聽耶律真的話,暫且放下部族之間的爭鬥,共同伐齊。

  第二日,天不及亮,胡人的馬蹄接連成片,揚塵而來,密密匝匝的黑甲胡兵猶如陰雲籠罩,那騎在馬背上,手握鉤鐮槍的胡人將軍身形魁梧,雖已有四十餘歲,臉頰卻被橫肉撐得不見紋,他咬著肉乾,一雙陰沉銳利的眼睛睨著城牆之上懸掛的兩顆人頭,「果然,肯屈起骨頭的齊人,還不如我草原的牛羊。」

  耶律真並不叫陣,他知道這些齊人是絕不會輕易從城池中出來應戰的,他令大軍圍住雍州城三面,卻故意留了一面缺口。

  城池外圍的堡寨早已被石摩奴拔除,他如今只需要圍著這座雍州城打,火攻,投石,他無所不用其極。

  秦繼勳與魏德昌,楊天哲臨危不懼,新造的一千五百步的床弩亦未讓胡人離城池前的壕溝更進一步,他們合力守城至天黑,耶律真方有收手之勢。

  「將軍!這是什麼東西!」

  城下的投石車忽然朝城牆上投射來一樣東西,它落在地上,悶響一聲,一名兵士驚呼,秦繼勳立即回頭,只見那東西被白布包裹著,看不出裡面是什麼。

  兵士大著膽子用刀刃劃開白布,他面露驚詫,「是死牛!」

  火把的光照出裡面一團僵死的東西,那是一頭野牛,腐臭的味道襲來,楊天哲臉色劇變:「快!所有人離它遠一些!就地焚燒!」

  「楊兄弟,怎麼了?」

  魏德昌不明所以。

  「是瘟牛!一定是瘟牛!」楊天哲後背浸滿冷汗,「我在南延部落時,曾在他們的文書裡看到過,二十多年前,他們攻我大齊青崖州,便是將得了瘟病的死人送到城中,令青崖州的軍民染上瘟病!之後圍而不攻,城自破矣!」

  「快!立即焚燒!」

  秦繼勳心膽俱寒。

  即便瘟牛被及時焚燒,守城軍亦有惶惶不安者,倪素在城中收到消息時,她立即對青穹道:「若有人來尋徐子凌,你記得千萬攔住,就說他昏睡不醒,不能受風,更不能見人!」

  徐鶴雪尚未聚形,只作淡霧在她袖子邊,她這兩日一直守著這個秘密,拒絕了秦繼勳他們的探視,而此刻,她必須要去尋田醫工了。

  「快將面巾都戴上!」

  到了醫治病患的氈棚,倪素便見田醫工在囑咐學徒醫工們戴上面巾。

  「夠用嗎?」

  倪素問道。

  「自然是不夠的!城中的百姓,還有所有的將士們,這些哪裡夠!」田醫工焦頭爛額,「還有防治瘟病的方子咱們雖有,但人手卻不夠啊!」

  倪素想了想,說,「田醫工莫急,我們一塊兒想辦法!」

  她很快出了氈棚,找到鐘娘子,「如今我們這些人不夠用了,須得再找一些人。」

  正遇戰時,雍州城的百姓幾乎都被安置在城中最後方,倪素讓鐘娘子她們去將相熟的人都叫出來,哪知道那些人一聽瘟病便嚇得不肯冒險幫忙。

  倪素只得找到段嶸,請段嶸將秦與魏兩位族長請出,魏族長還記得此女的不識抬舉,此時自然沒有什麼好臉色,「倪小娘子,先前我要見你,比登天還難,如今,你要見我,我就要來麼?」

  「魏族長不也還是來了嗎?」

  倪素看著他,「秦將軍,魏統領,楊統領,他們都在前面不分晝夜的守城,而胡人歹毒,竟投以瘟牛妄圖使雍州受困時疫,使我們染病而死,若將士染病,誰來守城?若爾等俱死,雍州何存?」

  魏族長驟然失語。

  秦老族長則在旁,又一次審視起這個女子,她不是雍州人,卻在此為女人,為兵士,醫治傷病。

  「青崖州就是因瘟病而陷落於胡人之手,請你們千萬不要小瞧它,若有一人染病不及治,則全城人的性命也難以保全,」凜風吹得倪素的面紗與裙擺微蕩,她站在這些人的面前,俯身,「我倪素,懇請諸位,不論男女,你們站出來,幫一幫守城的將士,幫一幫你們自己。」

  「我的命是倪小娘子救的,哪怕是如今要死,也要死得值得。」跟隨楊天哲的起義軍逃難來的難民中,有婦人毫不猶豫地站出來。

  她是那位被胡人刺過字的婦人。

  她一說話,難民中腿腳便利的男女幾乎都走了出來,他們逃得累了,好不容易踩在大齊的國土,就是死,也要死在大齊。

  鐘娘子在旁,看著自己的郎君站了出來,她忍不住偷偷地抹了一下眼淚。

  接著,越來越多的人站了出來。

  「族中但凡能幫忙的,全都去!」秦老族長發了話。

  魏族長回頭,環視一圈,「你們聽見了沒有?將士們守城,咱們也要一塊兒守!」

  瘟牛帶來的極有可能是鼠疫熱毒,這證明胡人軍中已有此困擾,他們用這個法子,亦是想快速瓦解雍州城。

  鼠蝨傷動物或人的肢體,或由口鼻感觸染病瘟病死物之臭穢,便能令瘟病快速傳開,人若患此病,剛開始病行未彰,起居如常,飢而不欲食,又或四肢酸麻,乍寒乍熱。

  但無論是倪素,還是田醫工,他們這樣的醫者,在修習醫術之初,便知疫病之害,其深其重,而自青崖州之事既出,這二十多年來,大齊亦有無數醫者為研究治療瘟病的方子而竭盡所能。

  至今,已有一套防治瘟病的辦法。

  「大家不能不穿鞋,一定要穿鞋,還有這個綁在臉上的長巾,一定不能摘……」田醫工的學徒大聲教百姓們如何防疫,倪素則帶著鐘娘子她們配藥,男子則跟著田醫工碾藥,煎藥。

  第三日,耶律真又來攻城。

  鑄瞭望的高塔不成,便以轒辒車作掩護,填平城門外的壕溝,接近城牆底下,修築距堙。

  秦繼勳在城角挖土坑放置甕池,用以警惕胡人挖地道入城,胡人挖地道,他便挖溝改道,並往裡面放煙,使胡人不得入。

  但雍州軍的兵力,與胡人兵馬的差距太大了。

  時有霹靂炮炸響,城牆之上,城門之外,震天的喊聲交織不斷,火光一簇又一簇,一個兵士從城牆上摔下來,重重地砸在倪素的面前。

  她踉蹌後退兩步,看見那一雙大睜的眼睛,還有扎透他胸膛的數十支利箭。

  有一隻手拉住倪素,剎那冰雪般的寒意裹附而來,她發現自己袖間的淡霧不知何時竟消失了,她抬起頭,卻見放置在不遠處的那盞琉璃燈,不知何時已被面前這個人提起,他的衣袍雪白,領子朱紅,手中握了一柄劍,那是他的瑩塵所化的,只屬於他的劍。

  他眉眼清冷,垂睫看她。

  「你辛苦了。」

  他說。

  倪素乾裂泛白的唇緊抿,她不說話,只搖頭。

  她日日為他點燈,點滿整個氈棚,終於讓他得以再聚身形,堂堂正正的,出現在眾人的眼前。

  倪素看不出他藏在衣冠之下的傷口到底有沒有好。

  城樓上齊人兵士大聲呼喊,有胡人兵冒著箭雨登上城牆了。

  「我在我的戰場,」

  倪素看著他手中的那柄劍,「你也去你的戰場吧,小進士將軍。」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九十三章 江城子(二)

  城牆上一片火光拂動,魏德昌掐住一名胡兵的脖頸,一刀下去捅穿了他的胸膛,又見左側有胡人兵爬上來,他才抽刀,卻見一人衣袍霜白,長巾遮面,三兩步提劍上前割破敵人的脖頸。

  「倪公子!」

  魏德昌大驚。


  他這中氣十足的一聲喊,令秦繼勳與楊天哲等人立時回頭,他們都看見那位日前還處在昏迷之中,如今卻手握長劍,奮力殺敵的年輕公子。

  得見如此一幕,上至將軍武官,下至守城兵士,心頭無不為此震動。

  喉間一哽,秦繼勳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振聲大喊,「我大齊的好兒郎們!給老子將這些該死的蠻夷殺乾淨!」

  「殺!」

  「殺!」

  戰鼓越敲越響,守城軍們重振氣勢,收斂心中被敵人螞附而來激起的慌亂,手持神臂弩的兵士們不斷射出利箭,寺廟的僧人們亦堅守在投石車旁,躲開敵人投來的火球,指揮著兵士向攀登城牆的敵人投出石塊。

  耶律真在萬軍之中,冷冷地睨視著城牆上的戰況,他派出的勇士們借著床弩所射出的鐵箭,正如螞蟻一般密集地往城牆上攀登。

  上面的人被石塊砸中,或被箭矢射穿胸膛,又或是被那些該死的齊人一刀刀砍死,底下的人卻沒有分毫猶豫,一個個猶如猛獸般,繼續往上。

  這是他養出的勇士,不懼險,不懼死。

  「楊天哲!」

  戰火燒得這片城廓之間近乎透亮,耶律真盯住城牆之上的那個人,他從沒見過此人,但他的斥候見過,「你到底對我丹丘王庭有何不滿?你大可以說出來,難為你從南延部落的文官,要變作一個握刀的武將,你到底是個人才,南延部落若有負於你當年的投奔,那你不如來我長泊部落,我們長泊親王,絕不虧待於你。」

  楊天哲刺中一名胡兵的腹部,上前幾步將他抵在城牆上,隨即抽出刀來,朝底下一望,「當年我投丹丘王庭,是我一時糊塗,在你們丹丘多年,我已看清爾等蠻夷之本性,我楊天哲如今絕不會再走錯路!」

  「哈哈哈哈哈哈……」

  耶律真聞言,卻仰天大笑,「楊天哲,你難道忘了你父楊鳴是死在誰手中嗎?苗天寧當年砍下你父親的頭顱,害你險些也與那位玉節將軍一塊兒凌遲處死……怎麼?你如今竟能忍氣吞聲,再與苗天寧同朝為官嗎?」

  幾乎是在耶律真話音才落的剎那,徐鶴雪抬腕殺光翻過城牆來的幾名胡兵,他朝前幾步,垂眸盯住底下那片黑壓壓的胡人軍中,那個騎在馬背上,身著將軍甲胄,滿頭髮辮捲曲的胡人。

  耶律真,竟不知苗天寧已死?

  楊天哲也有一瞬愣神,一個胡兵衝上來,魏德昌及時上前來,一腳將其踢開,再揮刀砍下去,鮮血直流,他回過頭:「楊兄弟,你發什麼呆?!」

  「雍州守城軍才多少兵力,而我有近十萬大軍!我看你們能守得住幾日!楊天哲,我願意給你機會,若你肯帶著你的人,再投誠一回,我必奏請我長泊親王為你加官,讓你做我長泊部落地位最高的齊人!」

  這一場血戰一直持續到第四日午時,戰鼓已止,黑煙繚繞,殘留的火光燒焦了旗桿,一面旗幟落下,迅速被火舌吞噬。

  胡人暫退,秦繼勳,魏德昌,楊天哲三人皆力竭,他們倚靠在城牆上,滿臉都是血漬灰痕。

  「倪公子,你可還好?」秦繼勳喘息著,抬起眼睛,看向那位正站在城牆邊,朝下望的年輕人。

  即便相處日久,秦繼勳也依舊覺得此人神秘非常。

  他分明有一副孱弱的身體,但有時,秦繼勳卻覺得他的那副身骨,比任何人都要堅硬。

  「我無礙,」

  徐鶴雪收回視線,看向他們三人,「三位可還記得耶律真說的那番關於苗天寧的話?」

  「他,」

  楊天哲抱著受傷的臂膀,嗓音沙啞,「像是根本不知苗天寧已死。」

  「不可能啊!」

  這道聲音猛地插進來,徐鶴雪側過臉,見沈同川提著官服的衣擺快步走上來,沈同川看見他們四人都還安好,著實鬆了一口氣,而後才道,「倪公子可還記得我之前給你看過的那份十六年前的雍州軍報?」

  徐鶴雪頷首。

  「秦將軍與魏統領應該也都知道,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苗天寧苗統制,就是死在他耶律真的手上!」

  沈同川說道。

  徐鶴雪嗓音清泠,「可他沒道理用此事來蒙騙我們,楊統領,當年苗天寧死時,你可親眼見到他被胡人所殺?」

  「我……」

  楊天哲重重地咳嗽幾聲,「當時苗天寧將耶律真逼出城外後,便下令緊閉城門,他們在外與胡人血戰,城中百姓只聽得廝殺之聲,並未得見外面的戰況,後來援軍趕到,才將城門打開,外面,已經是屍山血海了。」

  「援軍的將領,是誰?」

  「我記得是譚廣聞。」

  沈同川插嘴。

  如今的鑑池府刺史,十六年前,負責策應靖安軍的兩路援軍中的其中一路的將領——譚廣聞。

  徐鶴雪握劍的指節收緊。

  「南延部落的軍報,都是他們自己參與的戰役,只有在丹丘王庭,才有所有部落的奏報。」

  楊天哲繼續說道,「當初丹丘迫於內戰,又見大齊有後起之勢,便與當今聖上簽訂盟約,暫熄戰火,盟約之中有一項,便是大齊要丹丘處置參與國戰,在齊造下無數惡業的胡人將領,其中就有耶律真,所以他這十六年來,一直被幽禁在長泊,未得重用。」

  丹丘王庭如今再度啟用此人,便已經將其野心顯露無遺。

  沈同川滿腹驚疑,只覺後背都是冷汗,「可苗天寧若不是耶律真所殺,那麼又是死在誰手中?」

  「譚廣聞不是要來嗎?」

  徐鶴雪抬起眼睛,遠處起伏的山脈蒼翠巍峨,「問他啊。」

  天擦黑,耶律真又領兵前來攻城,並再度朝楊天哲喊話,他必會在齊人援軍趕到雍州之前攻破此城,只要楊天哲投誠,他可以代表長泊親王,對他既往不咎。

  守城第五日,雍州軍不斷有武官向秦繼勳進言,起義軍中有董成蛟,胡達兩個叛賊在先,未必沒有其他奸細還藏在其中,他們懇請秦繼勳暫押楊天哲,將起義軍關入甕城。

  「要我們入甕城,不就是將我們這些人都當做叛賊麼!我們楊統領為雍州如此不要性命,爾等卻還要苦苦相逼!」楊天哲的副將孫岩禮帶領一眾起義軍與雍州軍在城內對峙,劍拔弩張。

  「孫岩禮,住手!」

  眼看他們便要動起手來,聞訊趕來的楊天哲立即吼道。

  「楊統領,是他們欺人太甚!」

  孫岩禮眼眶發紅,聲似淒哀。

  「將軍!」雍州軍的一名武官看見緊跟而來的秦繼勳,便喊,「您可有聽到耶律真說什麼?若他們動了心,趁我們不備,與耶律真裡應外合,我們雍州,就全完了!」

  「爾等若真如此想,便是中了耶律真的毒計!胡人才將將止戰,你們這就要自殺自鬥,如此,便能守得住雍州城嗎!」

  秦繼勳怒聲呵斥。

  「我楊天哲發過誓,此生絕不會再走錯路,諸位還要我如何證明?」楊天哲摘下頭盔,他的髮髻散亂,臉上多處擦傷,一步,一步地朝他們走近,「我欠雍州,欠大齊,我願意用性命來還。」

  事到如今,楊天哲心中沒由來地湧上一股悲涼,他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才能讓曾被他背叛過的國,再相信他。

  他看著眼前這些將士,「可我,想在戰場上還。」

  他的肺腑之言,卻不知有幾人能真正相信,此間一霎靜謐,起義軍的將士個個面露悲色,他們明明已經踩在大齊的國土,卻依舊滿懷不安。

  「耶律真並非真心接納起義軍。」

  城樓的石階之上,驀地有這樣一道冷靜的嗓音傳來,幾乎所有的人都抬起頭,看向那個長巾遮面的年輕男人。

  「這不過是他動搖軍心的手段,他要的便是你們互相猜忌,心生嫌隙,」徐鶴雪一手撐在石欄上,「耶律真從長泊帶來的大軍與石摩奴的居涵關守軍加在一起雖近十萬,但瘟牛之事在前,他們又如此激進,正說明他們軍中,已有瘟疫肆虐,所以,耶律真才要想盡辦法,在我們等的援軍到來之前,先行瓦解雍州城。」

  徐鶴雪居高臨下,「楊天哲若真的再起反心,他帶著起義軍投誠耶律真也是死路一條,諸位,試問,誰敢再收留如此反復無常之人?耶律真不是傻子,與其養虎為患,他只會殺了楊天哲,屠殺他的起義軍,他們的投誠,毫無意義。」

  「大敵當前,我願為楊天哲作保,請諸位,放下偏見,共抗耶律真。」

  這一番話幾乎將利弊都攤開在兩方將士面前,雍州軍將士若不能放下對起義軍的偏見,則軍心動搖,難以為繼,起義軍若有戰而畏死,敢寄希望於耶律真者,終將死路一條。

  「我老魏也願意為楊兄弟作保!」魏德昌大聲說道,「我這些天跟他一塊兒打仗,他心裡如何想的,我能不知道麼?如此要緊關頭,我們怎可先自亂陣腳?聽倪公子的話,無論雍州軍還是起義軍,都是大齊的兒郎,我們要守城,也要共抗耶律真!」

  「共抗耶律真!」

  起義軍的副將孫岩禮喉嚨發緊,率先大喊。

  「共抗耶律真!」

  「共抗耶律真!」

  守城軍的喊聲震天。

  對於雍州城的軍民來說,時間好像許久都不曾這樣漫長過,徐鶴雪與秦繼勳竭力守城,雖兩方兵力懸殊,卻也生生地捱過了第六日。

  這是血的代價,雍州的守城軍在不斷消耗,而城中亦有人感染瘟疫,倪素與田醫工一道,將有了徵兆的將士與百姓與其他人分隔開,並安撫百姓,親自配藥,盡力醫治。

  「千萬不要給他們用粥飯,哪怕只是抿一口飯湯也不行,鼠疫是熱毒,粥飯入胃,濁氣歸心,便助長了陽明之熱毒,」倪素戴著面紗,對負責給病患做飯的幾位娘子說道,「黃糖白糖也不能用,只用薯粉綠豆最好,待他們身上不再覺得乍寒乍熱,才可以用少許粥米。」

  「好,我們都記下了,」一位娘子點點頭,正說著話,卻見倪素猛地踉蹌幾步,她立即上前扶住她,「倪小娘子,你這是怎麼了?」

  天色發暗,青穹在氈棚中抱著雙膝發呆,卻見氈簾忽然被人掀開,他一下抬起頭,見好幾位娘子將不省人事的倪素扶了回來,他站起身,急急地喊:「倪姑娘!」

  「她這是怎麼了?」

  青穹待她們將倪素放到氈毯上,他立即扯過來被子。

  「田醫工看了,說她這是太累了,」鐘娘子坐下來,幫倪素掖了掖被角,「哪有像她這樣忙的?這幾日,我都沒見她怎麼休息過,方才正與人說著話呢,忽然就倒下去了。」

  「她臉怎麼這麼紅啊?」

  青穹急得不行。

  「發熱了,應該是受了風寒,田醫工說,不像瘟病,你放心吧。」鐘娘子安撫了一聲,她還是沒忘上回見到這個青穹,他身上都結滿了寒霜,她不敢多和他說話。

  鐘娘子端來湯藥餵倪素喝下,她一直沒醒,青穹便一直坐在一旁守著,直到他再聽不到城牆上兩方交戰的聲音。

  胡人暫時停止攻城了。

  「倪姑娘,你醒了?」青穹見倪素眼皮顫動,睜開眼睛。

  倪素最先聽見他肚子咕咕的聲音,她沒什麼血色的唇彎了一下,「你沒有吃飯啊?」

  「還沒……」

  青穹摸了摸肚子。

  「去找鐘娘子,讓她給你胡餅吃。」倪素的嗓音有些啞。

  「我得照顧你。」

  青穹搖頭,話音才落,他卻聽見氈簾被人掀開的聲音,那麼突兀的一下,他轉頭,看見提著琉璃燈的徐鶴雪。

  他衣袍沾血,但除了血,竟也沒什麼灰痕。

  青穹「騰」的一下站起來,「我餓了,我要去吃胡餅了。」

  幾乎是在倪素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青穹就已經走到氈簾那兒,叫了一聲「徐將軍」,然後就出去了。

  「耶律真暫停攻城了?」

  倪素看著他提燈走近。

  「嗯。」

  徐鶴雪將琉璃燈放下,看見她頰邊浮著不正常的薄紅,她的唇也很乾,他轉身去倒水。

  倪素就這樣看著他的背影。

  他慢下來,步子就真的很慢,她知道,他一直都很疼。

  徐鶴雪一言不發,倒了一碗熱水來,要扶她起身,卻見她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徐鶴雪一時間不得自在,他垂眼看向自己的衣袍,這是她給他做的那一件,如今沾了許多胡人的血,「有些髒了。」

  他不知自己該不該再去碰她。

  「洗乾淨就好了。」

  她說。

  徐鶴雪抬起眼,與她四目相視。

  倪素朝他笑了一下,卻又禁不住咳嗽一聲,「等我好一些,等你與秦將軍徹底守住這座雍州城,我來幫你洗。」

  無論是衣裳,還是名字。

  徐鶴雪不言,他伸手環住她的肩背,將她帶起來一些,將碗湊近,看著她低頭喝水的樣子。

  烏黑的淺髮在她耳垂邊打捲兒,她的面容白皙又細膩,一雙眼睛垂下去,小巧的鼻尖帶著細密的汗珠。

  她瘦了好多。

  「倪素。」

  他忽然喚。

  「嗯?」

  她抬起眼睛。

  「若有一日回到雲京,你想吃什麼,我做給你。」

  他說。

  倪素愣了一下,然後說,「我想吃雀縣的菜了,我其實還不太習慣雲京的菜,雍州的也是,我有的時候做夢,還會夢到自己在吃鹵鴨。」

  她笑了一聲,「我小的時候很饞鹵鴨,我兄長就會買給我吃。」

  她又咳嗽起來,徐鶴雪放下碗,動作生疏地輕拍了拍她的後背,她順了氣,便望著他說,「要不然,你跟我回雀縣吧。」

  「有你在,我也不怕我二叔,也不知道我們家的醫館落到他手裡,如今成什麼樣了……」倪素的神情稍稍落寞一瞬,又很快恢復神采,「你跟我回去,就會知道我們雀縣有多少好吃的,你做給我吃,好不好?」

  徐鶴雪喉嚨發緊。

  他幾乎就要「嗯」一聲,可理智提醒著他,不要向她承諾自己原本就無法做到的事,不要欺騙她,讓她徒增難過。

  其實,

  他很憧憬她所說的一切。

  每一個字,他都很憧憬。

  他不說話,倪素就看著他,「你……不想嗎?」

  「想。」

  他毫不猶豫。

  既然想,為什麼不肯說「好」?倪素卻沒有問,氈棚中一時寂靜,外面有醫工來來回回救治傷兵的聲音,她忽然說,「我很難受。」

  「哪裡難受?」

  徐鶴雪過分清冷的眼裡,漣漪微泛。

  「我高熱要是不退,極有可能會昏迷,動血,驚厥,」倪素充分展現一個醫者的所長,「要是再嚴重,還可能會死。」

  「我去找田醫工。」

  徐鶴雪一手撐在氈毯上,要站起身。

  倪素卻忽然握住他的手,他脊背一僵,回過頭的剎那,她靠過來,雙手環住他窄緊的腰身。

  她如此平靜,卻將他的一隻手抬起來,放到自己的額頭。

  過熱的溫度,鋪滿他冰涼的掌心。

  倏爾瑩塵乍現,如同煙花一樣,散碎彌漫,雀躍不止。

  倪素看著四散飛浮的瑩塵,說,「徐子凌,我發現了一件事情。」

  這一瞬,

  縱然她沒有說她究竟發現了什麼,但徐鶴雪亦從她看向瑩塵的目光中有所察覺,他覺得自己此時衣冠在身,在她眼前卻好像又什麼遮蔽都沒有。

  「倪素……」

  他唇顫。

  欲收回手。

  「燈都是讓青穹送去的,我兩日沒見你,你能不能好好地待著?」

  倪素的手指輕敲他筋骨屈起的手背,「你膝蓋疼不疼?」

  不及徐鶴雪回答,她又自顧自地說,「算了,反正我問你,你都會說不疼。」

  她也弄不清楚自己被他掌心覆蓋的額頭究竟是因為風寒才那麼熱,還是因為她的心事。

  哪怕只有兩日沒見他,她也真的很想他。

  一見他,就想抱抱他。

  「你是不是不願意幫我退熱?」

  倪素望著他。

  「不是。」

  徐鶴雪啞聲。

  倪素「嗯」了一聲,她還握著他的手腕,冰雪般的觸感,可是她是熱的,「你看,其實你這樣也很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九十四章 江城子(三)

  這些天,倪素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任何紛雜的聲音都會令她徹夜難眠,此時外面依舊很吵鬧,這座立於平原之上的孤城,正在艱難地求生,城內沒有人會睡得好覺,但此刻,倪素握著徐鶴雪的手腕,卻覺得很睏。

  她趴在他的懷裡,半睜著眼睛,喊:「徐子凌。」

  「嗯?」

  「我的頭髮,你幫我拆掉,不太舒服。」

  她說。

  徐鶴雪低垂眼簾,伸手取下她髮間的白玉簪,單手將她的髮髻拆散,認真地整理她的頭髮,動作極其輕柔,不肯弄疼她。

  「你不說話是在想什麼?」

  「在想,你多珍重自己一些,不要再生病。」

  「那可能有點難,是人怎麼會不生病?」

  她的聲音裹著睏倦,又帶點笑意,「不過,你要是回到天上,是不是就能保佑我?」

  天上沒有神仙,只有像他這樣的星星。

  「對不起。」

  徐鶴雪半晌才道。

  「為什麼要說對不起?」

  「我回不去,」

  他就這麼擁著她,一動也不動,如同堆砌的冰雪,凝視著她的那雙眼神情冷寂,「不能在天護佑你,但我無論身在何處,都會為你禱祝。」

  「祈你無病無災,一生自在。」

  倪素的腦袋埋在他懷裡,眼瞼無端浸濕,但她的聲音聽起來卻依舊很平常,「你不做星星,那要做什麼?」

  不入九天,不往幽都,那麼他,還能容身何處?

  徐鶴雪安靜了一會兒,說:「十六年前的那份雍州軍報上寫明,苗天寧為守雍州城而戰死,那時與他交手的胡人將領正是耶律真,可耶律真卻好像並不知道苗天寧已死。」

  「所以你懷疑,他是死在自己人手裡,」

  倪素接著他的話,「是增援雍州的援軍?是十六年前本該負責策應你,卻沒有收到你的軍令的譚廣聞?」

  十六年前,譚廣聞還是永平軍的將領。

  那時,他與其他統領邊關州府兵馬的將領一樣,聽命於玉節大將軍徐鶴雪。

  徐鶴雪在居涵關領兵前往牧神山之後不久,雍州私自撤去一半守軍增兵鑑池府,在途中遭遇胡人軍隊,全軍覆沒。

  但這並非是大齊的軍報,而是來自於楊天哲的口述,來自於丹丘南延部落的軍報,大齊雍州十六年前的軍報上,並未提及增兵鑑池府一事,更將死在趕往鑑池府途中的雍州軍的人數算在了雍州守城戰的死亡人數之中,上報朝廷。

  楊鳴死,苗天寧死,守城的雍州軍俱死,徐鶴雪也問過沈同川,當年的鑑池府知府也早已暴斃而亡,自此十六年,無人知曉,雍州當初曾增兵鑑池府。

  「是不是譚廣聞,只能等他來到雍州才有答案,」徐鶴雪抬起眼睛,看向焰光跳躍的燈燭,「但關於當年雍州守城一戰,我應該先問耶律真。」

  苗天寧的死,很有可能便牽連著靖安軍蒙受不白之冤的真相,倪素心中一跳,她幾乎放緩了呼吸,「若是找到那個人,你要如何?」

  若是找到那個害他凌遲而死,害得三萬靖安軍慘死牧神山的罪魁禍首,他要如何?

  寒風吹得氈簾微蕩,徐鶴雪鬢邊的兩縷淺髮輕揚,他垂著眼睛,凝視她烏黑的長髮,「親手殺了他。」

  為何他手刃仇敵,便將再也回不去?

  倪素一震,手指幾乎有些抖,揪緊他的衣衫,「難道,你要動用術法殺人?」

  徐鶴雪沒有反駁,「只有如此,我才能用此人的性命,來化解靖安軍冤魂的怨戾。」

  他為鬼魅,卻並不屬於幽都,他所殺之人,魂火離散於世間數年才能入幽都,可他需要盡快用昔年罪魁的魂火,來令幽都寶塔中的冤魂獲得解脫。

  「老師為我而死,我不想再有同門因為他的遺言而冒犯天顏,死無葬身之地,」徐鶴雪極其冷靜地對她說,「你在大鐘寺為我燒的那件寒衣,是我舊友所贈,我還沒有告訴你,他的名字叫做趙益,表字永庚,就是如今的嘉王,我與他少時交遊,堪為知己,他雖為親王,卻不受官家待見,在宮中多少年,便受了多少年的苦,我雖死,亦知生的可貴,我不願牽連同門,亦不願牽連永庚。」

  「他們若活著,還可期盼澄清御宇,而受困寶塔的靖安軍亡魂卻不能再等,他們若再不能渡恨水,便將永遠失去輪迴之機,只能化為怨戾之氣,遊離於幽都之間。」

  唯有動用術法,才不至於魂火頃刻離散,難以收聚。

  但偏偏,他在陽世只要動用術法,生前所受的刑罰便會再度加身,而以自損之法與天道相交換,他如今的魂體,終將難以負荷。

  徐鶴雪看著自己的袍衫被她抓出皺痕,「倪素,讓你在雍州,陪我經歷這番艱險,我已很是歉疚,我也想你能過得好一些,做一個好醫工,寫成你與你兄長的醫書。」

  一個死去的人,在消耗自己殘破的靈魂,為受困寶塔的三萬英魂報仇雪恨。

  倪素意識到,他從一開始,便是以自損之心再入陽世。

  當今的官家可以還給她兄長的公道,卻很難還給徐鶴雪與三萬靖安軍一個公道,事關國之大事,君父威嚴。

  其中牽連者眾,無論是誰,他們都會竭力阻止重提此案,沒有人肯在天下萬民面前承認,十六年前,官家下令處死的叛國佞臣,實則清白無罪,一片赤誠。

  這條路,太難。

  可他仍願一個人走,哪怕萬劫不復。

  他不帶累任何人,更不可能帶累倪素。

  倪素早就知道,他不能在陽世動用術法殺人,那不是屬於陽世的能力,也不是屬於幽都的能力。

  那如果他用了呢?

  是不是,天上地下,都不會有他了?

  「怎麼這個時候,你還記得我的醫書,」她的聲音止不住一分哽咽,在他懷裡不肯抬頭,「你自己呢?你怎麼不盼你自己點好?」

  「我盼你好。」

  他說。

  倪素幾乎再也壓不住鼻尖的酸澀,她卻努力穩住自己的聲線,「還沒有到最後一刻,徐子凌,我們先不要這麼想,好不好?」

  「好。」

  徐鶴雪扶著她的雙肩,讓她抬起頭,他用指腹抹去她眼瞼底下的淚珠,「你還在生病,不要哭。」

  他扶著倪素躺下去,幫她掖好被角,將她整個人都裹在厚厚的棉被裡,只露出個腦袋,散著烏黑的長髮,用一雙淚眼望著他。

  「其實,」

  徐鶴雪看她不肯閉眼入睡,他雙手放在膝上,「若可以,我也不想到那一步。」

  「我與永庚年少時曾去過雀縣的大鐘寺,但我如今只記得這樣一件事,卻記不清雀縣是什麼樣的,才返還陽世之時,我跟在你身邊,卻沒有好好看過雀縣,如今想來,還有些遺憾,倪素,你要與我說一說嗎?」

  「我不想說。」

  倪素將整個腦袋都藏到被子裡,卻還緊緊地抓著他的手,「我要你跟我回去,到時,你就會知道了。」

  她緊閉起眼睛。

  徐鶴雪沒有掙脫她的手,他只是靜默地看著被子鼓起來的小山丘,看著她的手,半晌,他輕輕回握。

  他幾乎枯坐半夜,氈棚中的燈燭燃盡,聽見號角聲響,守城軍的嘶喊聲,他立即睜眼,將她的手放到棉被裡,才起身,走出去。

  青穹蹲在外面有一會兒了,他在氈簾外看見他們兩個牽著手,一個躺著熟睡,一個就那麼坐著,他便沒有進去。

  「胡人又來了。」

  青穹望向城牆之上,守城的兵士們在上面來回奔走,「徐將軍,我看見你偷偷抱倪姑娘了。」

  就在天還沒這麼亮的時候,氈棚裡還有一點亮光,青穹掀開氈簾一個探頭,正好看見徐鶴雪俯身,動作很輕地環抱住熟睡中的女子。

  他就看了一眼,轉身就蹲在這裡玩樹枝。

  「嗯。」

  徐鶴雪出來之前已經裹好了長巾,展露在外的一雙眼睛冷淡而沉靜。

  青穹一下望向他,有點愣了。

  像是沒有料到徐鶴雪的坦蕩。

  但是青穹轉念一想,好像徐鶴雪從來也沒有在他面前掩藏過什麼,他一直如此坦蕩,唯有在面對倪素時,才會那樣克制而謹慎。

  「倪公子!」

  段嶸領著兵士匆匆趕來,看見他便喚了一聲。

  天色還沒有亮透,徐鶴雪手中也沒有倪素點的燈,他循聲轉身,卻看不太清段嶸的五官。

  「天駒山失陷了!」

  段嶸喘著氣跑過來。

  「那條鐵索,斷了嗎?」

  徐鶴雪並不意外,按照耶律真以人命堆砌的辦法,他拿下天駒山,是遲早的事情。

  「已經弄斷了,但我們此番,好歹是還是接回了一些將士,還有從澤州過來的人!」段嶸說道。

  此前石摩奴佯攻天駒山之時,魏德昌便及時將天駒山通往雍州城後方的鐵索切斷,石摩奴負傷撤軍後,他們才又將那鐵索重新修好。

  只是到如今,還是不得不斷了那條路。

  「澤州過來的人?」

  徐鶴雪忽聽一陣急促的步履聲臨近,有人在喚「周大人」,他不由朝段嶸身後不遠處看去。

  一道玄黑的影子,輪廓他並看不清楚。

  灰暗的天色底下,氈棚裡忽然有人掀簾,周挺下意識地看去,那是一個女子,身著紫白衫裙,一根白玉簪挽髮。

  他瞳孔微縮。

  那是——倪素?

  周挺看見她慌張地張望一下,隨即目光一定,幾步走近一個人。

  那是一個身姿挺拔頎長的年輕男人。

  長巾遮面,一身衣袍雪白,卻沾著斑駁血跡,清晨的寒風吹得他衣袂拂動。

  那衣料,他也曾親眼見過。

  「是夤夜司副使,」

  段嶸轉過頭,正好看見停在不遠處的周挺,「便是那位,周挺,周大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3 天前

第九十五章 江城子(四)

  「倪姑娘,你與那個周副使,認識嗎?」

  青穹一邊看著爐火,一邊問道。

  倪素已退了熱,此時又在忙著為受傷的兵士換藥包扎,「我在雲京伸冤時,這位小周大人曾為我兄長的案子奔走。」

  她實在沒有料到,有朝一日,她會在這偏遠的雍州再遇周挺。

  如今,他好像已從夤夜司的副尉,升任為夤夜司副使大人了。

  胡人又來攻城,誰也顧不上敘舊,倪素只朝他作揖,隨即周挺便跟著段嶸匆匆上了城樓。

  徐鶴雪叮囑她記得服藥,亦不作停留,提上她給的琉璃燈,便去守城。

  「哦……」

  青穹看她忙得緊,有很多話也都吞咽下去,不作聲了。

  這是守城第七日,攻下天駒山的胡人士氣大漲,再來攻雍州城便更加勇猛,守城軍傷亡劇增,倪素與田醫工他們盡力救治,卻依舊免不了要眼睜睜地看著傷重者在劇烈的痛苦中死去。

  在此處幫忙的男人們才將死去的兵士們抬出,又有人抬著渾身是血,大聲呼痛的兵士們進來。

  倪素看見一個兵士被木刺扎傷了左眼,他疼得打滾,幾人都將他按不住,她一看那血淋淋的窟窿,幾乎打了一個寒顫。

  「倪小娘子,這個我來治,你先歇息片刻吧!」田醫工看見倪素一雙手都是血,滿額都是汗,便對她說道。

  「我幫您。」

  倪素搖了搖頭,在青穹端來的盆中淨了手,便上去給田醫工做幫手。

  城牆上戰況激烈,入夜時分胡人才暫緩攻勢,秦繼勳派出派出一隊騎兵作胡人打扮,趁夜混入胡人軍隊中焚毀胡人糧草。

  臨近子時,眾人立在城牆之上朝遠處望去,一簇簇燒灼的火光很快隕滅,五百騎兵,無一人歸來。

  歷經多日戰火摧殘的城牆上土灰都混著血,楊天哲將鐵胄摘下,臉色十分沉重,「秦將軍,若再等不到援軍,我們……」

  「媽的!」

  那五百騎兵中亦有魏家軍中的兒郎,魏德昌喉間哽塞,唇焦口燥,「該死的譚廣聞!若不是他非要等官家敕令抵達鑑池府才肯發兵,我們何至於如此!」

  大齊止戰期間,只有如雍州城這般,由敵國先行挑起戰火,秦繼勳才可舉兵禦敵,若非此種境況,州府兵馬的調動,無官家敕令便不得妄動。

  否則,將有被朝廷問罪之風險。

  「他譚廣聞不過是不想擔責罷了!」沈同川的官服都被火星子燒了好幾個洞,他臉上也沾著黑灰,「我們大齊這樣的文臣武將還少嗎!這些求穩苟安之輩,我往鑑池府發了多少封文書,他譚廣聞理會嗎!」

  「我離開澤州時,官家的敕令還沒有到,但算日子,敕令送到譚廣聞手中也就在那幾日之間,想來,鑑池府與澤州的兵馬應該已經在趕來雍州的路上,再有三日,應該可以到。」

  幾乎是在韓清的密令送到周挺手中時,他便立即動身,與幾十名夤夜司親從官不分晝夜地趕路。

  他們輕裝簡行,比帶著輜重的大軍行進速度要快得多。

  「若等咱們的箭矢耗盡,傷亡再增,這城,還如何守?」楊天哲嘆了口氣。

  「城門不破,堅守城門,城門若破,亦不算輸,」徐鶴雪側過臉來,一雙眼毫無神采,「一街一巷,皆是戰場,若趕不走胡人,也要困死他們。」

  魏德昌聞言,幾乎精神一震,他雖受了傷,正由醫工替他包扎,開口嗓音卻依舊洪亮,「倪公子說的對!當年苗天寧苗統制守城,城破,亦能將耶律真趕出城去,我們為何不能!何況如今,城門還未破!」

  「倪公子?」

  周挺看著那個人,長巾遮掩了他的面容,只餘一雙眼睛露在外面,細看之下,竟漆黑空洞,不見神光。

  「周大人有所不知,倪公子在此有些日子了,他一直與我們合力抗敵。」沈同川向他介紹道。

  秦繼勳也道,「倪公子是我請來的幕僚。」

  周挺見他們對待此人的態度,又思及這一日禦敵下來,此人臨危不亂,便知其不一般,「公子的眼睛?」

  「我患有雀目,夜間不得視物。」

  徐鶴雪淡聲道。

  「周大人你不知道,我等之前重創石摩奴,便是這位倪公子出的奇招,如今咱們守城,他雖患雀目,可夜裡殺胡人卻也不含糊!」魏德昌逮著機會,便打開話匣子,「要說我老魏除了我義兄,也沒服過什麼人,但他……」

  「魏統領。」

  徐鶴雪打斷他。

  「啊?」

  「你看見我的燈了嗎?」

  燈?什麼燈?

  魏德昌還沒反應過來,那邊沈同川往四周望了望,倏爾盯住後方一處角落,「這兒呢!」

  周挺看著沈同川將一盞琉璃燈提來,那燈盞之中,蠟燭早已燃盡。

  徐鶴雪伸出一隻手,握住琉璃燈的提竿,他輕輕頷首,「多謝。」

  「耶律真的軍中已有瘟疫肆虐,他著急,便會出錯,我們尚有喘息之機,便先不要作頹喪之態,明日一戰,重在以火攻,投石,重創他們的攻城器械,如此,亦可暫緩他們的攻城速度。」

  「倪公子說的不錯,」秦繼勳點點頭,「夜襲他們軍營燒糧草的計劃失敗,耶律真一定會更加警覺,如今,我們只能在此處下功夫,能拖一時,便拖一時。」

  周挺手臂上有一道被胡人金刀劃出的血口子,下了城樓,跟在他身邊的親從官才發覺,便立即大聲喚醫工。

  徐鶴雪一直不要人碰,他們走在前,他就在後面慢慢地扶著石欄往下走,青穹原本要提著倪素點的燈去接他,見他自己走下來,青穹便連忙上前。

  徐鶴雪的視線恢復清明。

  他抬起眼,正見倪素跟在田醫工身後走了出來。

  「小周大人。」

  倪素一見周挺,還沒走近,便朝他作揖。

  「你為何在此?」

  田醫工上前來查看他的傷勢,周挺卻看著倪素,問出他清晨時便想問的話。

  「我來尋人。」

  倪素簡短地答。

  「哎呀,倪公子你怎麼了?」

  徐鶴雪靜默地看著她,卻聽身邊的青穹忽然大喊一聲,他稍稍一滯,向來冷淡的眸子裡添了一分迷茫。

  下一刻,

  他卻見那個原本正與周挺說話的女子一下轉頭,朝他看來。

  她毫不猶豫,朝他而來。

  「你怎麼了?」

  倪素扶住他的手臂。

  「倪公子方才險些站不住,幸虧我扶住了!」青穹在旁,煞有介事。

  「膝蓋疼?」

  倪素望向他。

  徐鶴雪能感覺到青穹在偷偷地拉拽他的衣袖,他面對著面前這個姑娘關切的目光,倏爾聽見自己「嗯」了一聲。

  他愣住了。

  「走。」

  倪素扶著他走回氈棚裡去,其中一直燃著燈燭,如此亦可幫助徐鶴雪維持足夠真實的身形,見燒沒了幾盞,青穹便熟練地找出蠟燭來,又在他們兩個間來回瞧了一眼,然後便借故出去了。

  徐鶴雪坐在氈毯上,看著倪素將一盞又一盞的燈燭點燃,她又轉身去將帕子在水盆中浸濕,走到他的面前,她又倏爾一頓。

  她竟忘了,唯有柳葉水才能洗去他身上的血污,而雍州,是沒有柳樹的。

  倪素索性擦了擦自己的手,在他身邊坐下,「也幸好這裡不常下雨,我們一會兒可以出去,你曬曬月亮,就會很乾淨了。」

  徐鶴雪沒有說話。

  「是不是膝蓋痛?」

  倪素又問。

  徐鶴雪想搖頭,可想起昨夜她說的話,他遲疑了一瞬,也就是這一瞬,她的手便已伸來,替他揉按膝蓋。

  「倪素……」

  徐鶴雪眼睫一顫。

  倪素按下他的手,又輕輕揉按他的膝蓋,「這裡不是剮傷吧?」

  「不是。」

  徐鶴雪雙手放在氈毯上。

  倪素看著他,他就是這樣,一旦不知所措,便會在她的面前顯得無比柔順,好像冰雪堆砌的一座山,有了融化的跡象。

  「那是什麼?」

  「是我此前強渡恨水,返還陽世所致。」

  「所以,是因為我啊。」

  「不是。」

  徐鶴雪下意識出聲。

  「你不說我也知道,以前你膝蓋才沒有這樣重的毛病。」倪素倒了一碗水給他,只是可惜,碗中的水,並不是荻花露水。

  「你快喝一口,喝完,我們去曬月亮。」

  今夜的月亮圓融,銀輝散落半城,雍州的秋夜已經很是寒涼,周挺就在一棵老樹下,由田醫工清理,包扎傷口。

  他的目光上移,落在不遠處的氈棚,那位年輕公子明明罹患雀盲之症,但不知為何,周挺卻覺得,方才倪素與他說話時,那人卻似乎朝他投來一道冷淡目光。

  他不太確定。

  倪公子。

  周挺想起眾人似乎都這麼喚他。
作者: 彤櫻    時間: 前天 08:33 AM

第九十六章 江城子(五)

  「將軍!斥候來報,他們發現一隊齊人兵馬,看方向,齊人竟賊心不死,還想火燒咱們的糧草!」

  耶律真的裨將拓達匆忙進帳,稟報道。

  「那就讓他們來,拓達,你準備好,讓他們有來無回。」耶律真一手撐在膝上,帳中燭火照得他面容發紅,精神奕奕。

  「是!」

  拓達一手放在胸前,隨即轉身出去。

  涅鄰古安靜注視著拓達的背影,一言不發。

  「涅鄰古,你看看這些齊人,不但殺了蘇契勒王子,還讓你的將軍石摩奴也救治不及,飲恨而亡,」耶律真摘下鑲著毛邊的鐵胄,放到一旁,「那個害死石摩奴的齊人, 叫什麼來著?」

  「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涅鄰古想起那人,便不由握緊腰間的刀柄,他的臉色陰沉至極,「齊人都稱他為倪公子。」

  「聽說你的侄兒薩索,也是死於此人的計謀。」

  耶律真毫不掩飾他對於這位倪公子的好奇心,他觀察著涅鄰古的神情,見他露出淒哀之色,復而寬慰道,「不論是你南延部落還是我長泊部落,我們都屬於丹丘王庭,這個倪公子,待雍州城破,我將他留給你來殺!」

  涅鄰古還不做反應,氈簾卻被人忽然掀開,竟是才出去不久的拓達,耶律真蹙眉:「怎麼回來了?」

  「那些該死的齊人!」

  拓達氣喘籲籲,「將軍,他們的目的根本不是我們後方的糧草,他們行至半途便突然轉道,便以箭火弩射我們南面還沒有及時拉回的攻城器械!」

  耶律真一詫。

  「耶律將軍,無論是秦繼勳還是那位倪公子,他們都不是會坐以待斃的人。」涅鄰古跟隨石摩奴參戰幾回,到如今,石摩奴將軍已死,而他從居涵關帶來的這支孤軍已無糧草,不得不暫且依附於耶律真。

  他已摸清秦繼勳的秉性,秦繼勳與那位敢於亂軍之中刺殺石摩奴將軍的倪公子,他們絕對不是只會一味苦守城池。

  耶律真聽了涅鄰古的話沉默了一瞬,又問拓達,「我們的攻城器械都被齊人焚毀了?」

  「沒有,搶救及時,損壞了一些。」

  拓達如實說道。

  「那便召集營中的齊人工匠,讓他們盡快修好。」

  耶律真知道此番是自己大意,他面上並不見什麼怒色,只是叮囑拓達,「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再拿不下雍州城,你我便回長泊,向親王謝罪。」

  耶律真攻打雍州城以來,一直在主動出擊,但今夜實在太不平靜,先是攻城器械被破,所有人都以為齊軍今夜不會再動作,豈料後半夜雍州城牆上忽然吹起號角,胡人軍夜半驚醒,以為雍州軍突然出城轉守為攻,他們匆忙準備應戰,等了一個時辰,卻又遲遲不見雍州軍出城。

  整個胡人大營,匆忙半夜,無人安寢。

  耶律真乾脆直接率軍再度攻城,因為器械損壞了一部分,比之前七日,耶律真的兵力消耗要大許多。

  「他們要從南門出來!」

  拓達在馬背上,只見城牆之上旌旗晃動,他抓來一個齊人俘虜,問清暗語,便立即對耶律真稟報道。

  那正好是耶律真圍三闕一,所露出的缺口。

  耶律真正欲下令,卻聽一陣震天的吼聲,戰馬踩踏塵土,風沙飛揚,城牆上的巨石砸下來,幾乎震動地面。

  本該從南門出來的雍州軍卻出其不意地從北門出來,最前面的轒辒車上綁著枯草,胡人弓騎兵弩射而來的箭矢牢牢嵌入枯草堆,細密如織。

  緊接著轒辒車一個轉彎,裡面的兵士們將木蒺藜灑向胡人騎兵,引得馬蹄所至之處,皆是尖銳木刺。

  戰馬嘶鳴揚蹄,胡人摔下來,又被木蒺藜扎透。

  雍州軍的兵士們緊跟上來,手持盾牌,陣型幾經變換,透甲槍幾番戳刺,徐鶴雪在城牆之上居高臨下,忽然喚:「段嶸。」

  段嶸立即大喊:「放箭!」

  帶著火光的箭雨落下,幾乎將南側的胡人騎兵燒得人仰馬翻。

  「退!」

  段嶸又喊。

  起義軍校尉孫岩禮只聽得此話,便立即帶領兵士們迅速退回城中,南門一開一合,而胡人未能入。

  耶律真第一回認真審視城牆之上,涅鄰古所說的那個倪公子。

  他面露陰沉之色。

  不知為何,他竟莫名覺得有一分熟悉。

  「秦將軍,楊統領!咱們收獲頗豐啊!」孫岩禮入了城,便在底下大喊。

  這番冒險出城迎擊,也是為了緩解城中箭支短缺之急。

  「一支箭,可以分為兩支,再讓工匠加箭矢就好了。」秦繼勳隱約聽見底下孫岩禮的聲音,便對身邊人說道。

  「是!」

  兵士聽了,立即轉身下去。

  「此法還能再用嗎?」秦繼勳看向徐鶴雪。

  「能。」

  徐鶴雪頷首。

  胡人顯然沒有料到,這聲東擊西的法子,守城軍用了一回,竟還敢再用,城牆上的旌旗再晃,拓達不敢再輕信,這回暗語指北,他立即下令讓中軍趁齊人從南門出來之際伺機衝入城中。

  豈料兩邊門都未開,而火球滾落,灼燒一片,床弩的鐵箭齊發。

  「秦將軍,這幾日登城的,是不是南延部落的人居多?」徐鶴雪蹲下身,倚靠在城牆底下,躲避胡人自下而上的箭雨。

  「好像是。」

  秦繼勳回想了一下,南延部落與長泊部落的兵士在穿著上有一些不同,他們各自身上都戴著部落的圖騰。

  徐鶴雪回頭,旌旗獵獵,烽煙繚繞,他想起在耶律真身側的涅鄰古,「那我們,便別讓耶律真太好過。」

  雍州軍守城第八日深夜,雍州城牆上擂鼓聲震,號角吹響,在外偷偷修築工事,企圖觀察城內虛實的胡人兵嚇得急忙停止,奔回胡人大營。

  整個胡人軍帳又匆忙半夜防禦,卻又不見雍州軍出城,折騰半夜,反是他們人睏馬乏,不得安寢。

  第九日深夜,雍州城牆上復起鼓聲,丹丘胡人歷經白日一戰,幾乎損毀他們南邊城牆的一處馬面,他們看透雍州軍的虛張聲勢,再聽鼓聲也不做理會。

  豈料雍州軍竟真的領軍出城,先將修築工事的胡兵盡數俘虜,再夜襲耶律真的大營,火光連躥,孫岩禮謹記徐鶴雪的叮囑,令俘虜指路,火攻涅鄰古所帶領的南延部落軍帳。

  當夜,隨著一片連綿的火光,還有突起的謠言彌漫整個胡人大營。

  「涅鄰古大人!難道,我們的石摩奴將軍,並非是死在那個齊人手裡,而是……」跟隨涅鄰古的校尉按壓不住軍中沸騰的謠言,便來尋涅鄰古。

  「我此前便有疑慮。」

  涅鄰古坐在帳中,神情沉痛,「耶律真他一來,石摩奴將軍便不治身亡,我也找過那個胡醫,他失蹤了,我到如今都找不到。」

  「這還不可疑麼!」胡人校尉義憤填膺,「涅鄰古大人,我們這些從居涵關過來的,大多都是南延部落的勇士,他耶律真又要咱們做先鋒軍,又要咱們登城,這分明是要我們多添傷亡,如此一來,豈不是給他們長泊部落做了嫁衣!」

  「我,」

  涅鄰古緊攥拳頭,他這些天以來,在耶律真身側做小伏低,已受夠了他長泊部落的氣,此時再提及石摩奴的死,他胸中怒意更甚,「我絕不能讓石摩奴將軍死得不明不白!蘇契勒王子雖死,可我們還有二王子,他與蘇契勒王子同是南延王后的血脈,難道,我們要眼睜睜地看著大王子壓過二王子麼!」

  不行,

  至少在南延部落派來的增兵到來之前,他不能讓耶律真先行破了雍州城。

  第十日攻城,耶律真的長泊部落大軍與涅鄰古所領的南延部落大軍陷於齟齬,涅鄰古消極作戰,令耶律真大為光火。

  眼看胡人軍心動亂,秦繼勳趁此機會,命魏德昌與楊天哲二人,共同領兵趁夜奔襲胡人大營,打了耶律真一個措手不及。

  雍州軍士氣大振。

  守城十日,雍州軍未讓敵人寸土。

  但第十一日,譚廣聞所率領的援軍卻遲遲未到,這令好不容易才打出士氣的雍州軍再度陷入恐慌。

  「南延部落的增兵也還沒到,他們應該是正面遭遇上了。」周挺一手撐在刀柄上,沉聲道,「如此一來,我們只怕還要繼續守。」

  「這還怎麼守!」魏德昌急得走來走去,「援軍要一直不來,我們與這耶律真在這裡耗,能耗多久!」

  「德昌,萬不可如此頹喪!」秦繼勳勸他。

  「義兄!等他耶律真回過神來,我們又該如何應對?援軍,援軍他怎麼不早一些來,他譚廣聞若能早一些發兵,我們何至於此!」

  徐鶴雪在旁坐,他手中提著琉璃燈,一瞬恍惚。

  「援軍為何不來!」

  「將軍,你說,他們為何不來?」

  倒在黃沙之間的那個人胸膛被無數箭矢刺透,他嘴裡湧出大口大口的鮮血,「為何,不來……」

  「薛懷!」

  記憶裡,徐鶴雪看著他倒下去,可手中的銀槍,卻怎麼也殺不完面前的胡人,鮮血浸滿銀色的鱗甲,朱紅的衣袍濕透。

  他不停地殺人。

  直至力竭,胡人的金刀揮來,劃過他的眼睛。

  「將軍!保護將軍!」

  他眼前血紅一片,什麼也看不見,只能聽見他的將士們一聲聲這樣喊,很多人撲向他,用血肉之軀,將他護在中間。

  他感受到他們的血,從溫熱,到冰涼。

  「倪公子?」

  秦繼勳忽然的一聲喚,幾乎立時令徐鶴雪喚回神,他手指蜷握著琉璃燈的提竿,覆在冷白皮膚下的青筋一寸寸鼓起。

  「段嶸,快,去請倪小娘子!」秦繼勳見他如此,只以為他的病令他有些難以支撐。

  「倪公子,依我看,你便不必隨我們一直在前面守城,你如今,還是先顧好自己的身子吧。」楊天哲關切地說道。

  「是啊倪公子!」

  魏德昌也附和了一聲,「你看看你這身骨,我們都還在,這城便是他譚廣聞不來我們也得守,你就先將養一下吧!」

  「我也是如此想,公子這些天隨我們守城,身體如何受得了?」秦繼勳看著徐鶴雪,「一會兒倪小娘子就來了,她定然也不願見你如此不顧惜自己。」

  「我可以暫時不去,」

  徐鶴雪說道,「但同時,秦將軍,靠近城門的那些收治傷者的氈棚也要往後撤,如今譚廣聞未至,我們便要先做好準備。」

  「耶律真還沒有解決軍中的內亂,將軍與兩位統領還是盡快安撫將士,趁此機會,盡可能地多次突襲。」

  秦繼勳點點頭,「公子說得有理,趁他耶律真軍心不齊,消耗他們的兵力。」

  氈簾忽然被人掀開。

  周挺最先抬眼,只見那身著淡色衫裙,裹著面紗的女子走進來,他看著她走到那位倪公子的身邊,輕聲問:「你怎麼了?」

  徐鶴雪搖頭。

  這裡人多,倪素知道他不便說些什麼,便朝秦繼勳他們俯身作揖,隨即便扶著徐鶴雪起身,接過他手中的琉璃燈。

  兩個人相扶著走出去。

  周挺的視線落在他們的背影。

  「周大人?」

  楊天哲喚了一聲。

  周挺回過神,看向他。

  「你今夜,果真要去偷襲胡人大營?」楊天哲問道。

  周挺頷首:「諸位不必在意我是京官還是什麼官,我雖在夤夜司,但來到此處,亦該為大齊而戰,今夜,我去。」

  倪素扶著徐鶴雪往他們的氈棚中去,他一直如此沉默寡言,但倪素總覺得他的情緒有些不太對勁,她垂下眼睛,看見他緊緊握著燈籠提竿的手。

  她捏了捏他的指節。

  果然,他一頓,停下來,側過臉看她。

  「你怎麼了?」

  倪素問。

  徐鶴雪看見她被夜風吹起的髮絲,「倪素,援軍至今未到,你怕嗎?」

  「援軍」這兩個字令倪素一怔,她看著他,他的面容依舊沒有多少神情表露,整個人浸在銀白的月輝裡,疏離又冰冷。

  「其實遇見你,我便知道,死亡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倪素牽著他,繼續朝前走,「無論是你,還是我,最難的,是死得其所。」

  徐鶴雪順從地跟著她走,「我方才,想起了薛懷。」

  「他死時在問我,援軍為何不來,」這幾乎是徐鶴雪在幽都百年最為深刻的記憶,他可以忘記自己少時與人交遊的種種歡樂,種種恣意,卻一刻也不敢忘了薛懷,忘了寶塔裡的三萬英魂,「我想起,我的將士,戰至最後一刻,還要用他們自己的身軀來護我。」

  然後呢?

  倪素緊緊地握著他的手。

  然後,那個被靖安軍將士以血肉之軀護住性命的少年將軍,卻被人從屍山血海裡帶回雍州,受了那一百三十六刀。

  所以,她從來不攔他。

  那些死去的英魂,都是值得他為他們收殮身後名的人。

  「你是一個好將軍,」

  倪素溫熱的掌心緊貼他冰冷的手指,拉著他走,「你一定,可以為他們洗雪冤屈。」

  你為他們,

  此生,我來為你。

  雍州軍盡己所能,守城近十六日,涅鄰古死於耶律真之手,南延部落僅存的兵馬被耶律真以鐵血手腕鎮壓,至此,他近十萬的大軍,被瘟疫,被內亂,以及雍州軍的屢次騷擾偷襲縮減大半。

  屍山血海,不外如是。

  攻城器械一修好,耶律真便立即率軍再度攻城。

  第二十日,雍州軍箭矢殆盡,在連續四日的胡人發了瘋一般的攻擊中,逐漸難以抵抗。

  「來啊!給我上!」

  耶律真結束一陣火攻,便對身邊的裨將拓達下令。

  拓達一揮手中的金刀,城牆上秦繼勳等人便見胡人兵士們押著一批衣衫襤褸的人走到前面來。

  一名胡兵捏著一個老翁的下巴,迫使他抬起頭,望向城牆上的雍州守軍,他眼瞼浸淚,卻發不出聲音。

  他們都是齊人。

  秦繼勳在蘇契勒死後,便堅壁清野,將附近的齊人百姓與糧食都盡快安排到了城中。

  底下的那些人,是耶律真軍中的齊人奴隸。

  是來自被胡人佔領的一十三州的百姓。

  「耶律真!你這是要做什麼!」秦繼勳經歷幾日血戰,雙眼布滿血絲。

  耶律真騎在馬背上,睨著他,「秦繼勳,你若肯歸順我丹丘王庭,便將那位倪公子殺了,我丹丘王,必不會虧待於你!」

  「你做夢!」

  魏德昌怒目圓睜。

  耶律真怪笑一聲,「拓達!」

  拓達領了命,立即指揮兵士,讓他們驅趕奴隸朝城牆底下跑去,城牆上的兵士們見此,一時間,誰也不敢放箭。

  秦繼勳原以為耶律真是以此來逼迫他打開城門,想讓他收容這些齊人,再趁機衝入城中,卻不曾想,他們這邊不曾放箭,拓達卻指揮著弓騎兵抬起弓弩。

  「耶律真!」

  秦繼勳目眥欲裂。

  剎那間,胡人的弓弩齊發,城牆上所有的雍州軍眼睜睜地看著底下那些齊人奴隸被箭矢穿透軀體,一個個地倒下去。

  他們手上都拿著土袋,人與土袋堆在一起,竟成山丘。

  「秦繼勳,我再問你,殺不殺倪公子?」

  耶律真放肆大笑。

  「耶律真!你無恥!」楊天哲滿眼赤紅,「爾等蠻夷皆是無恥之徒!百姓何辜!百姓何辜啊!」

  他在丹丘,便是見過這等胡人對待齊人奴隸的手段,才痛不欲生,大夢初醒。

  耶律真收斂笑意,再一抬手。

  拓達立即讓兵士再將一批齊人押上來,他們一見那數百人堆成的山丘,便嚇得哭喊起來。

  但沒有胡人兵憐惜他們。

  徐鶴雪從城樓底下疾步上來,才至城牆處,低頭便見胡人細密如織的箭矢飛出,他們的哭喊聲戛然而止。

  他們攜帶著土袋,倒在原本的死人堆上,為原本的屍山增添新的高度。

  城牆上的雍州軍將士們忍不住哭泣起來。

  徐鶴雪一手撐在城牆上,指骨用力屈起,近乎發顫,他露在外的一雙眼睛從城牆底下的屍山移向騎在馬背上的那個胡人將領。

  剮傷在衣衫之下寸寸皸裂,殷紅的血液順著腕骨流淌而下,他幾乎是從齒關擠出這個名字:

  「耶律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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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轒辒:音同焚溫,古代攻城所用的四輪車。以粗木編排而成,上以生牛皮覆蓋,下可藏兵士,往來運土築工事,敵人箭矢、木石無法傷害。
作者: 彤櫻    時間: 前天 08:51 AM

第九十七章 江城子(六)

  屍骸作丘,敢與城平。

  胡人踩在十三州齊人百姓的屍山上,攜帶土袋,在密密匝匝的箭雨掩護之下,越堆越高,再順勢以鷹爪勾向上攀爬。

  鐵絲絞成的繩索一時難以砍斷,加之胡人的雲梯又有鋒利的勾刃嵌入城牆,城牆上的雍州軍亂作一團,防備不及。

  衝車一下又一下地撞向城門,甕城裡的雍州步兵艱難抵擋。

  軍鼓與號角從前方遠遠地傳來,震天的嘶喊聲不斷,城中的百姓們都被安置在城池的最後方,爐上煎著湯藥,翻沸不停。

  秦繼勳留了一支隊伍來當做最後的防線,是護衛城中的百姓,也是為了防止百姓因恐慌而產生動亂。

  「倪小娘子,這些就是我鋪子裡全部的燈籠了。」燈籠鋪的掌櫃擦一把額上的汗,指著身後的排子車說道。

  在他旁邊,還有賣香燭、賣壽材的掌櫃,他們也都用排子車將自己鋪子裡所有的存貨都拉來了。

  「多謝諸位。」

  倪素走上前, 朝他們作揖, 隨即取出一疊交子錢。

  「都這個時候了,咱們還有沒有命活都不知道,要這些錢,還有什麼用啊……」香鋪的掌櫃搖頭苦笑,「倪小娘子, 不必了。」

  「有用。」

  倪素將交子錢分別塞入他們手中,說,「我們要相信為我們守城的將士,他們不認輸,我們也不要認。」

  前方的拼殺聲更襯這片街巷的死寂,秦魏兩姓的族長皆在簷下拄拐靜坐,只聽得這番話,他們二人幾乎同時抬眼,看向不遠處的那個女子。

  誰也不知道她這個時候,要這些東西來做什麼。

  只見她與常跟在她身邊的那個青年,一個人搬燈籠,一個人搬香燭,隨後便席地而坐,用火折點燃蠟燭。

  倪素要的燈籠,大部分都是孔明燈,她與青穹兩個人點燃一盞,便扶著燈籠起身,凜風吹動她的面紗,淺髮在耳畔纏繞,她與青穹同時鬆手,一盞孔明燈跟隨著風,徐徐上升。

  「倪姑娘。」

  青穹看著燈籠隨風飛向前,那正是雍州城門的方向,「至少今日的風在幫我們。」

  「是啊。」

  倪素仰望那盞燈。

  她不能跟隨徐鶴雪到前面去,這注定他要再度為禁制所苦。

  但即便如此,

  她也不願放任自己成為他的刑罰。

  「倪小娘子,你點孔明燈,是在祈福嗎?」鐘娘子的郎君在前面幫著兵士們搬挪物件堵塞道路,她擔心得厲害,「我可以跟你一塊兒嗎?」

  倪素點頭,「但蠟燭,我來點。」

  城中的年輕男人幾乎都不在此,他們都被秦魏二姓的族長叫去與雍州軍一塊兒守城,一時間,擔憂親人,心中惶惶的百姓們都不約而同地上前去放孔明燈。

  他們心中無可寄托,唯有寄希望於一盞燈,令天神得見,令天神垂憐。

  城闕之上,孔明燈鋪滿天幕。

  城門被胡人的衝車攻破,丹丘騎兵衝入甕城,守在甕城地道裡的雍州軍將士迅速露面,兩邊將埋在塵土底下的拒馬合力拉起,衝在最前面的胡人騎兵人仰馬翻,甕城城牆上的兵士們趁機發射床弩,鐵箭噌噌飛出,聲如寒鴉,穿透胡人的胸膛。

  雍州軍一千五百步的床弩對胡人而言,已是一種極大的威懾,但雍州軍守城二十日,鐵箭所剩不多,甕城的將士們沒能堅持太久,便被胡人突破甕城的城門。

  「我丹丘的勇士們!衝進去,殺光齊人!」拓達手持金刀,大喊著,率先領兵衝入城中一看,寬闊的街道竟被繁雜的廊柱,假山,石獅,甚至桌椅之類的木料石料所製的重物堵塞,堆積成山。

  前路被擋,拓達怒罵一聲,看向道路兩旁的長巷,他立即指揮兵士:「快,分散繞道!」

  胡人們一時間搬挪不開那些重物,便只好騎馬入巷,拓達領著一路騎兵才進巷口,卻猝不及防與一路雍州軍正面相遇。

  拓達審視他們,不過幾十之數,最前方的齊人兵士手持透甲槍,他身後有左右兩隊,左右兩方最前面的齊人兵士手持盾牌,其後的人或持透甲槍,或持神臂弩,隊伍最後,還有手持鏜鈀的人。

  拓達冷笑一聲,這麼一些人,也想擋住他們?

  「殺!」

  他指揮騎兵衝上前去。

  「散開!」

  段嶸一聲喝,左右兩翼的兵士立即靠近巷子兩邊的磚牆,不漏縫隙。

  胡人的弩箭齊發,最前方的雍州軍兵士立即以長盾為掩,同時蹲著身子往前幾步,在他們後面手持神臂弩的兵士立即收揀胡人的箭支,又很快地在胡人箭雨落定之時,前面兵士的長盾移開,他們抬起神臂弩,射向胡人的戰馬。

  他們只盯住馬腿馬腹,不停弩射。

  胡人的戰馬多數受傷,嘶鳴著或屈膝跪下,或朝一邊倒下去,拓達只得令騎兵後退,再遣步兵上前。

  步兵一靠近,雍州軍的弩手立即停止弩射,往後退幾步,換手持透甲槍的將士上前,與盾牌手相互配合,從縫隙間挺槍前刺。

  同時在後方持鏜鈀的兵士看準時機,探出鏜鈀,格擋胡人手中的兵器。

  拓達見自己的步兵始終不得寸進,甚至還被齊人的鏜鈀勾走兵器,被透甲槍穿刺身軀,他再令弩手射箭,但段嶸反應及時,令所有兵士下蹲,長盾重重地抵在地面,嚴絲合縫,擋住襲來的箭矢。

  胡人步兵見他們半蹲著一步步往前,一時間,他們竟有些遲疑,後退一步,再退一步。

  「不許退!」

  拓達怒聲,金刀一揮,便砍下近前一個後退幾步的兵士的頭顱,胡人兵士們登時不敢再退,奮力往前殺。

  可巷中實在不好施展,雍州軍只幾十人,擺開這樣一個陣型,便將路擋得嚴嚴實實,胡人幾番嘗試突破,卻始終不得近身機會,反倒損失頗多。

  幾十人,竟消耗了拓達手底下數百人。

  段嶸領著兵士們始終維持陣型,將拓達等人趕出巷口,他們卻並不趁勢往前拼殺,而是復又退回巷中,繼續堅守。

  整個城中能用的椽木,巨石,甚至是百姓家中的用物,凡是重物,都被拿來將街道封堵嚴實。

  衝入城中的胡人兵若要往前,便只能走四通八達的巷子,耶律真未料,他突破雍州城門,卻被動陷入巷戰。

  「齊人神乎其技,我們不得寸進啊將軍!」

  有胡人兵失了方寸。

  耶律真眉頭緊皺,他目光一掃,所有的巷子幾乎都被齊人擺開那般奇怪的陣型,他們時而隱匿,待丹丘勇士們往前衝,他們又忽然從巷尾奔來,令人措手不及。

  「將軍,我們該怎麼辦?請您下令!」拓達此時也沒了初入城時的那般得意,他被段嶸打退幾回,如今又回到耶律真的身邊。

  「不過是垂死掙扎罷了!」耶律真冷哼,大聲喊道,「留一路勇士清理路障,只要清理出一條街道便可!其他的人,都隨我繼續衝殺!」

  沈同川懷抱著自己的寶劍,被親兵護著,站在高樓上,遠遠地俯視前面的動靜,時至如今,他才終於明白,為何倪公子說,即便城破,一街一巷,也是戰場。

  以此少數人的陣勢巷戰,竟有消耗多數敵人的奇效。

  雍州守軍以巷戰與丹丘胡人血戰一天,消耗了胡人盡萬人的兵力,但隨著胡人將一條街道上的路障清理乾淨,他們最終,不得不正面迎戰。

  「雍州軍的將士們!」

  秦繼勳手持松紋寶刀列陣在前,「我們已不可再退!在我們的身後,便是我們的百姓!他們之中,亦有諸位的父母妻兒,我們若怯戰,便無人保護他們那些老弱婦孺!戰,要不畏敵,不畏死!兒郎們,隨我殺!」

  「殺啊!」

  魏德昌揮刀大吼。

  雍州軍爆發出震天的嘶喊聲,與迎面而來的丹丘胡人殺作一團。

  楊天哲握緊手中的刀一番劈砍,鮮血迸濺在甲胄上,他幾乎殺紅了眼,而秦繼勳則於亂軍之中與騎在馬背上的耶律真狹路相逢,長槍相抵,兩人在馬背上奮力纏鬥。

  數不清的胡人猛撲而來,徐鶴雪騎在霜戈背上,提劍將數名胡人兵斬於馬下,他一提韁繩,霜戈便揚蹄往前奔跑。

  耶律真的裨將拓達奪來一名弓騎兵的弓弩,對準正在陣中奮力拼殺的孫岩禮,一箭射出,穿透孫岩禮的後背。

  「岩禮!」

  楊天哲眼睜睜地看著孫岩禮重重地倒下去,大睜著一雙眼睛,一動不動,楊天哲目眥欲裂,他大吼一聲,橫刀砍下面前胡人兵的頭顱,朝拓達奔去。

  拓達的弓弩對準楊天哲,一箭不中,正欲再射,卻覺寒光一閃,馬蹄聲近,那身著白衣,長巾遮面的年輕人長劍一揮,拓達匆忙後仰,卻被一劍刺中腰側,摔下馬去。

  楊天哲正好疾奔而來,長刀一揚,拓達匆忙抽刀向上抵擋。

  雍州軍尚有陣型在前,城中樓閣之上埋伏的兵士們將猛火油傾倒而下,再扔出火把,燃燒出一團濃煙大火,將胡人燒得慘叫不斷,一時生懼,連連後退。

  「不許退!怯戰者,軍法處置!他們已經是強弩之末,今日,我們必要拿下此城!」耶律真一面應對秦繼勳的攻勢,一面下達軍令。

  他聲音雄渾,鎮定自若,令陷入慌亂的胡人兵士勉強定下心,再度朝雍州軍發起猛烈的攻勢。

  這一戰又持續許久,兩方消耗極大,雍州軍箭矢用盡,漸有不敵,節節後退,魏德昌渾身浴血,雙臂皆為胡人的金刀所傷,卻還用盡全力握緊手中的刀,不肯放鬆半刻,「義兄,怎麼辦?我們……」

  魏家軍的兒郎一個個死在他的面前,他卻不能落淚,仍要強打起精神,咬牙拼殺。

  「只要我們還有一口氣在,德昌,我們就不能退。」

  秦繼勳握刀的手已經在發顫,他與耶律真僵持不下,此時近乎力竭,一張臉幾乎都是血漬。

  守城二十日,他們已用盡了所有的手段,到如今,終是陷於末路。

  這實在令人絕望。

  所有的百姓都能聽得見前方的拼殺之聲越來越近,他們相扶著站起來,與家人相擁在一塊兒,又是恐懼,又是悲傷,不少人忍不住發出泣聲。

  無人再有心思放燈,除了倪素與青穹,他們兩個人望著漆黑的天幕,渾圓的月亮就在天邊,散著銀白的光華。

  守護百姓的兵士們一個個緊繃脊背,嚴陣以待。

  不遠處的街道上有民夫們一塊兒挖出的壕溝,其中有水,阻隔了前面順著房舍一直蔓延而來的大片火光。

  「倪姑娘,你怕死嗎?」

  火光映在青穹漆黑的眼瞳裡。

  「你怕不怕?」

  倪素卻反問他。

  「我知道人死後的去處,知道我阿爹阿娘在那兒,我什麼也不怕,」寒風吹得青穹的頭巾滑落,他最怕被人注視的光頭露出來,他也沒有向往常那樣急忙去攏好頭巾,「其實活著對我來說,也有很多好的事物,我見過幽都,所以還是喜歡人間會交替的晝夜,熱騰騰的食物,會輪轉的四季,我阿爹教過我,能活著就要惜命,不管是為了什麼,都要珍重自己的性命,但如果要死,我其實也很開心,因為死亡對我而言,是難得的團聚。」

  滾滾濃煙彌漫而來,拓達身上負傷卻依舊猶如猛獸一般,眼看雍州軍倉皇後撤,拓達得意地大笑幾聲,率領先鋒軍猛衝。

  ——「砰」。

  連綿起伏的轟鳴聲陡然響起,猝不及防地炸響在胡人騎兵堆裡。

  「是霹靂彈!」

  有胡人兵慌張大喊。

  他們原以為雍州軍已經無武器可用,哪知他們竟還存有霹靂彈這樣的火器,一名又一名的胡人兵身上著了火,被燒得慘叫不迭。

  拓達身上也著了火,一時撲不滅,楊天哲趁此機會,領兵回頭,從側面撕開拓達先鋒軍的口子,將他們打散。

  楊天哲一刀下去,將拓達砍下馬背來,再下一刀,割斷他的脖頸。

  耶律真痛失裨將,卻有些愣神,縱觀今日雍州軍種種陣法,他心中忽而悚然,竟越發覺得這般打法,像極了一個人。

  那個他只交過一次手,卻不斷從其他王庭武將口中聽過的名字。

  火光濃煙之間,耶律真看見那個騎著一匹白馬,手持長劍的年輕人,目光相觸,耶律真作勢便要一夾馬腹迎上去。

  雍州軍還有後招麼?

  耶律真不確定,但他絕不能退,他要帶領他的勇士們,奪下這座城,殺光雍州軍,殺光這座城的所有齊人。

  他絕不會再如十六年前那樣,入了城,卻又硬生生被苗天寧趕出去。

  他要一雪前恥。

  「將軍!齊人的援軍已逼近雍州城!」一名胡人斥候騎馬疾奔而來,一邊跑,一邊不停地大喊,「齊人援軍已逼近雍州城!」

  耶律真腦中一陣轟然。

  他幾乎以為自己聽錯,陡然轉臉,怒聲,「你說什麼?!」

  「齊人援軍逼近雍州城!我們看見齊軍的旗幟了!連綿一片,猶如山脈啊將軍!」斥候幾乎面無血色。

  「南延部落的增兵呢!」耶律真一把拽住他的衣領。

  「不知道,我們只看見了齊軍!」

  一時間,近處聽見這番話的胡人兵都開始慌亂起來,氣勢陡然減弱。

  耶律真一手緊攥韁繩,再回頭,那片火光裡,雍州軍七零八落,已十分不成氣候,他胸中湧過不甘,憤恨,卻不得不咬牙下令:「撤軍!」

  耶律真不想放棄這座雍州城,這是他時隔多年再被啟用的第一戰,此地亦是他的恥辱之地,他迫切地想要將這座雍州城牢牢地攥在手中,攻城二十日,他好不容易攻破城門,如今卻不得不放手。

  他心中怎能不恨。

  但沒有辦法,他敗了。

  雍州等來了他們的援軍,而他耶律真卻沒有等來南延部落的援軍,但他也不怕失敗,眼下,他必須先保留實力突圍出去,以期來日再戰。

  耶律真的軍令傳到前方,胡人軍驟然收斂攻勢,調轉方向,朝著城門的方向疾奔撤退,這令秦繼勳回過神來,他們苦等二十日的援軍,到了!

  「援軍到了!援軍到了!」魏德昌嘶聲力竭。

  雍州軍的兵士們精神一震,一個個褪去頹喪之勢,在魏德昌的帶領之下,追擊丹丘胡人。

  外面譚廣聞已經帶著援軍趕來,與衝出城門的胡人拼殺在一起,徐鶴雪騎馬出城,正見耶律真在胡人兵士的保護之下,帶領一路人馬撕開譚廣聞軍陣右側的口子,正要突圍。

  城牆底下,是堆砌的屍山。

  那些,是十三州的百姓,徐鶴雪看見耶律真以尚存的齊人奴隸為要挾,逼退一隊齊人兵。

  他一夾馬腹,提劍奔去。

  段嶸帶領一路兵馬,緊隨其後。

  漆黑夜幕,點綴著一盞又一盞的孔明燈,如同遊蕩的天星,而天幕之下,馬蹄踩踏平原,塵沙隨風而揚。

  徐鶴雪取來馬鞍上的弓弩,霜戈揚蹄,像一個戰士一樣往前疾奔,徐鶴雪在馬背上稍稍側身,一箭射出,穿透一名胡人兵的胸膛。

  耶律真立時回頭。

  寒夜風冷,吹得那身著白袍的年輕人面上的長巾拂動,他聽見那樣一道冷冽的嗓音:「爾等蠻夷,還我百姓。」

  段嶸與跟在其後的兵士們聽見了,他們看著被胡人以繩索拖行的那些齊人奴隸,地上幾乎留著長長的血線,他們奮力往前追,怒聲大喊:「爾等蠻夷,還我百姓!」

  「還我百姓!」

  「還我百姓!」
作者: 彤櫻    時間: 前天 09:06 AM

第九十八章 鵲橋仙(一)

  霜戈的速度很快,快要接近胡人兵馬的剎那,徐鶴雪借著馬背一躍,翻身往前,踩踏胡人兵士的肩膀,躲開襲來的利箭,劍鋒直指耶律真。

  耶律真心下一凜,匆忙避開,再抽出金刀,與其劍鋒相抵。

  霜戈正好奔來。

  徐鶴雪重新落在馬背上,他手腕一轉,劍鋒繞過耶律真的刀背,刀光劍影相撞,段嶸率領的雍州軍兵馬如同迅疾的雷電一般席捲而來,殺氣縱橫,在這片空蕩的平原之上,與胡人殺作一團。

  霜戈身上攜帶的琉璃燈碰撞馬鞍不斷發出清脆聲響,其中的燭火閃爍不斷,將熄未熄,耶律真在馬背上與這個面容不清的年輕人纏鬥幾個回合,越是交手,他心中便越是駭然。

  這個人,竟讓他產生了一種此人本不該執劍,而應持一柄銀槍的錯覺。

  雍州軍的威勢已不可擋,胡兵們手中繩索被雍州軍揮刀砍斷,那些被他們一路拖行的齊人奴隸竟從塵泥裡掙扎著爬起來,拾撿兵器,帶著滿腔的恨意跟隨雍州軍朝他們殺來,丹丘胡兵們一時慌亂得不知如何為戰,他們被雍州軍衝散成零碎的小隊,承受著雍州軍發狠的猛攻。

  耶律真的親兵見此局勢,立即便奪來弓騎兵的弓弩,數箭齊發,射向正與耶律真纏鬥的那個年輕齊人。

  「倪公子……」段嶸的「小心」二字還未出口,只見蒼茫夜幕之下,胡人的利箭觸碰那人的衣袖,一霎淡霧微籠。

  「將軍!快走!」耶律真的親兵衝上前,幾人抵擋住徐鶴雪的攻勢,剩下數百人護送著耶律真騎馬疾馳。

  段嶸只一愣神,面前一名胡兵殺來,他立時做出反應,揮劍割破此人脖頸,他再度望向徐鶴雪,只見耶律真的那幾名親兵已被他斬於馬下。

  他騎著那匹霜戈白馬,一盞琉璃燈在一側晃動,直追耶律真而去。

  段嶸想也不想,領著一隊人馬緊跟著追上去。

  耶律真的親兵回頭,見身後的齊人窮追不捨,便對耶律真說道:「將軍,我們為您擋住追兵,您快走!」

  「阿托!」

  耶律真嘶喊一聲,只見他的親兵再分出一隊人馬,調轉馬頭,朝後頭的追兵衝去,但這些人只勉強攔住了段嶸等人。

  阿托與段嶸纏鬥在一起。

  那身著白袍的年輕人迅速從其中脫身,很快便追來,一一殺死護衛在他身邊的親兵,耶律真只得再抽刀與他交手。

  兩人的馬揚蹄疾奔,身後的廝殺聲越來越遠,只有徐鶴雪與耶律真不斷相抵的刀劍發出的碰撞聲在這片天幕之下迴蕩。

  凜風呼嘯,滿天懸燈。

  月輝與燈影交織成冷暖兩色,落在瑪瑙湖上粼粼泛光。

  耶律真被徐鶴雪的劍招逼得翻身下馬,踉蹌地後退幾步,不知多少個回合下來,他滿頭大汗,魁梧的身軀布滿傷口,不斷地喘息著。

  但見那人下馬走近,耶律真發現他前額鬢髮無絲毫濕潤,他提著一盞琉璃燈,若不是那身斑駁血跡,他本該更為乾淨整潔。

  不對。

  此刻驟然停下來,他認真審視此人,才驚覺,這個人的身形不知為何,竟然越發的淡薄如霧!

  他越是走近,耶律真便越發察覺到,浸透此人衣袖的血珠滴落地面,卻很快消散痕跡。

  耶律真脊骨發寒,渾身肌肉緊繃,舉起金刀,「你到底是誰!」

  徐鶴雪並不說話,忽而提劍朝他飛身而來,耶律真匆忙以手中金刀抵擋,他身形高大,卻被此人的力道逼得一腿屈下去,重重地抵在塵泥裡。

  耶律真大吼一聲,咬牙起身橫劈一道,幾乎用足了力氣不斷地劈砍,他在戰場上歷練出的這番殺招狠辣至極,殺氣沖天。

  但他很快發現,此人單手持劍,招式颯沓如星,身法靈活,幾個回合下來,耶律真甲衣殘損,快被鮮血浸透。

  他的氣力已然越發不夠,卻咬著牙一個騰躍起身,金刀豎劈下去,那年輕人側過臉,刀鋒擦過他遮面的長巾,耶律真抓住機會,鋒刃一轉,砍向他的脖頸。

  這一剎,

  耶律真對上他的那雙眼,竟比他劍鋒的寒芒還要冷。

  他竟然站定,不動了。

  他為何不動?

  刀刃劈向他頸側的瞬間,他的身形驟然化為寒霧,就在耶律真的眼前,被夜風吹散。

  耶律真瞳孔緊縮,心驚肉跳。

  陰寒之氣裹住他的整個心臟,他低眼發覺自身後投來一道昏黃燈影,耶律真猛然轉身。

  淡霧繚繞,那身著雪白袍衫的年輕人提燈立在不遠處,衣襟染著血色,袖子邊緣也盡是斑駁的紅。

  他臉上的長巾已被耶律真的金刀割落,在一片半明不暗的光影裡,耶律真還未能看清他的真容,便覺自己的身體竟不受控。

  他低眼,只見散碎如螢火一般的瑩光密密匝匝地裹附在他的甲衣上,幽綠森冷的光芒跳躍,而他衣袍完整,卻覺得皮膚像是被烈火一寸一寸地灼燒著。

  燒得他握不住金刀,整個人倒在地上,翻來覆去地叫喊,卻怎麼也撲不滅身上的碎光。

  碎光緊緊地附著在他的身上,幾乎要將他整個身軀淹沒,又令他忽然騰空而起,無論他如何掙扎,也始終掙不開這些刺入他血肉的碎光。

  耶律真痛得青筋暴起,他凶悍的面容上鮮有地流露出慌亂驚恐之色,低下頭去,猛然間,他看清那個人的臉。

  十八年前,耶律真曾跟隨長泊親王率部攻打居涵關,那一年,駐守居涵關的將領,是一個年僅十七歲的齊人將軍。

  僅三戰,那個十七歲的齊人,便令長泊部眾折戟,長泊親王自此元氣大傷,在丹丘王庭失勢。

  那個人的名字,伴隨他十九歲時的封號「玉節」傳遍整個丹丘,信奉長生天的丹丘人無不以為此人是大齊最厲害的雄鷹。

  「……徐鶴雪?」

  耶律真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十幾年過去,耶律真如今已經四十有餘,可此刻站在不遠處的那個人卻依舊是一副少年人的模樣,分毫未改。

  「這些魂火,都是被你屠戮在雍州城下的無辜百姓,」

  徐鶴雪輕抬下頜,他冷眼審視著耶律真那張面容所表露出的驚恐神情,「耶律真,你猜,他們會如何待你?」

  耶律真是在戰場上真刀真槍廝殺出來的丹丘將軍,若與他如常人一般拼殺,他未必會怕,反倒會激起他身為丹丘勇士,絕不屈從的血性。

  但信奉長生天的丹丘人,對於鬼神,總有自己的一番敬與畏。

  「你……」

  耶律真幾乎渾身的血液都涼透了,徐鶴雪越是走近,他便越是生懼。

  徐鶴雪一抬手,魂火飛揚,剎那猶如繩索一般在耶律真的頸間收緊,耶律真面色漲得通紅,難以順暢地呼吸,一雙眼睛大睜著,連完整的話也說不出。

  「你知道我的死,卻不知道苗天寧已死。」

  徐鶴雪身上的剮傷皸裂更甚,他指節稍鬆,魂火便給了耶律真喘息的機會,「告訴我,當年苗天寧與你在城外血戰,你果真沒有殺他?」

  耶律真雙手觸摸自己的頸項,卻怎麼也驅散不了魂火灼刺皮肉的尖銳疼痛,他猛烈地咳嗽,咳出血沫子,卻遲遲不肯說話。

  徐鶴雪一揮手,魂火叫囂,發出尖銳的聲響,幾乎要刺破耶律真的耳膜,他重重地摔下來,在塵土裡翻滾,卻怎麼也驅散不了那些死人哭嚎,散碎的魂火更是鑽入他的衣襟,灼燒他的血肉。

  瑪瑙湖畔,耶律真的慘叫聲聲淒厲。

  魂火灼燒他的皮肉,使得他衣衫底下一片鮮血淋漓,他的肩背幾乎已經是血肉模糊。

  耶律真滾進了瑪瑙湖裡,試圖用冰冷的湖水來澆熄身上的魂火,但這顯然並沒有用,此時荻花叢中已有露水凝結。

  荻花露水,即是幽都恨水。

  反而使得耶律真的痛苦加劇,他在湖水裡掙扎叫喊,而徐鶴雪手提燈盞,邁著緩慢的步履,走到湖畔。

  血水滴答,他的身形越發淡薄。

  他冷眼旁觀著耶律真在水中被魂火灼燒得渾身是血,半晌,他俯身,手中長劍抵住耶律真的頸項,迫使背對著他在湖中的耶律真不得不仰起頭。

  「不說嗎?」

  「我如何殺他,我那時已身受重傷!我如何殺他!」耶律真所承受的痛,是比他在戰場上與人廝殺所受過的傷還要折磨百倍的痛,痛得他神思恍惚,幾乎崩潰。

  他的確不知苗天寧已死,他更不知道齊人將此人的死,算在了他的頭上,當年苗天寧將他逼退至雍州城門外,與他纏鬥幾十回合,被苗天寧一刀刺在後背,他的部下護送他離開之時,苗天寧分明還活著!

  「我聽說蒙脫在牧神山,便想繞過齊人援軍,」耶律真被劍身狠狠抵住喉嚨,琉璃燈盞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去,去與他匯合,誰知,我去時,蒙脫……蒙脫已經死了……」

  整個牧神山,幾乎是屍山血海。

  五萬丹丘胡兵,三萬大齊靖安軍,死了個乾淨。

  耶律真看著他的臉,蒼白而年輕,「我親眼看見一路齊人軍,他們,是從居涵關的方向來的,將你從屍山裡帶走了……」

  玉節大將軍是丹丘的勁敵,他究竟有沒有背叛大齊轉投丹丘的意思,其實丹丘也沒有什麼人知道,因為最清楚這件事的將領蒙脫,已經死在了牧神山。

  他原以為那些齊軍帶走徐鶴雪時,他就已經死了。

  後來回到丹丘,他才知徐鶴雪被帶回雍州處以凌遲之刑,再之後,丹丘與大齊訂盟,兩國交好,耶律真等一干武將被卸權幽禁。

  「你可認得他們?」

  徐鶴雪冷聲逼問。

  那時,徐鶴雪重傷昏迷,並不知道是誰將他帶回了雍州。

  「不認得……」

  耶律真口齒浸血,「但,他們像是你們齊人親兵才有的穿著,還有,那個領頭的人,我率部悄悄離開前,聽見他們喚那人作『竇指揮使』……」

  親兵是官員的隨侍護衛。

  居涵關來的親兵。

  竇指揮使。

  寒風呼嘯,水波泠泠。

  竇英章。

  徐鶴雪腦中浮出這個名字,他滿耳轟鳴,握劍的手倏爾一顫,耶律真察覺到頸間的力道鬆懈,他立即作勢掙扎。

  徐鶴雪撥開裹附在耶律真身上的魂火,霎時,魂火隨風而散,滿天浮光,他指節緊繃,青筋鼓起,撤去所有的術法,以劍刃一寸一寸地抵入耶律真的喉嚨。

  他周身的瑩塵變得棱角鋒利,四散出去,席捲整片荻花叢。

  「將軍,張相公於我有知遇之恩,值此非常時期,朝中意欲扳倒張相公與孟相公的人不在少數,以南康王為首的宗室,還有吳岱之流,他們都反對二位相公整頓吏治……你雖居廟堂之遠,卻也不得不深陷其中,所以我才來此,為張相公,也為你,少一些掣肘。」

  記憶中,有個人接過他手中的酒碗,笑吟吟地向他介紹身邊的人,「這是我的親兵指揮使,英章,快來見過徐小將軍!」

  「竇英章,見過徐將軍!」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呢?

  徐鶴雪一手握著劍柄,另一隻手握住劍鋒,劍刃切割喉嚨的悶聲不斷,殷紅溫熱的鮮血淌了他滿手。

  他後知後覺,

  垂下眼簾,對上耶律真大睜的,渙散的雙眼。

  血珠滴答,落在湖水裡。

  徐鶴雪失了力道,痛得麻木,一道道的剮傷幾乎令他渾身浴血,長劍入水,破碎成瑩塵,湧入他的身軀。

  湖面映照一盞又一盞孔明燈,紛繁如星。

  天色微白,雍州城門外的丹丘胡兵已經被絞殺乾淨,譚廣聞令兵士們清掃戰場,周挺日前趁耶律真還陷於內亂之時便突圍出去,找到了譚廣聞部,更與新任雍州監軍韓清成功匯合。

  譚廣聞總領鑑池府與澤州兩路兵馬,在來的路上與丹丘南延部落的增兵正面相遇,血戰幾日。

  「譚將軍。」

  韓清一身宦官衣裝,繞過死人堆,喚了一聲。

  譚廣聞聽見了,立即轉身走到韓清身前,抱拳道,「韓大人,您不如先行入城?」

  他對韓清的熱絡,周挺已習以為常。

  「譚將軍,你還是與咱家一塊兒入城吧,聽說秦將軍魏統領他們都受了傷,咱們這些來遲的人,理應前去安撫。」

  韓清輕抬下頜,淡聲說道。

  「韓大人有理。」

  譚廣聞將諂媚寫在臉上。

  一行人才要入城門,陡然間,周挺覺得自己衣領裡冰涼一片,他抬起頭,灰暗的天色裡,清白的雪花紛紛揚揚。

  「倪姑娘!」

  不僅是周挺聽見了這聲喊,韓清等人也聽了個清楚。

  韓清驀地一見從城門內跑出來的那個女子,風雪之間,她的面紗拂開,露出真容,韓清只看了一眼,便神情驚異。

  青穹如何喊,也不見倪素停步,他行動遲緩,很難跟上她,便停了下來。

  烽煙過後,死寂的戰場上,疾馳而來的馬蹄聲敲擊著許多人的耳膜。

  周挺看她跑過身邊,他下意識地轉過身,卻見她在幾步開外停住。

  他隨著她的視線看去,

  段嶸率領著一眾兵士回來了。

  「倪小娘子,倪公子他……」段嶸一眼就看見了倪素,他拉拽韁繩,令馬兒停下來,他翻身下馬,神情沉重無比,他張張嘴,要將手中的琉璃燈遞給倪素,卻見她忽然繞開他,往前疾奔。

  他回頭,不遠處有一匹白馬歸來。

  它通體雪白,唯有鬃毛是銀灰的,它不停地嘶叫,馬蹄焦躁地踩踏地面,倪素跑過去,它就低頭蹭她的髮髻,急促地吐息。

  那是倪公子的霜戈。

  段嶸看向被他們的兵士拖行回來的那具屍體。

  那是耶律真。

  段嶸不知倪公子與耶律真去了哪裡,他帶領兵士們解決了耶律真的親兵後,便四處搜尋,待他們找到瑪瑙湖畔,卻只見到耶律真的屍體。

  他的頭顱幾乎要徹底與頸項分離,死狀猙獰。

  段嶸找了許久,也沒有找到倪公子。

  唯有那盞琉璃燈在湖畔,其中的蠟燭已燒盡了。

  其實,段嶸反復的在回想他彼時看過的倪公子的背影,那樣淡薄,像冷霧一樣,可他又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如今怎麼也找不到倪公子,他心急如焚。

  見倪素騎上霜戈,調轉方向,他便立即騎上馬背,緊隨其後,「倪小娘子!」

  冰冷的雪粒子伴隨凜風擦著倪素的臉頰,她什麼聲音也聽不到,她只顧摸著霜戈的鬃毛,對它說:「我們去找他。」

  天色越來越亮,風雪越來越大。

  瑪瑙湖畔,荻花蓊鬱。

  倪素踩著馬鐙下了馬,跑到荻花叢中四處尋找,騎馬跟上來的段嶸大聲喊,「倪小娘子,耶律真的屍體,是在這裡發現的!」

  段嶸指向湖畔某一處。

  那是被荻花叢遮掩的一處。

  倪素聞聲,她轉過臉望去,只一瞬,便提起裙擺,跑過去。

  荻花拂動,露水晶瑩,沾濕她的衣袂。

  倪素雙足踩入淺水之中,冰涼徹骨,她看見濕潤的岸邊殘留的血漬,她俯身在挨著水邊的荻花叢裡四處尋覓。

  衣袖濕透了。

  她雙手凍得僵硬,積了滿鬢的雪。

  豐茂的荻花叢底下,一團瑩白微弱的光藏在莖葉之間,倪素幾乎是在看見它的那一刻,眼眶紅透。

  她伸出手,還沒去捧它,它便好似感應到什麼似的,自己先靠過來,像終於找到了依靠一般,毛茸茸的尾巴繞著她的手指,輕輕地晃動一下。

  青穹在城門口等了好久,幾乎到午時,他才看見倪素與跟在她身後的段嶸騎馬歸來。

  除了他以外,沒有人能看見她捧在手中的那團瑩光。

  青穹眼眶濕潤,抿緊唇迎上去。

  他扶著倪素回到城中的氈棚內,拿來厚厚的披風裹在她身上,卻見她忽然有如簇的淚珠跌落眼眶。

  「倪姑娘……」

  青穹張了張嘴。

  倪素忍了好久,還是忍不住,視線模糊起來,她有些無助地喚了一聲:「青穹……」

  眼淚如斷線的珠子不停。

  「我,」

  倪素哭得鼻尖發紅,「我去找他的時候,因為身後跟著人,我甚至,甚至不能大聲喚他的名字,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

  「一個清白的人,為什麼不能擁有清白的身後之名?」

  她蜷縮著身體,髮間融化的雪水滴入她的脖頸,「我不要這樣,我要做他的人證,亦要做靖安軍的人證,我要這世間的公理正義,還潔淨之人潔淨。」
作者: 彤櫻    時間: 前天 10:01 AM

第九十九章 鵲橋仙(二)

  韓清與譚廣聞朝知州府裡去,他思及在城門處見過的那個女子,便轉過臉詢問跟在後頭的人:「倪素為何在此?」

  「她說,她來此地尋人。」

  周挺如實說道。

  「尋什麼人?」

  周挺一頓,「大約,是那位倪公子吧。」

  「韓大人,我聽說那倪公子是秦繼勳身邊的一個幕僚,此人厲害得很吶,」譚廣聞插了句嘴,「但他好像失蹤了,只怕凶多吉少,不然,我還真想見見他。」

  韓清走上石階,扯唇,「譚將軍,請。」

  「韓大人先請。」

  譚廣聞笑道。

  二人和和氣氣地走入知州府,立即便有內知迎上來,領著他們去往正堂,路上都是狼藉一片,好好的假山造景全都被沒了,沈同川多年來存的好石料是一塊都不剩,全讓自己的親兵送出去堵路了。

  大雪一下,院落更顯淒清荒涼。

  秦繼勳,魏德昌,楊天哲都受了傷,醫工們在正堂內為他們包扎診治,沈同川也被猛火油灼傷了手,此刻也才敷上厚厚的藥膏。

  「秦將軍,魏統領楊統領,還有沈大人,」韓清人還沒有進門,便先喚了一聲,隨後衣擺在門檻拂過,他看向正堂內的四人,都是陌生的臉孔,這本是他們第一回見面,「是我們來遲,對不住諸位。」

  「譚廣聞!」

  魏德昌死死盯住那身著甲胄,身形高大,看起來約莫四五十歲的將軍,他揮開醫工的手,沾血的細布從手臂上脫落,化膿的傷口看起來尤為猙獰,他大步上前便抓住譚廣聞的衣領,「老子宰了你!」

  「魏德昌!你做什麼!」譚廣聞臉色一沉,攥住他的手腕。

  「魏統領何必如此?」

  韓清在旁,慢聲道。

  「要不是他譚廣聞!我們何至於苦守二十日!要不是他,倪公子怎麼會……」魏德昌喉嚨一哽。

  秦繼勳向來理智,此時也不禁因此而失神,他甚至忘了要規勸義弟德昌。

  「魏統領這是說的什麼話?」

  譚廣聞看向一旁的韓清,「我一接到官家敕令,便立即召集了鑑池府與澤州兩路兵馬朝雍州趕來,路上遇見丹丘南延部落的增兵我也沒辦法!這些事,韓大人都是知道的,他是官家親封的雍州監軍,他可以為我作證!」

  「是啊,」

  韓清在堂內所有人的注視下頷首,「咱家是與譚將軍一道來雍州的,他究竟有沒有貽誤軍機,咱家最是清楚。」

  魏德昌卻仍不鬆手,「沈知州給你鑑池府發了那麼多文書,你們何曾理會!你若是早來,雍州何至於淪為孤城一座,何至於我雍州軍這般損失慘重!」

  「止戰期間,非官家敕令,州府不可擅自調動兵馬,難道你魏德昌不知道嗎!我不過是依照朝廷的規矩辦事,何錯之有?」

  「你……」

  魏德昌正欲怒罵,卻聽韓清在旁冷聲道,「魏統領,切莫失了你的分寸。」

  「德昌,鬆開他。」

  秦繼勳垂著頭,開口。

  「義兄……」魏德昌回過頭,見秦繼勳,楊天哲乃至於沈同川都是一樣的沉默,他憤憤地鬆開譚廣聞,一屁股坐回椅子上。

  譚廣聞面露譏諷,正欲請韓清上座,卻見他已自己走上前,在沈同川身邊落座,隨即抬眼。

  「周挺。」

  周挺聞聲,立即朝身後的親從官抬手,那親從官大喊一聲「來人」,隨即便是密密匝匝的步履聲臨近。

  數名夤夜司親從官衝進正堂,迅速將譚廣聞的雙臂往背後一折,將其控制住。

  這一幕來得實在太突然,

  無論是譚廣聞還是秦繼勳等人都愣住了。

  「韓大人!」

  譚廣聞滿臉驚愕,「你這是什麼意思!」

  周挺上前一步,一腳踢在譚廣聞的腿彎,迫使他屈膝跪下去。

  韓清端起桌案上的茶碗,吹了吹浮在碗壁的茶沫子,「咱家不是說了麼?咱家是與你譚廣聞一道來雍州的,你有沒有貽誤軍機,咱家最是清楚。」

  末了的幾個字,他咬字略重。

  譚廣聞死死地盯住他,「難道我有貽誤軍機麼?我依照官家敕令行事有何不對!你如今是想做什麼!」

  「自然是代官家,」韓清拱手一抬,做出尊敬君父的動作,慢悠悠道,「問你譚廣聞的罪。」

  「我何罪之有!」

  譚廣聞執意要起身,卻被周挺的刀鞘抵住腿彎,痛得他雙膝又屈下去,他掃視這正堂中的幾人,最終又看向韓清,「我總領鑑池府澤州兩路大軍,是官家親封的威遠將軍!憑何你一個閹人就敢在此處置我?!」

  「說的是啊,咱家不過一個閹人,」韓清皮笑肉不笑,「你威遠將軍何至於一路討好逢迎?」

  話如針刺,譚廣聞的臉色青白交加。

  「是因為南康王六年前病逝,還是因為太師吳岱如今失勢?你擔心自己在朝中無人,而今又要屯兵雍州與秦繼勳共守雍州,你不得不放下你威遠將軍的臉面,與咱家這個新上任的雍州監軍交好。」

  韓清三言兩語,便將譚廣聞的心思說透。

  譚廣聞啐了一口,「閹賊!老子手握兵權,豈會怕你?你如今敢在此對我放肆,我軍中兒郎,卻不是吃素的!」

  「呂隆!呂隆何在!」

  他大聲呼喚自己的副將。

  「將軍!」呂隆在外,門口卻被夤夜司親從官擋得嚴嚴實實,兩方拔刀對峙,劍拔弩張。

  譚廣聞回頭,怒目圓睜,「韓清!我無罪!便是到官家面前去,我也絕不怕你!」

  韓清卻氣定神閒,「那麼十六年前呢?」

  譚廣聞猛地一怔,「你……在說什麼?」

  「十六年前的雍州軍報上寫,苗天寧駐守雍州城,與丹丘名將耶律真血戰,城破,蠻夷入城,再被苗天寧殺退至城門外,你率領永平軍來援時,苗天寧與雍州軍俱死。」

  韓清擱下茶碗,站起身,「好巧不巧,我聽身邊這位夤夜司副使說,此番率領部眾前來攻城的,正是當年殺死苗天寧的耶律真。」

  譚廣聞臉頰的肌肉微微抽動。

  「可奇怪的是,」

  韓清踱步到他面前,俯身,「耶律真卻並不知苗天寧已死。」

  「對!我們都聽見了!」魏德昌立時接話,「那日我們在城牆上,都聽得一清二楚!那耶律真,分明以為苗天寧還活著!他還想借此,來動搖楊兄弟!」

  「荒唐!」

  譚廣聞才直起身又被親從官按下去,「你們竟敢相信一個蠻夷的話!」

  「那麼他為何要說謊?」

  周挺的刀鞘重重抵住他,「他說這個謊,對他耶律真有何好處?譚將軍,今日,我等定要聽你說出個所以然來。」

  「你也不要指望你手中的兵權,」周挺冷冷地睇視他,「你別忘了,你鑑池府的兵,大多都是從前的護寧軍,你說,要是他們知道,苗天寧是死在你手裡,他們會如何想?是繼續奉你為將軍,還是為苗天寧報仇?」

  這番話幾乎剎那擊穿譚廣聞的心防,護寧軍曾是當今太尉苗天照的護寧軍,而苗天寧在護寧軍中多年,對於護寧軍的將士們來說,無論是苗天照還是苗天寧,始終都有無可替代的威勢。

  即便他掌握護寧軍幾年,也未能真正將這些兵,變成自己的兵。

  當今官家對武將的猜忌甚重,自十六年前大齊與丹丘簽訂盟約共享太平之後,正元帝便下敕令,令軍隊每三年更換駐地,而將帥不隨軍隊而移,如此一來,兵不知將,將不知兵,杜絕了武將立威軍中,以得無數簇擁的可能。

  再說澤州的兵,多是被招安的草寇,被打發到一塊兒來規整成軍,他們軍紀不嚴,十分不成氣候,若不是他們,此番遇見南延部落的增兵,譚廣聞也不會與其膠著多日才趕來雍州。

  指望這些人,自然也是絕無可能的。

  「譚將軍,你也知你如今在朝中連個為你說話的人也沒有,」韓清徐徐一嘆,「咱家就是可惜啊,你鑑池府的家人若知道你如今的處境,該有多擔心。」

  譚廣聞立時抬頭,「閹賊!你做了什麼!」

  「也沒什麼,」

  韓清轉身,坐了回去,漫不經心,「只是周副使有心,留了些夤夜司的親從官在鑑池府好好照顧你的家人,你家中連著奴僕,得有百來號人吧?聽說你母親,如今已有八十高壽了?」

  譚廣聞如何不知夤夜司的行事手段,無論官還是民,落在夤夜司手裡,便是生不如死。

  他胸膛起伏,猛烈掙扎起來。

  周挺反手,刀鞘重擊譚廣聞的腰腹,他立時吐出一口血。

  「譚廣聞,咱家只給你這一次機會。」

  韓清當著秦繼勳,沈同川等人的面,一手扶在膝上,正襟危坐,冷聲逼問,「說,苗天寧,到底是怎麼死的?」

  譚廣聞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他領兵來雍州,竟是走了一條死路,如今家眷的命已攥在他人手裡,而他亦使喚不動護寧軍……譚廣聞閉了閉眼,神情灰敗。

  半晌,

  他干澀的嘴唇翕動,「我殺的。」

  沈同川聽得心驚肉跳,他站起身,快步走到譚廣聞面前,「你為何要殺苗統制!他為我大齊死守雍州城門,若不是他,雍州城早丟了!」

  「不是我要殺他,而是他的存在,危及一個人的前途官身。」

  「誰?」

  譚廣聞口齒浸血,他啐了口血沫子,緩緩吐出一個名字:「吳岱。」

  沈同川,秦繼勳等人又驚又疑,但譚廣聞抬頭,看見坐在那裡的韓清神情平淡,「韓大人來之前,應該已經查出我與他之間的牽連了吧?否則,你不會與我提起南康王,也不會提起吳岱。」

  韓清沒有反駁,只是倚靠在椅背上,輕抬下頜,「繼續吧譚將軍,說說看,吳岱非殺苗天寧不可的理由。」

  「吳岱時任樞密使,他撒出去的察子回稟說,丹丘部族並不齊心,其中日黎部落最為痛恨戰爭,日黎親王有心結束征伐,卻迫於大勢,不得不參戰,吳岱認為這是個能從內部擾亂丹丘團結的機會,便暗中與日黎親王來往。」

  「吳岱在澤州招安一路起義軍時,正是丹丘將領蒙脫借青崖州徐氏滿門性命要挾玉節大將軍徐鶴雪之際,他收到日黎親王的手書,其中附有圖冊,說丹丘王庭已造成戰船,說他們要趁蒙脫勸降徐鶴雪之時,派兵繞過江河,直逼鑑池府。」

  丹丘胡人畏水,一直不能渡江,這是他們寧願幾次三番去攻居涵關也不繞路的根本原因。

  「所以……」

  韓清從他口中聽到「徐鶴雪」這三字,立時令他想起張相公在刑台之上的大聲呼號,「他動了抽調雍州軍的心思?」

  「是,戰時,邊關調動兵馬可暫不受官家敕令約束,」譚廣聞側過臉,看向因傷重而在榻上不能動彈的楊天哲,「雍州軍握在苗天寧手裡,只要有他的令牌與知州楊鳴的同意,便能調動兵馬。」

  「楊鳴依附於南康王,而吳岱更是暗中與南康王交好,楊鳴對吳岱所言深信不疑,他勸苗天寧支援鑑池府不成,便鋌而走險,對苗天寧用了蒙汗藥,拿走他的令牌,親自調動一半的雍州軍趕去支援鑑池府。」

  「不可能!」

  楊天哲顫聲,「我父不可能如此!」

  他一直深信此事是苗天寧所為,可如今,譚廣聞卻親口提及他父親的名字。

  「然後,」沈同川接過譚廣聞的話,繼續說下去,「那一半雍州軍行至半途,便遇上了南延部落的人,他們被南延部落屠戮乾淨。」

  這是楊天哲在南延部落的軍報中看過的消息,沈同川想起自己與倪公子一塊兒看過的那份十六年前的軍報,「但他們的死,卻被算在了雍州守城軍的人數裡。」

  「是。」

  譚廣聞垂著頭,「吳岱發覺不對,卻為時已晚。」

  若苗天寧還活著,他一定會揪住此事不放,無論從哪一方面考慮,苗天寧都必須死。

  「那牧神山呢?」

  這應當是韓清最為關心的事,他疾步上前攥住譚廣聞的衣領,「十六年前,玉節大將軍徐鶴雪下令兵分三路,他率靖安軍往牧神山引誘蒙脫,你與葛讓分別從輦池,龍岩兩地策應來援,圍困蒙脫……這是不是真的?」

  譚廣聞喉間一哽。

  他的沉默令韓清不耐,「譚廣聞!咱家今日與你說個明白,你若不將你所知道的事和盤托出,少一件事,咱家要你全家人性命來償!」

  「你知道徐鶴雪所受之刑,咱家並不介意,讓你那十歲小兒來試試不一樣的,」他一字一言,如毒蛇吐信,令人膽寒,「每月割幾刀,割過便為他治,如此往復,絕不會讓他輕易死掉……」

  「韓清你敢!」

  譚廣聞幾乎從他的言語裡便想像出那樣殘忍的一幕,他禁不住渾身一顫。

  韓清不說話,冷冷地凝視他。

  譚廣聞幾乎崩潰,「是!」

  「當年增援鑑池府的不但有雍州軍,還有我!吳岱催促我去鑑池府,那時還有個杜琮,是他帶來大將軍的軍令,說大將軍命我先去鑑池府,再趕赴龍岩……我到了鑑池府才知是虛驚一場,原本我先去鑑池府,再去龍岩,時間並不耽誤,但我並不熟悉龍岩地形,迷了路,如此一來,就什麼都晚了。」

  那之後,靖安軍在牧神山全軍覆沒,玉節大將軍徐鶴雪以叛國之罪,被處以凌遲。

  其中最大的佐證,

  便是吳岱的察子從丹丘王庭探查到的,有關招安大齊玉節大將軍的具體詔令,甚至是封號,封地,都已議定完畢。

  譚廣聞知道其中有異,譬如,杜琮帶來的大將軍的軍令極有可能是假的,但他緘默不語,整整十六年。

  至於葛讓,那個守在居涵關的將領,他只怕是真的不知道什麼軍令,否則,吳岱不會讓他活到今日。

  正堂內死寂無聲。

  無論是秦繼勳還是魏德昌,亦或是躺在榻上的楊天哲,還有知州沈同川,他們皆未料到,苗天寧苗統制的死背後竟還牽連著玉節大將軍的叛國之罪。

  「……韓大人,」

  秦繼勳隔了許久,方才出聲,「你的意思是,徐鶴雪他……」

  整個雍州城的人,恨了徐鶴雪十六年,被秦繼勳,被魏德昌用作鞏固人心的工具,可如今,韓清卻說,徐鶴雪當年投敵是假,誘敵是真。

  「問我做什麼?」

  韓清忽然掐住譚廣聞的咽喉,用足力氣,「你們問他啊!」

  為防止譚廣聞從鑑池府與澤州帶來的軍隊嘩變,譚廣聞殺害十六年前的雍州統制苗天寧一事,不過半日,便傳遍了全城。

  倪素在氈棚中,捧著一個油紙包聽青穹講這件事,她不說話,只打開油紙包,裡面是一塊一塊雪白的乳糖。

  她忙得沒有幾個時候回來,這個油紙包,是方才她收拾行裝時在枕下發現的,應該是徐鶴雪不知什麼時候放的。

  她捏起一塊,吃了。

  又遞給青穹一塊。

  「走吧。」

  她站起身,將小藥兜掛在身側。

  到了知州府門前,正逢段嶸從裡面走出,見倪素眼皮紅腫,便知她一定哭過,他也不知如何安慰:「倪小娘子,我們還在找倪公子,他……」

  「段校尉,我想見一見新來的韓大人,不知你可否為我引見?」

  倪素朝他作揖。

  段嶸不知她做什麼要見那位新來的監軍,但他說不出拒絕的話,便點了點頭,帶她與青穹進門。

  風雪未停,滿地濕潤。

  倪素跟隨段嶸進了庭內,看著他走入正堂裡,不一會兒,段嶸出來了,朝她招手。

  她立即走上去。

  正堂內靜謐至極。

  秦繼勳與魏德昌的臉色都不太好,沈同川更是坐在一旁出神,倪素最先看了一眼被五花大綁,跪在那兒的譚廣聞。

  「倪小娘子,想不到在這雍州邊關之地,還能與你再遇。」

  韓清擦了擦手。

  「韓使尊。」

  倪素俯身作揖,抬起頭,迎向韓清的目光,「民女敢問韓使尊,這個譚廣聞是否真的殺了苗天寧苗統制?」

  韓清頷首,「你問這個做什麼?」

  倪素不說話,她側過臉,望向一旁的周挺。

  周挺正不明所以,卻見她走上前來,她的手伸過來,周挺便立即握緊了手中的刀,可她一雙眼睛凝視他,周挺一閃神,指節鬆懈之際,她卻抽走了他的刀鞘,猛地重擊譚廣聞的後背。

  她用盡了力氣,連打了好幾下,打得譚廣聞伏趴在地,打得正堂裡神情恍惚的秦繼勳等人立時回神。

  「倪小娘子!你這是做什麼?」沈同川一下從椅子上彈起來,滿臉愕然。

  倪素扔了刀鞘,鬢邊已有細汗,她看著蜷縮在地上咳得滿嘴是血的譚廣聞,「韓使尊,請您借一步說話。」

  韓清一言不發,盯著她,卻站起身。

  「倪姑娘,你到底要做什麼?」

  在倪素要跟著韓清走出去的剎那,周挺拉住她的衣袖。

  「小周大人,我不想做什麼。」

  倪素搖搖頭,抽出衣袖,跟隨韓清走出去,在廊廡裡,她與韓清相對而立,韓清尚未開口,她便道:「韓使尊,我請您出來,是想問問您,裡面那個人,當初到底為何沒有增援牧神山?」

  此話一出,韓清臉色一變。

  「你知道些什麼?」

  韓清盯住她,肅聲。

  「正是因為我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我才敢問韓使尊,我想請您給我一個答案。」

  「咱家為何要給你答案?倒是你,你可知你此刻與咱家說的這些,足夠咱家將你下獄?」

  「我下過獄,不怕再下一回,我敢來問您,是因為有個人對我說,您是值得相信之人。」

  廊廡外大雪紛紛,倪素側過臉一望,「我之所以知道這些事,是因為那個人告訴過我,我與他一道來雍州,看著他在秦將軍帳下做幕僚,他死了,今日,靖安軍才算真的死絕。」

  此話幾乎令韓清腦中一陣轟然。

  「你……」

  韓清反應過來她口中的人,便是那位殺了耶律真,卻生死不明的倪公子,「你說,他是靖安軍舊人?」

  「是。」

  倪素頷首,隨即她雙膝屈下去,跪在韓清面前,仰頭,「韓使尊,我知您為人清正,張相公臨死遺言,您必定記在心中,倪公子是為死去的靖安軍亡魂而活,如今,他卻為國為民而死,除了您,我不知還能有誰,可以還靖安軍清白……」

  「倪素懇求您,倘有一日,能令他們的名字清清白白地存在於世人的筆墨,就請您,與如您一樣惦記此事的人,與我一道,為他們不平。」

  她並不點破韓清與他身後的孟雲獻之間的關係,她是在對韓清說這些話,也是在對遠在玉京的孟雲獻說這些話。

  韓清垂眸,凝視這個跪在他面前,竟敢與他堂堂正正談論叛國舊案的女子,半晌,「你一個女子……能做什麼?」

  他實在不懂,她到底從何而來的這些勇氣。

  「做我能做之事,盡我能盡之力,即便是死了十六年的人,即便是已經過去了十六年的事,也沒有人可以替他們選擇息事寧人。」

  倪素雙手撐在冰冷地面,朝韓清磕頭,清白的雪粒子拂來,落在她的髮上,她很快站起身,走出廊廡。

  「倪姑娘,我們走吧。」青穹在庭內遠遠地便看見她給韓清下跪磕頭,待她走過來,他問道。

  「嗯。」

  倪素點點頭。

  知州府外聚集了許多人,倪素還沒走近,便聽到他們紛雜吵鬧的聲音。

  「苗天寧苗統制多好的一個人啊……怎麼卻是給人害死的……」

  「知州大人!請您上書官家,為苗統制討回公道啊!」

  「知州大人!」

  雍州人有多恨徐鶴雪,就有多尊敬苗天寧,如果不是苗天寧,全城的百姓,都要被胡人屠戮乾淨。

  「知州大人!這等害死苗統制的小人,凌遲他都不為過!」

  「對!凌遲他都不為過!」

  倪素才踏出門檻,在這鋪天蓋地的叫喊聲中,她看著那一張又一張憤怒的面孔,忽然諷笑了一聲。

  「倪小娘子?」

  趕著來拜見知州的秦老族長由身邊的奴僕撥開人群,一眼瞧見她,見她身上帶著包袱,便問,「你要走?」

  「何必急著走啊?」魏族長也拄拐過來,聽見這話,便插了一句。

  他們兩人對待倪素的態度轉變太大,他們自己也發覺了,兩人相視一眼,還是秦老族長先說道,「倪小娘子,你在雍州這些日子,為我雍州軍民費盡心力,我們都看在眼裡,此前,我對你多有輕視,是我這個老頭子的不是。」

  「倪小娘子,倪公子他是為雍州而死,」魏族長接過話去,「我們大家正要給他立碑著書,還想問你他的名字呢,你多留些時日,我此前對你的種種不是,才好彌補。」

  「倪小娘子,晚些時候再走吧!」

  「是啊倪小娘子!」

  百姓們連連附和。

  殊不知,他們越是如此,倪素的心臟就越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她幾乎要撐不住,青穹發覺她的異樣,上前來扶住她。

  倪素穩了穩心神,「我想請問秦老族長,魏老族長,你們當初,也是如此聚在這裡,一聲聲地喊著……凌遲了那個人的麼?」

  桑丘那塊書寫徐鶴雪罪行的殘碑還在,他們如今,卻要為一個倪公子立碑著書。

  「你……說什麼?」

  秦老族長猛地一怔。

  倪素掙脫青穹的手,站直身體,她看著秦魏兩位族長,再一一掃視過他們身後的百姓,「我說,玉節大將軍徐鶴雪是清白的,靖安軍是清白的,你們當年在此,以這樣的民意,在刑台之上,凌遲了一個清白的人!」

  喧鬧的人群一霎寂靜下來。

  「這些話,我敢在這裡說,我同樣敢在雲京說!」

  倪素憋紅眼眶,卻忍下淚意,她絕不要在這些人面前眼淚漣漣,她努力穩住聲線,「若你們當中有被我救治過的人,若你們心中對我尚存一分感念,哪怕只這一分,我懇請諸位,讓我——帶走他的斷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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